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也不是什么大事,只不过是嘉靖帝让他去户部问一问,今年的夏税分配了么,有没有给皇帝修宫殿的预算……话说玉熙宫、万寿宫等几处皇帝住了十多年的大殿,自从去年腊月震坏了之后,至今还是危房呢。

    沈默颠颠的去了户部,几个月下来,他这张脸已经是众所周知了,所以毫无阻拦的进去里面,找到了正在揪胡子算账的方尚书。

    方钝对沈默十分欣赏,且因为支持过他的缘故,还得到了渴望已久的太子太师衔,荣升从一品,将那条俗气的金银花腰带,换成了现在的玉带。

    所以一见了这后生,方尚书热情的不得了,拉着他嘘寒问暖,还拿出顶级的云雾茶招待他。

    宾主愉快的废话一阵,沈默抛出了皇帝的问题。方钝的老脸登时垮下去,愁眉苦脸道:“今年七个纳税大省全部大幅减免赋税,导致朝廷的收入锐减,往年总有个三四百万两银子的进项,今年却统共不到二百万两银子。”

    这个数早就报到内阁了,沈默自然是晓得的,所以方尚书一诉苦,他便知道皇帝的房子要玄了。果然方尚书接下来便大谈特谈大明朝现在的经济危机有多严重,应该发扬艰苦朴素的光荣作风,等等等等……要是一般的毛头小子,就被他说晕了,可沈默不吃这一套,一脸苦笑道:“我的老大人,您说的我都清楚,可圣上的问话总是要回的,您看我该怎么说?”

    “怎么说?”方尚书老脸一红道:“实话实说呗。”

    “什么实话?”沈默问道。

    “户部没钱……”方钝小声道:“你看能不能跟陛下说,稍稍缓两年可不可以?”

    “秋税也不行么?”沈默轻声问道。

    “秋税也已经排满了。”方钝满脸苦笑道:“实话跟你说吧,当初陛下大度表示,宫里可以先不修,我就把这份儿预算排到明年了……如果到时候有钱的话。”

    沈默心中苦笑道:‘您老怎能把皇帝的面子话当真呢?’

    “老夫不是不知道咱们这位陛下的脾气,”方钝人老成精,自然知道他是怎么想的,苦叹一声道:“你应该也知道,咱们朝廷寅吃卯粮已经好些年了,国库里向来没有存银,都是随到随用,这样平时还能勉强维持。可现在又碰上大地震,这下就更揭不开锅了……”说着开始给沈默算起烂帐道:“各省都要赈灾银子,报上来是一百多万两,朝廷没钱,只能先发五十万两,让地方上购买种子农具,别耽误老百姓的农时。还有修河堤的银子,至少得二百万两,也没钱,只能也发一半,把黄河几处紧要的地方修一修,别淹了大城市,至于农村乡镇,只能让他们牺牲一下了……”

    听老尚书算账,沈默面色愈发凝重,又听他继续道:“还有京城的城墙,还得需要四十万两才能修好……”

    沈默终于忍不住道:“城墙不是去岁就修好了么?现在只不过被震裂了,能花这么多钱吗?”

    “嘿嘿,工部说多少钱,就是多少钱啊。”方钝满面鄙夷道:“不知道你去外城看过没有,那城砖都是糠心的,使劲用手一掰就断。俺答也就是不知道,要是知道的话,早就拿着木头桩子把城墙撞开了。”说着不顾体面的狠狠啐一声道:“就种质量,前前后后竟花了朝廷一百万两银子,不知道有多少流进那些人的腰包了!”

    老头子德高望重,当然敢议论主事者了,但沈默可不敢,他连忙和稀泥道:“这次拿了银子,肯定要好好修的。”

    “屁!”方钝彻底怒道:“我早就打听了,这次的钱倒没有挪用,可采买的物料,有大半流到尚书侍郎家里,给他赵大人翻盖了房子,给那小阁老在香山修了别墅!”

    沈默心中一动,面上却流露出一直无奈的神情道:“老大人请恕罪,这些事情,下官可不敢回话。”

    方钝面上的失望之情一闪而过,叹口气道:“咱们是拉磨老牛也怕虎,初生牛犊也怕虎,可陛下要是追问急了,我就管不了那么多了,非把这些事儿捅出来不可!”

    沈默当然知道他说的是气话,如果真要捅早就捅了,现在又没到把他逼疯了的时候,有什么好捅的?之所以跟自己这么说,是想让自己帮着在皇帝面前说几句好话,以免横遭无妄。

    这老者德高望重,沈默自然不会得罪,拍着胸脯保证道:“这事儿就交给我了,下官肯定帮老大人说话的。”

    方钝见他应下,不由暗暗松口气……老头子江湖阅历丰富,知道阎王好过小鬼难缠的道理,最怕沈默这种年轻人不知轻重,脑子一热胡说八道,给他带来无妄之灾。

    好在沈默比较上道,老大人欣慰之余,也投桃报李道:“那次廷议之后,陛下有没有再问过你市舶司的事情啊?”

