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默便将黄十两口子,瞒着老爹偷偷购置的房产地址、以及谎称报废,转移出去的四台织机,现在所挂靠的工场,准确无误的揭露出来。

    这都是府中衙役,这几日明察暗访得到的情报,现在一下摆出来,那黄十自然无可置辩,跪在地上讪讪道:“大人……这也是为了投资啊。”

    “不管是什么,只要没分家,就是你们兄弟现在共同的财产。”沈默搁下那清单,冷声道:“现在你们兄弟这个样子,也不可能再过下去了,就让本官代为分家吧。”

    黄七夫妇,知道青天大老爷要为自己做主,自然是千肯万肯,但那黄十向来视家产为自己的囊中之物,岂会与他人分享?便诉道:“他养出个弑父的逆子,岂能继承父亲的家产?”

    “哼……”沈默冷哼一声道:“你哥嫂沦落到今天,与你和你家婆娘,有直接的关系。”说着一拍惊堂木道:“带证人!”

    便有两人的妹妹上堂作证,说小嫂如何隐瞒家产、挑唆老人、虐待大哥一家云云,还道:‘小哥的儿子,过年穿的是崭新的绸子袄、虎头缎子靴;大哥的儿子,明明是长房长孙,却只能穿露脚趾头的棉鞋,还是我这个做姑姑的看到了,才给他买了新鞋换下来的呢。’说着便心酸道:“结果初二回娘家的时候,又看到他穿着那前卖生姜后卖蛋的破鞋,我便问他,怎么不穿新鞋?他告诉我说,穿了,初一穿了,今天就脱下来了,等明年过年,还是新鞋……”

    “这孩子从小就懂事,”说到这,女子竟不能自已的掉泪道:“从不像别的孩子那样要这要那,小小年纪,就知道照顾父亲……”

    黄十终于忍不住道:“别给他往脸上贴金了,他要真是个人,怎会干出天理不容之事呢?”

    “还不是让你们给逼得!”他妹妹怒目而视道:“十来岁的孩子,已经开始懂事了,你们却整天‘死瞎子’、‘死瞎子’的称呼他父亲,他能受的了吗?爹爹老糊涂了,也跟着你们一起叫,他能不和爹爹吵吗?小孩子又没有克制能力,一时冲动就动了手,难道你们就没有责任吗?!”

    这女子还真是挺厉害,让一干听众无不十分气愤黄十夫妇的丑恶嘴脸,也很同情黄七两口子,甚至觉着那个杀了祖父的男孩,也没有那么该死了……黄十想不明白,自己明明是原告来着,怎么稀里糊涂成了被告?便开始大声喊冤,说妹妹是与哥哥串通一气,泼污自己,云云。

    但谁也不信了。

    沈默冷声道:“不管你妹妹说的对错,你隐匿属于公中的财产,将嫂子赶出家门,这两桩罪名是无法抵赖的。”说着一拍惊堂木道:“按律,当杖一百,来人呐!”

    便有两个衙役,伸出水火棍,将那黄十双腿一插,便掼在地上,死死压住,那如粗胳膊的大木棍子便‘砰’地落下,只一下,便将黄十打得魂飞魄散,杀猪般求饶道:“老爷啊,我都听你的,且饶了小的贱命吧……”

    又待打了整整十杖,沈默才慢条斯理的喝止道:“将你们的住宅一人一套,你可愿意?”

    “愿意愿意……”黄十连声道。

    “将你们的织机三六而分,你哥哥六台,你三台,可愿意?”

    “愿……啊……”黄十哀求道:“不公平……”

    “那就接着打!”沈默眼皮一捶道。

    “愿意愿意……”黄十只好投降道。

    “休要说本官不公,”沈默沉声道:“你哥哥双眼失明,你却手脚健全,却也不事劳作,光靠这几部织机过活,如此下去,早晚要成为蠹虫一般,现在本官让你仅够温饱,想要过原先的日子,就得自己劳动,不是害你,恰恰是在救你。”

    有道是形势比人强,黄十还能说什么?只好委委屈屈的答应下来。

    沈默当场拟定分家文书,一式三份,命两人在上面摁下手印,让其各保存一份,再留一份在府衙,道:“本官会派人监督的,休想耍花样!”

