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吴江不久,路过一家小饭店时,沈默看到一匹眼熟的骡子系在店门口,不由竟有些惊喜,对铁柱道:“进去坐坐。”

    铁柱问道:“咱们刚吃了午饭,这才不到半个时辰,公子您就饿了?”

    沈默瞪他一眼道:“服从命令听指挥,要保持你的美德。”

    铁柱‘哦’一声,闷闷不再说话。

    主仆三人进了店,此时已过饭点,里面冷冷清清,只有三两桌客人在吃饭。

    沈默一扫见,就看到了要找的人,一个背对自己、正在吃饭的孤身男子,便径直走了过去,终于看清那又黑又瘦的男子,面前仅有一壶茶,三个粗面饼,和一碟萝卜咸菜。

    沈默见他一手拿着咸菜,一手持着面饼,大口咬一块饼子,小口啃一块咸菜,面上表情竟然颇为享受,仿佛吃得极为香甜。

    这些东西沈默是没吃过的,即使最潦倒的时候,也有大米就着野菜鱼汤下饭,好歹还能咽下去。但这种干巴巴的硬面饼子,也不就着点汤水,难道不会噎着吗?

    反正沈默光是看看,都替这位老兄噎得慌,竟然不由自主的按住胸口无声做干呕状,仿佛吃饼子的是他一般。

    那男子起初认真吃饭,没有理会他,但沈默在他身边站久了,自然要抬头瞧他一眼,结果就看到沈默张嘴瞪眼的这副模样,还别说,直接就真把他给噎着了。

    男子噎得直翻白眼,赶紧搁下饼子咸菜,伸手去摸茶碗所在。

    沈默心中这个歉疚啊,赶紧将茶碗送到他手里,他接过来咕嘟嘟饮下去,又使劲锤了锤胸口,这才猛地一抖,把塞住喉咙的粗粮咽下去,长舒一口气道:“可憋死我了……”

    沉默趁机坐在他身边道:“对不起啊,兄台,我这人有个毛病,最看不得人家噎着,人家一噎,我也跟着噎。”

    那人擦擦嘴角的口水,板下脸来道:“好似是你先噎着的,我才跟上的。”

    “对不起啊,”沈默继续道歉道:“我就这毛病,您千万别往心里去。”说着打个响指对店小二道:“给这位大爷上碗肉羹……”再对那男子道:“就当给您赔不是了。”

    “不必,”男子摇头道:“我吃惯了粗茶淡饭,享受不了什么油水。”

    “那就来两盘青菜,再来个素汤。”沈默对小二道:“油水要少!”

    “也不必了。”男子再次拒绝道:“我并没有怪罪你的意思,”说着打量一下沈默道:“你爹妈挣两个钱不容易,不必破费。”

    沈默差点又被噎到,郁闷道:“我说兄台,您从那看出我花爹妈的钱?”

    “看你年纪轻轻的,应该进学了吧?”男子打量他道。

    “府学生员,”沈默自豪道。

    “别管县学还是府学,”男子道:“想要食廪,都是要论资排辈的,你这么年轻,想必还没食廪饩吧?”

    沈默想一想,自己好像确实没有领过一颗廪米,便老老实实点头道:“未曾食廪。”

    “看你这身打扮,”男子继续打量他道:“家里应该算是小康,却还称不上大富吧?”

    沈默点头道:“确实,日子过得挺紧。”话说因为他慷老岳父之慨,一下捐出去十五万两银子,虽然是不得已而为之,可殷老爷还是心疼坏了,说以后都不给他钱花了……所以沈默这也不算唬人。

    那男子便很诚恳教育他道:“年青人,要知道读书到现在,你已经花了家里很多钱了,如果科举之路不那么平坦,还会花更多钱,你堂堂七尺男儿,不劳而食已经很不应该了,如果还要大手大脚的花钱,难道不觉着羞愧吗?”

    沈默讨了个没趣,只好讪讪道:“您说的对,那我不请您吃了。”

    “这就对了,读书人不下地干活,不上机织布,往往不知道一粥一饭、一钱一粟得来不易,这样将来就算侥幸得中,为官也不知道恤民清廉。”男子教育完了他,便继续吃他的面饼。

    沈默将他的话反复琢磨一遍,突然感觉仅凭这一番话,他就要胜过绝大多数父母官,不由有些尊敬道:“学生受教了,学生沈言,浙江人。还没请教先生的高姓大名,仙乡何处……听您的口音不是江浙人吧?”

