许山岚 作者:沈夜焰

    然红了。他不愿在小辈面前失态,偏转了脸,装作去看窗外悠悠的云。

    丛展轶沉默一会,说:“我知道,师叔。”

    这天晚上三个徒弟和丛林、殷逸分别几年,终于又在一起吃顿饭。张姐笑得合不拢嘴,忙前忙后做菜炖肉。丛林张罗要酒喝,殷逸忙拦住他:“行了吧,高兴多吃点饭,酒就算了。”

    “哎――”丛林拧起粗眉毛,“医生都说我没事了,你干吗不让喝啊,你都管我一辈子了都。”

    这话说的不知是无心还是有心,殷逸微红了脸。丛展轶启开一瓶不含酒精的干啤,给丛林倒了一杯:“少喝点也行。”

    几人跟着倒了酒,连许山岚都跟着喝了两杯。丛林当了这么多年的武校校长,无论实战还是理论掌握得非常全面,一看就知道许山岚缺点在哪里,力度小,距离感差,不敢靠前,情绪轻易调动不起来,一旦调动起来又有点控制不了。

    丛林倾囊相授,讲解竟格外细致而有耐性。有时丛展轶插言几句,父子二人讨论一番,也都是心平气和就事论事。殷逸和股海平偶尔打打边鼓,饭桌上的气氛居然是从未有过的平和愉悦。

    很晚丛展轶和许山岚才走,顾海平一直送他们到院门口。临走时殷逸故意对丛展轶说:“明天还来吧,两人一起指导岚子,比你一个人强。”

    丛展轶说道:“好。”抬头望望殷逸身后的丛林,老爷子似乎有些疲累,闭上眼睛手指揉着太阳穴,似听到又似没有听到。丛展轶和许山岚向师叔行了礼,和顾海平一起走出去。

    殷逸踱到丛林身边:“累了吧,你也得早点休息,医生说不让太过操劳,就算指点岚子,也只能动口不能动手。”

    丛林睁开眼睛,低声问道:“是癌症吧。”

    殷逸惊了一下,下意识地反问道:“什么?”

    “我得的,是癌症吧。”丛林这句话说得十分平静,而且用的是肯定语气,看样子这个念头已经在脑海里重复了无数遍。

    殷逸的嘴唇发颤,匆忙反驳:“胡思乱想,你……”

    丛林轻笑一下:“你明知道不是。唉――师弟啊,你灵透心肝聪明绝顶,可一遇到我的事就弄不明白了。无缘无故展轶怎么可能回来看我?我亲生儿子的脾气我能不知道么?肯定是、肯定是不成了……”

    殷逸白了脸色,狼狈地打断他:“别胡说!”

    “我说错了么?”丛林转过身,正对着殷逸的眼睛,目光淡然而坚定,深沉如海。殷逸难以承受心中的苦痛,颤声道:“师兄……”声音哽咽,再说不出一个字来。

    丛林笑一笑,手抚膝盖,竟是十分豁达:“人有生老病死,谁也逃不过那么一天,早来晚来都是一样。我活了六十多岁了,什么没经历过?什么看不透?也够啦。”他瞧着殷逸,终于流露出几分哀伤,“我只是放不下你。没有我陪着,你孤苦伶仃一个人,往后的日子可怎么过……”

    殷逸扑倒在丛林身上,失声痛哭。

    丛展轶和许山岚坐在车子里,很长时间两人都没有说话。车窗外的霓虹灯幻出斑斓的色彩,照的人脸上忽明忽暗。丛展轶面色冷酷而严峻,嘴唇紧抿着,仿佛岩石一般。许山岚着实放心不下,他了解大师兄,表面上不动声色,其实性子极端而暴烈,他真怕他受不了这样的打击。不由出声安慰道:“师父不会有事的,也许出国接受治疗,就会…就会痊愈……”他自己都觉得这话说得异常苍白无力,心里发急,秀挺的眉头皱在一起。

    丛展轶忽然说道:“师叔喜欢我父亲。”

    许山岚过了好一会才听明白大师兄话里的意思,吃惊地张大了嘴。丛展轶回头,目光钉子一样紧紧盯在许山岚的身上,一字一字又重复一遍:“师叔喜欢我父亲,喜欢了一辈子。”