    家产分得让人心服口服,但大家还挂心着对那少年的宣判,尤其是那黄七夫妻俩,拿着刚到手的家产文书,跪在沈默面前道:“大老爷,我们愿意献出全部这些,换得小儿一条活命,就是把这两条命一起搭上,也心甘情愿。”

    沈默叹口气道:“本官是同情你们的,但国法难容……”

    “大人啊,我们已经这把年纪了,唯一的儿子是我们的命根子,要是他死了,我们也定然活不了了。”两人磕头都磕出血来了。

    那黄七的老婆突然抬头道:“一命换一命,请大人开恩!”说着便用尽全力一头往地上撞去!众人措不及防,便听砰得一声巨响,那妇人已经头破血流,登时不省人事。

    归有光赶紧上前检查,对沈默禀报道:“颅骨裂了,但还有气……”

    “快快命医馆的人来抢救……”沈默沉声道。

    众人都被这满地鲜血的一幕惊呆了……包括沈默,那黄七的老婆虽然是他找来的,但也只是为了鸣冤分家产,这一出可出乎他的意料,望着那一动不动的妇人,沈默起身下堂,缓缓踱步道:“可怜天下父母心,今日方知爹娘痴……众位也看到了,黄七为了让他儿子活命,不惜冒死顶罪;他的妻子又愿用自己的性命交换,我相信一旦处死了他们的儿子,这夫妻俩也活不成了。”说着叹息一声道:“他们的儿子虽然该死,但这样的父母却不该死,诸位父老,你们说该怎么办?”

    乡老们激动的七嘴八舌道:“那娃娃毕竟才十二三岁,屁事儿不懂,虽然罪大,却不能算恶极,只能说是一时冲动;您大人看在事出有因,他爹娘着实可怜的份儿上,请从轻发落吧。”其余人便七嘴八舌的附和道:“是啊大人,他毕竟还是个小孩,看在他爹娘的份儿上,就饶过他一条性命吧。”

    这时候,一个老头突然蹦出来道:“诸位,我们联名写情愿书吧,请大人代为上呈民愿。”引来众人的一片赞同声。

    沈默听到这个声音,眼中光芒一闪,再看那张脸,却不是那个模样,但此刻他帮了自己大忙,自然不能深究,便点头道:“如果有诸位相助,本官可以考虑代为求情。”

    老百姓都是很感性的,从来不考虑什么法律该怎样怎样,只是按照自己固有的逻辑,痛恨为富不仁者,同情弱者,现在又被这夫妻俩的护子之情所感动,竟然一边倒的支持起了黄七一家,全都在请愿书上签了字。

    沈默便沉声宣布道:“此案暂不宣判,待本官将诸位的看法,上秉按察司再说。”

    那发起签名请愿的老者却分外大胆道:“请问大人您是什么态度?”

    “民愿,就是本官的态度。”沈默微微一笑道:“现在,将来也是,这件事上是,别的事情上也是!”这话说的太漂亮的,引得众人一片欢呼,高赞‘青天大老爷’!

    就在众人的欢呼声中,沈默却望着那老者道:“老先生请留一下,我们一起商讨商讨,该如何上书才妥当。”说着一挥衣袖道:“退堂,其余人都走吧。”

    众人便给府尊大人磕了头,纷纷退下,就剩下那老头,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心中懊悔的不能自已……他正是在萧山驿,与沈默照面的那位老头,虽然易容可以变化,但声线却变化不大,尤其是说话的语气,细心如沈默,一听就能听出端倪……当然,他本来是只是来看热闹的,应该自始至终没台词才对,可是方才一激动,竟然出了声,穿帮露馅自然就在所难免了。

    老头知道自己是跑不了了,索性大方承认道:“就是我,怎么地。”

    这时候铁柱他们已经围上来,将沈默保护起来,将‘老头’也包围起来,沈默却一挥手,将他们都斥退,定定的望着那‘老头’,‘老头’起初满不在乎与他对视,但无奈沈默为了当个称职的官员,每日早晨都刻意跟府里的猫咪对眼,练就了无比凌厉而持久的眼神,很快‘老头’就顶不住了。

    但这‘老头’显然是个不认输的性子,咬牙切齿的与沈默对眼,两眼通红还不罢休。

    沈默自然不会言败,虽然他眼睛开始不适,但发现对方的眼睛已经跟兔子似的了,便继续坚持下去。

    好在二堂里已经被清场,只有沈默的亲卫存在,否则王用汲、归有光,还有那些衙役们,一定会面面相觑,怎么也想不到在他们心中极度老成的大人,还有如此孩子气的一幕。

    最终的结果是,毅力输给了久经锻炼的毅力,随着‘老头’终于高喊着‘受不了了!受不了了!’沈大人获得了惨胜,一边揉着眼眶,一边道:“早认输不就得了,你是赢不了我的。”

    “哼,有什么好得意的?”老头苍声道:“不就是侥幸赢了这一次吗?”

    “不只是一次吧,”沈默嘿嘿一笑道:“我的洗脚水滋味如何啊?陆!公!子!”

    老头面上表情一紧,旋即恢复正常道:“听不懂大人在说什么。”

    但铁柱他们却听懂了,纷纷剑拔弩张,指着那被称作‘陆公子’的老头,只要他稍有异动,立刻万箭穿心!

