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声记 作者:渝州夜来

    第 55 章

    “一毛钱也要省。”

    沈绍笑了笑,低头咬了一口,虽然是码头旁边的小铺子,手艺却着实不凡,外酥内软,满嘴生香,细津津的香油从牙齿缝里流出来,还混着一股蔗糖的清甜。阿飞刚吃了一个,还嫌不够,抬头却看见沈绍的脸色忽然一变,抓着他就问道:“这烧饼是哪里买的!”

    阿飞一怔,指着街对面的黄桷树底下道:“就是那家!”

    沈绍捏着烧饼,三步并作两步从马路上横穿过去,抬眼就是那棵巨大的黄桷树,他隔着浓密的树荫,看那个卖烧饼的人戴一顶破旧的斗笠,将整个脸都遮住了。大热的天,他像每一个码头工人那样,穿一件灰色的布褂子,露出两只肥白发亮的手膀,那襟口却扣的严严实实,像是要穿出长衫的风姿。他一双手在炉子上忙忙碌碌,却被一排油盐酱醋挡着,着意让沈绍看不清楚。沈绍把手里的烧饼都要捏碎了,香油浸透薄纸,从他的指缝间顺手手背上的关节,滴在他的衣袖上。

    阿飞忙不迭地夺过来,连声问道:“爷,烫着了么?”

    沈绍却望着那个人道:“你看,他像不像?”

    “像谁?”

    “蠢货!还能像谁!”

    阿飞突然明白过来,这几年都没有听沈绍提起过,他以为他已经忘记得干干净净,彻彻底底,但他还是不敢当着他的面扯谎,仔细看了一阵道:“是有点像,又不太像,胖了些……”

    这时有个过来卖烧饼的人,递过去一张纸币,那摊主像是找不开似的,他伸过左手在衣摆上擦了擦——只是这一瞬!

    阿飞只看见沈绍风一般地冲过去,一巴掌掀掉了那人的斗笠。

    “果然是你!”那么咬牙切齿的四个字,炮弹一样喷射到他的脸上,然后以一种说不清是温柔还是惊奇的语气说道:“这么久不见,你长胖了……”

    谢家声长胖了,他自己也知道。颠沛流离的生活不仅没有抽干他的精神,乱世反倒教他磨练出一身骆驼似的本领,他就像是沙漠里一棵渴极了的仙人掌,将吃下去的一切东西都在体内存积起来,只怕度不过这一眼望不到头的干旱。

    谢家声仿佛有些不好意思,将两只手都揣到裤子上的口袋里。“你也来重庆了,真巧。”

    “重庆可真热……”沈绍忽然感到一阵滑稽:他说这些做什么!

    “你住在哪里?”谢家声问道。

    “早就订好了的,福生旅社。”

    “要不去我那里坐坐,就在这里不远……”

    “可是你的生意……”

    “都是小本买卖,这个时候也赚不了什么钱。”

    说是不远,沈绍却走得腰酸腿软。随着国民政府西迁,各部官员携带家眷一起涌入,另外还有从沦陷区不断逃过来的难民,有投机者哄抬着重庆市中心的房价一路高升,谢家声租不起,东挑西挑,终于在沙坪坝区南开中学后门处的南友村附近找了一栋房子,一间客厅,东西各一个房间。这十几里的上坡下坡走得沈绍暗中叫苦不迭,方知这山城不是浪得虚名,他这几年虽久经历练,阿飞却将万事都料理好了,倒没吃多少苦头。只见谢家声竟是步履如飞,沈绍跟在他身后,看他的腰背较之五年前强壮了不少,隔着一层布衫,已能窥见下面肌肉蛰伏的影子。尤其是那两根手臂,蟒蛇似的,恐怕一旦缠上,就再也挣脱不开,暑气蒸腾下,沈绍竟平白打了个冷颤。

    开门之前,谢家声先贴着木门听了片刻,道:“待会进去的时候小声些,这个点他怕还在睡觉。”

    “你这里还有别人?”沈绍跟着谢家声进去,见东边的屋子外挂着一道青色门帘,却没关门,谢家声探头进去望了望,有些埋怨道:“这么大的太阳,不好生在家里歇着,跑出去做什么……”

    沈绍这才明白了,谢家声已经不是一个人了。他不再是北平饕餮居的掌柜,一双妙手,牙尖嘴利,他现在是全中国四万万逃难人群中的一个,只有最强健的臂膀,才能保护得他和那个人在这个艰难世道里生存下来。谢家声逼着自己变强,再强,强到可以他的胸膛足够厚实宽阔,才能阻挡一切危险的侵袭。“你成家了?”沈绍若无其事地问道。

    “我倒想,可谁肯嫁给我这个还拖着个病人的穷小子?”谢家声猜到沈绍的心思,轻轻笑道,“那里住的是我的师兄。”

