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船缓缓靠岸,一身戎装的戚继光站在船头,他身穿山文将军甲,头盔上那朵斗大的红缨,和肩背后那袭外黑内红的披风在空中飒飒飘飞,显得英气逼人。

    一身便装的沈默,已经站在码头,笑吟吟的迎接他,老远便拱手笑道:“元敬兄,别来无恙啊!”

    “大人!”戚继光不敢怠慢,赶紧回礼道:“大人别来无恙!”虽然他是四品武将,比沈默还高两级,但人家是文官,要远远比他金贵,更何况文官指挥武将,这是铁打的规矩。

    只是当初称兄道弟,直呼其名,现在却要分出上下尊卑,让戚继光心里稍有些不是滋味。好在沈默通人情,在码头亲迎,这才让他好过许多。

    踏板放下,戚继光第一个下来,就要大礼参拜,沈默赶紧扶住他,一脸严肃道:“还记得我们在龙山说的吗?陋习不可习!”

    戚继光登时回想起那个冬天,两人在龙山后面的那座小茅屋里,挥斥方遒,激扬文字,指点江山,纵论天下,还真有些‘恰年少风流,试伸手,补天裂’的意思!

    一想到这里,这个如岳般的山东汉子,也忍不住微微激动起来。

    “还记得当初我们的理想吗?”沈默与他紧紧握手道。

    戚继光重重点头道:“富国强军,重振华夏威风!”

    “扬威四海,堂堂中国要让万国来朝!”沈默也激动起来,使劲拍着他的手道:“元敬兄,目标虽然很远,但你我确实又近了一步!”

    听他这话,戚继光恢复了平静的心情,点头道:“大人以弱冠执掌一府,又手握开埠大权,现下又扫平拦路虎,正是大展宏图的好时候。”

    沈默看看他,笑道:“元敬兄,从你这话里,我听出一股子怨气来。”

    “继光不敢。”戚继光轻声道。

    “你我兄弟,休要被虚礼拘束!”沈默拍拍他的胳膊,道:“边走边说。”

    戚继光点点头,便跟他沿着江边走去,穿过从船上卸下麻袋的人群,四周渐渐安静下来。

    沈默才开口笑道:“说实话,元敬兄是不是怪我太自作主上,太自私了?”

    “末将不敢。”戚继光赶紧否认道:“就像我们合作的军规上说的,服从是军人的天职,我一直以此要求自己的部下,当然自己也要以身作则了。”

    “看看,”沈默指着他笑笑道:“都得用军规来说服自己,才能到我这儿来了……说明你确实是不情愿,不甘心啊!”

    戚继光轻笑道:“没有的事儿,多心了。”

    “我没有多心。”沈默清声道:“你八成是想,这里远离战区,比起松江、宁波、台州这些地方,打仗的机会太少了,怕多数时候,都是给他沈拙言看家护院吧,对不对?”

    戚继光笑笑,没有说话,显然被言中了。

    “原先你这样想没有错的,苏州确实不是前线。”沈默站住脚,正色对他道:“但现在就错了,因为这里要开埠了,这是利国利民的好事儿,也是断人财路的坏事,那些人虽然折了这一场,但肯定不会善罢甘休的。”

    “文的不行,来武的;明的不成,来暗的。”沈默继续道:“当明枪暗箭都不奏效时,他们一定会把倭寇招来,来个鱼死网破的。”

    戚继光点点头道:“本来他们和倭寇就是狼狈为奸,这在浙江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

    “嗯,”沈默也点头道:“所以元敬兄千万不能松懈,要更加勤奋的操练,等到机会来了的时候,一鸣惊人!”

    戚继光肃容道:“末将受教了。”

    “你看,又来这一套。”沈默哈哈一笑道:“不过现在吗,还是要麻烦元敬兄,将苏州城的警戒担负起来。”

    “苏州的事情,”戚继光由衷赞道:“大人好手腕啊,翻云覆雨间,便让那些豪门大族,全部入彀了。”

    “呵呵,”沈默笑道:“我这云山雾罩的一局,元敬兄想是已经看透了吧?”

    “反复推敲过后,”戚继光摇头道:“只能说是了解了个大概。”

    “说来听听。”沈默笑道。

    “那末将就班门弄斧了。”戚继光笑道:“大人用的是‘示敌以弱,先放后收’的策略,将他们一步步引进陷阱!”

    “呵呵,怎么个示敌以弱,先放后收?”

    “大人表面上看似被那些人打了个措手不及,但我观大人的应对,一步步有条不紊,显然是料敌先机,早有应对。”戚继光侃侃而谈道:“再看大人明明白到粮食,却偏偏按兵不动,等到对方的银钱,全部换成粮食和票券时,才一举抛售出来,让粮价暴跌下来、票券大幅贬值,让那些人折了老本!”

