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士奇对一切都显得很淡然。

    他能感受到,解缙对他的尊重,这种尊重,和以往不同,现在的尊重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甚至每每说完一句话时,都会忍不住眼眸掠过自己一眼。

    杨士奇近来伴驾的机会很多,因此虽只是寻常学士,也不曾追加为春坊大学士,可是在内阁之中,地位已经今非昔比。

    内阁的阁员,本来官职并不高,本质上,其实就是皇帝的秘书罢了,一个秘书而已,能有多高的官阶?

    可是古今中外,看上去虽然都是元首是在治理国家,其实说穿了,都是秘书治国,可是在秘书治国的过程中,却遇到了一些麻烦。

    太祖皇帝在的时候,不需要秘书,任何事他都有自己的主见,奏疏上来,大笔一挥,天下的事,都可裁决。可是到了建文,却也还算勤政,又有几个辅政大臣协助,勉强能混过去。

    朱棣就不同了,天下两京十三省,还有各个都司,军政民政学政吏治的事多如牛毛,每日都是数百上千的奏疏,有的奏疏,大笔一挥,写一句知道了也就是了,可问题在于,有许多事不是知道就可以的,必须仔细斟酌,才能保证不出差错。

    这就导致了一个新的问题,皇帝老子很忙,即便是朱棣再如何勤政,也会发现力不从心。

    大事,他还可以拿主意,可是小事呢?假若是有人弹劾某地知府施政有亏呢?又或者是奴儿干都司那边。有土司官员状告都司武官不法呢?再或者是河南某地河水决口,数千人受害呢?

    这些当然是大事,朝廷很有必要立即做出处置。否则极有可能闹出更大的麻烦,可是相比于其他的事,却又不值一提,皇帝老子若是天天处置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就算是不吃不喝,这一天下来,事儿也忙不完。

    可若是交各部堂自行处置。却又不妥,部堂那边,和地方上的瓜葛很深。比如奴儿干都司的事,若是交给兵部去管,这都司的官员,本来就是兵部进行任免考绩。现如今又让他们来管这种地方土司和武官的官司。难免会有偏颇。况且兵部并不负责官司,大有可能,最后推给刑部,刑部觉得既然牵涉到了官员,少不得又要推给大理寺,大理寺那边说不准嫌麻烦,又要如皮球一般踢出去了。

    很多事本就职责不清,这等出力不讨好的事儿。谁碰谁是傻子,因此必须得有人来拿主意。各部堂不成,皇帝老子也不成,那么自然而然,也就是内阁了。

    可是一群秘书,资历必竟不如那些个部堂尚书,人家肯听你的么?人家金榜题名的时候,多半你还在穿开裆裤,人家独当一面的时候,你不过是个小小的翰林罢了,在这凡事都讲尊卑的时代,单凭一个品级不高的内阁学士,当然镇不住人。

    可是朱棣有办法,比如他让解缙兼任了右春坊大大学士,有了这个身份,级别也就上去了,自然而然,能够裁决许多事。

    而眼下,兼任春坊大学士的只有一个解缙,解缙俨然就成了内阁首辅。可是近来杨士奇如日中天,说是次辅也不为过。

    杨士奇有一搭没一搭和解缙闲聊:“哦?那个师傅,士奇也听说过,不过此人,打着的却是僧人的旗号,朝廷并没有僧家身份,他自称为什么大光佛座下子弟,不免有点犯忌讳。大抵此人是仗此虚张声势,却不知有没有功夫。”

    解缙含笑:“士奇说的也是,是以老夫让应天府,去摸他的底细。”

    杨士奇喝了口茶,抿嘴笑道:“却不知有什么眉目。”

    解缙淡淡道:“眉目倒是有一些,据说汉王府的一些亲眷,和这人走的近,近来隔三差五,都清他演练拳法。”

    杨士奇一听,深深看了解缙一眼:“这么说,应天府那边是不敢追根问底了。”

    解缙哂然一笑:“应天府能做什么主,碰到了铁板,就没声气了。不过………汉王殿下熟稔弓马,既然他府中的子弟学拳都请这位师傅,料来,此人是有几分本事的,老夫呢,自然也不便详查,现在汉王去了大同,咱们难道还盯着汉王府?会有人说闲话的。”

    沉吟片刻,解缙似乎意犹未尽,却还是忍不住道:“不过话又说回来,咱们是臣子,太孙们学拳,若是所托非人,怕是不妥,怕就怕太孙们遇人不淑,老夫还是赶紧着,想个法子,再托人继续查一查那人底细,若是好,老夫也学一学,老夫年纪大了,近来筋骨中是活络不开,学一学,或有好处。可若是当真有问题,却也不能等闲视之,若是个招摇撞骗的便罢,若是别有图谋的,教坏了太孙,你我之辈,怕也难辞其咎了。士奇怎么说呢?”

