覆水难收 作者:关风月

    冻血。

    真正的全素者自然也有,但渴血的冲动同时混杂了性欲,食欲,或许还有一些人们不敢提及的爱欲,就算忍住了,也是非死即残。

    主人没什么兴致再吃早饭,拉着他就往琴房走:“那是个出了名的圣人,宁可饿死也要立地成佛的,来了这儿还是破了戒,有趣得很。”

    他说着有趣,脸上却没有半分笑意,但凝着眉头快走了几步,还是停了下来,回身命令:“把厨房所有甜点都拿几样,送琴房去。”

    很快,江覆水便舔着淡粉青绿的各色点心糖果坐在了主人身旁。他的心思只在从来没见过的东西上,眉眼间的欢欣大约遮掩不住,主人看了竟也微笑,拉着他一同坐在钢琴前:“今天天气好,这些琴再不动动就要朽坏了。”

    琴房的布置同卧室一样空荡,数把货真价实的斯特拉迪瓦里小提琴像工地的破木板一样堆在地上,琴弓还散发着淡淡的松香,琴槽里却落了数点轻灰。

    主人拉着他的手一同放在钢琴上,顺势低头咬掉了他食指上沾的亮粉糖霜和奶油,教他按下那些神秘的黑白键:“对,就这样……不要太重,一开始手势轻一点……”

    江覆水满怀敬畏地看着面前的庞然大物,就是它,就是这些木头与金属,便能承载人类如此磅礴的喜怒哀乐吗?

    为什么连人自己也说不清楚的心事,一旦坐在琴前,指头却像被荷马灵魂附体,盲眼也可奏出独属于每个人百转千回的史诗?

    以他的认识程度,能不惊讶得当场僵住已经很好了,更别提四手联弹。主人也不以为意,随他战战兢兢地伸出一根食指点来点去,像松鼠在青松上跳跃,也觉有趣。

    主人的手势很优雅,很标准,劳伦斯也是这样弹琴的。一曲终了,主人偏头笑着看他:“怎么样?”

    “很好,但是我没办法形容。”

    “哦?”

    “我的前一位主人,如果他生气了,琴声就像闪电和雷雨,如果他开心,那琴声就像秋天摘葡萄时果实满满当当落入篮筐的声音。”

    “其实这些你都没有见过听过,只是想象吧。空口无凭,不算。”

    “……至少我知道独自一个人在夜里发呆是什么感觉,我什么都想不出来,连自己在呼吸都感觉不到,您的曲子就是这样。”

    “这首曲子叫《革命练习曲》,是一个超出你想象程度的有名的人写的,他支持的革命失败了,这么慷慨激昂,你居然和我谈虚无主义?”

    “或许,他叫肖邦?”

    主人看了他几眼,忽然大笑:“你真是聪明,我收回前言,如果我有个哥哥像你一样还有用,我也许能在这曲子里找到点属于自己的东西。”

    “您找到他了吗?”

    “我一直在找,只是没有理想的那个。”主人捏了捏他的下巴,眼神深邃如夜幕:“不如你来做我哥哥?我本该拥有的真正的另一半。”

    恋慕从未见过面的兄长,这听起来变态,但他做出来,江覆水竟然觉得合情合理。如果当初死的人是他,而不是他未曾谋面的哥哥,或许他不会活得这么自相矛盾。

    “您想要一场革命。”

    “嘘――”主人故作夸张表情,点了点他的嘴唇:“这个词可不能乱说,现在的世界给了我一切,金钱、地位、教养,甚至还有你,我为什么要和自己过不去?”

    “就因为血是腥的,它本来就该是,不管血质好坏,人血就是人血!”不知为何,或许是那首曲子的作者悲愤的回魂在响动,江覆水竟将梦里的话脱口而出。

    “哈哈哈哈――!”主人笑得趴在了琴键上,直到脸都被琴键硌出印子才停了下来,偏头看着他,抚弄他的发丝:“做个圣人,自杀,听起来多容易啊……谁知道那到底有多疼?”

