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声记 作者:渝州夜来

    第 23 章

    只见谢家声稍稍分开两腿站好了,脚趾牢牢抓着地面,嘴里“嘿”地喝了一声,手腕转动,十根手指上骨节纷纷凸起,将皮肤挣得紧绷,他的衣袖挽到手肘,小臂内侧两道淡青色的动脉,随着细韧的肌肉隆起顿时变得清晰可见。

    他将斧子高高抡过头顶,那瘦削的腰杆挺得像一杆长枪,沿着脊柱一路向下,最后在臀部的尾椎上拉出一个微妙的曲线,他就像是一棵白杨树,被风吹拂着,衣服全都贴在身上,卷曲成弹簧的形状。

    沈绍想起自己小时候常常在冬天打鸟,左边口袋里是一把白桦木的弹弓,右边口袋里揣满了五颜六色的玻璃球,就这样揽上去轻轻一拨动,从他手心里立时飞出一道小小的半弧,百发百中,酷似谢家声腰际恰到好处的转寰。

    那斧子高到极处后,只听谢家声哈地呼出一口气,眼前银光一闪,那竖立在地下的木头已被劈成一样大小的两半,然后才传来木料碎裂的声音。“看清楚了么?”

    沈绍看得目瞪口呆,道:“你这两手,比堂子里的那些杀手还俊些。”

    谢家声扔下斧子道:“实不相瞒,谢家还有一支是作刽子手的,专干凌迟的活计,每一刀割下来的肉放在秤上称,绝差不过二钱,整整五百刀,说是最后一刀断气,那人就不会死在四百九十九刀上。”

    “你又在讹我……”沈绍道。

    谢家声的眼睛又眯成细长的一条。“前几年这后院里住的是我大伯,他被称为前清开国以来最好的刽子手,经他凌迟过的犯人血流不过五两,割下来的肉厚不过两分,从第一刀到最后一刀都清醒得很……可惜这清国亡了之后,废除酷刑,他也就没了去处,来我这饕餮居做个刀工师傅,我的那几招功夫倒都是他教的。”

    沈绍见识过谢家声的刀工,一丝一条,纤毫可辨,细如发丝,薄如蝉翼,不禁道:“你现在可算是青出于蓝了。”

    谁知谢家声摇摇头道:“比他,我还差得十万八千里。听我爹说,他从小都是拿活物练手,一只鸡还没拔毛,他扫一眼就能说出几斤几两,多少皮肉,多少骨头。他开始不愿教我,我求了多少次他才应了。”

    沈绍笑道:“这下好,你店里连称都省了。”

    “哪有那么容易,”谢家声叹道,“你当人人都像你沈二爷一样,坐着就能等来天上掉大洋么?你听过赵夜白唱戏,那练的是童子功,厨子这行也是一样。冬天端着刀在雪地里练手劲,夏天在豆腐下搁一层纱布连力道,三百刀下来豆腐碎成沫,纱布却要毫发无伤,断一根线便不能吃饭。”

    沈绍知道谢家声性情乖张,看似无情,却从他的这一声叹里面听出些许弦外之音,凑上去道:“不如你教教我,怎样才能把柴劈得像你一样好。”

    “你知道庖丁么?”谢家声忽然问了句不相干的话。

    沈绍嬉皮笑脸道:“是个美人我就知道。”

    谢家声举起斧柄就要往他头上一砸,眼睛转了转,就又放了下去,极认真地道:“一行要拜一行的保护神,赵夜白他们梨园行拜的唐明皇,你沈二爷拜的财神老爷,刽子手拜张汤,我们厨子拜的就是庖丁。”

    “这下我懂了,”沈绍做出副恍然大悟的模样道,“敢情这位庖丁是你们的老祖宗。”

    谢家声将斧头放在一边,坐在柴火上道:“我谢家声几百年前也是读书人,后来没落了但只有一篇文章世世代代传下来,就是《庄子》里面的《庖丁解牛》。”

    沈绍虽然自幼顽劣,但被老爷子强逼着念过阵子私塾,请的都是有名有姓的大先生,读过经,也学过洋文,几年下来肚子里倒装了几滴墨水。听见《庄子》,他已明白了大半,道:“就是那个杀牛像跳舞一样的屠夫吧?”

