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学生们的盛情挽留之下,沈默又连讲了三场,这才得以到后堂休息。

    耿定向看着略带疲惫的沈默,恭声道:“江南兄,从此可开宗立派矣!”

    “都是浅尝辄止而已。”沈默摇摇头道:“我的身份敏感,只能讲些皮毛的东西。改良我学的重任,还得靠天台兄全力以赴啊。”

    “定然不负重托。”耿定向抱拳道,顿一下,有些欲言又止道:“龙溪公本是要来的,只是年纪大了,临时有些生病……”

    “呵呵……”沈默微微摇头道:“天台不必安慰我,师公是在生我的气,不想见我这个‘吃里扒外’的徒孙罢了。”

    “没有的事。”耿定向赶紧道:“龙溪公很是以江南为傲的。”

    “这我相信,”沈默苦笑道:“不过这并不妨碍他生我的气。”

    “……”耿定向心说‘确实’,便又埋怨自己,人家师徒之间的事儿,哪还用自己多嘴,便转到正题上道:“如今我王学势大,然而三派之争,已经越来越尖锐,若是再发展下去,怕是用不着理学之士的攻击,便会自相残杀起来。”

    “是啊。”沈默点点头,对他所言表示赞同……王门七派中,泰州、浙中、江右三派最为强大。其中江右派也称王学正统派,是保持王学的基本观点,恪守师说的,其代表人物是邹守益、聂豹、欧阳德和徐阶。而王畿所率的浙中派和王艮所创的泰州派,则都是革新派,和儒教传统观点有了更大的分裂,在当今士林中也更有市场。

    王畿和已故的王艮,都是阳明公的亲传弟子,并称王门二王,可以说是王学后人中,最重要的两位思想巨匠。现在王艮已去,便只剩下王畿一柱擎天,所以他的地位可想而知。而一直以来,王畿和季本都在背后默默支持着沈默,看着他一步步的成长,一点点的扩大影响,终于从一棵小苗,长成了参天大树,两位老人必然是满怀欣慰的。

    现在沈默已经基本实现了他俩当初的理想,成为了泰州学派认可的徐阶接班人了。然而王畿此刻却无法高兴起来,因为在他看来,这是沈默倒向泰州学派才换来的……浙中派虽然和泰州派都是改革派,都更强调个性的解放和思想的自由。然而王畿浙中派,更带有知识分子色彩,而王艮的王学左派更平民化,双方的观点南辕北辙,其实比和江右正统派的分歧还要大。

    所以王畿不可能不生沈默的气,然而沈默毕竟是他的徒孙,能做到今天这样,已是给他大大的争脸,所以他也十分的欣慰。在这种矛盾的情绪左右下,老人家便称病没有前来南京——沈默是没法回浙江看他的,因为身为钦差大臣,必须事毕还朝,不可能再顺道回趟老家。

    “这确实是个大问题。”沈默点头道:“龙溪公那边,我已经备了礼物,再写封信你带过去,帮我解释一下。”顿一顿道:“就说,我是他的徒孙,自然永远和他站在一边,请他老人家放心。”

    “只能如此了。”耿定向颔首道。

    两人正说话,外面传来敲门声道:“大人,外面有一群学子求见沈相,说是沈相的学生,要来拜会老师。”

    “哦,我的学生?”沈默笑起来道:“那就见见吧。”

    当沈默出现在书院后殿的大堂上,近百名青年才俊便一起行礼道:“拜见师尊。”

    “快起来吧。”沈默笑着走到他们中间道:“数年不见,难得你们还想着我。”

    “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一个年轻人恭声道:“何况师尊一直对学生们谆谆教诲,我等没齿难忘。”

    沈默看看他,笑骂一声道:“好你个沈不疑,果然是一贯的油嘴滑舌。”

    “嘿嘿……”这青年长得与那沈明臣长得有七分想象,这倒不是巧合,因为他正是沈明臣的亲侄子,叫沈一贯,字不疑。两个沈家拉上亲戚,论起来,他还得叫沈默一声堂叔。但他是个精明人,哪能干这种啥事儿,所以从不对人提自己与沈默的关系,然而在见到沈默后,却又表现出特别的亲切。真不愧是沈明臣的从子,对人心的把握,很有些青出于蓝胜于蓝的意思。

    大殿椅子不够,耿定向便让人取了百十个蒲团,沈默招呼众人坐下,也不说话,就那么笑眯眯的望着自己的学生……这都是他在苏州府学亲自带过的学生,如今已完成了学业,并顺利的通过了秋闱,明年就要去北京,向读书人的最高荣誉发起挑战了。

    学生们盘腿坐在地上,仰头望着他,空气中流淌着浓浓的孺慕之情。

    “不错不错,”沈默轻捻着颌须笑道:“都是准备去赴春闱的?”这些学生里,有一半是今年中举的,另一半则是往年的举人。

    学生们便纷纷点头称是。

    “很好。”沈默便开始考教他们学问,都是关于时文制艺,而非那些形而上的虚学……论学问才华,他可能排不进大明前一百,然而讲起八股应试之道,却是自认第二,无人敢认第一。

    学生们也全瞪起眼来,如此规格的考前文会,怕是全国也找不到第二家了,哪个敢不全神聆听?对于沈默的问题,他们也踊跃作答,在老师面前表现自己,不会被人说成是爱出风头,又能给老师留下深刻印象,何乐而不为呢?

