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一干武将撵出去劝捐,沈默也没有闲下来,他请徐鹏举陪自己,前往围困府衙的现场。

    听说沈默要去兵乱前沿,徐鹏举有些草鸡道:“这个,这个,有道是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你我可比千金贵重多了吧……”

    沈默呵呵一笑道:“话虽如此,你我都不到现场露个面,日后说起来,是不是太丢人了?”

    徐鹏举这才勉为其难的答应,又道:“那我去换身衣裳。”沈默以为这些贵人讲究多,便没说什么,让他去了。

    望着徐鹏举远去的背影,戚继光摇摇头,沈默笑笑,用只有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道:“再不好好教育孩子,将来也这样。”戚继光撇撇嘴,但心中深以为然,但心中还加了句,你也一样。

    沈默随便调笑几句,便正色道:“一般遇到士兵哗变,你都怎么处理?”

    “杀。”戚继光眼都不眨一下道:“士卒造反,诛杀队长,队长造反,诛杀旗总,旗总造反诛杀百总,百总造反诛杀千总,千总造反,诛杀偏将,偏将造反,诛杀主将。”戚家军的编制与一般军队不同,十二人为一队,四队为一哨,四哨为一官,四官为一总,节节相制,统一指挥。

    听他说了这一长串,沈默笑道:“你直接说,‘下级造反,上级死罪’不就得了吗?”

    “太笼统了,威慑力不够。”戚继光很认真道:“大人,但我说实话您别生气,就算是末将的部下,要是几个月不发饷银,也会造反的。”

    “我知道啊,”沈默点头道:“这是个大问题啊,今年借钱,寅吃卯粮,那明年怎么办?谁还肯借?”

    “裁军吧,大人。”戚继光沉声道:“虽然末将也是军人,但还是要说,承平无事是军队的大敌,就像海水腐蚀刀剑一样,几乎是转眼之前,能征善战的精锐之师,便会堕落成只能欺负老百姓的废材……再严格的训练,也只能延缓这个过程,却无法阻止它。”

    “是啊……”沈默点头道:“我也深有感触,这才几年功夫,就堕落成这样了。”

    “现在东南军队的数量,超过所需太多了,”戚继光低声道:“耗费的粮饷成为国家沉重的负担不说,这些骄兵悍将们,还极容易祸害百姓,惹出事端。”

    “你说的都对。”沈默也低声道:“但裁军是个大命题啊,这得北京的大人们来决定。”

    “他们……”戚继光道:“只知道纸上谈兵,根本不切实际,乱命生乱象,就是这个意思。”

    “看来你感慨不少啊……”沈默笑笑道:“我大明的军队就是一群有组织的土匪,打过仗的军队,就是一群悍匪,有军营圈着他们还好说,可一旦放了羊,弄不好就是给民间增加了几十万流氓啊。”

    对于大人如此看待官军,戚继光心里不太爽,但他也承认,沈默说得太多了,自己从小在军营中长大,能出落成现在这样,简直就是奇迹。

    两人说了好一会儿话,回廊尽头想起沉重的脚步声,沈默住了嘴,循声望去,便见魏国公步履蹒跚的走来。两人起初以为他痔疮犯了,后来走近些,又发现他胖了一圈,沈默道:“是不是最近太焦虑所致,我看人怎么重影?”

    这方面还是戚继光自信,他低声道:“末将以百里穿杨的眼神保证,是他胖了,而不是您眼神不济了。”

    “哦……”沈默笑笑道:“这家伙,穿了几件甲?”他已经看清,徐鹏举抱着个头盔,穿着身鼓鼓囊囊的铠甲,不用说,里面套了好几件软甲,估计这下就连佛朗机都打不透他了。

    徐鹏举现在也觉着自己有点过了,讪讪笑道:“有备无患,安全第一哈……”

    沈默点点头,一本正经道:“多一重保护,多一层安心嘛。”心说这好像是什么广告词,不过年代太久,记不清是什么了。

    徐鹏举听了很高兴,问他道:“这种软甲真的很不错,轻薄带护肩,刀砍不断,剑刺不透,你要不要也来两层?”

    沈默笑笑道:“我穿了宝甲,一件足矣。”

    “看不出来哦?”徐鹏举打量他道。

    “超薄的。”沈默笑笑道:“国公爷不大去兵营?”

