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道是虎老不咬人,虎毒不食子,嘉靖帝终究没法对自己唯一的孙子决绝起来,便缓缓道:“今儿个是新年新禧,把朕的孙儿抱来看看吧。”

    朱载圳差点乐疯了,赶紧吩咐下去,让人将他的虎头送来,朱载垕则面色如土,他知道一个弄不好,自己就要输在这一场了,但这时候又没法去求助高师傅和沈师傅,只能六神无主的坐在那,看朱载圳得意洋洋的样子。

    “都去休息一下吧,”嘉靖轻挥下手道:“待会儿陪朕一起上朝。”两人赶紧起身,恭声道:“儿臣遵旨。”

    此时殿外天还没亮,此次大典的相关守卫、仪仗、司乐人员却已经各就各位了——皇帝的亲军锦衣卫,在朱大的率领下,陈设卤簿、仪仗于丹陛及丹墀,设明扇于殿内,列车辂于丹墀。身着黄金甲、手持金瓜斧钺、皇帝龙旗的大汉将军,从正殿丹墀一直排列到午门内。还有四个持着丈余长鞭的鸣鞭者,在殿前广场上左右各二,均面北而立;教坊司的乐队也都面朝北,在丹陛东西两侧准备好。

    典牧所把平时豢养的仪仗专用的骏马和大象也牵出来了,面对面排列于皇极殿两侧的文楼、武楼以南。

    专司报时的司晨郎位于内道东;专纠百官仪表言行的两位纠仪御史来到丹墀北;内赞二人,位于殿内,外赞二人,位于丹墀之北,至于传制、宣表等官员也都各自站好。

    到了卯时初刻,五凤楼上响起了厚重悠扬的钟鼓声,午门缓缓打开。

    一名教坊寺的鼓手,率先敲响了奉先门侧的晋鼓,他先击鼓框一声,再用双棰连续敲击鼓心,一重击一轻击,节奏由慢转快再由快而慢,鼓声也由弱转强,再由强而弱。直到另一名乐手重击另一侧的大钟一下,鼓声才结束,这叫‘鼓初严’。

    此时百官与公侯们早已齐聚在午门外,他们的服饰与平常不同,头上戴着梁冠,胸前没有补子,且不论品级都穿着红色的赤罗衣、青缘的赤罗裳、赤罗蔽膝、白袜黑履。不过仍能从革带、佩绶上区别品级,但最显眼的,还是梁冠的梁数——公冠八梁,侯、伯七梁,冠上都加雉尾;驸马七梁不用雉尾;一品七梁;二品六梁;三品五梁;四品四梁;五品三梁,在场所有官员都是五品以上,所以都用象牙笏。

    当听到‘鼓初严’,身穿正式朝服的公侯百官们,开始列队于午门之外。

    过得片刻,鼓声又响起,只是击鼓、击钟、头尾处都改成两响,第二次通知所有人员必须端肃。听到鼓再严,百官由左、右掖门入,来到丹墀东西,朝北肃立。

    然后鼓声再响起,这次变成了三响,听到鼓三严,担任执事官的李春芳来到中极殿,嘉靖早在这里穿戴好衮服龙冕,端坐于大殿御座之上。李春芳向皇帝行五叩之礼,再向二位王爷行三扣之礼,请皇上驾临皇极殿。

    黄锦便拉长音高喊一声:“皇上起驾……”教坊司开始演奏‘中和乐’,尚宝司官员手捧御玺走在皇帝前面,跟在导驾官的后面,向前殿走去。

    当嘉靖在皇极殿上端坐,二位王爷在御阶下立定,殿内明扇徐徐打开、珠帘缓缓卷起,尚宝司官员将御玺置于宝案之上,‘中和乐’止。

    那立于丹墀四角的四名鸣鞭者,便齐刷刷的奋力甩动长鞭,发出整齐而响亮的‘啪、啪’声,令人浑身发紧。待鞭声一停,两名外赞官员便高喊:“排班!”站立在丹墀东西的百官赶紧转变为入殿的队形,很快整齐排列好。

    赞礼官又高喊道:“鞠躬!”韶乐声响起。百官朝大殿内的皇帝行四叩之礼。

    然后是进贺表,乐曲声中,四名给事中,抬着口蒙红布的大箱子,来到大殿门前,四叩首道:“具官臣某,兹遇正旦,三阳开泰,万物咸新。恭惟皇帝陛下,膺乾纳祜,奉天永昌!”身后的百官也向皇帝行四叩礼。

    这时嘉靖道:“履端之庆,与卿等同之。”就有四个太监出来,接过装着百官贺表的箱子进殿,音乐渐渐停止,同时百官起身。

    然后由执事官李春芳跪在皇帝面前向请示旨意,皇帝的新年致辞自然早就拟好,由黄锦交给传制官,然后由传制官出大殿东门,来到丹陛前,代表皇帝向臣民宣读新年致辞,无非是‘去年干得不错,感谢老天保佑;今年继续努力,希望老天保佑’之类,冗长华丽、令人生厌。