    “没有。”沈默苦笑道:“我那次一时激动,贻笑大方……”

    方钝一摆手道:“你那可不是一时激动,分明是深思熟虑,蓄谋已久的。”

    “这都瞒不过老大人。”沈默老脸一红道:“不过陛下确实没有再问过,可能是我写的东西不合圣意吧。”

    方钝摇头道:“不会的,陛下坚决果敢,从来不会改弦更张,当时圣意属你,现在也依然不会偏向别人。”说着呵呵一笑道:“说句胆大包天的话,拙言你听听就算了,可千万别当真。”

    “老大人放心,”沈默笑道:“我这人没别的好处,就是嘴严,从不乱嚼舌根。”

    “那就好,那就好。”方尚书笑道:“其实依我看来,陛下已经有定计了,多半是要把你外放的。”

    “外放?”沈默登时脸色煞白道:“我犯什么错误了么?”对于前途远大的翰林官,向来视外放为畏途,尤其是这种未考满时的外放,一向被人是失宠于上、受到惩罚的表现……“难道非得犯错才能外放吗?”老头呵呵笑道:“如果放你个知府呢?”

    沈默大摇其头道:“这个更不可能了,您听说哪个新科进士,没有考满一次就可以守牧一方了?”本朝对官员的考核,分考察与考满,考察就是现在如火如荼的外察,与明年将要举行的京察,是专挑毛病的;而考满是看政绩的,三年初考,六年再考、九年考满,只要有成绩,就升两级,跨了一大步。

    所以正德以前的翰林官们,只能老老实实在京里熬到九年考满,才得升迁。这样做其实是很好的,因为有助于抑制浮躁之风,让官员能踏实施政。

    但到正德年间,天下第一不着调的武宗皇帝,把这个好传统给破坏了,对任职更调过于频繁,根本不等九年,。一官到任,屁股还没坐热就走了,谈何了解一方民情?踏踏实实办事?这让官员在任时,都毫无长期打算……只要‘无过’就可升迁,谁还愿意多事?所以皆‘不以民事为急,崇尚虚文,计日待迁’。

    有那说得天花乱坠如孔孟再生、实际事务一样不干的,也许反而升得更快,使社会风气一落千丈。嘉靖初年,当时皇帝还没堕落,正在励精图治那会儿,也曾经有过规定,官员必须期满才调动,‘不许无故更调’,但后来皇帝厌政了,当起甩手掌柜了,任由下面人瞎折腾了,也就又打回正德时的原型了。

    不过现在的把关者是李默,沈默认为他一定会坚持原则的,因为‘不许无故更调’的谕旨,正是嘉靖帝所颁布的,虽然过去快三十年了,可要是硬拿出来,皇帝也不能不认账是吧?

    “所以么,陛下不好办。”方钝呵呵笑道:“这事儿毕竟不合规矩,阻力很大啊!”

    听到‘阻力’二字,沈默第一反应就是‘李默’,也只有这位吏部尚书,能让皇帝的任命受到阻力了。

    “不过这时候,如果有个还算够分量的人,帮你说说话,那就不成问题了。”方钝呵呵笑道。

    沈默当然知道,这老头揣透了圣意,是在顺水推舟,送自己个干人情,但也十分感激……他现在是做梦都想离开这个吃人不吐骨头的京城,至少是羽翼丰满之前,这里实在太危险了!

    双方反复表达了各自的谢意,宾主尽欢,沈默回去复命,方钝继续算他的烂帐。

    回去的路上,沈默却没在想这事儿,因为他被方钝的另一番话所‘勾引’了,他觉着有必要去赵文华他们家看看,想到这,便吩咐道:“去一趟西长安街。”

    户部衙门离着天街很近,轿子不久便到西长安街上,沈默掀开轿帘往外一看,却只见到高高的朱墙,暗骂一声:‘没事儿建这么高的墙干什么?’便对外面的铁柱又下令道:“中午了,在附近找地方吃个饭吧。”

    尽管铁柱觉着这一带的酒楼华而不实,还死贵,但他有一样好处,就是从来不多嘴,所以点点头道:“最近的一家长安楼,就在隔一条街的地方。”一个合格的随从,应该对所处城市吃喝玩乐的地点了若指掌,很显然铁柱是达到这个要求的。

    须臾到了那长安酒楼下,沈默一看,四层的,比绍兴城任何一座楼都高,却在周围一片酒楼中,并不显得很突兀……因为京城的酒楼,尤其是长安街附近的,因为王公云集,遍地贵人,自然是高大无比,气派无比。比起规模来,这座四层的‘长安楼’,只能算是一般。

