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完年喝了几场酒串了几家亲戚后张石生有点受不了这气氛,在军队里到处都是当官的,他这刚提的连长还真不能当盘菜,可回家却是不一样,老多人知道他当官,但官到底有多大还真分不清,酒席上的热情让他很受伤。

    初八这天镇上有位在外开厂子的富户请人唱大戏,张石生借口让自己老婆孩子乐呵乐呵推了几个酒局去看戏—他在前年专门请假回家结了婚,媳妇是本地人,两人之前压根没见过面,全靠他哥跟对方家长张罗,不过他那时已经混成了排长,大小也是一官,媒人给找的媳妇长相还不错。老丈人也算薄有家产,当初有点眼光把自家上百亩地交出去换了本地一小铁矿的开采权,又拉上几人一起开矿,赶上王子安大炼钢铁,生意那叫个红红火火。

    父亲的生意红火,自家夫婿近来又升了官,张石生媳妇的腰杆挺得楞直,走大街上都有点斜眼瞧人的意思,只是余光看到张石生似乎正盯着一过路女学生猛看,醋意上来在他腰肢旁掐了一把:“要不要给你娶过来做小?”

    “不行,军人不能娶妾。”张石生刚回了句才醒悟身旁是自家媳妇,知道说漏了嘴,转头一看媳妇满脸怒意,脸上立刻堆起笑容,也不管刚才被掐那下疼得厉害:“再说就算能娶我也不娶,有媳妇在咱这心里绝不可能放得下别人,刚才我看那学生是看她眼熟,大概在外面上学放假回家了吧。”

    “真的?”媳妇一脸的不信任。

    “千真万确。”张石生满脸的坚毅,见媳妇面上疑云慢慢散去心里暗自舒了口气,他这媳妇什么都好,就是醋意不是一般大,走街上多看几眼别的女人都不乐意。

    怀里孩子还处于好奇宝宝的年纪,对爹娘干的事儿没兴趣关注,却自去打量街上走动的人群,眼尖看到有人卖棉花糖,伸出手指着用不利索的话咿咿呀呀表示想吃点儿,张石生赶紧把孩子递给媳妇自去上前买。他结婚后一炮中的,媳妇怀胎十月生下个带把的,羡煞一众同僚—要知道他们中很多人还是光棍。

    “军爷给孩子买东西?这个送给您,不要钱。”卖棉花糖的老头看张石生过来赶紧道。

    “别介,该多少是多少。”张石生从口袋中掏出把零钱:“俺们有纪律,不拿群众一针一线,这个多少钱?”

    “真不要您钱。”老头乐呵呵的说道:“要不是有王大帅帮衬着,俺一家人早饿死了,从那时起只要碰到大帅的兵买东西,俺从不要他们钱,再说俺也不缺钱。”

    “听您口音河南人吧,怎么还认识大帅?”张石生来了兴趣跟老头唠起嗑。

    “不认识,不过家里供着大帅画像,当初俺一家从河南逃难到山东,多亏大帅仁义让人分了地,村里也帮着起了房子。”老头笑着把刚做好的棉花糖递给他:“这不年前俺俩儿子响应大帅号召去了威海卫,听说要去什么法兰吉利…”

    “法兰西英吉利?”张石生疑惑的问道,随手接过棉花糖递到儿子手里。

    “对对,就是叫什么法兰西的,还是军爷您有文化。”老头恭维的说着:“一个月给挺多钱,他俩都寄回来了,再攒上段时间俺就能给孩子盖房子娶媳妇,您说要没王大帅俺能有这好日子过?”

    “那您这大冷天的不在家过年出来干嘛?”张石生从口袋中掏出两个一分钱的纸币递上去,客气下就算了,他可不敢真不给钱,给那群宪兵看到可是要吃挂落。

    “真不要真不要。”老头推搡着:“俺出来是觉着这里热闹,孩子过年没法回来,俺跟老伴闺女商量着也赚点钱,省着坐吃山空,哎哎,军爷俺真不要。”

    “您拿着就成,早点给孩子娶上媳妇。”张石生把钱扔到桌上转身离开,也不管后面老头想追却又放心不下自个摊子。

    街上摆摊的很少,倒不是经济凋敝,实在不到十五这年就不算完,大家伙都没那兴趣出来,还忙着走亲访友。随便转了下,不容易找到家开门的裁缝铺子,张石生进去扯了点本地棉纺厂产的布匹,便领着老婆孩子到了镇中心的戏台子。

    这年节的娱乐活动很是匮乏,乍闻有人请了戏班子来唱戏,很多人早早跑来占地方,张石生到的时候已是没了空地,幸亏那主家有人认识这位本地的青年才俊,请到自家棚子旁坐着,还给送了个火盆。

    熙熙攘攘半天,台上一声琴响,下面顿时安静,看得张石生暗自咂舌,这纪律性都快赶上自家队伍了。

    “小黑驴儿真人爱,蹦蹦哒哒的真有趣儿…”一首抑扬顿挫的《王小赶脚》开唱,台上演员骑的纸驴不时引起底下观众的哈哈大笑。

    张石生在队伍里听过无数遍这种被大帅命名为吕剧的剧种作品,特别是这代表曲目,因此压根没媳妇那兴奋的神态,就连他儿子也不时用肉嘟嘟的小手比划下台上演员。看半响觉得没意思,低头拨了拨火盆里木炭让其燃烧的更旺些,身旁却是有人搭话了:“兄弟回家探亲?”

