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明臣和王寅盯着沈默看了半晌,见他如此紧张,沈明臣突然扑哧笑起来道:“大人呐,您真是关心则乱,我们若不想把这条命卖给你,又怎会追问的这么细呢?”王寅也笑着点头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

    这个转变有点快,沈默闻言竟口吃道:“你……你们早……早就知情?”

    “跟您朝夕相处,若还看不出点端倪来,”沈明臣洋洋得意道:“我们还有何脸面冒充智囊?”

    “呵呵……”沈默确实有些意外,自问事情都坐在暗处,并未有何端倪,若这都被看出来,那不是他们太神,就是自己太蠢了。

    王寅知道沈明臣的说法,并不能让精明的主公心服,便道:“有件事一直瞒着大人,还请您恕罪。”

    “我不怪罪,”沈默心中一动,有些明白了,但还是微笑道:“只管说出来就是。”

    王寅便揭开谜底道:“郑开阳把大人给的《大宪章》,抄了一本给我。”

    “原来如此……”沈默恍然大悟,问余寅和沈明臣道:“这么说,你俩也都看过了?”

    沈明臣笑着点点头,余寅也不好意思道:“不是有意瞒着大人的……”

    “没关系,”沈默大度的摇头笑道:“既然都看过了,你们对那东西信心几何?”

    “恕我直言,难于上青天!”王寅道:“细溯《大宪章》之源头,发现那不列颠国君约翰夺位不正、饱受非议;国家连败于宿敌,皇室威信尽丧;而且泰西宗教大胜,其教皇之权似大于君王,彼时教廷与约翰国王交恶,竟迫使后者屈服。”顿一顿道:“而且那些贵族,类似于我国周朝的诸侯王,有自己的封地、军队,皇帝也拿他们没办法。”

    沈默闻言打心眼里钦佩道:“十岳公真是下了功夫。”

    “呵呵,不敢居功……”王寅笑道:“其实都是余老弟分析出来的。”

    “那在下更不敢居功,”余寅连连摆手道:“我都是从大人的书里看到的。”

    “二位过谦了。”沈默笑道:“能认真思考泰西小国的长处,不以天朝上国固步自封,便让本人感佩莫名了。”说着对王寅道:“它山之石可以攻玉,虽然两国国情不同,但依然对我们有启发作用……十岳公请继续说下去。”

    “即使这么多的有利条件,也没有守住胜利的果实。”王寅沉声道:“那约翰国王虽在被逼宫之下,被迫签了城下之盟。但哪个君王,也不甘心权柄旁落。约翰王根本无接受《大宪章》之诚意,特别是其中第六十一条,几乎褫夺了国王所有的权力,是他无法接受的,所以贵族离开国都,各自返回封地之后,国王立即宣布废弃《大宪章》,原先与其有矛盾的教皇,也改变立场,训斥大宪章为‘以武力及恐惧,强加于国王的无耻条款’,断然否定了任何贵族对权力的要求,称这样做破坏了国王的尊严,结果不列颠即陷入内战。”

    “至于后来……内战次年,约翰王病死,九岁的皇储即位,双方言和,战事终结,可再以国王名义颁布的《大宪章》中,已经删除了包括第六十一条在内的对皇帝不利的条款,之后三百多年间,几经修订、多次重新发布……期间虽也有贵族压制王权的时刻,但似乎大多数时候,王权都是有增无减的。远的不说,单说最近的亨利八世,据说就是一位拥有空前权力的专制皇帝……所以很难讲它是成功还是失败了。”

    “这也是我等担心的。”沈明臣难得神色郑重道:“正如大人所说,大明已经病入膏肓,唯一的药方就是君臣共治。若能为此做一些事,我们不怕身败名裂,甚至被当做叛逆遗臭万年。”顿一顿,他的表情凝重起来道:“我们担心的是,真的分不清,这样做是救国,还是乱国呀!”

    这才是最关键的问题,可惜沈默也没多少信心……但他必须给这些人信心,鼓舞他们、为他们描绘出美好的前景,这才能使他们接受那个目标,甚至将其变成自己的目标,才能为此全力以赴、奋不顾身……这是一个领导者的必修课,与品德无关,因为别无他途。

    好在沈默多了一段记忆,总能让他底气十足,说出的话来,也更加可信道:“看来你们都下了苦功夫,我承认现今不列颠的皇权空前强大,但我就说一件事——方才十岳公口中‘王权空前’的亨利八世,做了一件惊世骇俗的事,他与凯瑟琳皇后感情不和,由英国教会法庭批准离婚,并与另一名贵族女子波琳结婚,同年诞生女儿伊丽莎白,但却需要经国会法案确认,这项婚姻才有了合法性,其后裔才有了继承权。”所谓‘国会’,起源就是《大宪章》的贵族议政会议。

    三人只是从几本译本中窥得英国之凤毛麟角,还远远谈不上熟识。这件事他们就不知道,闻言吃惊不小,道:“这么说,对王权的限制一直存在?”