    “那些丘八有什么好见的,都是那些将领人管,我管将军就好了。”徐鹏举含糊道:“不过一年也去个一两回吧。”说着想要上马却没上去,最后两个卫士才把他送上去。沈默看见,他那匹听强壮的枣红马,在徐鹏举坐稳后,鼻孔明显大了一圈。

    两人骑着马,在护卫的簇拥下,来到崇禧街上,朱五马上带着手下靠过来,有了锦衣卫的加入,队伍显得更气派了……一位国公爷加上东南文帅第一,这几乎是东南能排出的最豪华仪仗了。

    朱五视徐鹏举若无物,径直禀报沈默道:“大人,按您的吩咐,弟兄们一直在喊话,嗓子都喊哑了。”

    “买点胖大海泡泡,这还用教?”自从见了这徐鹏举后,沈默莫名其妙心情好了许多,看来人有时,确实需要些恶趣味。

    习惯了大人每天苦大仇深,朱五错愕了许久才回过神来,不禁哑然失笑,道:“不过效果很好,弟兄们喊破嗓子也值了。”看一眼徐鹏举,他又道:“当然,方才那些军官过来说了说,也是很有作用。”

    “看出来了。”既然乱军尚未作出过激行为,就说明沈默‘冰火两重天’的办法对头……他用戚继光控制两府,威慑军官听命,又用朱五给乱军士卒降温,让他们不至于受到刺激。便问道:“他们提出条件了吗?”

    朱五用余光瞥了一下徐鹏举,沈默沉声道:“但说无妨。”

    “是。”朱五便压低声音道:“第一,欠饷要全数发,并保证以后也不拖欠克扣;第二,不追究任何人的责任,日后也不许追究;”说着他挠挠头,回想一下道:“第三,不许裁军,日后也不许裁。”

    “什么?”沈默心说叛军怎么耳朵这么长?戚继光说的话都能听到?当然那是不可能的,只能说对方也有明白人,知道什么叫大势。

    朱五以为他没听清,又重复一遍,然后道:“他们说要是都答应了,便可以撤军回营,要是不答应,那就鱼死网破。哦,对了,还说空口无凭,还要立字为据。”说完他又看了一眼徐鹏举,发现对方的目光私下飘移,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但以北镇抚司朱二珰头的招子看,这家伙定然心里有鬼。

    “大人,这个是不是回去慎重考虑再答复?”朱五提醒沈默道。

    “唔……”沈默意义不明的应一声,道:“传话的人回去了吗?”

    “还没有。”朱五道。

    “叫过来。”沈默道:“让他带话回去。”

    “大人……”朱五低声道,虽然他对沈默十分尊敬,但还是觉着大人有些草率了,这样会很被动的。

    “我自有主张。”沈默却自信满满道。

    “是。”朱五只能保留意见,一招手道:“把他带过来!”

    便见一个眼珠子乱转的年轻人,穿着单薄的衣衫,赤手跣足,被锦衣卫带过来,徐鹏举的卫士又对他好一个搜身,才放到两人面前。那人瞪大了眼睛看看沈默,又问徐鹏举道:“敢问公爷,哪个是大帅?”

    徐鹏举嘿嘿直笑,指着沈默道:“这不是么?”

    “啊,原来不是胡大帅?”那人失望道:“那没啥好说的了。”

    徐鹏举阴下脸来,呵斥道:“瞎了你的狗眼,有福气见到文魁星,还不跪下?”

    “文,文魁星?”那人愣一下道:“哪,哪一位?”显然他家中没有读书人,也对文化界的事情不敢兴趣。

    徐鹏举心里这个乐啊,暗道:‘叫你笑话我,现世报了吧?’扑哧一笑,赶紧板着脸道:“蠢货,这位便是大明唯一的六首状元,东南经略沈大人。”

    “哦……”那人还是知道经略是干什么的,但心中不免埋怨道,你早这么说不就完了吗?便给沈默磕了头,道:“督帅爷爷在上,小得的知道这事儿做得该死,但实在是逼得没办法,才作了这回业。”他说得虽然溜,但稍显平铺直叙,应该是在学舌:“既然作了,也只能作到底,我们退军放人的三个条件,一个不答应都不行。”

    沈默嘴角挂起一丝笑容,把话题一下带偏道:“你是哪个营的,什么军衔?有什么资格代表军众说话?”

    那人先是一阵犹疑。又看了看国公爷,便徐鹏举的厉声呵斥道:“督帅问你话呢!还不如实答来!”

    那人才咽口吐沫道:“小人是振武营的把总,虽然在大人面前跟蚂蚁似的,却是兄弟们推选出来的,当然能代表弟兄们了。”

    “那好。”沈默没有再质疑他的资格,便回到正题道:“第一条我现在就可以答应,折色照旧,妻粮照发,欠饷也会马上补足。”

    那人面上不禁露出喜色,勉强按捺住道:“后两条呢?”

    沈默考虑一会儿,缓缓道:“第三条嘛,也可以答应……你们这些能征善战的勇士,都是大明的财富,朝廷不会舍得裁掉的。”

    “那第二条呢?”那人想不到这位年轻的督帅如此好说话,不由激动道,其实到了今天,他们也深感骑虎难下,如果沈默能答应这仨条件,那简直是又娶媳妇又过年,美了个美了。

    “第二条……”沈默沉吟一下,转向徐鹏举道:“国公爷怎么看?”

