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春来早,皖南春更早。

    昨夜还是一阵凉风、一阵冷雨,给人以残冬未尽、春意尚浅,乍暖还寒的感觉。但当今日睁开眼睛,站起身来极目远眺,沈默一下被天马山下,谷间田野的美景震惊了。

    仿佛有春风点染,只是一夜之间,满山满谷的油菜田,就开得万花攒动,那么的奔放、那么热烈。此时站在高岗,俯瞰那山坡上、山谷里、古宅旁、随处可见的明黄色块、线条,在眼前蜿蜒起伏、挟风持云,却并不让人觉着霸道。

    因为在昌源河的点缀下,这满眼满野的花田,便多了一份温柔,多了一份灵气。更妙的是,因为刚下过雨,龙川呈现出一幅雾沉山谷的景观。远眺山下花田中的村庄,便看到朦胧的粉墙黛瓦、缥缈的树影花丛,浓浓淡淡,似有若无。眼前美景在这半遮半掩的含蓄中,更显的意韵十足……

    “好啊,春野无边翻金浪,神州万里成锦绣!”经过三天的墓前静思,沈默终于战胜了负罪、愧疚、厌倦、无趣……这些自去冬以来,一直困扰着他的负面情绪。

    一度,沈默对自己产生了深重的怀疑。为了摆脱政治危机,他对胡宗宪非但见死不救,还落井下石,助其自杀,可谓对友不义!为了能搬走压在头上的大山,他向皇权求助,并最终利用皇权,终结了自己老师的政治生命!

    这是多么讽刺的事情啊!要知道,他一直自以为奋斗终生的理想,就是将皇权装进笼子里!现在却为了击败政敌,而去助涨皇权的气焰。如此行径,与那些被称为奸佞的,又有什么区别?可谓对理想毫无忠诚。

    所以自去冬以来,沈默便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怀疑中。他甚至认为,自己从前的种种坚持,都是虚假可笑的……未经考验时,纯洁的像白莲圣女一样;但一遇到难以克服的难关,就会露出贪生怕死、不择手段的丑恶原形。

    这样的人真能背负起,那么神圣的使命吗?沈默深表怀疑,难以置信。

    若不想让胡宗宪的死毫无意义,若不想让那些阴暗算计,只陷入争权夺利的窠臼,他就必须自己先从阴暗中走出来。于是在这皖南天马山上,对着胡宗宪的墓碑,沈默陷入了夜以继日的自我拷问中……

    他当然可以安慰自己,阴谋暗算、排除异己、攫取权力只是手段,实现心中的抱负才是目地。然而又如何能够保证,不会在不知不觉中,深陷于争权夺利不可自拔,而距离当初的梦想越来越远,最终南辕北辙、遥不可及?

    这是十分现实且极有可能发生的,君不见那些初入仕途的年轻人,大都怀揣着崇高的信念,有着高洁的品德,言行都恪守圣人的教诲。然而‘一入江湖岁月催,二十年后再看他’,大都变成了满口仁义道德、一肚子男盗女娼的蠹虫、小人、国贼!严嵩不就是最好的例子?

    这个疑问不解决,他就会始终缺乏信心,又如何去挑战整个世界?

    苦苦思索了两天,沈默依然一无所获。到了第三天,下起了雨来,雨水反复冲刷着胡宗宪那块汉白玉的墓碑,无论雨量多大、雨势多猛,都无法留在光滑的碑面上,更无法掩盖上面的碑文。

    呆呆的望着这实则寻常的一幕,沈默却如老僧入定般,在那碑前一站就是一个昼夜。终于在天明时,他的嘴角绽出一丝微笑,刹那间,把一切负担都放下了。

    不是说他觉着自己无愧了,只是他的心,不会再被愧意牵绊了。

    在这天马山上,在这二月的皖南,他竟然了悟了六祖慧能的禅机:

    ‘明镜不是台、菩提亦非树、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这确实是比‘心是明镜台、身是菩提树、闲来勤拂拭,不叫惹尘埃。’更高的境界。

    只是佛家讲的是出世,若只是置身事外,只要怀一颗纯真纯善纯美的赤子之心,自然不会有诸般烦恼。而他不能出世,他不仅要入世、更要救世,行的是大逆不道之举,背的是千夫所指之名,又如何能够纯洁真诚美好的起来呢?