    谢家声点头道:“其实杀牛,杀人,还有砍瓜切菜都是一个道理,只要摸清楚了那肌理经脉,凝神静气,决心到底,不受旁人打搅,就能出神入化。我刚才砍柴也是一样,别小看那两声喊,不先调匀了呼吸,到后来走了气劲道也就散了。然后你再看看这柴火的木纹走向,哪边密,哪边疏,哪边紧,哪边松,最后一气呵成,便是再粗一倍的木头也能被你一斧劈开。”

    沈绍听得有趣,急不可待抓起斧子就要一试,他对着块木头端详了半晌,嗨地一声猛然劈下,那斧子却正好陷进木头中心,任凭他怎样咬牙拧眉,再也不能深入一寸。

    谢家声皱着眉看了半晌道:“你用劲的地方不对。”他围着沈绍转了两转:“你先将这身衣服脱下来,这样好的衣裳,砍柴的时候穿不是糟蹋了么。”说罢他进屋取了两件自己的棉衣给沈绍换上。他与沈绍差不多身量,只是骨头小了一圈,沈绍一穿便勒得紧紧绷在身上,像是被浑身的腱子肉撑起来的,雄赳赳气昂昂,倒有三分武馆中的武师的样子。

    谢家声将手放在沈绍腰间道:“这人身上力气最大的地方不是手臂,而是这腰,劈柴最废力气,若是光用手劲,要不了半个小时,铁打的人也会筋疲力尽,但若使上了腰……”他左右五根手指在沈绍腰线处收拢了几分,提起指尖按着他胸膛上的几条经脉道:“你先气沉丹田,别着急用力,觉着有一股汤圆般大小的气顺着你的喉咙,滑到这里,然后是这里,最后……”他的指头在沈绍肚脐处打着转,再轻轻覆在上面道:“现在你吸气。”

    沈绍的脑子里白了一白,缓缓张开嘴,在那一道冷气涌进他咽喉的同时,他突然有了一种非常奇妙的感觉,他就像是一个被押上刑场的死囚犯,四肢都被粗大的铁链锁着,赤身裸体,一丝不挂,而谢家声就是那个拿着刮骨钢刀的刽子手,握着小巧玲珑的剔骨刀,上面擦得亮闪闪,还带着油辣辣的馄饨香。谢家声冰冰凉凉的手,挑肥拣瘦一样,摸过他的每一寸皮肤。他的手指弯成一个环,被挤得隆起的肌肉就从里面凸出来,他拿着那小刀这么一割,那块肉就干净利落地离开了自己的身体。沈绍看着竟有些欣慰,仿佛摆脱掉长久以来的一颗毒瘤,叫他从心眼里都流淌出舒爽来,不禁心满意足叫了一声。

    谢家声一见他这神情,就八九不离十猜着他又在做那白日梦,连忙丢开了手,道:“老规矩,天黑前不劈好三百斤,一分工钱也别想拿到。”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沈绍看谢家声在他的衣服上揩了揩手,转身离去,却是意犹未尽。那被谢家声握过的斧头上,似乎在冰雪里滚过一圈,连温度都要比别处低些,他的手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寒意冻伤,只有拼命挥舞,狠狠出一身大汗才能消解片刻。沈绍看着谢家声的背影一挑帘子消失不见,呸呸往手上吐了两口唾沫,抡起斧头,大喝一声,开始劈柴。

    傍晚时候,沈绍两只手已累得动弹不了,但离着三百斤还差着老大一截。他拄着斧头坐在柴堆前,熟悉的松木香中,想着或许就这样一睡了之。这时谢家声端着碗热腾腾的辣馄饨踱过来,将一个小布囊放在沈绍手里。“这是你今天的工钱。”

    沈绍连根手指也懒得抬起来,道:“我柴还没劈完,不该拿工钱的。”

    “饕餮居的规矩,我说了算。” 谢家声蹲下身,拿汤匙喂了他一个馄饨道,“从现在起,工钱按时辰给,你劈了五个小时的柴,该拿四个大洋,你点清楚了。”

    四个大洋,还不够沈绍在这里住一宿的花销,但他还是慢慢打开袋子,只见里面一个又一个黄澄澄的铜元,灯芯般大小,亮晶晶,圆溜溜,每个都像是上足了油,满满当当簇拥在一起,如同新鲜的鱼籽。沈绍倒出来数了一遍,然后铺在地上极仔细地又数了一遍,那铜元握在掌心里,滑不溜手,像是一不小心就要从指缝间飞走似的,沈绍费尽气力都捏不住。

    他从来都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若世上真有十指不沾阳春水,说的就该是他的那双手。不到半日,那掌心里已经磨出了三五个血泡,一碰就痛。直到今天他才知道,原来每一分钱,亲手赚来都是如此不容易。