    许山岚先是惊愕,随即又有丝恍然:“难怪,难怪师叔始终没有结婚。可……可师父结婚了。”

    丛展轶冷冷地说:“所以,他对不起我妈,也对不起师叔。”

    许山岚沉默一会,低声说:“好像也不能这么想。”他叹口气,说道,“师叔真可怜,如果师父真有个三长两短,他……”忽然想起当着丛展轶的面似乎不该这么说,赶紧闭上嘴。

    “所以,我绝不会像我父亲一样。”丛展轶声音铿锵,近乎铁石相击,其中隐隐夹杂着一种莫名的情绪。他的目光一直落在许山岚的身上,炽热得怕人,深不可测。许山岚好像又看到那天晚上的丛展轶,不由一阵胆战心惊,向后瑟缩一下,呐呐地道:“大师兄……”清澈干净的眼睛里流露出一丝恐惧,仿佛惊慌失措的小鹿。

    丛展轶漆黑的瞳仁愈加幽深,欺身上去,一把拉过许山岚,狠狠拥在怀里。他闭上眼睛,牙关紧咬,用尽全身力气把许山岚禁锢在怀中。每一分每一寸肌肤真切地感受着许山岚柔韧而单薄的身体,鼻端全是少年清新的青草一样的气息。

    丛展轶上下揉搓着许山岚的背脊,恨不能把这个少年整个的、毫无保留的全融合到自己身体里,每根发丝、每块血肉,一口一口活吞下去。这样就能永远守在一起,永远不可能分开!

    许山岚吓坏了,身子被丛展轶弄得发痛,失声叫道:“大师兄……”他想反抗,但一念及今天发生的事情,又忍住了。

    丛展轶微微放开了些,但还是紧紧搂着不肯松手,他从内心深处,从灵魂深处发出低低的哀求:“岚子,你别离开我…我只有你了……你别离开我……”

    这声音带着深切的悲伤,听得许山岚心头一阵阵发颤。他从没见过这样的丛展轶,脆弱而无助,像个贫苦的人,牢牢把握住自己唯一拥有的那一点点可怜的东西。难道要真的像师父师叔一样,等到病入膏肓,才发觉彼此的可贵么?

    许山岚下定了决心,他张开双臂回抱住丛展轶,他说:“我不离开你,我也只有你了。”

    丛展轶睁开眼睛,要是许山岚看到他眼底野兽一般的疯狂霸道、凶狠残酷,一定拼尽全力远远跑开,再也不会回来。

    58、挑战

    丛林在家里又住了两天。在这短短的时间里,丛展轶和许山岚每天都要过去看看,顾海平也不怎么上班了,和师叔殷逸凑在一起,大家讨论最多的还是关于比赛的事情。这次比赛最不算重要,却是许山岚第一次改项目,增加大赛经验对以后发展极有好处,准备还是得更加充分。大家绝口不提丛林的病情,丛林自己也不说。一方以为还瞒着,另一方也不挑明,只不过比以前更加能够容忍彼此了。尤其是那对父子,可以说这么多年,头一回能这样目标一致地平平和和商讨,虽然有时候未免客气得过了分。

    殷逸看在眼里,暗自唏嘘不已。

    转眼间,美国那边来电话,一切都安排妥当,就等人过去再重新检查确诊。无论如何病情是第一位的,越早接受治疗越有利。依丛展轶的意思,要跟着一起去瞧瞧,丛林却怎么也不同意:“就阿逸跟我过去,用不着你们,好好比赛比什么都强,又不是七老八十走不动路,还用你扶吗?”

    丛展轶想一想,自己和父亲终究和不到一起去,天天见面彼此还得控制收敛,互相都不舒心。更何况――他回头瞅一眼殷逸,后者始终默默注视着师兄丛林,似乎一分半分也舍不得移开――丛展轶暗叹一声,算了,给他们一点时间吧。

    于是,师兄弟三人一起把师父师叔送到机场。临走时,丛林拍拍许山岚的肩膀:“小子,你可是我的关门弟子,别输给别人。”许山岚重重地点点头,认真地说:“放心吧师父,我肯定好好比赛,不给你丢脸。”丛林哈哈大笑,和殷逸一起通过闸口,登上飞机。