    “我之所以把那个活圣人放在身边,就是想看他替我受罪,想看他还能受多久的罪。”主人冷漠地扫了一眼价值连城的古琴:“做手术的时候我反抗过,所以效果不是很好,你还能大概看出我的年纪,劳伦斯那小子倒是一直活得像二十五六。”

    “这些琴我都能弹,随便什么曲子都可以,但我觉得他们不值得人血的价,我买来堆在这里,就是为了笑话曾经的那个圣人,我自己。”

    “毕竟,虽然我不弹了,但它们还是足够漂亮有用的,比如用在你身上时,你不就很感动?这都是人血带给我的好处。”

    主人的眼神忽而变得深情,但江覆水却绝对不会错认他唇边弹出的獠牙:“小东西,你的问题够多了,也该我问问你。你不敢认命,是不是怕自己崩溃?”

    “可是除了崩溃地死去,你还能有什么好结局呢。年老色衰,血液枯竭,你只有死路一条。”

    主人坚硬的牙齿在他颈边徘徊,如同钢琴上毫无感情的白键,拨动着江覆水紧张的血管奏起葬歌。

    江覆水几乎要感激上天给他这个明媚的死法了,他甚至可以死在白昼之下,主人又给了他很多的第一次,比如第一次让他尝到甜味――

    “你想不想至少死得甜蜜一点?”

    那牙齿却再度停下,戏谑地放他死里逃生,还缓缓在他耳边吐出蛊惑:“如果你不敢认命,就爱上我吧。爱上主人的奴隶当然要死,但你会死得很浪漫,死在玫瑰花里。”

    江覆水浑身战栗,比起期待更多的却是恐惧,面前微笑的恶魔先是让他尝到了甜甜的鱼饵,又拿着鱼饵要他自己穿进腮里。

    但更可怕的是,他不知节制,吃多了糖,竟然觉得主人的声音也甜得醉人。

    他正要茫然地仰起脖颈,倒在主人手心里之际,门外却悠悠地传来了一声叹息,惊得江覆水立即起身坐远了些,主人没处下嘴,尴尬地把牙也收了回去。

    两人又侧耳听去,只觉得那不像叹息,听得久了,竟然像是声惨叫。也不知道这层到底有多大,惨叫竟然兜了好几个弯子才绕到他们耳朵边上来,余音袅袅,也只剩几分叹息的气力了。

    没多久那声音便无影无踪,消失得比琴房里旖旎的气氛还快,主人冷眼看着阿宾推门走了进来,略一躬身,回禀道:“rose到了。”

    “刚说玫瑰,花就开了,真是巧得很。”主人翘着腿掏了掏耳朵:“你们听见什么花开的动静没有?”

    “我一路走来,什么也没听见。”

    “这就奇怪了,我还以为又是哪个奴隶寻死觅活地要见我。规矩是怎么立的?”

    “如果有奴隶闹事,就活宰了,再分尸送垃圾场。”

    “宰之前送办公室,就当大伙中午的外卖。”

    “并没有什么闹事的奴隶。”

    江覆水看着这二人打机锋,阿宾一直垂着手,态度做得十足十,却始终不卑不亢,让主人也啃不动这块顽石。

    来的时候,他在车里听负责送他的人交代了主人的一些规矩,主人有很多安置奴隶的房间,不要擅自揣测哪间是他最喜欢的,也不要妄想能随时见到主人,否则下场会很惨。

    他也猜到了几分,主人大约是起了童心,效仿蓝胡子,用爱丽丝的午茶引诱这些奴隶,而后又把他们关在豪华如同苏丹后宫的囚房里,悠闲地哼着歌儿拿着电锯,挨个等他们忍不住露出头来,便拉动开关。

    原来即使是低贱如奴隶,也懂得渴望“爱”。

    原来即使是高贵如主人,也会遇到突发情况,也不能随心所欲玩弄别人的“爱”。

    江覆水忽然便不觉得这琴房优雅了,反而觉得这像是一个自杀的人最后的告解室,如果问他主人自己住在哪里,他会猜是地下室,因为只有把自己也锁住,主人才能控制得住不去破坏一切。

    他什么都得到了, 又什么都得不到。

    主人和阿宾对视了很久,心知他定是又发了慈悲,把那奴隶偷偷送了回去,还不待盘算出个处置方法,便听阵阵悠扬如舞曲的高跟鞋轻叩渐次响起,有人正顺着长廊傲然走来,当即便扬起一抹冷嗤――

    “噔!”