    “上去看看,四楼有没有座位了?”沈默下令道。

    “哦,”铁柱便点点去了,须臾带着个伙计转回来。那伙计点头哈腰道:“四楼都是大包厢,起价五两银子,大人您看咱们人少,是不是要个三楼的小包,那个就很好了。”

    “怕我没钱么?”沈默板着脸训一句道:“铁柱,先给他十两押着。”

    一片好心被当成驴肝肺,伙计这个气啊。不过看在银子的份上,还是假装给自己一个嘴巴道:“小的多嘴了,大人楼上请。”

    上到四楼,最靠北的包间,使女奉上香茗,沈默点菜,铁柱和轿夫们站在一边。

    这里每一道菜都价格不菲,甚至是昂贵,沈默忍着肉疼,不动声色的点了一桌,又对准备唱曲的歌妓、琴姬道:“本老爷吃饭喜欢肃静,你们都出去吧。”铁柱便上前打了赏,将闲杂人等轰出去。

    上菜速度不快,沈默都吃饱了,才摆满了桌子,他指着桌上几乎未动的菜肴道:“你们也用吧,我去一边歇歇。”

    沈默便端着个紫砂壶,让铁柱给他拿把椅子到窗边,仿佛在欣赏京都的美景,但谁也没法看到,他嘴角挂起的一丝冷冷的讥笑。

    从酒楼俯瞰过去,沈默见到了某人大兴土木的超级豪宅。

    这趟差事回来,沈默恢复了平静,这次不是装出来的,而是真正的从容不迫了,任凭李默掀起的风暴越来越大,他也不再理会,反而把差事办得更好更稳,赢得了阁老们的赞许,和嘉靖陛下的夸奖。

    但徐渭坐不住了,七月份的某一天,大家又休沐,他终于找到了与沈默独处的机会,劈头盖脸的问道:“那事儿还干不干了?”

    “不急。”沈默微笑道。

    “这都啥时候了,还不急?”徐渭小声愠怒道。

    “咱们是缸里有粮,心里不慌。”沈默俏皮道:“为何不坐山观虎斗呢?”

    “剩下的年青老虎一定把你吃了!”徐渭脸色彻底难看道。

    “不会的,”沈默摇头笑道:“如果老老虎真的要输,我们就动手!”

    “为什么要等这么久?”徐渭逼问道。

    “文长,这阵子我反复想过了。”沈默深深看他一眼道:“虽然咱们瞧不起严阁老,但不得不承认,他老人家拉帮结派,党同伐异的本事,绝对可以排进史上前三。二十年的苦心经营下来,他早已经把自己置身于一张由无数官员共同组成的保护网中,这是一股极其强悍的势力,是一个无比坚固的利益共同体,想要彻底摧毁它,单靠常规手段,是绝对办不到的。”

    “所以呢?”徐渭仍然不依不饶的问道。

    “所以,李默想要乱拳打死老师傅,从正面突破,大刀阔斧的进攻,是不会消灭他的。”沈默指一指西苑方向道:“几十年不辞劳苦、细致周到的服侍,让那位早已经离不开严阁老了……虽然那位也知道要更新换代,但他更想让严嵩发挥完最后一点余热,被自然淘汰掉。”

    “李默削一削严嵩的党羽没问题,甚至陛下也乐见其成。”沈默双目清明无比道:“严嵩也正是看到这一点,才一直容忍他。但一旦李默想要触动严党的核心,严嵩父子和他那几个干儿子,那严嵩一定会跳起来的,皇帝到时候也会偏帮他,把他护下来的。”

    说着呵呵一笑道:“所以我推断,如果严阁老没有应对措施的话,最后的结果八成是,双方分庭抗礼……哦不,甚至可能是三国演义。”有道是咬人的狗不叫,那位不动声色的徐阁老,在沈默眼里才是最可怕的人物。

    “这只是你的推测!”听他说了半天,徐渭不爽道。

    “但我觉着,虽不中亦不远矣。”沈默摇头晃脑道。

    他故作滑稽的样子,把徐渭都笑了,笑骂一声道:“那那天晚上你去找我干啥?这不玩人吗?”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啊。”沈默流露出一丝苦笑道:“干咱们这行的,就怕有个能置你于死地的敌人,万一要是严阁老真倒了台,我可就万劫不复了。”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徐渭道:“你是说非得李默真要把严嵩干掉了,才用我说的那法子?”

    “非也。”沈默摇头笑道:“还有我快要被李默干掉时,也会用。”

    “那不是早晚的事吗?”徐渭翻翻白眼道:“反正没有人知道是咱们干的,早把他拉下马多好,你也能早解脱。”

    “不行,”沈默坚决摇头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不到万不得已,我们不能趟这个浑水。”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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