    “我叫海瑞,号刚峰。”男子也是长途跋涉,很久无人说话了,自然比平时话多了些:“是广东琼山人。”

    “天涯海角啊!”沈默惊呼道:“走了很远的路啊。”

    “不是从海南来的。”海瑞道:“我已经离开家乡十多年了,这次是从福建南平过来的。”

    “福建南平……海瑞……”沈默装模作样的寻思一会儿,突然一拍桌子,险些又把海瑞吓得噎住,一脸惊喜道:“海笔架!你是海笔架!”‘海笔架’是海瑞的绰号,但与别人‘张大头’、‘马大脚’之类的诨号不同,他这个外号是可以登大雅之堂,当面称呼的。

    因为这是有典故的,话说海瑞在福建南平自然不是买炊饼,而是当官,正八品教谕!管县学生员的,小得不能再小的官。

    在他任教谕的第二年,正五品的延平知府下来视察,按例要看学堂,在南平县学官署接见学官。海瑞带领两名助教进入大厅,一见到知府大人,一左一右两个助教急趋上前,抢步跪倒,纳头便拜。

    海瑞夹在二人中间,只是作揖,却站而不跪。知府大人先是惊讶,继而很气愤,但不好当面发作,只好冷笑一声,对陪同视察的官员道:“你们看这三个人,多像个山字笔架!”两跪夹一站,可不是活脱脱一副笔架的模样?这已经是再清楚的不过的暗示了……老兄,你不协调,快跪下吧!

    但海瑞却不为所动,到底也没有跪下,知府大人觉得他是有意轻侮自己,草草巡视之后便离去了,连县里准备好的宴席也没吃。

    海瑞之所以不跪,并不是想要侮辱上官,哗众取宠,而是与他的性格有关,也许是先天遗传,也许是后天养成,他是个极度坚持原则之人,视律法为圭臬,不仅自己严格执行,还要求别人也一样遵守——开国之时,国家就规定学官在学校见上官,拜而不跪,此体现师道尊严,也是写进大明律的。但百年之后,士风日坏,学官们为了讨好上级,无所不为,跪迎上官早已相习成风,所有人都习以为常。

    所以在海瑞看来原本正常无比的‘不跪’,就显得惊世骇俗了,一下子,‘海笔架’的名声便在官场上传开了。

    ‘笔架先生’的名声越传越大,后来提学、布政使等更大的官员前来视察,海瑞皆揖而不跪,但人们想起国家的规定,倒也无话可说,只是将其传为笑谈,竟然让海瑞的名气越来越大。

    不得不承认,此时士风并没有烂透,至少高级官员的涵养和气度还是很好的,他们不但不和海瑞置气,反倒称赞他恪守礼法,堪为士范。

    引起通省官员的关注后,他这个最清苦、最没前途的学官,实心任事,做出的种种实绩,也就进入了高官的视线……他规范了考勤制度,订出教约十六条,狠抓学校纪律,提高教学质量,重视思想教谕,使散漫的学风有很大扭转,与其他县学放羊式管理相比,不可同日而语。果然在后面的数次考试中,南平的成绩越来越好,竟然从倒数提高到了前茅。

    属下出现了这样的模范官员,对每个领导来说都是脸上有光的,于是‘巡按监司交章荐之’,大家争着上本保奏他,希望他能晋升……必须承认,这是没有掺杂任何利益、以及不良动机的,所以才更显出其可贵。

    刻苦自砺的海瑞,终于通过自己的坚守,为自己赢得声誉,进而转化成这次的升迁。但推荐他的人都相信,海瑞之所以如此不通情理,是因为见世面少,书呆子气重,随着‘历练’的增加,所有人都相信他最终也会融入官场大秩序中去,而且可能比别人混得更‘明白’……通常意义讲,碰壁会使人更加清醒,也就是说,大家都知道他一定会遇到比常人更多的挫折,然后搓着搓着,就圆了。

    这下轮到海瑞惊奇了,问他道:“我的恶名已经全国皆知了么?”看来他也知道,自己这次破格提升,是因为自己‘狷介’的名声……虽然他已经额头出现皱纹、鬓角开始发白,年近半百才熬成七品县令,不要说跟沈默这种二十岁的五品官比,就是放到官场的平均线上,也算是仕途困顿了。

    然而对于海瑞来说,确实是破格的,因为他只是个举人。举人虽然可以做官,但‘捧着卵子过河’,还有上级要寻趁你,所有的功劳总是别人领,别人的黑锅总是自己背。这种不公正待遇下,当然得不到升迁,基本上举人从八九品起步,年年相安无事,混到到退休也不过是个七品,这就算命好的了!

    所以海瑞三十七岁中举,四十一岁才分配到福建做教谕,能在四年之内就升为县令,实在是让人称羡不已,他自己也受宠若惊。

    沈默笑着对他说:“也不是妇孺皆知,只是我们学里的老师,时常拿您说事儿,都是很佩服您的。”

    海瑞这才松口气,缓缓摇头道:“我不过一介狷介狂生,有什么好称颂的?”说完把最后一个粗面饼送到嘴里,咸菜也吃干净,再灌一肚子茶水道:“我吃饱了,要赶路了。”

    沈默笑道:“刚峰先生是要到哪里去?”

