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霞岚光障中,张天吉也感觉到异常,转首对一旁的周初道:“先前我以为,孙敬复到此,也如我们一般,是冲着上清遗宝,冲着那余慈而来,可如今看来,有些不妥。”

    “师兄说的是。”

    周初素来面无表情,少有情绪波动,虽说这一桩事里,搁着他族侄的性命,考虑得依旧周全公允:“时间对不上,除非孙敬复像你我二人一般,正在北地游历,但就算是那样,只孙敬复一人,还拿不下余慈……目标若不是那位,就只能是三宝船。”

    张天吉比较赞成,又提及游紫梧和万飞罗:“罗刹教和四海社高层关系密切,但联袂出面,还是少见,这里宣示意味儿极重,应该是公对公。没听说上清宗与那两边有什么旧怨,那就只会针对随心阁,还有那几个合伙人了。”

    说着,他又对阚兴离吩咐一声:“把宝物清单拿来。”

    阚兴离虽是碧波水府排在前五位的高层,这时候却没有半点儿脾气——撺掇人家族弟去送死也就罢了,到头来还是落入了赤霄天的圈套,又给苦主找上门来,他们实在没有脸面再拒绝什么。

    张天吉拿了清单,搭眼一扫,见上面的宝物,依旧是按照“青录紫章”“玉书金篇”“玄牒幽符”三类分划,他很快就将后两类略去,只看“青录紫章”里的条目。

    但他翻来覆去看了半晌,到后来连“玉书金篇”“玄牒幽符”里的也看了个遍,却没有发现值得注意的东西。

    张天吉从来都不是个有耐性的人,看得气闷,干脆甩手丢给周初。

    周初却不急着看,张天吉的眼光不在他之下,既然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换他恐怕也没什么用处。

    扭头看向远处那万千缨络之下的身影,稍做沉吟,周初便道:

    “清单上的条目没有异常,可清单本身……有没有该出现,却没有出现的东西呢?”

    张天吉猛地一怔,随即闭上眼睛,以他的修为境界,过目不忘几近乎本能,稍一回忆,就将里面上千种宝物分门别类,果然发现了异常。

    “这里面,倒是不见售卖海外生灵了……”

    船上物宝道宝人宝这“三宝”之中,以人宝最为敏感,因为涉及人口贩卖,在很多时候都是禁忌。可越是这样,需求越是巨大,不只是一些旁门魔门有需求,就是玄门正派,也有买回去训练成道兵的。

    海外域外异族血统繁杂,各有特色,数目也是惊人,绝对是一种投入廉价,获利丰厚的买卖,想让随心阁之类的商家,舍去这一股利润,想也不太可能。

    “这里还真瞒着东西?”

    张天吉倒也干脆,刹那间神意成网,往三宝船上罩落,对一位劫法宗师来说,神意感应覆盖百里区域,完全不能称之为“难度”,像张天吉这样的,追求的是“全知无漏”的精细度。

    可是,很快他就收回感应,皱起眉头:“禁制重重,干扰颇多,我也不好做得太过分,想探明白,很是麻烦……”

    此时,周初才认真去看宝物清单,他倒是三类通读,细细比较,末了方道:

    “清单上缺的也不只是海外生灵。记得前段时间,东海上海人异族的遗址发掘热度甚高,是很好的噱头,而且海人异族精通法器制炼机关消息,丹术也有可称道处,若是商家无良,全冠上类似的名头都有可能,随心阁倒是反其道而行之,不但不借这一场东风,甚至是半点儿不沾。”

    “唔,果然有问题。”

    张天吉就琢磨着,如何探一探底,像这样东疑西猜的,回头怕不让孙敬复那小辈笑话?

    周初倒是自有判断:“若随心阁真要做事,纵不能说是天衣无缝,也不会像这般欲盖弥彰,且主动横生枝节……干脆叫人来问一问便好。”

    说着,他触发云座之上的感应机关,沈婉还在那里应付罗刹教四海社的“贵客”,不克分身,是白闵接了消息,迟疑了下,便来到烟霞岚光障中,向张天吉等人行礼。

    张天吉懒得与这等小辈打交道,故而是周初出面,也是单刀直入:“我等前来,是对海外生灵以及海人异族的遗宝感应兴趣,怎么贵阁不曾摆出此类货品?”

    白闵身处烟障之中,又受到几位长生中人的气机压迫,脑子都不太灵光了,只能是有一说一,将之前沈婉告知天角先生的理由复述一遍。这多少让张天吉感到意外:

    “有人预订了?谁预定的?具体是什么东西?”