    说着不由感叹道:“这跟沙场打仗,其实有异曲同工之妙——明明占据兵力优势,却偏要示敌以弱,将其引入伏击圈,然后围而歼之!”

    “果然是‘三句话不离本行’啊!”沈默朗声笑道:“不过却有些相通之处。”说着望向宽阔的江面道:“不错,其实这次的事件,原本不至于持续那么久,闹得这么大,只要我痛下决心,铁腕治市,打击不法,平抑物价,相信有你和你的军队震慑着,是可以将扼杀在萌芽中的。”

    “之所以发展到今天,”沈默沉声道:“敌人出乎意料的强大是一方面,我的故意示弱,甚至故意纵容,也是很重要的原因。”说着轻笑一声道:“是我故意把所有的筹码压下不用,将简单的事情复杂化的。”

    “大人为什么要这样呢?”戚继光轻声问道。

    “这是一次战争!”沈默沉声道:“是他们对我,对市舶司的挑战,从事态的发展看,起初他们并没有打算决战,而是想试探或者恫吓,让我知难而退——如果我简单粗暴的了结了,肯定还会有连续剧——我没有那么多时间跟他们蘑菇,所以长痛不如短痛,还是一次彻底摆平了好!”

    “大人英明。”戚继光心悦诚服道:“这下彻底清净了吧。”

    沈默摇头笑道:“怎么可能?”说着挠挠头,一脸苦恼道:“麻烦事儿还在后面呢,就像我方才跟你说的,若是处理不好,会出大乱子的!”说着站起身来,肃容道:“戚将军!”

    “末将在。”戚继光抱拳道。

    “苏州城的治安就拜托你了。尤其是码头的粮仓,城内的票号、当铺,还有那些个商家,要重点关照。”沈默沉声吩咐道:“不要让事态恶化。”

    “是!”戚继光领命道。

    就像沈默所预言的,麻烦还在后面呢。随着大量的粮食入市,粮价下跌得很快,同时也连带着整体物价快速下行,原先还如香饽饽似的各种票券,一下子成了烫手的山芋……与起先的状况恰恰相反,现在东西贱了,可以用更少的钱买到,但那些票号钱庄手中的海量票券,可都是紧缺时期,一半是自己用高价购入的,另一半是债户们以较高的对价抵押的。不管哪一种,取得成本都比现在的物价高多了。

    老板们只好将票券的出售价格,降到物价水平一下,老百姓却偏偏不再认账,不买这些票券了!追涨杀跌的心理,在此刻分外突出,人们认为价格会持续下跌,自然会持币待购,不再动用一分银钱。

    有人要问了,经过好几个月的折腾,光买高价粮去了,老百姓手里还有钱吗?

    回答是,可以说有,也可以说没有。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他们手里确实有银子,但全是从当铺和票号借来的印子钱……自己的钱用光了,又不能绑住脖子不吃饭,所以只能跟当铺、票号借钱。

    当然不能白借,除了超高的利息之外,还有各种票券做抵押。当时正是物价飞涨,票券抢手无比之时,钱庄和当铺的当头们,十分乐意吃进这些‘便宜’的票券,他们相信随着价格的日新月异,自己的财富也在哗哗的增长。

    甚至连中人都不要,便可以此放款,十分的宽松。

    只是他们还不知道什么叫‘落袋为安’,在票券没有变成银子,收入囊中之前,什么都有可能发生!

    现在券的价格一落千丈,票号钱庄的财富也急剧缩水,幕后的老板们心急火燎,台前的当头们,更是如坐针毡。他们赶紧凑到一起,合计着该当如何过关,最后决定从两方面下手,一面敦促老百姓尽快还钱;一面向那些发售的商号施压,让他们按照原价赎回票券。总之是要赶紧把这些见鬼的票券处理掉。

    但事与愿违的是,这两个法子一点用都没有。先说前者,老百姓自然会算账,既然那些券不值钱了,倘若归还印子钱,将券赎回就大不划算了,还不如直接赖账,把钱留下,不要那些越来越贱的券呢。

    所以当伙计们心急火燎的上门催讨印子钱时,债户们便说:“印子钱先前都用来抢购东西了,我们手头现在没钱了,要不那些券就留给你们吧。

    这馊主意不知从哪起来的,但很快便传遍了全城,老百姓有样学样,都开始赖账,当铺和票号还真没办法,因为一直以来,抵押物的价值,都是远高于印子钱本身的,所以向来有‘到期两清’的说法,也就是有抵押物的印子钱,如果到期还不了,就不用还了,但抵押物归债权人。这原本是剥削债户的招数,谁知此事成了搬起石头打自己的脚了。

    再说后者,档头、掌柜的们,上门找到发行券的店家,要他们按照原价赎回。店家当然不答应,他们说:“这券背面写得清楚,‘一经售出,概不赎回’,您买的时候没看清楚吗?”