    杨士奇目光幽幽,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一下子变得谨慎起来,嘴上含着笑,假意用喝茶来消磨一些时间,斟酌了之后,才叹口气:“解公所言甚是,千里之堤毁于蚁穴,百尺之室以突隙之烟焚,此事确实非同小可。”

    解缙笑了:“既如此,此事还是士奇来抓一抓,老夫近来身子不好,总是健忘,事情就这么定了。”

    杨士奇抿抿嘴,没有再说什么。

    他明显感觉到,这件事的背后会有什么内情,可是牵涉到了汉王,就会牵涉到太子,若是自己摇头,势必会彻底得罪太子,或许,这件事就和太子有关,是太子交代办的事,而眼下,宫中既已有决策,储君之位再不可能悬而未决,那么反对这件事,最后可能会引火烧身。

    可是答应下来,天知道会有什么陷阱在等着。

    杨士奇并没有表露出什么不妥,镇定自若,喝了几口茶,真要找个由头回自己公房去,却有书吏进来,道:“二位大人,陛下传旨,请速去暖阁觐见。”

    解缙和杨士奇对视一眼,前几日陛下都是深居简出,极少露面,也不曾召见大臣,甚至连杨廷和伴驾授课的事都一并裁撤,今日却突然蒙招,怕是厂卫的事。

    二人不敢怠慢,自然立即动身。

    到了暖阁,朱棣抚案高坐,见了二人进来,心平气和,并不曾见带有愠怒之色,只是平静的道:“二卿坐下说话。”

    二人依言坐下,杨士奇莞尔笑道:“陛下今日的气色颇好,外间有传闻,说是陛下近日不出或是龙体有恙,微臣心忧如焚,今日得见,才知坊间之言,多是子虚乌有。”

    朱棣莞尔笑笑,却不由看了解缙一眼。

    解缙脸色不变,心里却是大大吃了一惊,这个杨士奇,还真是锱铢必较,方才给他挖了个坑,他倒是好,这就一巴掌打回来了。

    这句话,杨士奇说出来,实在犯忌讳,陛下只几日没有露面,坊间就有陛下龙体有恙的流言,以天子多疑的性子,会怎样想?

    天子必定会想,是谁放出来的流言,是谁在盼着自己龙体有恙,仔细一琢磨,龙体有恙最大的得益者,不就是太子么?太子是天子的嫡亲血脉,当然是老实本份的,怎么可能会盼着父皇有恙?

    最后的结论多半就是,定是太子身边有小人生事,偏偏大家都知道,解缙和太子之间,师生情谊很重,况且作为春坊大学士,解缙本就有义务管理詹事府的大小事宜,无论这个小人是不是解缙,解缙都脱不开关系。

    这种事说一遍其实没什么,可若是杨士奇这厮隔三差五来这么一句,解缙再深受信任怕也吃不消。

    解缙忍不住去看杨士奇,他分明感觉到,这番话不只是对天子说的,同时也是在警告自己,让自己本份一些,否则……

    面对这个杨士奇,解缙真有点有力没处使,居然被这么一个家伙,三言两语的威胁,他心里有气,却知道此时决不能发作,便也附和一句:“是啊,太子殿下也听说了流言,大为震怒,说是有奸猾小人,妖言惑众……”

    朱棣显然没兴致管这内阁的大臣之间相互之间的攻守,他压压手:“朕诏尔等来,所为的,只此一事,近来有大臣上书,俱言厂卫弊病丛生,都要裁撤厂卫,这件事,二位爱卿,想来是知道的吧?”

    解缙连忙道:“微臣听说一些。”

    杨士奇欠欠身子:“确实有这样的奏疏,在臣看来,厂卫确实是有点不像话了。”

    朱棣目光变得深邃,手指头敲击着御案,高深莫测的道:“是啊,是不像话,太胡闹了,弄的满城风雨的,贻笑大方,朕这几日呢,都不曾睡过好觉,烦心透了,请二位爱卿来,其实就是想听听你们怎么看,你们不必有什么忌讳,但说无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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