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了恩,郝风楼站起,拜辞要走。

    徐太后挥挥手,笑了:“你下去吧。”

    郝风楼点头,转过身,身后的徐太后,那目光如一泓秋水,居高临下地凝望他的背影。

    郝风楼走了几步,身后的徐太后突然叫住他:“郝风楼。”

    郝风楼驻足,旋身道:“娘娘还有什么吩咐?”

    徐太后却是深看着他道:“再让哀家看你一眼,哀家记得从前的郝风楼虽然满肚子的鬼主意,有时候有些疯疯癫癫,却是个很热忱的人,哀家很久没有看过这个家伙的笑容可掬了。”

    郝风楼连忙换上一副笑脸,他努力回忆从前的自己,露出带着几分调皮和诙谐的笑容。

    这个笑容却仿佛定格在了徐太后的眸瞳深处,徐太后笑了,她郑重其事地对笑容可掬的郝风楼道:“你好自为之。”

    郝风楼行礼道:“娘娘保重。”

    这话本不该在这个时候提起,可是大家都已经明白话中的深意。

    郝风楼旋过了身去,背对着徐太后,他那一张笑脸也就渐渐冰冷,那依旧勾起的嘴角却只剩下了似笑非笑的轻浮。他踏步而出,人的表情多变,可是留给别人的背影却总是不变,在这不变的背影身后,徐太后眼中的郝风楼,其实早已不同了。

    到底有什么不同,即便是郝风楼也不甚清楚,无数次的倾轧,已让他看淡了许多东西,也让他对任何人任何事不再抱有任何美好的念想。只要来到金陵,他就永远是警惕的。警惕每一件事,每一个人。

    他那冷笑也变得销声匿迹。最后面无表情,自殿中出来,他浑身上下带着彻骨的寒意。

    此时此刻,理当出京了。

    郝风楼还有太多太多的事做,如今朝廷准允通商,那么接下来,至少在未来几年,谅山还有许多事要做,几年之后呢?

    郝风楼禁不住自嘲一笑。几年之后的事,谁知道呢,一切的平衡只在于实力的多寡,而一旦这个平衡不再了,天下潮流,浩浩荡荡,顺之者昌逆之者亡。无论郝风楼想还是不想,最后发生的结果都是一样,世道终究是吃人的。就好像士绅必须剥削佃户,商贾必须压榨匠人的价值,这便是天理,一旦你悖逆了这一点。违反了这个原则,唯一的结果就是淘汰出局。

    郝家又何尝不是如此,他们能在谅山风生水起。只是因为他们符合了许多人的意愿。

    出了宫,回到大营。一声令下,便是让将士们准备行装了。

    三日之后。浩浩荡荡的谅山军出城,离开京师。

    徐景明终究还是熬不过郝风楼的邀请,还是来相送了。

    在十里长亭,郝风楼和他各坐一边,旁边的军士斟茶递水,郝风楼吃了口茶,看着近来脸色不太好看的徐景明,笑了,道:“徐兄,此去一别,却不知要多久才能相会,你我素来兄弟相称,既是结拜,那便是缘分,所以老弟在这里还望你能够保重。”

    徐景明显得有些心神不属,叹口气道:“是啊,大家都要保重,世事难料啊。”

    这些时日,他大起大落,对此,显然有很深的感悟。

    郝风楼又道:“太后乃弟之义母,又是岳母大人,我不在京师,还要托徐兄照料。”

    徐景明点点头:“这个放心,娘娘万金之体,我乃娘娘之侄,又是臣子,这些都是理所当然的事。”

    “这便好。”郝风楼笑了,长身而起,看着远处那宛如长蛇一般行进的谅山军,道:“咱们后会有期吧,有空常写书信。”

    徐景明笑了:“据说你们那儿,书信传递得很快,其实有时候,我很羡慕你。”

    “哦?”郝风楼笑了:“这是何故?”