    “呵呵……”徐鹏举想挠挠头,却挠到铁脑壳上,尴尬的笑道:“全凭经略定夺了,”顿一顿道:“不过法不责众,闹事的这么多,总不能都杀了……”说到这儿他突然打住了,因为他看到沈默的手指向了不远处钟鼓楼上,黄侍郎那死不瞑目的尸体,面如寒铁、语调森然道:“这个要怎么交代?”

    徐鹏举一下子没了词,汗如浆下道:“咳,我都说了全凭大人定夺嘛。”

    “你们提了条件,本官也说说我的意思,”沈默没接他这茬,转向那开始忐忑起来的乱卒道:“你们起事是为了什么?无非就是第一条;朝廷确实有对不住你们的地方,所以本官斗胆应下了第三条,我的诚意你们知道了吧?”

    那人点头道:“知道了,督率仁慈……”又硬着头皮道:“可要是不答应第二条,也万万不行。”说着几近哀求道:“兄弟们实在是过不下去,才铤而走险的,望大人宽宥则个。”

    “我知道……”沈默缓缓点头道:“所以本官可以法外开恩,宽恕大多数人。”

    那人低头寻思一会儿,红着眼道:“您的意思是,胁从不问,只诛首恶?”能被推举来当代表的,自然是见多识广之辈,朝廷这一套把戏他懂。

    沈默的回答却出乎他的意料,道:“在本官眼里,所谓胁从,比首恶更可恨。”

    “啊?”这说法那人还没听说过。

    “都是闹事,一样罪过,却重罚首倡,不问胁从,在本官看来,这是大错特错的。”沈默叹口气道:“以本官经验,在这类事件中,首倡者往往多是仗直豪杰、急公好义之辈,所以才会为大家的事情不顾个人安危,不带立场的说,这才是真豪杰,好汉子。”因为骑在马上,所以说话时对对方也是一览无余,只见那人不自觉的挺直了胸膛,就这一个小动作,便证明他显然属于‘首倡者’之流。

    沈默便接着语带轻蔑道:“而所谓的‘胁从’呢?自己心里有怨气,却不敢放屁,非得趁着别人仗义执言后,才跟着哄哄闹事而起,而且先存了自己不是挑头的,事后倒霉也倒不到自己头上,所以这些人闹得最凶、下手最狠,反正有人为他们顶缸,当然可以不计后果。”说着冷笑道:“如果我没猜错,黄侍郎便是被胁从打死的,而不起先挑头的几个。”

    “是……”那人的面色随着沈默的话语变了数遍,最后红一块、白一块,显然心里在翻江倒海,想也没想便回答了他。

    “你看,我说吧。”沈默笑笑道:“现在还问我,是不问胁从,只诛首恶吗?”

    “呵呵……”那人傻笑起来,目光又一次飘向了国公爷。

    徐鹏举还是笑呵呵道:“经略这说法新鲜,本官听着在理。”

    “唉……”沈默叹口气,对他道:“事已至此,没什么好隐瞒的,闹到这一步,张鏊是完了,黄懋官的黑锅也背定了,其余人虽然不好说,但最少十几顶乌纱要落地的。”又下意识的摸摸自己的脑袋道:“就连这一定,能不能戴住还在两可之间。”

    说着他面上的表情无比狠厉道:“本官还不到三十岁,大好的仕途还有四十年,要是谁敢让我断在这一场上,就是我不共戴天的仇人!”

    这话大家都信,大明朝论春风得意还有比得过沈默的吗?虽说前两年消沉了一些,但从救了皇驾之后,所有人都知道,这颗新星的升起已经不可阻挡,这时候谁给他找麻烦,可不就是跟他过不去吗?

    效果达到了,沈默便见好就收,语调转而缓和道:“哗变的范围如此之广,甚出本官意料。或是由于欠饷太久,兵将生活困顿所致,情况可恼也可悯。本官认为‘法不涉众’是处理此事的准则,但没有几颗人头落地,不足于整顿军纪,震慑未来。这里终究是大明南都,出了这么大的事,不杀几个人如何向皇上、向内阁,向百官、向天下人交代?”

    那人已经完全被他镇住了,起先打定的主意,已经抛到了爪哇国去,只好不停的看向徐鹏举,徐鹏举恼火道:“你看我看什么呀?我说了能算啊?我说这就各回各家、各找各妈,你们听不?”

    那人嗫喏着说不出话来,徐鹏举用马鞭虚抽他一下道:“没主意了就滚回去商量啊!在这里杵着能长出花来吗?”

    “哎哎……”那人如梦初醒,给两人磕头道:“小人这就带话回去。”

    沈默点点头,语重心长道:“苦海无边,回头是岸,本官很喜欢好汉,去吧……”那人又磕了头,便回到翘首以盼的乱军之中。

    沈默看一会儿,见徐鹏举还在那出神,微笑问道:“公爷想什么呢?”

    “呃……”徐鹏举道:“我觉着你这个主意好得很,呵呵,好得很,哈哈……走走,回去喝酒去,我跟你说,南京城是个好地方啊……”

    沈默饶有兴趣的听着,与他并骑离开了崇禧街。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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