    不待他开口,江覆水便用食指和拇指胡乱地按了几个键,扬起脸一脸迷茫地道:“刚才就是这个声音吵到主人了吧?对不起,是我弹错了。”

    只能用食指和拇指是因为他其他指头都怕得痉挛,但迎着主人玩味的目光,江覆水还是没有退缩,眼见身着一袭曳地孔雀蓝长裙的rose已经抱臂倚在了门边,不知为何便更加坚定地道:“是我乱弹的声音,没有别的。”

    “噗嗤。”

    rose摇了摇手中缀着白孔雀绮丽尾羽的小手包,同款的长耳环叮叮咚咚摇到了江覆水面前,像一双自由自在的风铃:“多大点事,也值得问这么半天。您如果有时间,还是上顶楼见个人吧,那边又来人了,我可没资格接待。”

    主人也笑了,轻描淡写地瞥了一眼阿宾,见他依旧像个石俑一样矗立在原地,和光芒四射的rose仿佛被隔离在两个空间,顿觉没趣:“既然是劳伦斯又来了,我就去见见。”

    江覆水心头一振,但主人起身离去,并不曾看向他哪怕一眼。他忽然便有些释然,只想着,这世界上有很多劳伦斯,正如从前也曾有数不清的奴隶坐在这个琴房里,幻想着一场垂怜。

    但愿他们都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主人走到门边,别有用意地拍了拍阿宾的肩膀:“你难得吃顿饱饭,我就也不打扰你们叙旧了。”

    “哥哥,别把你的血溅在我琴房里,我建议你们还是找个地方再脱衣服,免得我看了就想杀人。”他最后瞥了rose一眼,见浓妆也掩盖不住对方面孔上的凄怆愤怒,这才大笑着去了。

    江覆水更加不得其解,只盯着rose一径地看,阿宾却依然没有抬头,rose也没有特意回头看他,只挥了挥手,阿宾便会意地转身离开,还替他们带上了门。

    rose始终高傲地背对着那位圣人,直到他快要默默无声地消失,才终于颤动着嘴唇说了一句:“老地方,等我。”

    “咔哒。”

    门把悬停,锁匙转动声像是个磐石无转移的承诺,清脆而坚定。

    江覆水诧异地仰头看着rose:“您就是主人的哥哥?”

    “他的鬼话你也能信?我大概是他第50多任‘哥哥’。”rose扬眉长笑,明艳得如同一团青辚辚鬼火:“你刚才帮了阿宾,所以我告诉你实话――”

    rose忽而俯身下来,画着上挑眼线的一双桃花眼急急盯住江覆水,纤长指甲也按在了他臂膀上:“千万别信他的话,他一直知道你的出身,他对你没有存任何好意。”

    不待江覆水苦笑辩解,rose便如怀抱婴儿般,严严实实将他遮蔽在了自己怀里,长裙跪出褶皱也不在意,只为在他耳畔柔声倾吐那句秘密:“他真正的哥哥早就死了,他亲自吸干的。”

    05

    ――这不过是个庸常故事。

    rose打开了随身的小包,拈着长长的吸烟管戏谑道来,在某年某月某日,某座大宅,有一位小公子将要迎来洗礼。

    他生性善良,拒绝伤害别人,洗礼时也挣扎出了一身伤痕,他的父亲对此很不满,命人在洗礼后足足饿了他三天三夜。洗礼后他们的欲望会比常人强烈千万倍,小公子在地牢里挠断了十指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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