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岳兄,这些可是真真切切的流民?您可别给我塞些探子啊。”曾维干笑着同边云峰山岳打趣道:“日后他们要给揪出来,兄弟可是也要吃大帅的挂落。”

    边云峰望着一眼望不到头的流民登上火车,转头淡然的说道:“有没探子我是不清楚,但却绝对没有我鲁军的谍报人员,他们从河北进到山东,还没接受甄别就直接拉到了这边,或许会有些其他势力的探子夹杂其中,可我说兄弟…”借着流民大规模进入山东的时刻肯定会有人安插探子,这个是没法避免的,总不能因噎废食。

    他顿了顿,接着说道:“你觉得能混到流民里的探子有多大作用?不是说这法子不行,测绘勘探都用得着,可咱国内还没几家专业的情报机构,能练出多少这水平的来?少数孤苦伶仃的也早熬进机密部门打探重要信息了,就这里面的人。”他指了指蓬头垢面无精打采的流民:“跟他们下功夫,凭着国内水平,顶天给你传回几份报纸算合格,可那东西,不说用处不大,全是公开发行,想买到处都是。”

    “的确。”曾维干还是笑着:“不划算啊,有这水平进到政府部门不更好,不过您刚才所说全国没几家有水平的情报组织,这不太对吧,你们那儿可不就不少?”

    “彼此彼此。”边云峰看着他,笑了,东三省一直以来没甚大事儿,就张作霖驱逐孟恩远时干了几仗,发展势头不错,在关内一片混乱时显得风景这边独好,连鲁军地面也比不过,那里三天两头就要跟人开片,不是打击越境敌军就是上山剿匪,要不就镇压几个趁乱起事的。

    只是张作霖靠着东三省的安宁发展自身,王子安更凭借领先他人近百年的知识水平壮大自己,手腕上更高一筹,因此张胡子按他心意建立的侦缉队侦察队等情报机构虽好过国内其他军头,可比起他来还是差得远。

    就像相互间安插探子,奉系也就能想到在鲁军内部及政府系统派遣谍报人员,其下再有部分联络用的外围人士,可反过来到了鲁军方面,他们不止会直接安插探子,也经常收买其政府内部人士,更靠着张作霖大肆收编吉林孟恩远所部混入很多,靠着流民出关安点人手更是平常不过—对方没有这么多合适人才,经年发展教育的鲁军可有,去那儿也不用干别的,测绘城内布局山川地形并绘制成地图,驻军建制人员装备构成等等一应俱全。

    所以说,刚才那位奉军团长所言还就千真万确,不光外情处,参谋署下属的情报科也会往里安插人手,至于到最后几个情报部门到底有多少人在当地,不经过统筹连鲁军内部也闹不明白。

    只是这种事儿大伙都心知肚明,说出来权当找个谈资而已,边云峰估计曾维干就算知道也不会狗拿耗子的多管闲事儿,干那吃力不讨好的反谍事务。

    两人在此有一搭无一搭的闲聊,远处,又一列火车满载,鸣响着汽笛,咣当咣当的驶向北面,为了增加运力,包括车顶,此时都坐满了人。

    火车速度不快,但仍有鲁军安排的工作人员也同在上面,只为行进过程中莫要发生摔落事故。马春生拢拢自己行李,把小儿子紧紧的抱在怀中,这是他最后一个孩子,还有两个姑娘早在外逃过程中就卖给了别人,这天杀的世道,大姑娘都已经十七岁了,只要能熬过今年,就该找个婆家安分的过日子,可现在,也不知姑娘到了哪里,只希望别给人贩子卖到窑子去。

    当时他媳妇哭天喊地咒骂着,老娘也一个劲的抹眼泪说他没本事,他认了,要有本事也不可能出来逃荒,他就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民,再看看怀中熟睡的孩子,这就是他的希望,未来。

