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风楼骑马回到了朝阳门,因为天色已经有些晚,许多人要从城中回乡下去,因而出城的人不少,城门口的门丁又要盘查,以至于城门被塞住。

    好在当值的城门守备却是多少认得郝风楼一些,虽然和郝风楼没有打过交道,却晓得郝风楼不是简单的人物,因而连忙驱散了人群,让出一条道来请郝风楼入城。

    郝风楼没有说什么,打马进来,朝那守备微微一笑,点头致意。

    夕阳西下,出入的人步伐匆匆,和以往闲散的南京大大不同,郝风楼呼了口气,带着两个随扈继续打马慢行。

    回到府上,眼尖的郝武看到郝风楼回来,连忙凑上来为郝风楼接了马,道:“少爷,方才周司吏来了一趟,说是出了点事,要请大人回千户所处置。”

    郝风楼皱了皱眉头道:“不知是什么事?”

    郝武道:“这却没说,不过瞧他样子,似乎有些为难,看来这事儿挺棘手的。”

    郝武这么一说,郝风楼就有些坐不住了,周司吏都解决不了的问题,说明真的碰到了突发的状况。

    他只好吩咐郝武道:“既然如此,你回去告诉夫人和少夫人,我不在家中用晚饭了,只怕要迟些回来。”说罢重新翻身上马,往东城千户所而去。

    整个内东城千户所,此时却是如临大敌,现在本是下值的时间,往日这个时候至多几个人留在这里值夜,不过今儿似乎大家都没有走,连几个百户也从各地赶来了。

    郝风楼一出现,大家如有了主心骨,以周司吏为首。呼啦啦的过来齐声道:“卑下拜见千户大人。”

    郝风楼如今官做得久了,虽然年轻,却也懂得深藏不露,他并不急着问出了什么事,只是背着手,朝大家点头,随即大家自动分开道路,让郝风楼过去。

    到了久违的值房,虽然郝风楼不在,可是都有人每日清扫。倒也一尘不染。

    郝风楼坐下,周司吏和百户们都已经到了,大家都不做声,不过脸色并不好看。

    郝风楼环顾他们一眼才道:“到底出了什么事,曾建那厮呢?莫非这家伙又滋事了?”

    对曾建。郝风楼有些恨铁不成钢,这家伙什么都好。能力和担当都有。人也很拼命,偏偏就喜欢招惹是非,走到大街上,别人瞪他一眼他都要和人打的不可开交的主儿,若是在其他地方倒也罢了,偏偏这里是南京城。这南京城里有多少勋贵和官宦子弟,惹到了不该惹的人,凭他一个百户,未来的副千户。纵是锦衣卫也未必能保得住他。

    周司吏只好站出来,道:“这一次倒不是曾百户惹事,是北镇府司下了条子,让曾百户执行公务,谁知道出了岔子。”

    郝风楼这才松口气,假若是公务就无所谓了,毕竟是打着锦衣卫的名义,不管出了什么事,后头都有亲军撑腰,便是招惹了天大的人物,也有人担待。

    可是等郝风楼知道了事情的原委,才知道这一次似乎是曾建的运气不太好。

    这自然要从北镇府司说起,北镇府司在户部索不到人,那犯官朱昌躲在户部不肯出来一步,结果拿人的百户回去交不了差,最后这差事便落在了东城千户所的头上。

    接到了公文,曾建自然二话不说带着人便去户部。

    谁知到了户部,对方双手一摊,朱昌走了。

    原来那朱昌知道躲在户部不是一个事,因此有人给他出了主意,让他去文昌院。

    这文昌院乃是南京城著名的书院之一,因为靠着国子监,所以被人称之为小国子监,建于建文时期,建文伊始,国子监渐渐不吃香了,不吃香的理由很简单,当年因为太祖皇帝杀官如麻,官既然剥了皮,自然就得有人顶替,若是单靠三年一次科举取士,哪里有这么多的人手?最后太祖皇帝自然便把目光落在了国子监的身上,于是乎,各种膛目结舌的现象发生,某部的侍郎被宰,第二天,一纸任命直达国子监,随后,一个国子监监生便被拉出来——走马上任。

    说来也是可笑,堂堂侍郎级别的官员,已算是朝廷有数的高官了,结果直接让一个监生充任,这一下子,国子监就炙手可热了。

    虽说人人都怕做太祖的官,可是人人又想做官,在这种矛盾心理之下,做了官的想挂印而去,反正官做了,资历也有了,回到家乡,那也算是致仕的官宦,也算锦衣还乡,在地方上人人敬畏。可是没做官的又巴望着做官,纵然你说做官风险再高,可是人人都想要个官身,因此国子监几乎被视为做官的捷径。