    徐景明幽幽的道:“谅山那儿的事,我多少知道一些,虽然时人多攻讦,可是我不是迂腐之人,你们郝家在那里大破大立,没有羁绊,这便如一张白纸,画什么画,画得是好是坏,至少都是你们拿捏做主。可是这金陵……”徐景明摇头道:“在这里,做任何事,要牵涉的东西实在太多太多了,郝兄弟画工好,其实我的画工也是不差,只是我这笔下的画有太多的涂鸦,落笔都没有着墨之处,哈……不管怎么说,你总算要走了,我终究是少了个掣肘,咱们都是明白人,就不要打马虎眼啦,说实话,你留在京师的日子,真的是很糟糕,糟糕透顶,不过这些都是过去了,哈哈……你说的对,无论如何,咱们也是有缘,我交了一辈子的朋友,唯有你才是最特别的,好啦,咱们后会有期。”

    郝风楼忍不住道:“为何我最是特别?”

    徐景明一脸郁闷,最后摇摇头道:“我不说,有时候人不能说真话,可是我也不愿意骗你,好啦,好啦,你不要追根问底,要走快走。”

    郝风楼莞尔一笑,抱了抱拳。徐景明也连忙起身回礼。

    “再见。”

    “一路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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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数日之后,长兴岛便到了。

    松江府的外三岛,如今按照协定,算是朝廷赐予郝家的嫁妆。

    其实这场战争最倒霉的,终究还是倭人,这谅山和朝廷打着打着,结果他娘的议和了,可是倭人倒霉啊,十几万人就这么困在了崇明岛上。

    那崇明岛的工坊已如雨后春笋一般的冒出来,不少商行已带了许多熟练的匠人在此登陆,随即,便是开始组织倭人劳工进行生产,除此之外,崇明岛的港口也在兴建扩大,因为贸易的需求,谅山的船行也愿意在这里扩大自己的买卖。

    如今在这里早已停泊了不知多少船只,好在虽有船只,那些倭人却是不敢轻易逃了。

    一方面,固然得益于岛屿上一支倭人组成的护卫队,这所谓的护卫队,其实就是倭奸,他们从倭人中挑选,担任起了类似于工头的差事,每日不必干活,分配食物和淡水时,往往待遇不错,于是倭人内部已经开始分化,一部分可怜兮兮,另一部分过得还算不错,有了分化就有矛盾,而有了矛盾,自然而然,倭人护卫们就很乐意,用手中的棒子,好生监督这些苦力做工。

    另一方面,却是出于倭人谨慎和忍耐的性格,不到万不得已,他们是不会轻易滋生乱子的,这一点上,他们的表现其实比谅山的劳工要好上不少。听话,没有抱怨,每日起早贪黑,吃的是杂粮,干的活倒是实在,没有偷奸耍滑,做事精细。

    如今在这里的工坊已是越来越多,资本的本性,无非就是无节制的扩张,抢占任何可能的市场,在这里生产,所有的货物可以直接运往朝鲜和倭国,不愁销路,生产成本又低廉,劳力几乎不值钱,虽然运输成本高一些,倒是勉强可以接受。

    倭人的使节已经到了,无非是希望释放这些倭人回国,可是很不幸,他们没有得到满意的答案,此时的倭国国内已是一片哀鸿。

    一方面,倭人的远征军已经糜费了整个倭国的国力,本身牵涉进天朝上国的战争就是倭国人一场豪赌,输了自然而然也就使他们的信心跌落到了谷底,失去了信心之后,此前积攒的不满也就爆发开来,数个大名直接发动了叛乱,其实因为开国,为了资本积累,倭国岛内早已积压了不少的矛盾,而之所以没有爆发,无非只是因为这种信心而已,因此这叛乱早在预料之中。

    另一方面,就是大量工坊的倒闭。

    倭人因为属于后进,他们的工坊绝大多数并不能适应市场竞争,因而许多工坊都得到了倭国小朝廷的扶持,而一旦国内有变,倭国财政也已经发生了困难,这种扶持也就瞬间的不存在了,如此一来,不少工坊开始破产,岛内到处都是失业的匠人,无所事事,却不可能回乡间耕种,于是就成了流民。除此之外,就是崇明岛的谅山商品开始与倭国商品产生了直接的竞争,谅山的生产规模,往往极大,技艺也更为精湛,生产出来的商品,物美价廉,以往是因为谅山距离倭岛实在太远,因而对倭国鞭长莫及,而现如今,崇明岛解决了这个麻烦,大量的商品开始在倭岛输出,瞬间便让倭国的民族工业土崩瓦解,所谓一朝回到解fang前,大抵就是这样的情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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