    “稍微靠里面点,把行李都拢好了,掉下去不可能停车让你捡。”政府当兵的扯着喉咙喊道,可惜四周太空旷,听不真确。

    “哎,哎,那是谁家孩子,抱好了,摔下去会死人的,说你呢,把你家孩子看好,让他坐下。”那人见有人不听话勃然大怒。

    “老总,这孩子爹娘没撑过来,死路上了。”

    “…那怎么不把他留下,山东地面还能缺的了他一口饭吃。”当兵的顿了顿,满脸憋得通红,这伙办事儿不地道的民政人员,孤儿明显不在移民序列,要送到幼年兵团的。

    “送了,他自己趁人不注意逃出来的。”那人应该也很是无奈:“要不老总行行好联系下,到站了把他放下,再送回去?”

    “没可能了,让他跟着吧,这火车不是咱自家开的,要一路到张家口。”鲁军士兵喊道:“你先帮着看下,到地了给我。”为让火车多跑几趟,一路上除了加煤加水,是注定不可能到站就停,再说了,那边也等着很多北上流民,真停下来他们会一窝蜂的扒到火车上,可车厢包括车顶早就处于满载状态了。

    马春生在两人交谈当口看了眼,随即转过头,这很平常,鲁军管太严,路上早就野惯的流民不适应者很多,大人可能为了一口饱饭或在皮鞭下老实点,小孩不可能打太狠,又是记吃不记打的脾性,加上人生地不熟一害怕溜了号,跑去找乡亲很有可能。

    说起乡亲,当初全村四百来口人从河南一起出来逃难,中途饿毙者就有将近三四十人,因为发卖失散,等相携着过曹州到了山东,只剩二百来人,听说这边政策好,大家伙没想着分开,只要熬过今年,回家收拾收拾土地继续过活。

    没成想糊里糊涂的一群人先是在政府安排下北上济南,紧接被分成两伙,自己这伙人少点,给拉到天津,在那儿汇合了更多的人,听说要去蒙古屯田,到地儿每户立分三十亩地两匹马,乖乖,长这么大都不知道三十亩地到底有多大,对此很多人不信,有这好事儿不早让人占了去,可政府说那边就是冷点儿,要不能没人么,不过再不信就滚蛋,撵出山东,爱去哪去哪儿,没法子,还是信吧。

    至于那伙人多的,在济南分开后坐火车去了东面,据当官的所说,他们在到达海边后会乘船北上,去往东北实边,那里的土地更多更肥沃,同样的冷,但是小日本跟老毛子多点,别的倒没什么坏处,就是不给分马。

    都一样,马春生心里嘟囔着,反正都是给人拉去实边屯垦,说什么分地之类的话语,他都不信,这种好事儿哪能落自己头上。不过也无所谓了,再坏能坏哪儿去,反正自家粮食早就吃光,要不是到了山东,估计他一家子这会儿得让观音土撑死,还是政府看着可怜,起先每天给点粥喝,到后来改成高粱煎饼,甚至于出山东时更给分了一个白面馍馍。

    别看一户只有一个,这玩意儿地主老财都不定天天吃,据跟自己等人一起出来逃难的村里最富那主所言,他家年景好时一旬才能吃上一次。

    火车一路行驶,马春生的心也在变换的景色中漂泊不定,中途把高粱煎饼拿出来就着凉水给孩子喂了点,儿子体格不错,没在缺吃少穿的年月里死掉。路过几个城市的时候他发现很多人出来看西洋镜,对方身上穿的绫罗绸缎让他很是羡慕,不知自己这辈子还有没可能。

    中午时分到达京师,火车后面的几节车厢解下,随即再拖到另一个火车头,就靠着这点时间,站台工作人员完成了加煤加水,反正从天津到北京也消耗不了多少燃料,这里到底是京师,政府的脸面,没出现大量逃难人群。