    海瑞却已经起身走到柜台前,对小二道:“我的炒面好了吗?”

    “好了。”店小二表情缺缺,将一个油纸包从柜台下拿出来道:“面饼一个一文,咸菜两文,茶三文钱一壶,炒面五文,一共是十三文钱。”

    海瑞已经从怀里摸出十文钱,闻听又多了三文,不由皱眉道:“你这店家,茶水怎么还要钱?”

    “对别的桌,茶水自然不要钱。”小二似笑非笑道:“可您吃了的加带着的才花了十文钱,我要是不收你茶钱,这顿饭是要赔本的。”

    海瑞眉毛拧成疙瘩,从怀里又摸出三文钱,搁在桌子上道:“钱可以给你,但你这件事做的太不地道,对贵点声誉的损失,何止千文百文?”

    “我们不在乎,也不挣你这种穷鬼的钱,”店小二被他说得有些恼了:“吃完快走吧,真晦气!”

    海瑞也不跟他争执,将炒面装进包袱,便出去了。

    沈默阴魂不散的跟上道:“还没回答我呢,您要去哪?”

    “苏州,”海瑞将包袱挂在骡子背上,也不骑上去,就牵着缰绳往北行去。

    “好巧啊,”沈默牵着马跟上道:“我也要去苏州呢,咱们正好同路。”

    海瑞看他的马一眼,又往后看了看,突然眯起眼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沈默不知道哪里出了破绽,若无其事道:“不是介绍过了吗?怎么又问呢?”

    “你的马是军马,后面两个是军人,”海瑞淡淡道:“能骑上这种马,有这样的护卫的,恐怕不是一般人吧。”

    原来如此,沈默大咧咧的笑笑道:“你说他们呀,他们是我兄长的部下,正好也要去苏州,便带着我一起了,不然这么远的路,家里可不放心。”

    海瑞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片刻,便不再看他,也不和他说话了。

    沈默知道自己的解释并不让人信服,对方就算不质疑,也不会再信任自己了,这下讨了好大一个没趣,让他颇没面子。只好闷闷跟在后面,准备等到下一个茶馆时和他分开。

    此时距离苏州城还有五六十里路,人烟十分密集,想要找一个歇脚的地方并不难,只是太早启齿太没面子,所以沈默硬撑了十多里,打个哈哈道:“哎呀呀,可把我累坏了,要不咱们歇息一下吧?”

    海瑞摇摇头道:“你自己休息吧,我要天黑前进城。”说着竟然快步往前走去,显然也想离他远点,这让向来被视为‘香饽饽’的沈默很没面子。

    望着他离去的背影,三尺愤愤道:“到时候大人表露身份,看他还敢不敢狂了。”

    “敢。”沈默笑道:“不然就不是海刚峰了。”刚要进茶楼里坐会儿,却听铁柱道:“大人,那海瑞被人缠住了。”

    “哦?”顺着铁柱所指,沈默看到一群青衣轿夫围着海笔架,仿佛要把他塞到一顶轿子里去。

    “难道是劫持?”沈默回头一看,自己的兄弟都在远处,便壮起怂人胆道:“看看去!”说着翻身上马,带着两人冲过去,便听到了如下对话:

    “您是海大人吗?我们是长洲县的轿夫,在此恭候多时了。”轿夫们道。

    “你们怎知我的行踪?”海瑞问道。

    轿夫们互相看看,领头的赔笑道:“我们也不知道您哪天来,就在这一直等着,结果还真把您给等来了。”说着不由分说,便将他按到轿子里,高声道:“您老坐好了,兄弟们起轿了!”

    沈默看是来接驾的,觉着有些蹊跷,便吩咐手下跟上。

    只见那轿子起先还算正常,但没行出一里地,突然就发疯般地‘飞’起来了,活像在颠簸箕,直把海瑞颠得前仆后仰,跳起落下,肚子里也翻江倒海,若不是吃得太少,定会吐出来的。

    还听他们一边颠,一边怪腔怪调的哼道:‘今天老爷乍到,先坐簸箕小轿,往后不听使唤,拿你乌纱撂高……’

    沈默在后面,看见四人的小轿十六人抬,轮换折腾海刚峰,也听见那放肆的小调。他这才想起徐渭曾经说的陋规:但凡科贡官、举人官上任,下属总会变着法子的给他下马威,除了这些官儿不敢惹事,好欺负之外,还有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使其安分守己、少管闲事……一般这些官员都年纪大了,不愿招惹这些地头蛇,所以宁肯吃这个哑巴亏,日后也睁一眼闭一眼,甚至同流合污,一起捞钱。

    但沈默不想阻止,他想看看传说中的海刚峰会如何应对。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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