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恳请圣上垂怜啊……”王畿紧跟着李贽,从蒲团上起来,跪倒在尘埃中,老泪纵横的嘶喊道。

    “恳请圣上垂怜……”海内名儒罗汝芳也跟着跪倒。

    紧接着,李渭、欧阳德等人……徐渭带着所有的太学生,也一其跪下了,然后稍稍停顿后,那些奉命来驳斥海瑞的词臣们,竟也跪了下来。

    看到场中黑压压一片五体投地,剩下稀稀拉拉几个坐着的,也慢慢跪下去。

    不知哪来的力气,嘉靖竟强撑着站了起来,马森和黄锦赶紧一左一右的扶住。

    “门口。”嘉靖的两眼直直望向前方。

    两个太监不敢违逆,小心的搀着皇帝往前走了两步。嘉靖终于透过窗棂,看到了那茂盛粗大的三公槐,粗大的树冠在午后的阳光下微微摇动,闪着宝石般的光芒,神秘而又瑰丽……简单的站立,对此时的嘉靖来说,已经是极限运动了,很快便气息粗重,面色涨红,但他依然倔强的强撑着,双目瞪得溜圆,死死盯着三公槐前,跪了一地的文人士子。

    嘉靖聪慧无比,把李贽的话听得明明白白。那一番讲演,旁征博引,精彩之极,但本质上跟海瑞的《治安疏》有何区别?其实就是把海瑞的奏疏,用更加委婉、更让人信服,也更能让自己接受的说法讲出来而已。相信在场的所有人都听懂了,却没有人站出来,像反驳《治安疏》一样反驳他!

    那些受命反驳海瑞的词臣,还有极力维护自己的王世贞,以欧阳德、李渭那些理学家,为何不反对李贽呢?因为他们一直所反对的,也只是海瑞那种以下犯上,触犯纲常的举动而已,却不是反对海瑞的观点。当觉着李贽委婉谦卑的说法,可以被皇帝接受时,便再没人反对了……也许还有不以为然的,但他们也都明白人心所向了……不止是这场上的人心,更是天下人的心。何苦要沦为千夫所指呢?随波逐浪不更好吗?

    嘉靖的耳边又一次响起了海瑞的声音:‘天下人不值陛下久矣……’这句话已经魔音贯穿脑般的折磨皇帝许久了,但这次听起来没有敌意、没有挑衅,甚至连一点感情都没有,只是在简单陈述事实而已:

    人心向背、昭然若揭,是非对错,无庸再辩……最后看一眼那跪在讲台上的海瑞,嘉靖慢慢收回了望向窗外的目光,这目光从来没有这样茫然、这样孤立无助……这样的结果这使他难受,也使他万难接受,却又不得不接受。

    ‘原来如此……’嘉靖的声音越来越微弱道:“原来……天下人真的……”

    “主子……”感觉手上力道加重,似乎皇帝没了力气,马森抬头一看,见嘉靖的脑袋已经软软歪在一边,又看见他的鼻孔里慢慢流下了鲜血,紧接着嘴角边也流出一缕鲜血。

    黄锦也惊了,赶紧用白巾掩住了嘉靖血流不止的鼻孔。这时也顾不上许多了,大声尖叫道:“来人!”太监和大汉将军们全都围了过来,却如无头苍蝇似的不知所措。

    “快把皇上抬上舆驾啊!”黄锦急得直跺脚道:“都围着干什么,还不去开路!”

    赶紧上来两个太监,和黄锦两个七手八脚的,小心将嘉靖平放在抬舆上,太监们赶紧把屋门推开,大汉将军们则抬起嘉靖,一窝蜂似的往外跑。

    外面的人们刚刚起身,便听见北边值房一片慌乱尖叫,循声一望,鸡飞狗跳。正在好奇发生了什么时,就见一群太监和御前侍卫,如逃难一般,簇拥着一顶抬舆从房门内挤出来。

    “都跪下,不需抬头!”见众人窥视,吴太监赶紧带着东厂的人跑过来,大声呵斥着,不许人看。

    他一个身穿大红蟒衣的太监,亲自过来当保安,这岂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用脚也能猜出来,那被抬出去的正主是谁了。

    众人惊恐的交换着眼色,万万想不到,皇帝竟御驾亲临,旁听这场辩论,最后还横着出去了……待宫里的人走净了,场中还是鸦雀无声,今天的事情,对他们的冲击实在太大了,需要时间来慢慢消化体会。

    徐渭第一个站起身来,拍拍官服下襟的土,叹口气,道:“诸位,本来有招待,但……”原本看着向好的路子,一下子又扑朔起来了,他的心情自然不好。

    众人都理解,这个时候谁还敢公然宴饮,那真是老寿星吃砒霜,活得不耐烦了。

    镇抚司后院。

    沈默快要被这场该死的辩论气死了。

    朱十三没有骗他,三公槐辩论的内容源源不断的传过来,也就比现场晚了两刻钟。但沈默看了之后,却只想杀人。自己用了几年时间,写出来的对君主、君权以及君臣伦理的批判,统统没有被表达出来。李贽改了台词,事先安排好的人没有发言,结果好好的一场振聋发聩,变成了屁大点儿的动静。

    想到一番心血都成了白费,恐怕再也没有这么好的机会,沈默就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把那些笔录全都扔到桌上,暴躁的在屋子里团团转。若不是正在软禁中,他真想把这些人一个个掐死。

    看到大人的脸一阵红一阵青,表情无比狰狞,实在大为反常。朱十三小心翼翼的问道:“您是怎么了?”