    空中小姐笑容温柔甜美,协助乘客找到座位,把行李放好。丛林隔着狭小的窗口向外张望,眼前尽是宽阔平坦的飞行跑道,已经望不见送机的人了。丛林生在这个城市,长在这个城市,一生中大部分时光都是在这里度过,一晃居然已是数十年。他突然涌上一种冲动,想直接冲下飞机,不去什么美国,死也要死在这里。

    丛林欠了一下身,终究还是忍住了。殷逸偏头问他:“怎么,安全带没系好么?”说着伸手帮他摆弄插口。

    “没事,挺好。”丛林状似随意地说,“就是一想要坐十来个小时,有点累得慌。”

    “睡一觉就到了。”

    丛林笑笑,心头那种伤感越来越强烈。他怕师弟看出来会难过,索性闭上眼睛假寐。他想:我这辈子,估计是再也回不来了……

    丛林病重这件事,十分刺激丛展轶,同样也十分刺激许山岚。年轻人通常不会去理会生老病死这些事情,太遥远了,仿佛天和地的距离。你可以听说可能见到,却和自己联系不到一起。但这次不一样,这次是实实在在发生在亲人身上――尽管丛林和许山岚没有血缘关系,但在少年眼里,和亲人无异,甚至比父母还要亲。身边任何熟悉的人的变故,都会使人发自内心地感慨,陡然发觉原来生命这样脆弱,一不小心已是物是人非,因此才重视身边的一切。人学会珍惜,永远不是因为拥有,而是因为失去。

    许山岚的训练从未有这么用心过,他学武学了近十年,直到今天才可以称得上“刻苦”二字。不是由于师父师兄的逼迫,而是发自内心地,希望取得一个好的成绩。

    丛展轶替他向学校老师请了长假,不再上学,全天集训。早上五点半起床,依旧进行常规训练,上午两个小时对练,中午休息睡午觉,下午继续。难度加大、强度加大。丛展轶也没对他心慈手软,反而因为比赛的临近,训练更加残酷。刚开始许山岚身上被打得青一块紫一块,没一处好地方,就算丛展轶手下留情怕伤了他,一天下来也差点丢掉小半条命。洗澡都没力气,好几次从浴缸里爬出来腿都是软的,脚下直打晃,还险些摔倒。

    丛展轶正拿来换洗的衣服,在外面听到许山岚足踝上的银铃乍然激响,心中一惊,闯进去却见许山岚全身赤果扶住梳理台,微微喘息,一看便知是要滑到时手疾眼快扶住了。丛展轶张开大浴巾,上前抱起他:“下次不许进浴缸,泡热水澡并不利于肌肉放松,反而容易虚脱,这太危险。”

    许山岚累极了,头不抬眼不睁地“唔”了一声,一沾到枕头就睡个昏天黑地。丛展轶在手心倒了点精油,慢慢给他做全身按摩。

    许山岚睡得很沉,呼吸平稳而均匀,光裸的脊背劲瘦优美,在灯光下泛着象牙般的光泽。他的下颌有青色的印痕,不只那里,肩膀、腰侧都有,腿部最多――即使有护具,仍然避免不了受伤。

    丛展轶心头一揪。散打不同于武术套路的地方正在于此,武术套路只要姿势得当,不寻求高难度动作,轻易不会受伤,但散打绝非如此,受伤才是家常便饭。丛展轶在这一刹那后悔了,虽然明知道会有这样的结果,但真正见到仍然觉得触目惊心。他伸出手掌,轻柔如羽毛般抚摸那些淤痕,忽然想到:不如就算了吧。

    念头在脑海中一转,随即抛开,这明明就是不可能的事,别说丛展轶,就是许山岚自己,也绝对不会同意的。放弃就意味着这么长时间的准备,吃了这么多的苦、受了这么多的罪,全都白费了。

    丛展轶眯了眯眼睛,这个动作让他的脸色无形中平添几分侵略性的意味。他低下头,凑近许山岚。少年粉红色的耳垂近乎透明,细细的柔软的汗毛清晰可见。丛展轶的嘴唇几乎就要贴上许山岚温暖的肌肤时,他停住了,重新直起腰来,拉过被子给许山岚盖好,轻手轻脚退出房间。