    他要怀的,是大慈悲心。佛祖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只有完全摒弃个人私心,以民族之心为心,以华夏尊严为身,才能不会被任何肮脏邪恶的手段污染内心的高贵——惟天下至诚,能尽其性;能尽其性,则能尽人之性;能尽人之性,则能尽物之性;能尽物之性,则可赞天下之化育;可以赞天下之化育,则可以与天地参矣!

    一通百通、一悟皆悟,转眼间,他也明悟了儒家之道。

    这种顿悟的感觉,美妙的难以言说,就好像有天神为你醍醐灌顶,赐予你无穷的智慧,赋予你洞悉一切的慧眼,从此这世界在你眼中没有秘密,因为它全在你的心中。

    当夜雨停歇、风吹云散,光明重临大地之时,沈默心中蓦然浮现出,那早已耳熟能详的心学四决:

    ‘无善无恶心之体,

    有善有恶意之动。

    知善知恶是良知,

    为善去恶是格物。’

    虽然早有心学大师的虚名,然而直到此时,沈默才终于体会到了此中真谛,这就是阳明先生悟出的道啊!

    每个王门后学,一生孜孜以求的,就是通过对这心学四决的体悟,悟到那无影无形、却又无处不在的道。然后便能像阳明公一样,了解这个世界上的所有的奥秘,看透所有伪装,通晓所有知识,天下万物皆可归于掌握!

    这就是他们每个人心中的圣贤之梦!

    然而此刻沈默却能肯定的说,这条路走不通,因为道就是道,它是每个人走出来的路。这世上没有任何两个人,会走完全一样的路,自然也不可能有一样的顿悟。

    对于如何悟道,如今沈默也有了他的九字真言,那就是:‘道是路,靠自己,去经历!’

    之前的困惑也变得不值一提,因为他已是‘此心光明,亦复何言?’

    这正是他的师祖阳明先生,临终前的遗训。在这一刻,沈默真正懂了王阳明,也真正体悟到,什么是圣贤——这就叫顿悟!

    悟了就是悟了,无需多言。

    于是从此以后知行合一,宠辱不惊,坚如磐石、云淡风轻……

    虽然还远远无法被称为圣贤,但沈默已经找到了自己的圣贤之路,只要一步步坚持走下去,无论最后结局是成是败,只要他没有偏离自己的道,最后必然成圣为贤!

    当他从天马山上走下来,虽然已经三天三夜没有合眼,浑身上下,却洋溢着前所未有的轻松,那种超然脱俗之气,让在山下等了他三天的沈京,不由暗暗称奇:‘怎么看着他,就跟阳明祠里那位似的……’

    “怎么,几年不见,忘了我长什么模样?”沈默亲切的笑道:“你可是一点没变。”

    “怎么没变……”沈京回过神来,嘿嘿笑道:“胡子一大把,一笑也是一脸褶了。”

    “是啊,说起来你也是三十五的人了,”沈默闻言爽朗大笑道:“快抱孙子了吧?”

    “哪有那么快,才刚会调戏小丫鬟呢……”沈京无奈的笑着,不过几年未见的生疏,和地位悬殊的距离感,也随着沈默这句玩笑消失了。

    “好家伙!”沈默亲热的打量着自己的堂兄,使劲拍拍他肉呼呼的肩膀,笑道:“这几年养得够排场啊!”