    “没错!”沈默斩钉截铁道:“三百年间,英国国王曾三十次重新发布大宪章,虽然这是王权占据上风的实证,却同时也证明,国王始终不能忽视它的存在,谁也无法将其彻底废除,这就成功确立了一项国王亦必须遵从的原则——所以我认为它是成功的!”说着给出结论道:“亨利八世停妻再娶一案,便清楚表明,不列颠的君权已经不再随心所欲,其君主与大臣共同受到法律的限制,这种君臣共治才是长久的,谁也无法破坏的!”

    “为什么没法废除呢?”让沈默这样一说,三人心里敞亮了,只剩最后一个疑问道:“难道三百年间,就没有出一神武果决之君,解散国会、废除《大宪章》呢?”

    “再英明的国王,也只能解散国会,废除《大宪章》于一时,早晚又会重回共治。”沈默淡淡道:“因为《大宪章》打破了皇权的至高无上,君臣共治的思想已经深入人心,已经尝过限制君权之好处的臣民,又怎能再容忍回到一君独裁呢?”

    三人都是难得的才智之士,但拘于固有的观念,没有认识到‘人心所向’便是‘大势所趋’的道理,现在经沈默一点拨,终于有一种拨开云雾见青天的感觉。沈明臣拊掌道:“善哉,大人说的含蓄,但我们都听明白了,把大明的权力比作一个西瓜,一直以来都是皇帝自己吃,大伙儿只能看着,因为从来都是这样,所以大家也忍得住。可只要分一次瓜,让大伙儿尝到甜头,大伙儿肯定愿意以后分瓜,谁不让分就跟谁急,打不过老子,可以打儿子,反正谁也甭想永远把瓜独占下去了。”

    “好一个分瓜理论!”沈默鼓掌笑道:“就是这个理!”看来他们是听懂了。

    王寅的神情也轻松下来,开玩笑道:“我看得倒过来,说‘瓜分’更恰当。”

    “都一样,都一样。”沈明臣笑道:“我终于明白大人的想法了,只要咱们能分一次瓜,甭管成败,都会给天下人种下个念头!”说着激动起来道:“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非一家一姓之天下,理当为天下人共治,焉能由一君独裁?!”

    “对。”沈默也有些激动,道:“我从没想过自己会成功,但我相信自己的努力不会白费,现在我问三位,愿意与我一起为失败而奋斗吗?!”

    “愿意!”“愿意!”“愿意!”三人异口同声,沈明臣更是热泪盈眶道:“这条命,从今天起,就属于大人了!”另两人也点头道:“不错!”

    “不是属于我,而是以身许国,”沈默正色道:“包括我也一样,我们从今往后,不为一家一姓谋,只为大明粉身碎骨!”

    “不为一家一姓谋,只为大明粉身碎骨!”三人重复着沈默所说,终于将他和野心叵测的乱臣贼子,彻底划清了界限。

    在书房中完成了小小的会盟,四人的关系立马上升到了‘同志’层面,着实激动了一阵子。但冷静下来、回到现实,便意识到哪怕一次瓜分,都是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穷其一生也不一定能办到。

    “还是那句话,与其隔洋兴叹,不如退而结筏。”沈默这位领导者,又必须适时的为大家点亮希望了:“眼前便是一次千载难逢的良机,把握住这个机会,想方设法的动摇皇帝的权威,必可大大有利于将来的布置。”说说自信的笑道:“将来大明少不了大刀阔斧的连番改革,到时候肯定矛盾重重,人心不稳,我们不愁没机会。”

    见他信心满满的样子,三人也深受鼓舞,当场就开动脑筋,寻思起该如何把眼下这一步走好了。

    谁知这时,书房中的铃铛响了,沈默对三人道:“有不速之客,我出去看看。”

    余寅道:“估计是宫里来人了,大人小心应付。”

    “嗯,我会的。”沈默点点头,走出书房后,便看见胡勇在月门洞往里张望。方才最高警戒,整个后花园后不准有人,警戒没解除,他也不敢越雷池半步。

    “过来吧。”沈默终于发话,他一溜烟跑过来,小声道:“有旨意,传旨太监在前面等。”

    “嗯。”沈默道:“去看看。”

    到了前面,马上感觉到气氛不对,只见一个面生的太监站在堂中,八个东厂番子随扈左右,一见到沈默,便板着脸道:“沈大人,有上谕。”

    沈默心中打鼓,但还是赶紧跪下道:“臣恭请圣安。”

    “圣躬安。”太监毫无废话道:“传沈默速速入宫觐见,不得有误。”

    “臣谨遵上谕。”沈默接旨起身,对那太监笑道:“公公请先用茶,容下官去穿朝服。”

    “时间紧迫,就不必了吧。”太监道:“让人取了,轿子上换吧。”

