训话结束后,戚继光将这些还懵懵懂懂的新兵蛋子,分成十个队,然后命令他训出来的老兵,将这十个二百五带去吃饭,明天开始正式操练。

    看着乱糟糟离开校场的新兵,归有光不无忧虑道:“戚将军,您说的固然是好,可他们能听明白吗?”

    戚继光淡淡一笑道:“末将也没指望他们能听明白了,知道我今天说过这番话就成。”说着一按剑柄,哈哈大笑道:“震川先生还不知道吧,当年我跟府尊大人,在浙江龙山后的一间茅屋内,苦思冥想十余日,才摸索出一套‘练兵大法’!甭管是长的还是扁的,方的还是圆的,统统都能整成一个样!”

    归有光好奇道:“怎么个练兵大法?能跟我说说吗?”

    “咱们边走边说。”戚继光道:“贱内知道大人今天要来,说如论如何都要请二位去家里坐坐。”

    “那得赶快了,”沈默道:“城门快落锁了。”

    三人便上了马车,加把劲儿回到苏州城,正好在城门关闭前进去。

    戚继光家住在府衙隔壁,是沈默亲自过问,王用汲出面给租的房子,物美价廉,半租半送。

    到了时,天已经擦黑了,沈默和归有光都吩咐随从,告诉家里不要等饭了。戚继光道:“不如这样吧,既然是家宴,那就请嫂子和弟妹也一并过来吧,让她们三个认识认识,将来也有个说话解闷的,不脱咱们男人后腿。”山东汉子,就是透着一份豪爽。

    沈默和归有光也觉着大善,便让随从照此去办。

    三人说笑着进了院子,戚继光便放开嗓子道:“夫人,快快出来,府尊大人和震川先生来了。”

    厨房门便打开,一个腰间围着围裙的高大女子走出来,接着厨房透出的光,能看到她相貌是很美的,身材也不错,就是太高了……沈默觉着跟自己差不多高的‘陆绩’已经够高了,想不到戚夫人竟然与戚继光看着差不多高。话说戚将军可是整整六尺的身高,换成后世的讲法,就是一米八七的大个子,而他的夫人,也就是仅仅比他矮一线吧。

    这让在南方人中还算高个的沈默,感觉相当的无地自容,更别提五短身材的归有光,低着头找蚂蚁,就是不敢看那戚夫人。

    戚夫人假装没看到两人的尴尬,笑着给二位叔伯请安,又请他俩屋里坐,又是上茶又端点心,全都亲力亲为,不假丫鬟之手,让两人深感宾至如归,那点尴尬也就去了。

    屋里明亮,沈默看清戚夫人的相貌,确实是个大美人,只是皮肤稍有些粗粝,面部轮廓也稍显粗犷,眉毛也稍有点重,不如江南美人那么精细。不过显得英姿勃发,活力四射,那是水乡女子比不了的。

    ‘果然是南北不同,春兰秋菊啊。’沈默面上一本正经,心里却暗暗赞道。转念又骂自己道:‘我端详人家媳妇干什么?’

    戚夫人张罗完了,笑道:“二位叔伯和元敬说话,我去给你们炒菜去。”

    沈默两个惊呆了,心说‘元敬?我没听错吧?这世上还有直呼丈夫表字的媳妇?’戚继光很是尴尬,却一声不吭。戚夫人也意识到自己口误,忙不好意思的笑笑,便退下了。

    见老婆走出很远,戚继光才重重叹口气道:“没规矩的娘们,让二位见笑了。”又嫌不够,再解释一句道:“贱内是将门女子,确实不太懂规矩,要是待会再有失礼地方,二位不要见笑。”

    两人连说:‘怎么会呢,都是自家人,客气什么?’心里却暗笑道:‘看来就像杨宗保之于穆桂英;刘皇叔之于孙尚香,将门虎女都是很有地位的。’

    为免主人过度尴尬,归有光又问道:“元敬兄还没说,你那个练兵大法是怎么回事儿呢。”

    “叫做‘五步循环练兵法’。”戚继光道:“今天就是第一个循环的第一步,按沈大人的话说,叫‘思想教育课’,主要是让新兵意识到,他们已经从一个老百姓,转变为吃粮拿饷的兵,让他们珍惜这种生活。”说着还有些不确定道:“今天干得怎么样?”这话是问沈默的。

    “已经很好了,”沈默笑着颔首道:“你现在做的事,没有前车之鉴,只能靠你自己摸索了。”

    戚继光点点头道:“下一步,叫‘队列军姿课’,就是让他们站如松,坐如钟,行进转向整齐划一。”

    “这有什么用?”归有光奇怪道:“打仗还用得着这个?”