    百官自然跪听,一些年迈的官员公卿,此事已经体力不支,双膝酸麻,真想一跪不起。不知道怎么撑到赞礼官高喊:“山呼!”的,便条件反射似的把双手举到头顶高呼“万岁!万岁!万万岁!”此时,在场所有人等都必须齐声呼应,地动山摇、余音绕梁,经久不停。

    然后百官起,继续进行那冗长而繁复的仪式。群臣寅时便爬起来,到现在两个时辰,浑身早抖凉透了……沈默看见徐阁老冻的鼻涕都出来了。

    皇极殿前的广场上,众大人正精疲力竭、苦苦支撑时,突然响起一声‘哇哇……’的啼哭,许多身居喜感的大人,当场就喷了,心说:‘这时谁啊?被折腾的返老还童了?’便纷纷循声望去,一看,原来还真是个婴孩。

    只见一个王妃打扮的女子,在两个太监的陪伴下,抱着个襁褓婴孩跪在丹陛之下,众大人不禁大吃一惊,像这种元旦大典,是不准女子和孩童参加的,大内侍卫怎会将她们放进来?

    但也有懂行情的,一看那女子的打扮,和怀中襁褓的颜色,便意识到定然是景王妃和他的世子爷,顿时醒悟过来,看来有好戏上演了。

    便听大殿中传来太监那拉长的声音道:“宣景王妃携景王子进殿!”

    太监接过襁褓,景王妃款款起身,然后再小心的抱回孩子……虽然这孩子不是她亲生的,却关系着她将来能否母仪天下,所以她完全视如己出,表现出了一个母亲应有的慈爱。

    迈步进入金殿中,景王妃又抱着孩子跪在御阶之前,口称父皇万岁,便听一个清冷的声音道:“载圳,把孩子抱来给朕看看。”景王赶紧过去接过孩子,捧在手里,让他面朝着嘉靖。

    嘉靖一看那孩子,眉眼间竟能见到自己的样子,不由露出难得的慈祥,伸手道:“给朕瞧瞧。”

    景王赶紧将他的虎头凑过去,嘉靖伸出手来,抓鱼似的将那娃娃抱住,孩子还没到认生的年纪,却被他抓得生疼,便哇哇大哭起来,让嘉靖帝好不尴尬,赶紧将孩子送回景王的手中,讪讪道:“这孩子……哭得挺有劲儿啊。”

    景王道:“有劲好,有劲才能长成个男子汉。”

    嘉靖被他逗笑了,点点头道:“不错,你是有功的,说吧,想要什么赏赐?”

    景王连声道:“儿臣不要赏赐,儿臣请父皇为虎头赐名。”来前袁炜已经嘱咐他了,别的啥都不要,只要在元旦大典上赐名,就赚大发了。

    “好吧……”嘉靖颔首道:“我太祖皇帝已经为子孙后代赐下辈份字,‘高瞻祁见佑,厚载翊常由;慈和怡伯仲,简靖迪先猷’,你是载字辈,这孩子名字的第二个字,自然是‘翊’了;至于第三个字,火土金水木,你是土字旁,土生金,孩子应该是金字旁。”这相当符合朱元璋先生,一切为子孙着想,想把子孙的活都干完的老黄牛精神,就连起个名字,他老朱家的子孙,都只能自由发挥半个字……原来朱元璋当上皇帝后,因为他自己就有二十六个儿子,便意识按照传统的一辈一字排行法,子孙中肯定有重名的,就给二十六个儿子每人定了一个辈分表,每个表二十个字,从他的孙子开始,依次用作名字的第二个字;至于第三个字也有规定,以‘火土金水木’为顺序,依次以偏旁命名,周而复始。

    比如太子朱标家的,是‘允文遵祖训,钦武大君胜,顺道宜逢吉,师良善用晟’,一听就是帝系,然后他儿子叫朱允炆、孙子叫朱文圭。但不幸的是,火生土之后,便再没生下去,因为朱棣夺了侄子的位,所以朱棣家的二十个字成了帝系……朱高炽、朱瞻基、朱祁镇、朱祁玉、朱见深、朱祐樘、朱厚照、朱厚熜……一直到这一辈的朱载垕、朱载圳,无不严格按照祖训命名。

    现在,朱载圳轮到的儿子,自然是‘朱翊’加个金字旁的字了。虽然朱棣的儿子也有很多,所以宗室里早就有不少‘翊’字辈了,已经占了不少的字,但这难不倒嘉靖皇帝,只见他从袖子里亮出三枚金钱……果然不愧是道君皇帝,穿上龙袍也没忘了他的专业工具……随手起一课,见是个‘艮’卦,便道:“那就用艮字,去配金字吧。”

    “金字旁加个艮……”虽然不学无术,朱载圳也知道这个字念啥,当时就不高兴了,心说‘好么,俺原本是金,给直接降成银了。’

    “朱翊银……”嘉靖却根本不看他的脸色,在那自顾自道:“不错,不错!”如此便成了金科玉律,谁也不能改变。纵使朱载圳有多不甘愿,也只能磕头谢恩了……给娃娃起了名,今儿又是大年初一,肯定要赏点什么压岁,嘉靖一时想不起来,便随口道:“朕该怎么赏这个小孙孙呢?”

