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怎么回事儿?”沈默拉下脸来问道。

    “回大人的话,”老马道:“鳖有鳖路,虾有虾道,反正都去挣钱去了……比如说王启明,他就开了个油铺子,一个月从通州贩一次菜油,在店里卖了度日。不瞒您说,我和在场的各位,也都各有营生,有在天桥算卦的,有给人抄书的,还有在店铺里当账房的……”

    “据我所知,七品京官的俸禄,一年是九十石粮食,十丈布,且食盐还免费。”沈默不大相信道:“虽说京都米贵、居不易,可你们大都是外地来做官的,一家不过三四口人吧,怎会不够呢?”

    “大人曾封疆苏松,定然是钟鸣鼎食、没受过穷滋味,自然不了解我们这些可怜人了。“老马嘿然一笑道:“不错,按说九十石粮食,也够一家人生活了,可这些年来,什么时候发齐过?”

    边上人也忍不住愤愤道:“就是啊,最好的年景也不过发一多半,赶上运气不好时,连一半都摊不上,怎么够养活家里人?”

    “难道京官都是这样子吗?”沈默轻声问道。

    老马答道:“当然不是,那些大官们,还有紧要的衙门的同僚,他们有的是门子捞钱,只有像我们这样的清水衙门,才会混得这么惨。”

    沈默想一想,又道:“以前的且不说,单说开埠以后这几年,不是不拖欠俸禄了吗?”

    “是不拖欠了,”老马几个气不打一处来道:“现在都改‘纳援’了。”

    “纳援?”沈默还真没关注过这个,因为他的兄弟们家里都很富裕,唯一一个穷鬼徐渭,整天吃住在宫里,根本没有钱的概念,也就没人跟他提过这词儿。

    “说是户部工部、财乏事繁,暂行纳援诸例,全体京官一律自愿纳俸一半,以充国库。”老马郁闷道:“本来说是权宜之计,谁知一直纳到今年,看来是要成定例了……”

    沈默这下是真有些生气了,他原本以为开埠以后,每年都向朝廷提供大笔的银子,应该能让国家的财政松缓一些,谁知还是外甥打灯笼——照旧,却不知自己辛辛苦苦赚来的那些钱,都流到哪里去了!

    “那些制定政策的大人们,自然不在乎,他们有地方官的冰敬、炭敬,根本不指望那点俸禄过日子。”老马打开了话匣子,喋喋不休的控诉道:“可我们这些芝麻绿豆官,要是不干点别的,全家老小就得饿死了。”

    沈默点点头,示意他不用再说了,摆摆手道:“都去忙去吧,该进货的进货、该练摊的练摊,当我不存在好了。”

    虽然沈大人神情不似作伪,但大伙谁也不敢溜号,都老老实实陪着他,却没什么共同语言。老马受不了这种压抑道:“我给大人沏茶去。”

    “省点茶叶吧,白水就行。”沈默微笑道,也不知是说起话,还是真体恤。

    又坐了一会儿,就连沈默也觉着无聊了,他便对老马道:“介绍一下咱们司经局的职责吧?”

    “是,”老马道:“南朝梁太子官署有典经局,北齐有典经坊,司经局这个名字,却是出自隋朝,掌经籍、典制、图书、公文的印刷与收藏,以及缮写讲章之责。”

    “那咱么局的图书应该不少了?”沈默问道。

    老马面色一阵古怪道:“还行吧,比不得文渊阁,也比不了翰林院。”文渊阁,便是皇帝的图书馆;而翰林院,则是国家图书馆。

    沈默却不在意他的冷水,起身道:“走,带本官去看看藏书吧。”

    “这个,还是改日吧?”老马和众官吏一齐劝道:“那里尘土飞扬,空气不好,还是等我们打扫出来,大人再去吧。”

    “我不是那么讲究的人。”沈默笑笑,便往外走去,进来的时候,老马给他指过藏书阁的位置,是以他径直到了门口,见没有上锁,伸手便把两扇门推开。

    后面匆匆跟来的老马等人,一个个心跳加速、口干舌燥,仿佛要被捉奸一样。

    待灰尘散尽,沈默往里看去,只见一排排高大的书架,将偌大的房间堆得满满当当,不由笑道:“咱们果然是穷得只剩下书了。”

    老马赶紧接话道:“是啊大人,书有什么好看的,快中午了,咱们吃饭吧……”众人纷纷接话道:“咱们给大人接风,去最好的酒楼,您就快出来吧。”