    “这个,晚辈着实不知。”

    见白闵确实所知有限,周初也不再逼问,示意他可以离开了。

    正好游紫梧那边“寒喧”已毕,也飞上了烟霞岚光障,云座升起,不出所料也是一座五色祥云,两朵白云拱卫之势。

    毕竟是在同一处机关阵势中,彼此气机互通,张天吉便觉得有潮水一般的力量刷过,往那边看时,只见游紫梧身外亦有神通化现。

    众所周知,因为罗刹鬼王的独特嗜好,罗刹教高层多美人儿,游紫梧身为男子,相貌平平,却能在教中占据高位,自然有他的底气。

    其身外光影呈宝幢之形,却是棱角分明,分八棱八角,八个切面,面面如镜,其中每一面都映照出游紫梧的法身,喜怒悲恨,各有不同,轮转不定,倒把游紫梧的真身遮蔽。而每个法身之外,亦都化出不同的元气环境,碧空幽狱海水烈焰,连迭变化,十分奇妙。

    宝幢切面上的法身可不是泥雕木塑,每一具都活灵活现,虽在不同情绪情境之下,却自有相应的表情变化,似乎也能对外界生出反应。

    每当法身的视线切过身上,张天吉都微有不适,他都如此,更说船上的其他人。

    很快,船上相对随意的气氛一扫而空,甲板上静寂无声,不时有人抹一把汗,或者避往更远处,就是本来要出去烟霞岚光障的白闵,也僵在原地,借着张天吉等人,抵挡那份压力。

    足足十息之后,宝幢上八具法身才瞌闭双目,似若入定,船上修士同时长出口气,有的人甚至近乎虚脱,还有的更干脆,二话不说,掉头就走,惹不起,难道还躲不起?

    张天吉冷笑一声:“果然是来者不善。”

    虽然自家的目的也不是太单纯,可相较于游紫梧,就实在不值一提了,这时明摆着要敲打啊!

    旁边白闵神色百变,很快离开,往沈婉那边去了,却不知道张天吉早将一只亲炼的小鬼附过去,将那边的信息源源不断地传回。

    白闵刚到沈婉处,就听她沉声道:“……你要给我一个解释。”

    沈婉这些年来,沉静自守,威仪日重,白闵听得心里就是一突,然后才发现,沈婉并非是针对他,而是指向了丘佩。

    丘佩轻抚鬓发,脸上竟还是笑吟吟的:“都是听令于人,哪有什么解释可言?与其在这儿深挖根底,不如去想想,怎么应付过去吧……这情势,我看着都替你心焦呢。”

    白闵不忍心再看沈婉的神情,转过头去。

    正如丘佩所言,这个面厚心黑的女人,便是折了三宝船,依然可以凭借着雷铜的宠爱和丘家的支持,随随便便安插到别处,继续享受一切待遇,

    沈婉却如无根之萍,一切身家在阁中的地位,都只在她手中的事业上,一旦有失,且不说别的,只是在后面虎视眈眈的雷家,就可以顺理成章地将她治罪,至不济也可以发落到偏僻无人的角落,就此搁置起来,她这些年来的努力,也将毁于一旦。

    现在,白闵都怀疑,这一场突发意外,是不是雷家给沈婉设的局……

    但想想又觉得不太可能,单只丘佩这人,就绝不是肯自陷险地的主儿,而且拿着能让游紫梧这样的罗刹教高层亲身前来的“事物”,去陷害一个尚未真正成气候的掌柜,也实在不符合上边惯有的商人习性。

    心里正琢磨着,沈婉话音入耳:“是我问道于盲,在这样的层面,雷家应该也不会对你吐露实情才对……白掌柜!”

    白闵一怔,方应道:“沈掌柜有何吩咐?”

    他并不因为沈婉面临的极端被动局面,而有什么怠慢,这不是因为沈婉的职司要比他高半格,而是力行“人情派送一个是一个”的原则,再说,现在真真切切是在一条船上,下方不是海水深渊,却是更恐怖的雷暴劫云,万一真出了事儿,谁能逃得过去?

    “刚刚天吉真君问的什么?”

    “有关‘人宝’,还有海人异族……”

    沈婉微微点头,向一侧沈良道:“去请天角先生过来。”

    不一刻,天角先生到此,眉峰紧锁,显然也对当前局面颇为警惕。沈婉则单刀直入:

    “如今事态紧急,沈婉有事请教,请恕无礼。我知先生对那些海人异族遗宝很感兴趣,不知想用来做何处理?”

    “这个,也就是研究上面的符纹风格,毕竟是自成一体。此外,前段时间,我听妙手坊的朋友提起,他一位弟子主持发掘海人异族遗址,出土了一批机关残骸,据说里面有太渊惊魂炮的残余,只是后来局势动荡,残骸流散四方……”

    听到这里,沈婉白闵,甚至于丘佩都是怔忡,一时面面相觑。

    也在此时,又听知客唱名:“玉尺社雪会首到。”

    玉尺社不算什么大势力,雪会首也不是什么长生真人,但只要知道其中关窍的,都是回头,见得来人,天角先生叹道:

    “余先生终究还是不来了?”

    恰好雪枝移步到此,闻言微怔:“先生竟还没到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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