    票号钱庄的掌柜们怒了,拍桌子道:“要是不给赎,那就全兑现了,咱们就一起完蛋!”

    店家确实没能力兑现,但他们死猪不怕开水烫道:“我们的钱都买了粮食券了,现在是一没钱二没货,你们宽限则个,慢慢来则罢。若是逼得紧了,我们倾家荡产、只能倒闭,你们手里的券都得变成废纸!大家一起玩完算完!”众口一词,正是算准了票号和当铺,不敢让那以千万两计的票券,打了水漂。这显然是有高人在背后指点的。

    面对着这种彻底的无赖,往日里飞扬跋扈的当铺和票号,第一次有了弱势群体的感觉。更糟糕的是,在这场战役的后期,他们已经捉襟见肘了,只好向别府的同业,拆借了数百万两银两,现在听到风声,债主上门,开始向他们追讨欠银了。

    这所有的压力,一层层向上传,最后传递到寒山寺的后院里,落到了陆、王、潘、彭四位的肩膀上。

    “四位大老爷,可得想想办法。”那些被他们忽悠来的大户们,哭丧着脸道:“我们的全部家当都压上了,可不能就这么化为乌有啊。”

    “是啊,当初我们就不想跟他们干,痛痛快快的开埠多好,现在弄得赔了夫人又折兵,实在是太亏本了。”

    “就是啊,那个陆绩不是说,天塌下来他顶着么?怎么现在没人影了呢?分明是见势不好,就逃掉了!”

    “还说什么九大家多么厉害,怎么连一个知府都斗不过?吹牛没边了简直!”讨伐声此起彼伏,愈加激烈,有向谩骂发展的趋势。

    “够了!”陆鼎终于忍受不住。陆绩是他的同姓,也是由他引见给众人的,所以现在这些人的每一句,在他听来都是在骂自己一般。

    看到众人一脸不服的模样,他面色难看道:“陆绩代表九大家拜山,诸位可都是趋之若鹜,恨不得舔人家鞋底的。当时不看好沈大人,这也是公论。当时我就跟你们说,这就是一场赌博,买定离手,或赢或输,都是自己选的路,可怨不得别人。”

    众人当然记得这话,闻言都有些不好意思。

    陆鼎叹口气道:“现在形势逆转了,九大家输了,沈大人赢了,这就是最后的结果!现在该关注的,是如何应对,化解这场危机。再说那些伤感情的话,已经没有意义了。”说着加重语气道:“你们不要以为我在这转移话题,该我负的责任,我绝不逃避!但关口是,怎么让大家减少损失,这不是把我交出去就能做到的。”

    “这还有什么好讨论的?”听他说完,王子让道:“解铃还须系铃人,只有沈大人能化解。”

    “那就去请罪吧。”众人道:“求得沈大人的原谅。”

    “你们去就去,反正我不去。”彭玺一脸别扭道:“我从三十年前,就没有登过五品官的门。”他是三品致仕,面子大,向来都是地方官拜见他,即使苏松巡抚曹邦辅在任时也是如此,现在让他去一个五品同知低三下四,让好面子的老彭大人情何以堪?”

    让他这么一说,潘庹也道:“确实,我们身份比他高多了,上门拜访于礼节不符,止增笑耳。还是让那些当铺、票号的老板们去吧,我们在背后拿个主意就是了。”

    见他们这时候还死要面子,陆鼎冷笑道:“快醒醒吧老几位,你们是高官,但都已经致仕了。现在在台上的,是人家沈拙言!你们要是无欲则刚也罢,偏偏有求于人,还有什么资格摆谱?”

    偏偏他现在威信大降,说的话别人左耳进来,右耳就出去,压根没往心里去。

    最后讨论一番,还是拉不下那张脸,决定还是让下面人去谈判。

    命令传回城里,那些票号、当铺的掌柜、老板们,赶紧集合起来,往府衙求见府尊大人。

    谁知门口的衙役便挡驾了,黑着脸道:“这里是府衙重地,不是买菜的市场,想见我们大人,预约了吗?”因为这帮人作孽,让衙役们接连几个月没有节假日,工作量还特别大,压力也大,火气自然很大。

    老板们识趣的奉上大把的银两,好说歹说的请他通融则个。垫着手中沉甸甸的一包银子,那衙役才没好气道:“候着吧,我给你们去问问。”

    老板们等呀等,等了足足半个时辰,那个衙役才重又出来,一脸晦气道:“府尊大人说了,你们做不了主,跟你们说了也是白说,还是找能做主的来吧。”说着撇撇嘴道:“要说你们主子,真他妈不识相,内裤都输掉了,还想着摆谱,简直是太把自己当回事儿了。”便狠狠啐一口道:“回去告诉你们主子,苏州府的主人,是我们家府尊老爷,还想在这混的话,就乖乖夹着尾巴过来报道!都滚吧!”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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