    张石生疑惑的转过头看去,问话人跟他一样一身军装打扮,年龄稍微大些,只是没肩章看不出级别,再仔细一瞧那人左臂空落落的,“请问您是?”

    现如今山东境内别家谍报人员因着几次运动损失惨重,存量不多,轻易不会暴露身份跟军人搭讪,但总也要小心不是,那人听后稍稍笑了下:“俺是镇上警察所的所长,以前在沂防营干过,后来受伤退役,前几天刚从临镇老家回来,这不今天唱大戏,过来帮着维持下治安。”

    “哦,您好。”张石生赶忙站起身,口中不停的道:“坐坐,这大过年的各位弟兄还在执勤可够辛苦的。”说罢拉过旁边木凳子放下。

    “分内之事,称不上辛苦。”那人不客气的接过凳子坐下,“请问贵姓?”

    “免贵,姓张,镇子西边村里的。”张石生接过话头,“孙所长哪年兵?”他媳妇大概见过这人知道姓啥,在他耳旁轻轻告诉了他。

    “前清年间就跟着大帅干。”孙所长笑着,看他目光直盯着自己的胳膊看无所谓的说道:“民国二年剿匪,胳膊让人砍了,这不军队呆不下去转业当警察。”

    张石生有些疑惑,前清年间跟着大帅混的人只要不死大都活挺好,就算退下来也有上百个县安置他们,为何到现在才是一个镇子警察所所长。只是这乃个人隐秘之事,他也不好意思过问,随便挑了个军队里的话题当由头,两人也便熟络的闲聊起来。

    台上剧目过了两场,主家让人送了些茶水,所长同志正待推辞,却见不远处有个小警察喘着粗气跑来,没等他过问,那人跑他身边附耳说道:“所长,镇长让您赶紧回去,上面下命令了。”

    “知道什么事儿么?”所长跟张石生说声抱歉起身离开,顺口问道。

    “就听个遴选民兵,详细的我也…”张石生看着两人嘀咕着离开,亏着耳尖听到这么一句,心想要扩军还是咋地,旁边媳妇不乐意了:“快来看你儿子,俺要看戏。”

    “好来,儿子乖,让爹爹抱。”张石生倒是好脾气,闻言抱过自家孩子,看着媳妇专注的神情心里略微有些满足。

    ……

    回到家太阳已要落下,刺骨的寒风不能阻挡张夫人的热情,一路上叽叽喳喳个不停,言语中对那剧目甚是喜爱,张石生虽有不屑倒没煞风景的泼冷水。

    他娘早就做好饭菜等着,大哥家几个孩子贪心的把剩点油渣的罐头盒子灌上水,闹闹腾腾的抢来抢去,结婚前的军饷他都寄给了母亲,加上岳父家薄有家产日子好过不少,但也没到浪费地步,油腥对小家伙而言还是比较有吸引力的。

    其实日子说好也仅是比以前吃得更饱,间或他媳妇出去买点肉改善下生活,再把两顿饭改成三顿—就这还是他娘为照顾儿媳妇改的,为此大儿媳愣是翻了几个月白眼。

    菜比前几日丰盛,张石生的探亲假不到一个月,从家到最近火车站还得老长时间,这几日就得收拾行囊走人,权当家里给他弄的送行宴。

    “老二,前面刘婶让俺问下,能把她那三小子也带出去当兵么?她家人忒多,种地用不着这些人。”张石生大哥坐炕头上闷闷问道,嘴里叼着根他给带来的卷烟。

    把孩子递给媳妇,张石生转身脱了鞋上去:“俺不行,招兵的都是上面下任务,俺们压根插不上手,再说她儿子不是民兵,到招兵处估计人也不要。”

    “她说给你当个护兵也行。”

    “俺说哥,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兄弟是啥官,还护兵?再说就算俺有护卫也是部队给分配,要不让他去俺岳丈那儿矿上干?”

    “这不他娘舍不得么,前村那谁家儿子不就在矿上伤着了回家养着。”

    张石生气乐了,“她还真以为这军队是当兵吃粮呢?上了战场可不是磕着碰着砸着,那可是拿命…”说半句想起这话在家说不合适,转而劝道:“她娘要是舍不得就白搭咧,俺顶天给他找个矿上活儿,别的没那本事。”

    他哥听此也没继续问,自打弟弟出山当了兵,他就再也不能拿当哥的权威压着,闻言也便招呼开吃,几个孩子早就盯着桌上的饭菜流口水了。

    张石生没有看到,背后喂孩子的媳妇听到“拿命”两个字偷偷抹了下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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