    沈默虽然火冒三丈,但头脑还有一分清明,难能跟他实话实说。但正在气头上,也想不出说辞搪塞过去。遂有些羞恼起来,把那些写着笔录的稿纸划拉到怀里,用脚踢开椅子,噔噔噔地向门外走去。

    “大人,您要去干什么?”朱十三赶紧跟上道。

    “我吃坏肚子了,出恭。”沈默没好气道。

    “稍候,我给您准备厕纸去。”朱十三道。

    “不用了,用这个正好!”沈默一边说着,一边往外走,险些跟进来的人装上。定睛一看,原来是那报信的兵丁,最新的一份报告到了。

    气呼呼的拿过来一看,沈默如被一盆凉水兜头浇下,一下子就没了火气,只见上面写道:‘众将起,值房大哗,众内侍、御前拥一舆奔出,提刑太监吴亲喝令众人回避……’

    想不到嘉靖竟然在场旁听,最后还横着出去,如果李贽他们按照自己的设计,把那些惊世骇俗的言论抛出,一旦皇帝晏驾,后果不堪设想……沈默不禁出了一身冷汗,站在那里发起了呆。

    朱十三等了半天,小声问道:”大人不是要出恭吗?”

    “哦……”沈默这才从怔忡中省了过来,然后转身回了屋。

    “大人,反了啊……”朱十三大叫道。

    西苑。

    徐阶率六部九卿,跪在圣寿宫的道观中,在三清驾前为当今祈福。

    每个人都在跪垫上双手合十,表情都无比虔诚,其实大都心不在焉,在想着各自的心事。

    不过徐阶是真心祈祷的。虽然没有出席三公槐,但那边发生的一切,他全都了然。起先徐阶震惊于李贽的骇世之言,但好歹后来又圆回来,放低姿态劝谏皇帝。徐阶总算是放了心,约莫着自己再来一番‘春风化雨’,皇帝差不多也就能消气,海瑞的一条命算是保住了。

    徐阁老为宦四十余载,是能战胜严嵩父子的老妖怪,其深谋远虑、精于算计,已到了孤独求败的地步。他之所以如此心甘情愿的营救海瑞,虽然也可能有欣赏的成分在里面,但绝对不会是主因。其实徐阶考虑的主要有两点,一是就像今日所展现的,天下人心所向,如果自己在海瑞这件事上,扮演反面角色的话,名声将会留下污点。二是,这时候保住海瑞,将来必会赢得士林的交口称赞,获得丰厚的政治回报。说白了,就是一次政治投机,所以他才会这么上心。

    原以为海瑞重现生机,谁知天算不如人算,皇帝竟然气得垂危了,如果真崩在这一场,大罗真仙也救不了海瑞了,裕王登基第一件事,就是要杀掉他告祭嘉靖……何止是海瑞,那个李贽也活不了。甚至连关在诏狱的沈默,虽然和裕王有感情,但也免不了流徙三千里,永不叙用的下场。

    徐阶不愿看到这种后果,所以他命人请来了李时珍,无论如何也要把皇帝救过来,绝对不能让嘉靖死在这一场。但李时珍告诉他,医术再高也没法司命,如果皇帝阳寿尽了,谁也救不了他。

    徐阶求遍满天神佛,只求老天有眼,先别把他儿子接回去。

    徐阶身后,左首第一个,跪着个相貌堂堂、身材魁梧的的老者,他便是兵部尚书加太子太保衔杨博。因为品级比其余的部堂高,所以他还排在吏部尚书郭朴的前面。杨博字惟约,乃嘉靖八年的进士,在诸位部堂中的资历也最老,成名更是在三十年前,乃众人拍马不及。论功绩、论能力,论势力,他都是朝中顶尖的大员,就连徐阶也敬他三分。

    杨博这次回京,可谓踌躇满志,他十几年前就当过兵部尚书了,这些年戍边劳苦功高,现在应召还朝,若还当兵部尚书,那可真屈到山西老家去了。只有内阁大学士,才能与他的功劳和能力相称,虽然他不是庶吉士,按惯例不能入阁,但史上破例也不少……远的不说,本朝就有张璁、夏言者,以大功劳入阁。尤其是后一位,正经通过廷推成为大学士。杨博自度无论从哪方面,都远远超过当初的夏言。而且面圣时嘉靖也流露出,准备破格让他入阁的意思,所以他感觉把握很大,最近回来,一直在紧锣密鼓的与老友们联络感情,力争一举完成突破。

    眼看着本月就要廷推了,皇帝却在这时候病危了,这对杨博来说,可大大不妙。如果没有赶在新君登基前入朝,就会和裕王潜邸那些人挤在一起,到时候希望可就小多了。

    头一点不动,只用余光看看右侧的郭朴和高拱,他暗叹一声:‘看来得和这两位好好谈谈。’却是已经做好了皇帝晏驾的准备。

    而郭朴和高拱虽然板着脸,但就显得镇定多了。郭朴虽然性情耿直,但能当上尚书的,哪个不是眼明心亮主意正?所以当初高拱一伸出手,他便紧紧握住,与这位同乡结为盟友,也就此搭上了裕王的新船。眼看着老船行将沉没,新船将要驶入大海,他又有什么理由不开心呢?