    这种欲盖弥彰的意味,让沈默刚好奇了,他淡淡笑道:“不急着吃饭,待我稍转一圈,看看图书保管情况。”这时里面的空气流通的差不多了,他便迈步走了进去。

    起先沈默脸上还挂着微笑,但越往里走,表情越凝重,直到转出来时,脸上的表情,都要阴沉出水了。

    老马等人一下子面如土色,甚至有人目露凶光,想要杀人灭口,只是看看他身边膀大腰圆的护卫,才咽口吐沫,缩起了脖子,乖乖等死。

    你道怎着?原来沈默发现,除了最外面的几排书架,上面的书还算完好之外,越往里面的架上,书籍就越稀少,到了最尽头几排,上面干脆空空如也,除了灰尘什么都没有。

    不用问,沈默也知道那些书去了哪里,定然被这些穷到叮当乱响的官员,给偷偷买掉了。这件事没人查问还好说,一旦有查的,那全局统统都得获罪,他这个无辜的洗马也跑不了。

    见沈默表情阴沉,众人便呼啦跪了一地,畏惧的望着洗马大人,都估计今天要在牢里吃饭了。

    沈默并没有发作,他只是命三尺写好封条,将库门封了,待忙活完了,他的表情也恢复了正常,淡淡道:“都起来吧,不是要去吃饭吗?”众人不敢动。

    沈默笑骂一声道:“还要我扶吗?”六个人只好起身,垂头丧气的跟着沈默往外走。

    “都精神点。”快走出司经局院子时,沈默低喝一声道:“别让人笑话。”

    大家伙赶紧强笑起来,只是怎么听怎么像一群夜猫子,引得周围人纷纷侧目,心说吃了什么不消化了?

    在老马的带领下,一行人来到詹事府临街,有一家‘文魁酒楼’,沈默要了顶层包厢,让掌柜的拿手酒菜只管上来。

    要是平时,这些嘴里淡出鸟来的家伙,定然一个个暗咽口水、欢欣雀跃,但今天实在提不起精神来,一个个垂头丧气,看都不敢看沈默一眼。

    沈默端着茶杯轻啜一口,看一眼老马,淡淡道:“说说吧,怎么回事儿?那些书都去了哪里?”

    “回大人的话,”老马脸上没了早时候的忿忿不平,而是一脸畏惧道:“一部分被诸位大人借走了,说起来,这是大头。还有一部分……被我们卖了。”

    “能不能追回来?”沈默问道。

    “都够呛了,”老马道:“被大人们借的书,向来是肉包子打狗,有来无回;卖给书店的书,更是不知散落到哪里去了。”

    “上任洗马是谁?”沈默问道。

    “原先的景王府讲官,现任礼部左侍郎,袁炜袁大人。”老马道:“说句犯上的话,正是因为袁大人洒脱不羁,对司经局不闻不问,才让书籍大量流失的……”

    沈默点点头,没有说话。

    吃过饭,他便放众人回去,让他们击鼓买糖,各干各行,但不准任何人再靠近藏书库。

    “大人,您会怎么处置我们?”老马等人畏惧问道。

    “把心放在肚子里吧,”沈默微微一笑道:“你们不会有事儿的。”便放下轿帘,颤巍巍的离去了。

    老马等人面面相觑,大人虽然给他们吃了宽心丸,但难免还是心中惴惴啊……其实他们根本不用担心,如果没有‘纳援’之例,朝廷按时发下俸禄,他们还偷书的话,自然要被追究的。可现实是,他们的薪俸被克扣,日子都过不下去了——对号称富有四海的堂堂大明来说,下级官员竟要靠偷书买书度日,这可称得上是丑闻啊!

    深知朝廷体面胜过一切的沈默,明白这件事不会闹大,朝廷更不会追究这些小吏的责任……有时候事情就是这么扯淡,你明明犯了法,却还有人卖力为你遮掩,只因为丢不起这个脸。

    但并不意味着谁都会安然无恙,事情出了就总得有个负责的。谁负责?主管的官员是也。而沈默还没正式上任,自然追究不到他的头上,往前一追溯,便成了袁炜、袁大人的责任。

    按说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儿,在大明朝,当官还是很安全的职业。只要你不谋反,不犯路线错误,不众叛亲离,甭管犯多大的错误,当时免职之后,过得长则三五岁,短则一年半载,便又能低调起复,换个地方继续当官了。

    随便举几个例子,比如赵贞吉、唐顺之、严嵩等人,都有过这样的经历,确实十分具有普遍性。

    沈默回去后,把这事儿跟徐渭一说,徐渭便道:“袁懋中可是天子近臣,出了名的才思敏捷,尤其是他写的青词最为工巧,最称上意,是陛下须臾不能离的,我看就是把这事儿捅上去,他最多也就是挨个处分,降上两级,几天就升上来,该干嘛还干嘛。”便劝他道:“没事儿还是不要惹他的好,平白结个冤家。”

    “嘿嘿,难道我就该不声不响的背这个黑锅?”沈默却摇头笑道:“老徐,你是一叶障目不见泰山啊。”便很笃定道:“我敢说,袁炜担待不起这个责任,他万万不想这时候出事儿。”

    “为何?”徐渭问道。

    “因为……”沈默神秘兮兮的笑道:“因为赵贞吉快要下野了,他这个礼部二把手,可要紧张一番了。”

    “是吗?赵贞吉要下野?”徐渭还不知情道:“你从哪得来的消息?”