    紧接着,丛展轶独自来到训练室,对着沉重的沙袋,一连击拳两个多小时,累得精疲力竭满身大汗,这才回房去。他冲个澡,看看表十二点多钟,于是给殷逸打了个电话。这几日天天如此,丛林已经确诊,正是肺癌,但情况还比较稳定。医生正在会诊,争取拿出个最佳方案来,如今先是服药控制病情。

    这种病都是尽人事听天命,不恶化就是好消息,丛展轶叮嘱殷逸:“师叔,您也注意点身体,别累垮了,有什么事给我打电话。”

    “行了我知道,这边有特别看护,也用不着我什么。”殷逸情绪还好,语气平和。隔了一会,就在丛展轶想要放电话的时候,传来殷逸轻轻的声音,“展轶,谢谢你……”

    丛展轶没有回答,直到里面只有嘟嘟的忙音,才缓缓放下电话。

    这届武术比赛在b市体校举行,依旧先是套路,然后散打,先是成人级,最后青少年级别。许山岚跟顾海平和丛展轶一起到体校适应场地,一下车就瞧见旁边一辆大巴上写着鲜红的几个大字:红军武术学校。

    许山岚心头一跳,不由自主停下脚步。三三两两的学生正从那辆大巴上走下来,有说有笑。恍惚间,许山岚似乎又见到那个和自己年纪相仿的少年,干净清秀,眉目间却又一种别样的自信的神采。

    丛展轶一见许山岚的神色,便知他想起叶倾羽来了,那个少年是许山岚这辈子最遗憾的事情。失踪这么久,既不见人也不见尸,谁都知道定是凶多吉少。他拉过许山岚的手,说:“走吧。”

    许山岚回头,大师兄眸色深沉,已然洞悉了自己的想法。这几年变化如此之大,叶倾羽没了,严师傅也没了,就连师父也……许山岚忽然感觉到心头那一抹沉重,坠得胸口发痛。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挺起胸膛,说:“走吧。”

    顾海平到套路场地看了看,他经常参赛,经验丰富,不过上前跳跃了几下,试一试垫子软硬程度,再翻几个空翻。一边低头思索自己的动作,双手比划演练,一边在垫子上测量距离。

    最重要还是在许山岚这边,可散打场地也没什么好看的,对手比场地重要得多。说是过来了解情况,其实是各个参赛队相互摸底。大家都是混这个圈子的,抬头不见低头见,这么多年,彼此水平如何早已心知肚明。

    没想到s城的体校校长也在,腆着肚子正和b体校校长聊得欢实。他一眼看到丛展轶,大笑道:“这不是小丛吗,好久不见好久不见。”过来跟丛展轶握手。丛展轶淡淡地道:“刘校长。”刘校长回身招呼身后:“解亮,过来过来。”

    解亮也不再参加比赛,如今当上了教练,培养新的青少年运动员。听到校长招呼,忙过来笑道:“丛哥。”

    “小丛啊,你上次弃权,以后就不比了,解亮一直没跟你正式比一场,心里还挺遗憾。怎么样?丛师父还好吧?”刘校长还挺热络,张着大嘴哈哈笑着。

    丛展轶道:“我师父还行,有事去了美国,这边我带着。”

    “好好,年轻人好好干,前途无量啊。”刘校长一指许山岚,“这孩子……眼熟啊。”

    “我师弟,许山岚。”

    许山岚上前给刘校长鞠了个躬,抿着唇不说话。

    “啊,我想起来了。”刘校长点点头,“武术套路那个,对不对?怎么改练散打了?”

    丛展轶笑笑,没说话。刘校长打个哈哈,瞅瞅丛展轶,再瞅瞅解亮:“你俩挺有缘哪,当年你俩就是对手,现在徒弟又是。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冤家路窄啊,哈哈,哈哈。“

    顾海平正跑过来,听到最后一句,心想:这个校长真会说话。

    刘校长当年逼得丛展轶弃赛而走,从而一举夺魁,再次见面往事浮上心头,仍然得意不已。叉着腰底气十足地说:“都来看场地,怎么样,先比一下?”