    当时的国子监很是热闹,无数人钻营进来,最盛时,人数几乎破万。

    可是到了建文,不杀官了,没了空缺,便是正儿八经科举入士的人都未必能选上官,大多数人都滞留在各部观政,哪里还有你国子监的份。

    大家进国子监的热情渐渐消退,许多人打起退堂鼓,许多人悲剧的发现,自己折腾了这么久,事情又回到原点,原来想做官,还是得考试。

    国子监本就龙蛇混杂,许多人无心读书,那些想要上进的也纷纷退出来准备科举,好搏一个功名。在这种背景之下,文昌书院应运而生,这里的读书人,十之**是国子监的监生,便是授课的先生,也多是国子监里的人物,大家在这里努力温习功课,一心只读圣贤书,几次科举,书院的运气都不错,有不少人都金榜题名,因而更加让人趋之若鹜,从此成为滞京读书人的圣地。

    这里既是读书的地方,同时也是清议的发源地,读书人嘛,凑在一起就不免议论一些庙堂上的事,哪家大人风流,哪家大人没有雅量,哪个学士的奏书不合时宜,都是他们谈论的目标,授课的先生们其实也都放任不管,由着他们去。

    久而久之,这些人自然而然也就开始引导舆论。

    这一次朱昌弹劾郝风楼,反对收养之事,本就得到了文昌书院的一片叫好之声,而锦衣卫拿了驾贴拿人,立即惹得整个文昌院的读书人一个个火冒三丈。

    岂有此理,仗义执言,你不听劝倒也罢了,竟还拿人,这有王法吗?诏狱是什么地方,人进了去,非要变了鬼才能出来,朱大人这是必死无疑了。

    文昌院就像炸开了锅一样,大家吵闹着,谁也无心向学。

    还有人倡议要杀进刑科去,将那软骨头的刑部给事中打死,也有人说,这必定是翰林诸公之中,出了谄媚小人,必定要揪出来。甚至有人直言,问题的根子想必出在文渊阁。

    他们各种猜测,倒是引得整个京师紧张起来,大人们都是在乎清名的,尤其是清贵和学士翰林,还有给事中,谁也不愿意被人泼了脏水,最后成为众矢之的,读书人要的不只是面子,名声极为重要,尤其是身居高位的人物,没了名声,便会被士林之人整日讥讽,用不了多久,就会声名狼藉,甚至有人想要弄直取名,说不准舍得一身剐,弹劾你无数罪状,最后博得天下读书人的喝彩,你纵是脸皮再厚,也没法继续待下去了,非要致仕请辞不可。

    因而诸多牵连其中的大臣都在自清,要嘛偷偷请一些门生去引导舆论,要嘛透出些许消息,说是某某大人听闻此事,茶不思饭不想,有意上书请宫中收回成命。

    户部尚书李至刚给那朱昌指点迷津,说是要想活,只能进文昌书院,户部毕竟是衙门,衙门岂可抗拒亲军?假若再有旨意,亲军冲进来拿人,只怕无人可以阻挡了。唯有这文昌书院不同,文昌书院有读书人七百余,个个血气方刚,绝不会容许锦衣卫进去拿人,锦衣卫若是动强,他们必定拼死抵抗。

    而这书院本就是朝中诸公们关爱的对象,谁都希望落一个呵护后进的美名,因此假若锦衣卫敢动手,立即天下震动,上至文渊阁学士各部部堂,下至御使言官京中寻常堂官都要跳将起来,闹到不死不休的地步。

    “甚至……甚至是东宫……只怕也不会坐视不理……这里头的干系,想来你也明白,本官的话也只能点到即止了,何去何从,你自个儿思量吧。”

    李至刚那老奸巨猾的笑容给了朱昌很深的印象,他很快明白了这其中的道理,二话不说,趁着外头的锦衣卫走了,急急忙忙的躲去了文昌书院。

    那曾建哪里晓得其中的关节,心里反而叫好,只以为人不在户部反而少了麻烦,还省得在衙里拿人,便带着人直接去了文昌书院。

    谁知道到了书院,才刚刚自报了姓名,紧接着大门一开,无数面目狰狞的读书人举着凳子长棍耙子之类的物事,呼啦啦的冲出来。

    曾百户又受伤了,面目全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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