    “老总,俺能下去不,俺不想去乌里雅…台,以前没听说过。”有人大声咋呼着,马春生看他那样就知道,肯定觉得下面比较繁华,要饭能活下去就不愿再往北了。

    这哪儿能行,费劲巴拉弄到这里,您说不走了,感情拿人当猴耍呢,老总也是大吼一声:“有敢逃跑的立杀无赦,特么你们要不来早说,都到这边儿了再出幺蛾子,没门。”

    “他们怎么下去了?”那人不服,指着刚才卸下的车厢,上面人都在闹闹哄哄下车。

    “那特么是奉军管的人,跟咱们就不是一伙,人家爱咋咋地,不关咱们事儿,咋的,想炸翅。”当兵的说完就站起身,手里枪一举,可转头给人一巴掌拍脑袋上:“坐下,注意点措辞,这是对民众说话,不是跟敌人干仗。”说完还朝被训斥那人说上几句道歉的话语,让他安心坐好,别胡思乱想,再说了,想走可以,把吃了鲁军的东西都给还回来就行,此话一出那人立马萎掉,不敢再有任何怨言。

    你俩这是唱红白脸吧,马春生心里想到,打个巴掌再给颗枣,自己以前也跟人这么干过。不过话说回来,他知道对付这些个生性老实但又透着精明的老农不用点儿雷霆手段不行,不说别的,就发食物那会儿,要不找几个当兵的在旁边用枪挡住,转眼就能给你抢光,就他都见过好几次了,有人想借机生事多抢点吃食,鼓动人冲击粥棚,好在这伙鲁军也是心够狠,敢直接朝领头的开枪,事后还给安个罪名说是寻衅滋事挑动叛乱,这大帽子一扣保准没人炸刺。

    火车又开始开动,马春生觉得自己还没看够皇城根,日后要是能活下去,这也是一谈资,告诉别人咱也来过京师,看到了紫禁城,是比村门口那个牌坊大多了。

    出了京师,太阳已是偏西,等穿过那些黑乎乎的隧道,翻掉不知多少个山头,马春生赫然发现,天色已然完全黑了下来,那疾驰而过的崇山峻岭更像一尊尊佛陀在世,保佑着众人平安前行。

    把身子往行李上靠靠,再给孩子喂点饭,让媳妇跟老娘也吃上几口,不能多吃,得留着点,挨饿的日子可不是人受的。北方的秋天夜里很凉,马春生找出路上扒来的死人衣服,给孩子多裹上一层,快到了吧,他有些迷糊的想着,旁边媳妇还在唠叨,说以后分到地该怎么倒腾,老娘也有一搭无一搭的接合,总也说,日子有了盼头。

    ……

    火车再慢也不是牛车可比,何况是在车厢顶部,那小风吹得人眼都不好睁开,马春生半夜冻醒好几次,好在孩子身上穿得多没闹腾,媳妇跟老娘又合起伙盖上了出门带着的唯一一床被子,舒服的很。

    他有些不安,对命运,对未来,晚上做梦他梦见了两个已经被卖出的女儿,给人打得皮开肉绽,嘶哑着朝他扑来,嘴里叫喊着为何把她们生下来受苦。

    “到站了,都下车吃饭,还要换另一趟,赶紧的。”马春生给士兵的大嗓门喊醒,揉揉睡眼惺忪的双眼,看看周边,顿时觉得有些后悔,几栋二三层的小楼给大片低矮民房所包围,这不比自己老家县城强多少,日后不会在这儿屯边吧,好在兵爷说换车,也不知接下来将会去哪儿。

    无数人扒着火车下到地面,舒展下给大风吹得难受的筋骨,随即把自家小孩儿接下来,再扛着大小包行李,聚拢到兵老总所说的粥棚里吃上顿热乎乎的饭菜—咸菜配窝头,清到能见底的菜汤,但对他们来说仍是不可多得的好东西。