    “这个用处可大了,”戚继光笑道:“起初我也不信,是大人强加上的,但是实践之后,才发现如此练上半个月,部队就会变得令行禁止,特别听指挥,随意违反军规的也少了。”

    “这一课的用处,”沈默笑道:“就是强化集体意识,使之位于个人至上,指挥起来自然是如指臂使了。”

    归有光根本想不通,只好放弃道:“果然是隔行如隔山啊,我这种凡人没法做到大人这样文武双全啊。”

    “你少损我,”沈默笑骂一声道:“我也就是纸上谈兵,连赵括都不如。”

    三人笑一阵,戚继光又道:“第三课‘旗鼓号令课’,教他们闻鼓而进,鸣金收兵,以及军中几十种旗帜的含义,这个比较麻烦,有些记忆力差的,打都打不会。”

    “何不简化旗帜呢?”归有光笑道:“或者让明白的和糊涂的混在一起,糊涂的听明白的不就行了?”说着有些心虚道:“我就是这一说,你们别当真……”这让归有光感觉很有面子。

    沈默和戚继光却两眼发亮,戚继光赞叹道:“果然是旁观者清啊,确实可以不必强求都懂!”沈默也笑道:“你可以用饷银来规范这事儿,比如说,必须明白主要的命令和旗帜,才能拿全饷;如果都能熟练掌握,每月多一点银子,这样可以既保证积极性,又不至于太强人所难。”

    戚继光郑重的点头道:“我明天就写个方案给大人。”

    “你自己搞就行,不用问我。”沈默一摆手道:“反正钱会按时给你,怎么花是你的事儿。”

    “跟着大人干,别不得说,痛快是没比的。”戚继光笑道。

    归有光在一边笑道:“那是当然的。”作为两大心腹,他和王用汲均在不久前,得到了沈默赠送的神秘礼物,虽然无法炫耀,却不妨碍他笑口常开。

    “第四步,‘个人武艺课’,还有第五步,‘阵型配合课’,前者是注重提高单兵战技,后者则是教他们怎么团队配合。”戚继光道:“五步走下来,便进行一次考核,全部科目合格了,就有重赏,有不合格的,没有赏,还要吃军棍。然后重新循环开始……即使我前年带的老兵,也依然在重复着五个科目,不过是难度和强度大大增加罢了。”

    归有光听得目眩神迷,虽然不太懂军事,但他也感觉到,用这个法子训练出来的兵,肯定跟那些拿着武器就上阵的不一样,不由赞叹道:“如此严谨的方法,再加上戚将军这位严师,训练处一支横扫千军的部队,肯定指日可待了!”说着哈哈笑道:“倭寇的好日子要到头了!”

    那知戚继光却一脸苦涩道:“震川先生过于乐观了,路漫漫其修远兮,吾仍上下而求索。”

    “怎么,遇到什么问题了么?”沈默关切问道,一直被粮食的事情缠着,他还没时间跟戚继光好好谈谈呢。

    “哎,说来话长啊。”戚继光叹息道:“原先我也一直以为,自己具备了取得胜利的条件,我精心打造的部队,无论从武器装备、战略战术、还是严格训练各方面,都要比倭寇强不少。说句自夸的话,我戚继光饱读兵书,也算久经沙场,临阵指挥向来不输于人,可是我苦心经营的新军,还是问题多多。”

    这时候丫鬟过来道:“三位夫人请问三位老爷可否开饭了?”

    “哦,她们已经来了吗?”沈默笑问道。

    “二位夫人来了一会儿了,看着老爷们正在谈公事,便去跟我家夫人说话了。”丫鬟回禀道。

    “那就别等了,开席吧。”沈默笑道:“还真饿了呢。”

    归有光深表赞同道:“确实饿了。”中午吃了一肚子青菜萝卜,虽然爽口,却实在不撑时候。

    饭桌支上,戚继光还又加了个大圆桌面,道:“我们山东人吃饭,都是大盘子大碗,稍微菜多点,南方的饭桌就搁不下,我去年找人打了个桌面,还是从宁波带过来的呢。”

    听他这样说,又看到那么大的桌面,两人登时想到,《水浒传》上那些大口吃肉,大碗喝酒的梁山好汉,不禁有些好笑。但当菜肴流水价的送上来,琳琅满目摆了一桌后,两人都暗暗责备自己的浅薄,原来鲁菜之丰富博大,根本不属于任何菜系。

    而且人家的菜肴滚油爆炒,加料起锅,口感极脆,方便快捷,色泽明艳。色香味俱全,虽然都不算完美,但其全面是所有菜系无法比拟的,正是家宴的最佳选择。比如说浙菜,色香固然精到极致,却失之寡味;比如说福建菜,香味俱全,却没有鲁菜那种浑然天成的外观,非得装饰点缀一番才能完美。

    女人们自有女人们的乐趣,三位夫人陪着坐了一会儿,便告退到隔壁,重开小席,说些女人们的话题了。

    三个男人便放开了一顿饕餮,配着好汉喝的景阳春,让两个南方佬,体验了一把大快朵颐的酣畅淋漓。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才重又打开话匣子,戚继光端着酒杯道:“我的部队成军以后,一共参加过五次战斗,前两次如猛虎下山,赢得很是痛快,”却又叹口气道:“但是后面一次不如一次,快要把我逼疯了。”

    “出了什么问题?”沈默沉声问道:“倭寇熟悉你们了?还是你的部队伤亡太大?”