    一上午的问答下来,沈默又出了一题‘麻冕、礼也’,让他们现场破题作文。待把作文收上来后,天已经很晚了,他没有当场作出评判,而是借书院的食堂,宴请了这帮学生。席上,他慰勉众人一番,要他们再接再砺,千万不能松懈,直到月上中天,才与他们依依话别。

    学生们在书院留宿,他则回到自己的公馆。沐浴更衣后,已经是三更天了,但沈默一丝睡意也没有,便在二楼书房燃起一炉檀香,就着清凉的月色,批阅起学生们的答卷来。

    到了沈默这个程度,一举一动皆有深意,他考校学生的举动,乃至所出题目本身,都是由他的目地的。

    先说那道题‘麻冕、礼也’,语出《论语*子罕》,子曰:麻冕,礼也;今也纯,俭,吾从众。拜下,礼也;今拜乎上,泰也。虽违众,吾从下。’按照指定参考书《四书章句集》中注释——麻冕,缁布冠也,以三十升布为之,其经两千四百缕,细密难成;纯,丝也;俭,谓节省;泰,谓傲慢。

    全句的意思是,戴缁布冠乃是礼制,但现在都用节省的丝制品代替,我宁肯违背古礼,也要从众;做臣子的在应在堂下向君王行礼,然而现今去拜于堂上,实乃傲慢之举,我宁肯违背众人的意思,也要在堂下拜见君王。

    看似是说了孔夫子在性质相同的两件事上,做出了相反的选择。但若是一分为二去说,必然大错特错。因为孔子这段话的,其实是欲抑先扬,他的意思是,在无伤大雅的小事上,可以去改革,但在涉及到伦理纲常的制度性问题上,绝不能有半分让步。

    能不为这个陷阱所迷惑的,基本上可保证不跑题,然后就靠个人的学养,把这篇文章写好了。

    很明显,这是一道带着浓重保守思想的题目,与沈默平时所持言论大相径庭……学生们起先以为,这是老师为了考验他们的全面能力,才出了这么一道题。然而回去后,不少人越想越觉着其中可能有玄机,难道……会不会是会试的主考官,就是这个风格呢?

    于是他们便猜想起,满朝公卿中,有谁是这个调调,又有资格成为礼闱的主考官呢?这样一想之下,可能的人选还真不多……虽然说起来有些杯弓蛇影,但诸位看官不妨回想下自个在大学里,在考试前夕,老师突然给你出了几道题,你会作何感想?所以也没什么好笑话他们的。

    不过,他们不会把这个猜想告诉别人的,甚至彼此间也是心照不宣,回去后大肆搜集那位大人的文集,抓紧利用这个冬天,将其反复吃透,并调整自己的文风,尽量往中正平和的保守路子上走……当然这是后话。

    学生们的文章,沈默看得十分仔细,整整一个晚上,加上第二天几乎整天,才堪堪全部看完……实际阅卷时,当然不可能这么慢,但要从区区一篇文章中,看出学生的真实水平来,就不得不仔细品啧了。

    他看完之后,又让孙铤和耿定向再分别看一遍,并将自己的要求告诉两人,便也不在公馆中打搅二人,悄悄赴约去了。

    莫愁湖畔的胜棋楼,是一栋青砖小瓦、造型庄重的二层五开间的小楼。登斯楼也,可远眺钟山龙盘,石城虎踞,俯瞰湖心之亭,湖景全貌,波光云影,尽收眼底。

    说起这座楼,还有个典故,相传这里曾经是本朝太祖与徐达弈棋的地方。有一次,朱元璋与徐达对弈,眼看胜局在望,便脱口问徐达:‘爱卿,这局以为如何?!’徐达微笑着点头答道:‘请万岁到这边来,细看全局!’于是朱元璋走过去一看,不禁又惊又喜,原来徐达用所持的黑子在棋盘上摆成了‘万岁’二字。朱元璋这才明白,自己不是徐达的对手。于是便把莫愁湖送给了徐达。此楼便被称为‘胜棋楼’。

    对于这次史上难度最高的马屁,沈默却认为落了下乘。优秀的马屁,应该是无声无形,只让对方感觉到舒坦,却察觉不到马屁的存在。然而徐马屁这一下,实在是有显摆智商之嫌……要知道下围棋多么困难啊,何况对手还是争胜心巨强的朱元璋,他却能在对方不知不觉着,摆出一个‘萬歳’来,这得多变态的心机、多高超的算计才能干出来啊。

    在来的路上,沈默甚至满怀恶趣味的揣测道,不会是太祖皇帝回去后,越琢磨越不是味,才会给他送了烧鹅吧?