    媳妇把孩子抱过去喂饭,他跟老娘稀里哗啦的吃了个痛快,倒换着又让媳妇吃下,随即几人连同老乡开始赶往不远处的火车车厢,防着一会儿没了好座位,不过占下后他才发现,压根用不着抢的,因为不是所有人都北上,加上这些个车厢都是没顶棚拉货用的,很宽敞,还不怕睡觉时一不小心翻身掉下去。

    这火车看起来跟先前坐的不太一样,至于具体区别马春生却是无法分辨,车上有货物,是些煤炭,这东西也不怕穷疯的流民去偷,真要缺点儿值不了几个钱。站起身探出头向外看去,刚驶过的站台处,有大批官兵护着几个一看就是当官的来回走动。

    也不知是不是整天听人家讲的王子安王大帅,从进入到山东境内吃的第一口饭开始,所有给过他帮助的人都讲,全靠着大帅,他们才能有条活路,日后定要知恩图报。对此马春生倒也不反感,只要对方能实现自己的承诺,让家人有吃有住,这条命卖给他又何妨。

    火车从张家口离开,随即朝东面驶去,路上他们过不多长时间就得下车步行一段,随即上车,然后再下车,好在这里牲口比较多,有大车拉行李跟老人小孩儿,青壮劳力与妇女则一起搭把手帮着输送辎重—这一段有连绵不绝的车队,上面放满了各种物资,跟自己一个方向。

    在到达一个名叫多伦的地方后马春生终于解脱,此地所有辎重都会在火车输送下运去北方,随即他的老乡们部分人离去,听说要就近安置,剩下二三十人跟着来自天南海北的流民们继续北上征程。

    还是那种拉货火车,不过这一路好走的多,没有延绵高山,全是一望无际的大草原,只是此刻已入初冬,枯黄的牧草跟天际连成一线,空旷的让人瘆的慌,好在路边不时出现几个牧民骑着骏马在放牧,要不他定会以为此地荒无人烟呢。

    下了火车,继续往北,马春生不知这条路还得走多远,但他觉得,对方所说发三十亩地一事并非虚言,就这破地儿,别说三十亩,三百亩都有可能,就是依他的经验,这地种下去也长不出几颗粮食,肥力太差了。

    路上老娘终于支撑不住一病不起,随队郎中给看了下,长途跋涉与营养不良击垮了老人的身体,虽有马车代步,郎中也尽心救治,可她仍是撒手归西,将尸体就地掩埋,找人用木板刻了块碑插上,哭过一阵后他便继续上路—见惯了生死,都已经麻木,而且路两旁这种坟茔很多,有不少连个名字都没留下。

    此刻,跟自己一起出来逃难的老乡连上自家剩八个人,余者大都分散到路两旁建立居民点,再撑一下,就要到了,他给媳妇打着气。

    ……

    兵站外面有宣传队女兵唱着新编曲目《草原上升起不落的太阳》,挤了很多士兵在周围驻足观看,按规定他们这些流民今晚会在这儿休息一晚,把孩子交给媳妇,在士兵指挥下找到自己的大通铺放下行李,他便紧赶着出来听戏。

    路上有骑兵经过,内里甚至还有少数女兵,坐在后面的大车上叽叽喳喳个不停,正巧歌曲唱完,马春生回头看去,他很羡慕这些朝气蓬勃的年轻人,因为这让他想起了自家姑娘。

    旁边婆娘也在盯着路过军队看,两眼直勾勾的,怀里孩子有些闹腾都没注意,刚想训一句却给她推一把,还喏喏的说道:“老马,你看那姑娘,像不像大妮儿?”大妮儿就是他们的大闺女。

    “恁失心疯咧。”老马骂一句望去,却是再也挪不开眼睛,半响后马车有些走远,他才猛地惊醒:“大妮儿,大妮儿…”人也随即跑出去,两手挥舞着,不小心绊倒又赶忙爬起身。

    “马大妮儿,马大妮儿。”后面有人叫自己名字,马大妮回头看下,她的战友也做着相同动作,随即就见她跳下马车:“爹,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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