    “都不是,”戚继光叹气道:“哎,是我的士兵出了问题。”

    “操练不够,还是打仗怕死?”归有光问道。

    “都不是。”戚继光看看沈默道:“大人还记得胡部堂当年给我的第一批兵,是什么来源吧?”

    “三千人,一半处州兵,一半绍兴兵。”沈默点头道。

    “大人好记性。”戚继光赞一句道:“通过长时间的接触,我发现有些骨子里的东西,是怎么训练也改不了的,比如说处州兵,打仗如下山猛虎,就连真倭也不是对手。”

    “这不很好吗?”两人齐声道。

    “但他们有个很不好的习惯。”戚继光郁闷道:“那就是从不打糊涂仗,战前他们会内部讨论,如果认为不可以打,我威逼利诱说破天都没用。”说着掐指道:“比如什么,敌情不明不打;实力悬殊不打;碰到徐海、辛五郎的直系部队不打……”说着苦笑一声道:“前两个我还可以尽量满足他们,但是第三条……你说我养他们作甚?”

    “元敬老弟,这就是你的失误了。”归有光笑道,方才一言中的,让他信心大增,准备再次建言。

    沈默和戚继光马上侧耳倾听高见,只听归有光道:“有道是,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对士兵应该也是一个道理,你应该告诉他们,指挥作战是你的事情,禁止他们问东问西,专心打仗即可。”说着笑道:“这个法子怎么样?”

    戚继光着实想表扬表扬他,可也实在笑不出来,只好实话实说道:“处州兵不吃这一套,如果他们不了解敌情,是不会加入战斗的;如果我诳了他们,故意缩小难度,他们只要一发现真想,就会立刻退出战斗,哪怕是在激战中。且下次作战,会自己派出斥候侦查,不再信任我的话。”看戚将军追悔莫及的样子,显然他已经失信于处州兵了。

    原来处州兵这么有个性,归有光当即无语。

    “那绍兴兵呢?”沈默对这个问题比较感兴趣。

    “绍兴兵没有那么强的自主性,让他们怎么打就怎么打,而且行军背锅、下寨垒墙,对这些苦活累活也毫不抱怨。”

    “看来还是我绍兴兵更好。”沈默笑道。

    “大人恕我直言,如果末将可以选,宁肯全部要处州兵。”戚继光小声道。

    “为什么?”沈默大惑不解道:“难道比讲条件的处州兵更恶劣吗?”

    “虽然不想承认,但确实是这样的。”戚继光苦笑道:“处州兵至少还有打硬仗的时候,但绍兴兵却只打顺风仗……敌人进攻他们就撤退,敌人撤退他们就追击,如果敌人撤着撤着不动了,他们便也伫足远观,人家挺多久,他们便等多久,总之关键时刻十分的靠不住。”

    “辛苦了,戚将军。”听完戚继光的描述,沈默两个异口同声道。心说能将这么一帮东西捏到一块去,还能打胜仗,看来戚将军果然不凡啊。

    戚继光摇头苦笑不止道:“这种差异是我没法解决的,只好各取所长——每逢作战,安排绍兴兵守营,然后去求处州兵,摆事实讲道理,希望能说服大爷们出兵。他们答应了,这一仗就差不多能赢,若是不答应,我只有灰溜溜的退走。”说着举一例道:“去岁秋里,我已经升为宁绍台副总兵,适逢徐海来犯,按计划该与卢镗、任环几位将军,并肩抗敌。但徐海人太多,我的处州兵大爷们,便决定放弃这一战,我只好灰溜溜的按兵不动,看着别人抗敌。结果那一战后,我便被一撸到底免了职,最后甚至被发配出战区……”

    “怪不得戚将军现在招兵只要农村兵,不要城里兵呢。”归有光恍然道。

    “呵呵,确实是有这方面的考虑。”戚继光颔首笑笑,道:“城里人太聪明,想法也多,实在不好搞……我现在担心的是,农村兵也不行的话,那可怎么办呀?”

    沈默安慰似的笑笑,从袖里掏出一本书道:“这是我师叔的心血结晶,他是有大智慧的人,你看看对你的问题能不能有帮助。”

    戚继光赶紧在袍子上擦擦手,双手接过来,只见封面上只有一个‘兵’字。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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