    “大学士就是会说话,”沈京苦笑道:“虚胖不叫虚胖,叫排场。”

    “当官嘛,有点肉好些。”沈默指指眼前的油菜花田,笑道:“岂能让美景虚设?走走去。”

    沈京一看地头,刚下了雨,必然是松软泥泞的。为了来见沈默,他可是上下一新,值上百两银子的行头呢。

    但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见沈默已经背着手,悠闲的走进花田,浑不在意脚下如何。

    无奈,沈大官人只能舍命陪君子了。不舍得糟蹋了那双粉面云轻靴,便脱下来,两头靴带一系,挂在脖子上,然后把袍角绾在腰带上,深一脚浅一脚的跟了上去。

    呼吸着油菜花初绽的芬芳,沈默感到十分的惬意,一边欣赏着醉人的美景,一边问沈京的家长里短。诸如:

    “听说去年一年,你又娶了两房姨太太?”沈默看看这个重口味色鬼道:“又是哪国人?”

    “一个暹罗的,一个大食的。”果然,沈京没有让他失望。

    “你要建地球村啊?”这回轮到沈默苦笑道:“这都八个还是九个了?还尽是些如狼似虎的外国女人,吃得消吗?小心哪天阵亡在国际友人的肚皮上。”

    “嗯,我也觉着该节制了。”沈京道:“只要能完成多年的心愿,就刀枪入库,倦鸟归林,不再招贤纳士了。”可见这些年,沈大官人也不是白混的,至少学问好了很多。

    “什么心愿?”沈默奇道。

    “原来跟你提过,真是贵人多忘事。”沈京恬不知耻的笑道:”凑个十全十美嘛。”

    “呵,十美好理解,怎么个十全法?”

    “这还有什么不理解的。”沈京道:“沙神父当年对我说,这世上有几十个种族,不同肤色、不同体征、不同文化、不同风味……”咽口吐沫道:“最后一句是我自己总结的。”

    沈默笑道:“我觉着嘛,沙勿略啥时候变成花和尚了。”

    “打那以后,我便立下志向,今生要把各族美女都娶到家里。”沈京道:“不过后来知道不现实,光这个五花八门的语言,就能把人烦死。所以就退而求其次,凑齐十个国家的,我就心满意足了。”

    “这还退而求其次……”沈默笑骂一声道:“我敢说,你这也就是光凑个数,其实是猪八戒吃人参果——没品出啥味道来。”

    “你咋知道的呢?”沈京点头道:“除了菜菜子,大都是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道理很简单。小鸟得在森林里才能尽情歌唱,那些外国女人来到中国,人生地不熟,语言文化也不通。早失了神韵,就剩下一具空壳。”沈默一副百事通的样子道:“能品出真正的异国风情来,就怪了。”

    “这倒是,”沈京觉着他说得很有道理,大点其头道:“那咋整?”

    “有道是,要想吃到鲜美的鱼虾,就得先到海边来。”沈默嘴角挂着与宰相之尊严重不符的贱笑道:“同样道理,要想品尝异族美女,就得先到异域去,等着送上门来的,没劲。”

    沈京能把上海那种鱼龙混杂的地方,管理的蒸蒸日上,显然跟笨字是不沾边的。闻言警惕道:“你想让我干什么?”

    “别紧张,放松,是好事儿。”沈默一脸没安好心道:“兄弟啊,你出来当官快十年了吧?”

    “到夏天十周年,还准备搞个庆典呢。”沈京随口答道。

    “十年了,弟弟我都当上阁员,长子也是三品水师提督了。”沈默表情大愧道:“哥哥你却还屈居在上海县里,当个七品芝麻官,弟弟我光顾着自己进步,竟把哥哥给忘了,真是太不应当了。”

    被沈默说到痛处,沈京苦笑道:“我不怪你,像我这种捐监的,出身杂得不能再杂。两京十三省没有一个能当上知府的,最高也就是个同知,哪有当我的上海县令快活?虽然名义上是个县令,但知府也没我权力大。”

    “唉,可毕竟还是个县令啊……”沈默一脸仗义道:“我准备给你升一升,还不是小升,而是大升!”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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