    “他亲口对我说的,应该不会有错。”沈默道:“你说一旦他离去,谁有资格继任?”

    “除了袁炜,还有礼部右侍郎吴山,以及礼部左侍郎欧阳必进,最后的人选估计从这三个人出。”徐渭道:“但具体谁能上,还得看廷推的结果。”

    “是吧,”沈默笑道:“你觉着这个节骨眼上,他袁懋中敢冒这个风险吗?”

    “这样说来,确实是不敢的。”徐渭摇头道:“我跟袁炜接触不少,这人虽才华横溢,但狂妄不羁,一门心思的想要入阁。”官场上有些不成文的规矩,虽然不见于任何典章,却被历代官员遵守着,比如说‘非翰林不得担任礼部尚书,非礼部尚书不得入阁。’就是其中一条。

    事实上,无论严嵩还是徐阶,都曾在礼部尚书一职上盘桓过,这个职务可以算是入阁前的‘迁围之阶’了。

    徐渭认同了沈默的观点,却仍然不解道:“可你拿他的把柄有什么用?”

    “‘围魏救赵’而已。”沈默目光飘忽的望着屋顶道:“别忘了袁炜是谁的人。”

    “你是说景王?”徐渭一下坐起来道。袁炜不仅是礼部的侍郎,还是景王的授业恩师,景王对他也是言听计从,两人的感情可不是唐汝楫之流能比的。

    “不错,”沈默也坐直身子道:“归根结底,我还是为了那柄如意……若是他们来看看不要紧,可就怕景王再出什么幺蛾子,非得有个人帮着,拉住景王的笼头,咱们才能保证安全。”说着喟叹一声道:“就怕是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早晚有露馅的一天。”

    徐渭缩缩脖子,小声道:“我都要内疚死了……”

    翌日便是瞻仰玉如意的荣恩宴,夕阳西下、夜色未至,应邀前来的宾客们便基本到齐,只见厅中张华灯,盛火树,流光宝萃,宛若白昼。一共摆了三席,一水儿青衣的家人仆役,垂手两旁等着侍奉服侍,宾客们也按心照不宣的顺序就坐,正在低声说着话。

    可一桌桌席面上,白冰瓷盘中的珍贵瓜果无人问津,地道苏州风味的各种点心饼子也没有动分毫,下人仆役在一旁给主客添了一巡又一巡的茶,就是等不到开席。

    再看大门前卷棚处,仍然点着八盏迎宾大灯笼,便知道地位最高的客人还没到。距离预定的开席时间,已经过了小半个时辰,真是莫大的失礼,沈默这个主人只能向众人不停道歉。

    众人虽然都保持着良好的风度,心中却不由暗暗埋怨……不过不是埋怨沈默这个主人,人家已经做得很好了,而是怪那个没有礼数的恶客,竟然到现在还不来。

    直到天完全黑下去,门口才传来一声如释重负的通禀道:“礼部袁大人到……”

    沈默这才苦笑一声道:“诸位稍坐,我去迎一迎袁大人。”众人都道‘沈兄请便。’

    沈默便出去门外,院子里一样亮如白地,只见一个身穿华服、神态傲然的老者,在几个家人的陪同家,踱步进了院子。

    沈默赶紧上前施礼道:“老大人拨冗前来,小可不胜惶恐。”

    老者这才挤出一丝笑容,道:“哎呀,真是不好意思,今天在那里构思陛下命题的‘绿章’,不知不觉竟晚了。”

    “没晚没晚,正正好好。”沈默笑道:“老大人快请进。”

    “沈大人请。”袁炜淡淡一笑,又恢复了他那‘端庄高贵’的神情,昂然进了厅中。谁知因为头抬得过高,一进门便被厅中高悬着的八十八座琉璃灯,给亮炫了眼睛,险些脚下拌蒜,摔个狗吃屎。

    好在沈默及时扶住,袁大人才没丢了丑。却不无恼怒道:“点这么亮的灯作甚?不是浪费吗!”

    沈默赶紧解释道:“因为今日主要是鉴赏宝器,所以才把能找到的灯,都给点了。”又忙让人熄灭一半,袁大人才消了气。进去厅里,满屋子‘晚生’都向他行礼,袁炜点点头,便当仁不让的坐了上座。

    沈默坐了主陪,问袁炜道:“请问老大人,是先开席还是先赏宝器呢?”

    “你这宴会的目的是什么,那咱就先干什么。”袁炜道。

    “好吧,请各位先移步,咱们一起瞻仰御赐的黄玉如意。”沈默便朝大伙笑道,他早猜到老袁会这样说了。

    大家伙已经饿得饥肠辘辘,两眼昏花了,却也无可奈何,只好跟着起来,去参观那劳什子黄玉如意。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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