    高拱的心思就复杂多了,前些天,徐阶找他谈过话,说希望推荐他入阁,能入阁当然是好事,可官场上的规矩是,不欠人情,欠了必还。去年会试,自己当主考的时候,曾经因为考题犯了帝讳,差点就被嘉靖赶回老家去,还是徐阶巧言化解,放免了这场无妄。不过他也不感激徐阶,因为那又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儿,大不了回家歇几天,等裕王登基后,自己不又回来了?

    可别人不会这样看,都认为他高新郑欠了他徐华亭的人情。

    一想到这个,高拱就从心里腻味,欠别人的情也就罢了,可为什么偏偏是徐阶的?其实他和徐阶没有私仇,但在政见上有天壤之别,这就了不得。高拱看不惯徐阶身居相位,却谨小慎微,毫无作为的表现。如果是太平盛世也就罢了,可现在国家危急,病入膏肓。唯有大刀阔斧的改革方能换得一线生机。徐阶尸位素餐、无所作为,就是最大的误国。所以高拱对徐阶十分的不满,私下里常说,早晚要取老朽而代之,让他看看首辅该怎么当。

    现在,徐阶说要推荐他入阁,对别人来说,求之不得的事情,高拱却不愿答应,因为自己是未来天子的老师,裕王登基的日子不会太远,到时候内阁首辅也跑不了,何必急在这一时。再说自己在嘉靖眼中无足轻重,现在去了内阁,还不成了徐阶的使唤丫头?做不了什么事情,反倒要受鸟气,怎么想都不划算。

    可人在世上,不能只赚不赔啊!有时候明知是火坑,也得往里跳,谁让自己欠人情呢?徐阶的话都说出口了,自己要是不答应,在别人看来,就是欠请不还,不在人伦,那日后还怎么混?可要是答应呢?就又欠了他一个人情,这辈子还怎么翻身做主?着实苦恼的紧。

    现在嘉靖似乎快要死了,他是最盼着这一刻到来的,因为只要嘉靖一死,新君登位,自己入阁顺理成章,恐怕徐阶都不好意思认为,自己欠他人情吧?

    所以他是热盼着嘉靖嗝屁,心中拜遍满天神佛,请老天爷快接他儿子去团聚。

    至于其他的部堂公卿,除了尚书几人的跟班,就是纯粹打酱油,虽然也急也怕,却没他们几位那么严重。李春芳倒是个例外,虽然盛传他也可能入阁,但入与不入,都改变不了他陪太子读书的尴尬地位,所以并不像杨博他们那样上心,他不希望嘉靖死掉的原因很简单,只是不想让自己完美的人生留下污点而已——要是后人说,因为李春芳没辩过人家,结果把皇帝气死了,那就太没面子了……如果嘉靖知道自己的股肱大臣们,此刻的所思所想,肯定能直接气得醒过来,然后把他们一个个掐死……从三清殿出来,徐阶他们又在寝宫外的值房中等候。一直从下午等到月上中天,早就撑不住……十来个人坐在个狭小的屋子里腰酸背痛,且饿的两眼昏花,但皇帝生死未卜,做臣子的哪有心情吃饭……虽然不少人未必没有心情,可身为大臣须一切如仪,不仅粒米不能,甚至连水都不能喝。

    许是饿昏了头,高拱突然提出,是不是请裕王进宫来……马上招致一片怪异的目光,心说有没有和他抢的,为嘛要犯这种大忌讳?

    高拱自知失言,但不愿丢了面子,补救道:“我是想着有儿子侍疾,做父亲的心情能好些。”这话还在调上。徐阶微微点头道:“说的不错……但须请旨意。”

    高拱心说,这不跟没说一样吗?但他也知道,也敏感时刻,说多错多,索性绝口不提此事。

    气氛怪异的捱了半宿,三更天,李时珍那疲惫的身影终于出现了,一众大臣不约而同的起身向前,走了好几步才想起尊卑,赶紧讪讪的放慢脚步,让徐阁老走在前面。

    “怎么样?”徐阶快步上前,抓住李时珍的双手。

    “我尽力了……”李时珍深深叹口气道:“但皇帝还是没醒来……”

    顿时,各种表情浮现在众人脸上,如丧考妣、如释重负、如坠深渊、如蒙大赦,如凡夫俗子……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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