    “赵夜白也来了?”沈绍一惊。

    “我们一起从北平逃出来的,他身体不好,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只能趁下午没人的时候勉强眯几个小时。”谢家声时常想起南下路上,他们两个挤在破旧旅馆的同一张床上,半夜醒来,就看见赵夜白大睁着的两只眼睛,牢牢盯着天花板上的某一个点,像是要将它活生生吞到肚子里去。他没了戏台没了戏,连名字都失去了,谢家声也很惊奇他竟然能一直撑着活到今天。谢家声想知道他是否还活着似的伸出一根手指,往他脸上缓缓按下来,看那肌肉逐渐现出一个小小的凹槽,脸上平白添了一个酒窝,再慢慢弹起来,恢复原状,只剩下一个微微泛红的小圆点,仿佛被蚊子咬过一样。谢家声像是不愿再顺着这个说下去,他沉默一阵,道:“你饿了么,我给你做点东西吃吧。不过我现在不比在北平的时候,几道家常菜,你可别嫌弃……”

    沈绍哈哈笑道:“你什么时候变得这样谦虚,我记得当年的饕餮居老板在厨房里可是比我还要狂妄。”

    谢家声举用左手揩了揩额头上的汗水,道:“今时不同往日,你沈二爷不也……”他却没有继续说下去,有些事情,提起来也只是徒增伤感。他站起来,将那件沾满油渍的围裙又系上了:“长久没有客人来,只怕我的手艺都生疏了,沈二爷请稍等片刻。”

    沈绍听厨房里传来锅碗瓢盆的声音,还有淡淡然新鲜的蔬菜汁水味道,沈绍从门缝里看他来来去去,竟生出几分熟悉的感觉。他隐隐约约意识到谢家声和赵夜白在北平定然发生了些什么事情,他们对于北平那座城市的感情远比他来得深,他始终是个外人,而对于他们来说,那却是他们的根。

    虽然是两个大男人住着,但赵夜白和谢家声都是极爱干净的,目光所及之处都被收拾得一尘不染,沈绍还瞥见被烟尘熏得昏黄的墙上孤零零地挂着一张老旧照片,他在谢家声的房间里也曾见过,十几个七八岁的孩子,裂开缺牙的嘴笑得畅快,有的张狂,有的腼腆,沈绍认不得哪一个是赵夜白,哪一个是谢家声,只看见有个稍微大一点的男孩促狭地趴在另一个肩上做着鬼脸,他是唯一一个没有笑容的。

    沈绍等了许久,觉得脚底板都僵了,他掏出怀表一看,已经过了一个多小时,他正有些不耐,谢家声才陆陆续续端着四个盘子出来,看见他脸色,只得抱歉地一笑。沈绍细看那些菜色,两菜一汤一碗凉稀饭,并没有什么出奇之处,他提起筷子搅了搅,一盘土豆丝竟没有切匀,长长短短,粗粗细细,不像是出自谢家声的手笔。“你的刀工可是退步了。”沈绍说话毫不客气,转头再看那盘青菜,炒得老了些,颜色看来没那么鲜亮,顿时就倒了一半胃口。他勉强挟了一筷子,舌头一扫就囫囵吞下去,那味道稀松平常,若是旁人倒还说得过去,但搁在谢家声身上却是太过离谱。

    “这种东西也来糊弄我,你是想药死我么?”沈绍瞅着他就笑,话里面不知是个什么滋味,谢家声生来就与油盐酱醋打交道,怎会品不出来。他却也不计较,顺着沈绍的话头接过去道:“那……沈二爷想吃什么?”

    沈绍想也不想,张口便道:“第一要腊八粥,作开胃菜,第二要过桥米线,是主食,第三是云片糕,当饭后甜点,最后还少不了一碗三鲜虾丸汤,我打包回去作宵夜……别忘了,那虾丸可是要豆腐做的。”

    “就你的花样多……”谢家声的喉咙突然疼痛起来,像是这四道菜一股脑全都塞进了他的食道,滚烫的汤汁,去了胡的红枣,还有淘得精细的小米,一粒粒他都数得清楚。他奋力地蠕动唇舌,胃里面发出尖锐而饥饿的呐喊,他是饿得太久了。谁叫北平的盛德楼,分明做鱼翅捞最出名,但堂堂沈二爷那天却偏偏点了一碗三鲜虾仁汤。

    “早就听人说,北平的沈二爷有两件家传的宝贝,日日带在身上,须臾不离。”

    “哦,我倒不知道,你且说说看。”

    “一件么,名叫开口笑,正所谓逢人三分笑,有亏吃不了。另一件么……”

    “另一件是什么?”

    “另一件叫做背后刀,正所谓背后砍一刀,鬼神也难跑。沈二爷自有了这两件家传宝物,就在北平城风生水起,所向披靡……也不知我说的对不对?”

    “谢老板,不知道我的菜单还记得对不对。”

    “对,当然对,”谢家声哑着嗓子道,“你记性真好,我都快忘了。”

    ——如何忘得了?

    谢家声顿了一顿,忽然道:“你若是真的想吃,我倒有个法子。”

    “什么法子。”

    谢家声绕到沈绍身后,取出一方手帕折起来,将他的眼睛蒙住了,一手扶着那帕子,另一之手腾出来拿起勺子道:“你知道我们现在在哪里么?”

    沈绍一怔:“自然是在重庆。”

    “不不不,”谢家声一连声地纠正道,“我们这是在北平。”

    “北平?”

    “不错,这是一九三六年冬天的北平城。你沈二爷穿着一身黑色的西装,黑得不见底……连鞋子也是黑的。你正坐在盛德楼上,三楼的雅间,你早就定下的位子,一开窗后面就是好大的一片梅花林,你闻见那梅花儿的香味了么?”

    第 5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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