    “不必了。”还没等解亮有所表示,丛展轶当先拒绝,他了解许山岚,这小子害羞得很,一在众人面前就有些放不开,这也是他发愁的地方。人一多,许山岚就紧张,情绪轻易调动不起来。丛展轶推脱说:“我们还有点急事,看看场地就走。”

    “哎――”刘校长拖着长音,刚要再劝。许山岚忽然开口道:“行,比一比。”

    丛展轶微微诧异,向许山岚望去。少年淡粉色的唇紧紧抿着,身子站得笔直挺拔,显出一副倔强的傲然的神情,目光冷冷地注视着解亮和他身后的弟子。

    丛展轶心头一动,沉吟片刻,忽然一笑,道:“那就比一比吧。”

    59、比武

    校长下令,解亮无法拒绝,招手叫来自己的大弟子。大家都是过来适应场地的,比赛用具都带着一些,当下两人简单换了衣服,做好准备活动。

    听说有热闹可看,周围各体校的全过来了,连套路那边的选手也赶着凑热闹。顾海平见许山岚和对手在台子上小步蹦跳做热身运动,忍不住热血沸腾双目放光,只手握拳在另一手掌上用力一击,道:“嘿!”

    丛展轶仔细观察一下对方的出拳情形,凑到许山岚耳边低声叮嘱。许山岚频频点头,丛展轶给他戴上拳套,说:“去吧。”

    许山岚登上场地,和对方相对行礼,周围立刻安静下来,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在两人身上。许山岚心里憋着一股气,三年前岁数小,一些事情半懂半不懂,以后回想起来,才明白大师兄为了自己到底错过了什么。奇怪的是,许山岚并不十分感激丛展轶,或许是时间相隔太久再谈这种心态有点矫情;或许是丛展轶这几年混的也不错,至少没影响什么前途;或许是他内心深处总觉得丛展轶这样为他是应该的,换做是他许山岚,也会同样这么做。许山岚只是对这件事感到气愤,他一直以为体育竞技应该是公平的、干净的,也得是能体现各方面实力水平的,原来并不是,那这么多年辛辛苦苦为了什么呢?

    许山岚有些不甘心,为着大师兄,也为了自己,他下定决心要在这里给对方一个好看,让他们知道知道,让所有人知道知道,民办学校也不是好欺负的,上次弃权非关实力,只是迫不得已。

    在丛展轶看来,许山岚这个举动有点冲动了,至少是不够成熟。其实赢了又能怎么样呢?他的心思已经不在这里了,或者说,如果换做今天,他绝不会像当年一样做的那般决绝不留后路,那时还是太年轻。但丛展轶也不会阻止许山岚,那小子的想法他心里明白,这是给他报仇呢。丛展轶觉得心头有点热,像燃了一小撮火,烧得整个人都是暖的。他抱着手臂,漫不经心地站在一旁,没对许山岚进行太多指点。淡定的模样连顾海平都有些着急了,推了丛展轶一把:“哎,行不行啊。”

    丛展轶慢慢地道:“看看再说吧。”

    顾海平拧起眉毛:“这叫什么话?你倒稳坐钓鱼台了。”

    丛展轶笑笑,没接茬。

    其实从那人和许山岚一对上,丛展轶就看出来,自己的小师弟这次赢定了。俩人根本不在一条水平线上,那人脚步虚浮、出拳有力却散漫,可能因为领导和教练都在的缘故,竟还有些紧张,看来大赛经验也不多。反观许山岚,不管动作如何,气势首先就摆在那里。这小子把对手当解亮了,出拳又快又狠,目光锐利如刀,刀刃泛着雪光,压根就没想让对方好好地下场。

    两人刚开始还只是试探,彼此你出一拳我踢一脚,都在寻找对方的空档。刘校长是外行,只见到自己的队员频频出击,还以为是什么好事,背着双手笑得挺灿烂。解亮紧锁眉头盯紧许山岚,这孩子身手敏捷却又气度沉稳,明显势在必得。解亮心底暗叹口气,事已至此,走一步算一步吧。也不能怪他,现在都是独生子女,但凡有点能耐的父母,谁肯把孩子送过来练体育?有多苦有多累?孩子也娇贵,打不得骂不得,多吃一点苦就直嚷嚷,哪像他小时候练功,教练棍子都打折好几根,还得咬牙挺着,掉眼泪都不行。

    解亮的队员连连进攻,许山岚后退几步,看得运动员们纷纷鼓掌,只有教练们稍稍看出些端倪,轻易不肯表态,偶尔和自己队员交谈几句,这是难得的掌握对手实力的机会,谁都不想放过。