    不过当他看到徐鹏举那张胖脸时,赶紧将对其祖宗的不敬收起来,笑吟吟的下轿子,抱拳道:“公爷啊,在下登门拜访,给你来赔罪了。”那日在码头上甩下徐鹏举,两人便再未见过面。

    “谁敢怪你啊,”徐鹏举的包子脸上满是褶皱道:“你老现在是宰相之尊,咱还不得尊着敬着?”

    “行了,别装了。”沈默笑骂一声道:“谁敢在你世袭罔替魏国公面前装大拿?”

    “我是说真心话的。”徐鹏举面现丝丝苦涩道:“真得靠兄弟拉一把。”

    “上楼再说。”沈默看他一眼,淡淡道。

    于是两人登上二楼,待下人上茶后,便屏退左右,显然要进行一番密谈。

    “还以为你到走,也不会来见我呢。”徐鹏举给沈默斟茶道。

    “本是不想来见你的,”沈默没有了外面的春风和煦,表情十分的严肃,最后才挤出一丝笑容道:“但你正在难处,我要是一味躲着不见,反倒让人笑话。”

    “难道不是为了咱俩的交情?”徐鹏举说起来也五十好几,但言谈间还是那么老不休。

    “若不是为了交情,我管你这摊烂事儿?”沈默轻哼一声道。

    “呵呵,是……”徐鹏举低下头,小声道:“你是重情的,这我知道。”

    是什么事儿把堂堂国公逼成这样?说起来也是他自找的。原来这厮宠妾灭妻,溺爱嬖妾郑氏,竟夺去原配之封号,授郑氏为夫人。当然他这样做的主要原因,是欲立郑氏所生子邦宁为世子,然而在邦宁之前,有真正嫡长子邦瑞弗立。这种大悖伦常之举,自然引来了无数的不满,其中还有南左都御史林燫这样的名臣大吏,竟亲自写奏章弹劾他……那奏章一递出,徐鹏举便知道自己要坏事儿,虽然北京方面还未有回应,他却日夜惶恐。自家人知自家事,在这个文臣当道,勋贵如狗的年代,世袭罔替的国公招牌,远没有想象的那么坚固,倒是随时有可能砸了招牌,葬送了祖宗的基业……这又不是没发生过。

    现在他把沈默当成了救命稻草,恳请这位仁兄,看在多年交情的份上,救自己一次吧。

    “唉……”沈默既然来了,就是已经对此事心中有数,先叹口气:“两个都是你儿子,百年之后谁当上国公,也不能不认你这个爹了,又何苦废长立幼呢?”

    “我……”徐鹏举闷声道:“我这辈子女人无数,可只爱郑氏一人而已,何况邦宁是个难得的好孩子,自小聪明乖巧……”

    “算了,清官难断家务事,我不听你家里的恩恩怨怨,”沈默一摆手道:“事情到了现在,已经不是你的家事,而是朝廷的政事,那就得按照规矩办。”

    “立长立嫡?”其实这几天,徐鹏举也悔青肠子了,只是架不住郑氏苦苦哀求,所以一时也不好改口。

    “现在是你愿意,要立长,不愿意,也要立长。”沈默哼一声道:“不然礼部这关,你是绝对过不去的。”

    “本想瞒天过海来着……”徐鹏举垂头丧气道:“来个李代桃僵。”

    “你以为别人是傻的是吧?”沈默冷笑道:“人家都生着脑子长着嘴呢。”

    “是,”徐鹏举知道沈默的意思,是啊,他王妃娘家怎么也是个侯爵,焉能看着自己闺女和外甥被他欺负了?当然要把他的把戏揭穿了。这样想来,他也把最后一丝侥幸放下了,吐出一口浊气道:“那你说怎么办吧,我都听你的。”

    “事已至此,想蒙混过关是不可能了,你唯有上表请罪。”沈默淡淡道:“说自己是鬼迷了心窍,请求朝廷宽恕,然后把郑氏的头衔去了,安排她去别处住两天。再把你的原配夫人请回来,回复她家主的身份,最后请立嫡长为世子……我再帮你周旋一二,或可得以从轻发落。”

    “那,我还怎么有脸见郑氏啊。”徐鹏举满脸苦涩道。看来对那女人确实是有感情。

    “你也可以坚持己见,与她挂冠而去,说不定还留一段千古佳话呢。”沈默淡淡道:“不过魏国公这个头衔,还是人家邦瑞的。”

    “唉……”徐鹏举被沈默说得灰头土脸,良久抬起头道:“我知道,回去就跟她们摊牌。”

    “你得让邦宁自立了,”沈默看他丧气的样子,轻叹一声道:“我答应给你的吕宋桑园,其实就是个锻炼人的好地方。”顿一顿道:“过些年,我准备让犬子也去那里……”

    徐鹏举本想说,我哪舍得啊,但听了沈默的后话,便不吭声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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