    “这么急?”沈默这才发现,他带番子来,不只是讲排场,还有押解自己的意思。

    “是的,”太监仍然板着脸道:“请大人不要耽误时间……”这时下人上茶,和他交错之际,一张银票便不带烟火气的落在太监袖中。

    那太监的面部线条登时柔和很多,终于有个公公样了,声音变细道:“不是奴婢为难大人,实在是宫里出了泼天大事,紧着点也是为您好。”话虽如此,却也不催了。

    “多谢公公提醒。”等了片刻,沈默便见一身青衣小帽的沈明臣和余寅,捧着自己的官服官帽,从屏风后转出。

    “走吧。”那太监耐着性子等了这一会儿,已然是极限了,唯恐吃不了兜着走,赶紧请沈默上路。

    因为要有人伺候穿衣,所以沈默坐的马车。沈明臣两个默默的帮他穿衣,待路上嘈杂声一起,才伏在他耳边道:“就在方才,有报说,皇上让人拿着海瑞的奏折,去了裕王府上。”

    “看来,还是牵扯到王爷了……”沈默低声问道:“这会儿谁在王府里?”

    “好像大都被关在西苑了,”沈明臣想一想道:“不对,还有张居正,他没去西苑门。”

    “这样啊……”沈默不担心了,有张太岳在,裕王肯定能顺利过关的。便开始想自己这边,问道:“你们说,皇帝召我进宫干啥?”

    “学生愚见,怕是要有差事要派给大人。”余寅道:“八成是让大人审这个案子。”

    “何以见得?”沈默皱眉道。

    “朝廷的大员的都在西苑关着,”余寅慢条斯理道:“现在外面的官员,以大人为尊,而且皇上也最信任您,如果要问案子,您是最合适的人选。”

    “可我与海瑞的关系……”沈默的眉头更紧了:“根本瞒不了人,恐怕现在皇帝已经知道了。”

    “无妨。”沈明臣接话道:“你们有什么关系?不过是昔日的上下级而已,不是早尿不到一壶,绝交信都写了吗?凭大人的三寸不烂之舌,还能让皇帝拿住了?”

    “呵呵……”沈默摇头道:“好吧,这个我自己发愁……最后一个问题,这案子怎么审?”

    “不好审。”沈明臣道:“十岳公让我给大人带话,第一要让皇帝消气,只有消了气,才能少杀人;第二是给百官洗脱嫌疑,这时候你洗一个,就是一份人情,天下没有比这更赚的买卖了;第三,在审理海瑞的案子时,尽量复杂化、扩大化,发挥您没事儿找事、无中生有的特点,闹得越大,就越能保住他,也能达到大人的目的……”

    “少在这编排我……”沈默笑骂一声道:“感情不是你去闯龙潭虎穴,还有心情说笑。”沈明臣嘿嘿直笑。

    马车到了西苑门前便停下,沈默下来步行入宫,临进去前,他回头看一眼宫前的广场,已经被冲刷的干干净净,完全看不出,刚刚发生过那样激烈的君臣冲突。

    进到西苑里,果然感觉气氛肃杀了不少,御林军、提刑司、镇抚司的人分队巡逻,就连太监们也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竟一扫这些年来的嬉戏懈怠,也算是意外之得了。

    胡思乱想着来到圣寿宫前,那太监进去通报,沈默便跪在宫前静候,也不知那些大人们被关在哪里,但估计远不了。

    “沈大人,皇上宣见。”又是一个生面孔的太监,出来小声道:“您里面请。”

    沈默这才猛然发现,一路走来,竟连一个熟面孔也没见到,这在往常显然是不可能的。解释只有一个——宫里也开始大审查了,因为黄锦帮海瑞说了句话,恐怕他的人都要受牵连了。

    孤身一人走在阴森森的宫殿里,沈默才发现在家里轻描淡写谈论的这场政潮,其实真的很可怕。

    自己造的孽,当然要自己还了,沈默自嘲的笑笑,便在珠帘前跪下道:“臣沈默叩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海瑞是你的人?”里面传来嘉靖冷淡的声音。

    “回禀陛下,不是。”沈默毫不迟疑道:“除了臣的老婆孩子,没有人算是微臣的人。”

    “不要狡辩了。”嘉靖缓缓道:“嘉靖三十六年,海瑞到长洲当知县,你是他的知府,后来又是你向胡宗宪推荐,升他为苏州同知;他调任淮安知府,还是你的推荐。”

    “微臣当时觉着他是员干吏。”沈默面不改色道:“而且官声也很好,本意为国举贤,并没有收他一文钱的贿赂。”。

    “你了解他吗?”嘉靖问道。

    “知人知面不知心。”沈默答到。

    “他们说这个人是傻子,你怎么看?”嘉靖又问道。

    “他确实有些与众不同。”沈默老狐狸一般的回答,滴水不漏,毫无把柄,让你干生气又拿他没办法。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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