    对手见许山岚多躲闪少还击,胆子渐渐大了起来,放开手脚准备来个狠击,争取一拳命中。两人速度不约而同加快起来,拳腿结合,令人眼花缭乱。

    顾海平紧张得直冒冷汗,捏紧拳头。丛展轶双手抱胸,默然不语。场上许山岚和对手纠缠到一起,挥拳猛击,互不相让。解亮暂做裁判,数到三,上前把两人分开。

    许山岚和对手怒目而视,彼此的状态都调动了起来。对方猛扑上前两记后手直拳连击许山岚,许山岚闪身避让,飞腿还击。对方急于求成,一个疏忽露出胸口破绽。许山岚毫不犹豫,果断出击,几记重拳狠砸对方头部,这几下凶狠无比,打得对方连忙举臂护住头脸,正要回拳还击,就在这一刹那,许山岚断喝一声,一记高鞭腿力逾千斤迅猛如雷,结结实实踢中对方胸口。

    这一下干净利落姿态漂亮至极,那人被踢出好远,重重跌倒在地,半天没爬起来。

    四周发出“啊”地一声惊呼,解亮连忙冲上前去,解开队员的护胸,叫道:“深呼吸,深呼吸,胸口痛不痛?”

    那人摔得头昏眼花,好不容易才听明白教练的话,略微动了动,轻轻摆摆手。周围人这才放下心来,转头看向许山岚。许山岚静静地站着,身姿挺拔目光锐利,仿佛一柄出鞘的剑,瞧着脸色极为难看的刘校长,一字一字地说:“承让了。”

    周围一片静默,没有人喝彩,也没有人鼓掌,但看向许山岚的眼神已经变了,仿佛刚刚才注意到这个第一眼看上去甚至有点腼腆的少年。

    刘校长勉强笑道:“小丛啊,带出来的孩子不错啊。”

    丛展轶微微笑道:“这是我师弟。”

    “哈哈,英雄出少年,哈哈,好,好。”刘校长毕竟是见过世面的人,一笑之时神态已转了过来,上前一拍丛展轶的肩头,“有时间聚聚,咱们先走了啊。”也不理会解亮师徒,背着手扬长而去。

    其他人这才散开,纷纷窃窃私语,时不时回头瞧一眼许山岚,再瞧一眼丛展轶,看样子已经把许山岚当成这次比赛夺冠最重要的对手。顾海平兴奋得不得了,冲着许山岚竖起大拇指:“行啊岚子,几年没见出息了,有本事!”

    许山岚脸上竟无得色,只说:“还行吧。”语气中带着几分获胜之后的淡然和随意,提着行李径自去换衣服。

    顾海平望着许山岚的背影,颇为感慨地叹息一声:“真长大了,不容易。”

    长大了,再不会紧紧跟在自己身后,崇拜而依赖地叫哥了。一时之间,丛展轶竟分辨不出自己心里是个什么滋味,有些苦,又有些甜,有些怅惘,又有些欣喜,忽然又很想把那个少年狠狠压在身下,让他满眼满心全是自己,依旧全是自己。

    丛展轶深吸了口气,把心中古怪的念头暂时抛开,装作随意地问顾海平:“听说最近总有人给你打电话?”

    顾海平一怔:“你怎么知道?”一摆手,“没什么,一个神经病。”

    “用不用去调查一下?”

    “哎,调查什么呀。”顾海平把脱下的外套搭在肩上。同样都是丛林的徒弟,他却学不来刻板规矩的那一套,做什么都一副随性潇洒的样子,一只手插在裤袋里:“说起来你认识。”

    “认识?”丛展轶不解地问。

    顾海平嗤地一笑:“《通臂长老》,你还记得不?小时候看的露天电影,你还说那里面男主角功夫不错。”

    丛展轶仔细想了一会,印象很模糊:“怎么了?”

    “就是那个男主角,如今是什么公司的老板。哦,对了,三年前还是个副的。”顾海平捡起一块石子远远抛开,“我说第一次见面眼熟呢,敢情老早以前就认识。”

    “他找你什么事?”

    “让我当演员。”顾海平一想起来就忍不住喷笑,“让我当演员,你能想象吗?”

    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丛展轶竟然沉思了一会,认真地说:“这条出路也不错。”

    “拉倒吧。”顾海平嗤之以鼻,“我才不干,像只猴似的耍来耍去让人瞧着玩?”

