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十七年的初夏热的格外早,京奉路过了锦州站,一辆蓝钢特快正突突怪叫着向南疾驰,车头烟囱喷出的煤烟与蒸汽向后拉出了一道长长的白龙。这种蓝皮车在整个远东也只有八辆,原本是津浦路运营专供外宾乘坐的高级列车,但民国十三年奉军入关以后,津浦路交通断绝,不得不分段运营,这种稀罕的高级货就此失去用武之地,被张大公子悉数拉倒了奉天,除了分配给奉军要员作为专列以外,余下一辆便交给了京奉路运营。

    如此盘算,此时车乘客坐的可都是督军级别的专列,但车厢内气氛却颇不和谐,没有半点乘坐高级货的喜悦与兴奋,人们或争执的面红耳赤,或不住唉声叹气。

    “这年景世道越来越乱,听说北京城的张大帅已经快顶不住了,南方的革命军已经过了济南!”

    “呸!什么国民革命军?我看和张宗昌吴佩孚没甚区别,都是一丘之貉。若真个是为国为民能任凭小日本在济南烧杀抢掠?”

    一位带圆框眼镜,身穿米色西装的年轻人听有人说起革命军,变的异常的激动,左臂因为激动不停的上下挥着,手报纸被甩的哗啦作响。

    有人反驳道:“听说南方的革命军信仰的都是孙先生的三民主义,这次北上就是为了打倒军阀,虽然人数不多,战斗力却是要比北洋军阀们强上不止数倍!吴佩孚孙传芳几十万大军还不是被打的稀里哗啦……”

    车厢内立时嘘声一片,这里可是北洋军阀张大帅统治的地盘,如此露骨的话传到宪兵耳朵里,弄不好会被当做赤化分子抓去下狱的。

    那圆框眼镜青年嗤笑一声,指点道:“打倒了旧军阀,他们好做新军阀吗?”出言亦是犀利无比,人们竖起了耳朵听他还有如何说法。

    “还不是自己人打自己人能耐,日本人出兵占了济南,堂堂国民革命军便乖乖的将我国土双手奉上,任我父老乡亲惨遭屠戮。究其根源,是怕惹怒了日本人阻挠他们的进京大计!这种不为国家人民而战的军队哪里还配叫做国民革命军?”

    左手报纸因为用力过猛早已经哗啦裂成几片,但仍旧上下挥舞翻飞着。

    这时,一位等个头的男子,从车厢另一侧走过来,坐回空了许久的座位,许是刚才去了厕所。听圆框眼镜青年话说的激进,随口道:“也不尽然吧!遇害的蔡公时与日方据理力争,被割去耳鼻舌仍旧痛骂不止,堪为我辈楷模!”

    圆框眼镜青年话锋一滞,表情立时肃穆起来,透彻的眼睛似有晶莹闪动,“蔡公高义,千古卓绝,却是英雄之悲剧,成了新军阀的牺牲品,若是吴将军尚在领兵,绝不会任凭如此惨剧发生,定会叫他日本人以血还血!”

    等个头男子解开了黑西装的衣扣,时间过午车厢内逐渐闷热不堪,听那人提起吴将军,眼睛一亮:“吴将军?是哪个吴将军?”没等那眼镜青年回答,他身边一个声音笑意吟吟的道:“还能是哪个吴将军,自然是上孝下良字维的那个吴将军喽!”

    声音的主人是个身穿马褂的年人,方脸阔额,举手投足间沉稳大气,一眼便知非富即贵,只见他说完,还冲等个头男子挤了挤眼。

    等个头男子干咳了一声,不再说话,其他听热闹的人却被吊起了好奇心。

    “小先生说的可是那开辟绥东收复外蒙的吴将军?”

    “正是!”

    眼镜青年吐出两个字,掷地有声。

    说起这绥东吴将军,大伙不由得一阵失神,当年他年不及弱冠,便敢一身和洋人作对,收复了前清丢的海参崴以及黑龙江,并且捎带着连外蒙都夺了回来。只是好人没好报,洋人们合起伙来要撵走他,北洋央政府的老爷们一个个也都恨不得将他除之而后快。

    眼镜青年提高了嗓门,声音有些走调:“当年吴将军为了国家和民族,甘愿舍弃一身的荣华富贵与那权柄,就这一条,天下军阀便无一人能做到!无一人能及他万一!”

    这话说的过分并且肉麻,但车厢诸人却没有一个发出反对之声,点头者有之,叹息者有之。

    那方脸阔额的年人微微一笑,用手肘碰了一下身边等个头男子,却见他苦笑着摇摇头,低声自语道:“真是甘愿舍弃权柄与富贵吗?也不尽然!亦是形势所迫也!”

    声音虽小,却被附近的人听了个一清二楚,立刻有人指责。

    “这位先生,切勿以己之心揣测吴将军,想他原是要做湖南督军的,但他不愿国人打国人,弃了那丰腴富庶之地,却来到那鸟不拉屎的绥东……”

    眼镜青年接过话头,“我听说亦是如此,将军在绥东撵走了俄国人,又击退了觊觎海参崴的日本人,收难民,建工厂银行,开办学校!这一桩桩,一件件哪个不是一心谋国,利天下百姓之举?反观关内诸位明公,哪一个又不是忙着扩充地盘,搜刮民脂民膏,置办自家产业?若说吴将军为形势所逼而被迫下野,我亦赞同,但他下野却绝不是为了自家安危。鄙人此次便自绥东求学归来,对当年之事也了解一二,其时美国人与日本人以开战相要挟,当年的绥东军不是没有一战之力,做困兽之斗古往今来多少英雄豪杰前仆后继,但将军却选择下野离开以求保全绥东与外蒙的大好局面,将军以牺牲他一人为代价,换来了绥东的黄金十年!”

    车厢众人原本只是好奇,但听到眼镜青年一番鞭辟入里的分析与解说,吴将军在他们脑海立刻变得立体起来,一个个都肃然起敬。眼镜青年不满的看了眼等个头男子,不无讥讽的道:

    “先生的确该以己度人才是,若将你放在那个绝境上,又该如何抉择?怕是连手边的行李箱都舍不得丢掉吧……”说罢,看了看他座位边放的一只柳条箱,放声大笑,车厢人亦是轰然一片。

    等个头男子并没有因为眼镜青年的讥笑而发怒,仍旧微笑如常,倒是他身后坐的一位年轻人满面怒容,忍不住就要发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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