    其实皇帝也就是随口一说,但那边朱载圳闻言一阵激动,马上有了想法——既然名字上掉了成色,那就得在赏赐上挣回来了。金银有价、玉无价,比金子还贵的那就是玉了,而天下最值钱的玉,莫过于——那柄黄、玉、如、意了。即使倾尽四海之水,也浇不息景王殿下对那玩意儿的无比渴望。

    朱载圳知道,在这种场合下,皇上是万万不会拒绝这个请求的。心说机不可失失不再来,世上可没卖后悔药的,顿时将袁炜的叮嘱抛到脑后,大声道:“请父皇把那黄玉如意赏给虎头……哦,不,翊银吧。”

    嘉靖面色有些难看,心说仗着个屁孩子,还要挟上了?看看不争气的朱载垕,嘉靖暗骂一声‘笨蛋’,但至尊的体面在那里,还是点点头道:“陈洪,那如意现在何处?”

    陈洪想了半天才道:“奴婢收在内库了。”他那次接过玉如意,便交给了随堂太监,然后就被打了个半死,关了整整一个月,前几天才刚放出来,完全把那玩意儿给忘死了,至今还没查看呢。

    “去取来。”嘉靖下令道。

    “是。”陈洪赶紧一瘸一拐的出去,虽然西苑和皇城仅一墙之隔,但也有老大一段距离呢。

    所以景王妃将朱翊银抱到边上候赏,然后仪式继续进行……如果是在太祖成祖年间,该皇帝在宫中宴请群臣了,无奈乎现在大明国库空虚,这一福利也被削减了,只是赐一杯春酒、一碗水点心罢了,连点蘸醋都不给,理由是‘以节钱钞’。

    但百官早已经精疲力竭,只求赶紧结束这繁冗的仪式,回家钻热被窝,好好睡个回笼觉;况且在这寒冬腊月,北风呼啸,站在空旷的殿前广场上喝冷酒吃凉水饺,与其说是享受,还不如说是受罪……沈默看到,张居正的鼻涕也下来了……大家三两口吃到肚子里凉飕飕,然后磕头谢恩之后,便算是完成了所有的仪式。却还不能散伙回家,因为陈洪还没把那如意取回来,所以大家只能在寒风中傻等。只有沈默一个人,额头竟然隐隐见汗。

    边上的高拱小声问道:“江南,你怎么还热吗?”

    沈默擦擦额头,小声道:“出虚汗了……”

    “唉,我也是。”高拱唏嘘道:“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今天嘉靖的转变太突然,景王那边又牢牢抓住机会,竟有一锤定音的架势,让他的心不停往下沉,却一点办法也没有。

    “唉,看看再说吧。”沈默摇摇头,哪敢多说一个字。

    高拱也知道这不是说话的地方,便也住了嘴。

    又等了一刻多钟,终于见陈洪满头大汗的出现了,只见他面色蜡黄,拖着条伤腿,也顾不得礼仪,便进了殿、上了御阶,伏在嘉靖耳边,低声说着什么。

    嘉靖听了面色一变,长长的眉毛不停抖动,面上的表情阴晴变幻,看看那朱翊银,又看看朱载圳,终是深吸口气道:“知道了,你先退下吧。”

    待陈洪退下,嘉靖缓缓对朱载圳道:“圳儿啊,换样东西吧,那个如意太重,怕压着孩子。”

    “不怕……”朱载圳见又出岔子了,一阵急火攻心,竟应道:“我替他拿。”

    “混账!”嘉靖板起脸来,低声喝道:“敢跟朕讨价还价?真是有恃无恐了?”

    吓得朱载圳赶紧跪下,连呼不敢。

    “哼……”嘉靖这才面色稍缓,道:“朕有一颗最喜爱的夜明珠,就给翊银玩吧。”便招招手,陈洪凑过来,将个小盒子哆嗦着递给皇帝。

    嘉靖打开一看,果然是鸽蛋大小的一枚珠子,还算拿得出手,便将其朝朱翊银一递道:“喏,拿去。”

    ‘打发要饭的吗?’朱载圳闷闷的接过,连谢恩都很勉强。

    大典结束,群臣恭送皇帝,然后退出皇宫。出去的时候,就没人要求秩序了,群臣三五成群的聚在一起,都议论起方才发生的事情——为什么明明去取如意,最后却拿来了夜明珠呢?到底是皇上变卦了,还是另有隐情?这让人摸不着头脑的一幕,大大的激发了群臣的兴趣,大家不顾疲劳,兴致勃勃的讨论着这件事……有说可能皇上不舍得,有说可能那如意不翼而飞了,也有人说,珠子比如意更有意义,因为国姓就是‘朱’嘛,这位显然是景王的死党……说什么的都有,就是没有猜到真相的。

    而唯二知道真相的沈默和徐渭,却是打死也不敢说的。是的,那如意已经断成三截了,怎么拿来赏赐?

    沈默回望着皇极殿,心说竟然到现在才发现,不过应该不会怀疑到我了吧?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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