    “二师哥你不是挺喜欢的吗?”插言的竟是换衣服回来找他们的许山岚,“我小时候你就非拉着我在武校学生面前展览不可,还什么‘鼓掌欢迎’!我就觉得跟耍猴似的,可你你挺开心的呀。”

    “去你的,说什么呢你!”顾海平追着他打,许山岚大笑跑开,丛展轶不禁莞尔。

    晚上刘校长的邀请,丛展轶还是赴约了,还带着许山岚。他们能来,刘校长也很高兴,还有其他几位体校的校长,加上一些关系好的裁判员。这就是中国特色,你反感你厌恶,但你还得应付,不应付就得吃亏。可以说,能决定你是否拿冠军的地方本来就不在赛场上,而在这里。

    这是许山岚第一次出席这种场合,也是最后一次。他见到酒桌上的人们一杯一杯喝水似的干白酒,见到他们面红耳赤勾肩搭背说着莫名奇妙的毫无逻辑的话,见到他们拍胸脯逞英雄喝酒喝得畅快淋漓回头立马去洗手间吐个昏天黑地……

    许山岚是酒桌上唯一还清醒的人,连丛展轶都微醺了。正因为清醒,才能把这些事情看得通透。没有人喜欢这么做,但却不得不这么做。他看出每个人的逞强、每个人的无奈、每个人无法言表的感情。

    许山岚明白以前大师兄为什么会天天回来那么晚了,这就是现实,只要你活在这个社会中,你就无法避免这些。许山岚从来不是象牙塔里的王子,丛展轶也不想把他弄成那样。许山岚接触过丑恶的东西,尽管十分有限,比如贿赂、比如让赛、比如现在……所以许山岚才能更加深刻地理解大师兄。

    没有经历,没有包容和体谅,即使相爱也是苍白无力的。

    正因为这样平淡的幸福,是如此付出努力的结果,才更需要珍惜。

    最后许山岚见到刘校长端着一杯酒来到丛展轶身边,此时酒桌上的人都已经三三两两“单敬酒”了。刘校长拍着丛展轶的肩膀:“老弟。”他满脸通红,打了个酒嗝,“老弟,我佩服你。”刘校长边说边竖起大拇指,由衷地说,“我佩服你。大丈夫,有魄力,有担当。”

    丛展轶淡淡一笑:“刘校长太过奖了。”

    “不是,不是。”刘校长腆着大肚子摇摇晃晃,站都站不稳了,目光迷离,“我知道你怎么想我,我知道。那件事我干得不光彩呀,你父亲说得对,我没有武德…… 武德。”刘校长古怪地笑了一下,像是在哭,“可我能怎么办呐老弟。局里给我下任务,三块,三块金牌哪老弟,全得拿到手。不拿就不给我们学校拨款,奖金泡汤……老弟啊,我真是没办法啊,我没办法……”说到后来他竟然声音哽咽。

    丛展轶和许山岚相对无言,刘校长一下子滑到在椅子里,手掌撑在额头上,呜呜地哭了起来。

    60、放弃

    “去掉一个最高分――96分,去掉一个最低分94分,10号选手最后得分955分,下面上场的是11号选手,林如……”

    顾海平往脸上连泼了两把水,沁人的凉意把周身暑气驱散得一干二净。他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吐出来。还有两个个选手,就轮到他了。即使参加过这么多次比赛,临上场仍然会紧张。场内静默一会,随即传出一片热烈的掌声,想必参赛队员表演得不错。顾海平抬眼对镜子里的自己自信地笑笑,浓重的眉飞扬起来。不可否认,他喜欢这种挑战,喜欢成为观众的焦点,尤其是喜欢站在高高的领奖台上,接受众人掌声祝贺的那一瞬间。

    他掏出手帕,把脸上的水沫仔细擦干,振一振衣服的立领。镜子里的青年身着乳白色的练功服,腰上紧勒深红色的腰带,尾端自然垂下,耸肩拔背气定神闲,又带着几分俊朗洒脱。顾海平对着自己一举拳头,信心十足。

    忽然镜子中身影晃动,一人正站在顾海平身后,懒洋洋地倚在门边,冲着他散漫地微笑。

    顾海平回头,视而不见就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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