    老头几乎已经放弃了抵抗。

    却见沈默一抬手道:“把家伙收起来。”

    “可是……”铁柱道。

    “可是什么可是,”沈默沉声道:“收起来。”铁柱等人只好将弩箭放下。

    望着一脸探究的‘老头’,沈默淡淡道:“这次不抓你,是因为你方才毕竟是做了件好事,如果抓你,反而我成了小人,所以我放你走。”

    老头想不到他会这样说,咂咂嘴不知道该怎么回话。

    沈默一挥手,命手下让开一条去路道:“明天,我将赴吴县陆家的约,希望到时候你也出席。”

    ‘老头’点点头,朝沈默拱拱手道:“承让了。”便转身往外走。

    却被他唤住道:“等等。”

    ‘老头’陆公子以为他要反悔,身子一下僵住了,却听沈默带着戏谑道:“希望明天,你用真面目见我。”

    陆公子气得差点被门槛绊倒,使劲点点头,便气呼呼的走了。

    “大人,怎么不留下他?”待那人走后,铁柱沉声问道。

    “留下他干什么?”沈默没好气道:“自取其辱吗?”

    “我们还抓不得他么?”铁柱身为大人麾下的百户官,最近觉着自己很牛的。

    “他们肯定会搬出北京那尊神,”沈默啐一声道:“到时候你说我能不放吗?”

    “您都扣了他的箱子一个多月了,”边上的三尺凑过来问道:“怎么也没见他们来要啊。”

    “第一,他们知道,现在要了我也不会给,就算搬出陆炳也白搭。因为东西不是人,在我这搁着也无妨。”沈默伸出两根指头道:“第二,他们自信,早晚会有办法让我乖乖交出来的。”

    “那您会吗?”两人齐声问道。

    “看情况吧。”沈默翻翻白眼,发现眼睛仍然发涩,不由怒道:“什么玩意儿!”便气呼呼的走了。

    弄得两人面面相觑,不知怎么又惹着大人了。

    回到签押房,归有光和王用汲正在等着,一看府尊大人便关切问道:“大人,您的眼睛怎么红了。”

    “啊……”沈默暗骂一声,信口道:“被那母亲感动的。”

    “大人,”王用汲道:“您难道真的要上书保那个少年?”

    “不保他,争取减刑吧。”沈默坐在桌前,拿过归有光记载的笔录来,便要提笔往上写字。

    归有光赶紧阻拦道:“大人,笔录已经没法改了,原告、被告、旁听都摁了手印,涂改就无效了。”

    沈默哈哈一笑道:“谁说的?我给你改改看。”说着便将其中一句加了一笔,对两人道:“你们看这样如何?”

    两人凑过来一看,只见其中一句描述行凶的句子‘用木剑击中后脑致死’,的‘用’字上轻轻一钩,改成‘甩’字,整句话变成了‘甩木剑击中后脑致死’,虽然只是一笔之差,案件的恶劣性质,便被大大消弱——‘用刀致死’,是故意杀人,肯定不好开脱;可‘甩刀’就不一定致对方死命,只是甩得不巧,失手劈死。这样就把故意杀人罪降为误伤致死的过失罪,虽然因为死者与凶手的关系,还是要判死刑,但性质无疑要轻很多。

    且会给复核此案的上官,一种此乃‘一个少年一时冲动之举’的感觉,无疑大大增加了那少年活命的几率。

    “大人改一字而救一人!”归有光赞叹道:“这定会传为士林美谈的!”因为在此时人的眼中,这种改动并不算违法,而是灵活变通的表现……当然一切要看你的出发点如何。

    如果是徇私或为恶,肯定会被士林弹劾的;但这种‘救一人活三人’的宽大,尽管撒满去做,不仅没人会在这上面做文章,还会交口称赞,沈拙言仁义的。

    这个名声,可是千金不换的啊!

    王用汲便问道:“那到底如何定罪?”

    “杖一百,发配口外充军,永不得返。”归有光最有经验,便出主意道。

    “这跟死刑有区别吗?”沈默问道,这是仅比死刑低一等的刑罚。

    “一般来说,上面多少都会改动我们的判决。”归有光笑笑道:“我们把刑罚定在这个坎上,进一步就是死刑……如果上峰同意我们的意见,就不会判这个死刑,反而会把刑罚降一档。”又道:“如果他们不同意,那我们这个‘跟死刑没区别’的判罚也说得过去,至少不会因此而获罪,可谓两全其美。”

    “如果他们同意了,又不改动呢?”王用汲问道。

    “说句犯忌讳的,他还年轻,”归有光压低声音道:“总会等到大赦天下的。”

    最后两人望向府尊大人道:“大人的意思呢?”

    “很好,”沈默点头道:“你们想的已经很周全了,就这么办吧。”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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