    谢家声陪他坐在檐下,一口口将汤汁吹凉了再喂到他嘴里道:“沈二爷,这饕餮居小本经营,比不得你财大气粗,二百多年才积攒下这样的店面。世上多少人,劳劳碌碌一辈子也只为了一口饭吃,你若是能得饶人处且饶人,事事留些余地,也不至于落到这步田地。”

    沈绍平生见惯金山银山,从未觉得一个小小的铜元竟是这样珍贵,他的眼眶突然就有些发酸,闻到的香味都变成了彻头彻尾的苦涩。

    第20章

    时光飞逝,转眼已到了年关。

    阿飞还是没有消息,沈绍虽不愿相信,但依然忍不住悄悄动起那个念头——这个狗腿子,怕是已经不在了吧……

    沈绍这几日都在饕餮居后院里劈柴担水,他本极聪明,再经谢家声一点拨,三百斤柴火已然不在话下。再苦再累,只要一吃谢家声煮的辣馄饨,浑身仿佛就有用不完的力气,抡得斧子呼呼山响也不带消歇,渐渐的,除却房钱,竟也积攒下几十个铜子,算是一笔小小的财富,沈绍将这些宝贝都放在枕头下面,睡觉之前总要数一遍才算安心。

    除夕早上,谢家声特意放了小伙计三天价,让他们都回家过年去,临走还打赏了十个大洋,乐得那伙计合不拢嘴。沈绍没有地方可去,便留下来和谢家声一同过年,掐指算来,这是他离开东北之后,在北平经历的第六个春节。

    天刚蒙蒙亮,沈绍就被谢家声从睡梦中叫起来。

    “去……哪里?”沈绍兀自睡眼惺松,“过年也不让人消停么!”阿飞不在,也没有人再迁就他的起床气。

    “买年货去,多个人我也省些力。”谢家声将围巾往沈绍脖子上一缠,说得倒是毫不掩饰。

    沈绍嘟囔一句:“你就是找个挑夫……”

    “我给你工钱。”话没说完,被谢家声一拉围巾下摆,径直牵了出去。

    沈绍在沈阳的时候跟着家里的下人买过年货,那个时候还年轻,二十出头,不知天高地厚,整天和一堆丫头长随厮混在一起。他还记得家里有个伺候老爷子的通房大丫头最可人意儿,名字早就忘了。她冬天只有两件棉袄,一件绿的,一件红的。平时都穿绿,只有过年那几天才舍得穿红。沈绍想起那个丫头总束着个大辫子,长长垂在背后,辫梢都扫到了屁股尖,走起路来一扭三晃,那辫子也随之招摇起来。同样都是皂角洗头,她的头发总比别人的来得鲜活,仿佛还能榨出油来。

    三一年的除夕早上,他们一同出门去买年货,他坐车,她走路,后面还跟着个小尾巴阿飞。沈绍将车开得很慢很慢,让她的那两只小脚能够跟得上。她的脚印似也与旁人不同,三寸金莲,在雪地上踩出一个个细伶伶的印子,南方的菱角似的,教人想握在手里把玩一番。沈绍隔着一道车窗看见她的那条大辫子上还系着一条缨红的头绳,迎春花一样,开得欢喜,不禁问她:这是谁给买的?那丫头低头一笑,到:是大少爷给的……她的脸蛋红扑扑,少女特有的羞涩像是在诉说一个不足与外人道的秘密。沈绍不知怎么了,忽然就把她的那截头绳扯下来扔在地上,还用车轮碾过了,恶狠狠对她说:爷给你买条新的!

    后来沈绍到了北平,见多了那些红粉白粉,偶然间还能看见她的影子。现在想起来那丫头长得并不算出色,从来不曾施过脂粉的脸蛋总显得有些黝黑,常年劳作让她生就了一副好身架,肩宽腿壮,手节粗大,尤其是结实腰杆下的那个大腚,鼓鼓囊囊塞裤子里,厚厚的棉布都压不住,女性的一切器官在她身上得到最大的彰显。但那条长长的大辫子时隔多年之后,依然在沈绍眼前晃悠,还有在他怒气中,缓缓凝聚起泪水却不敢落下来的大眼睛。

    沈绍跟着谢家声一路走,两个人的脚印前前后后。谢家声的脚一步步走得极稳,沈绍猜想是多年所练扎实的腰马功夫,他的脚印不像是菱角,倒像盛着菱角的小船,走在这湿滑的雪地上却是驾轻就熟,步履轻盈,透着股狡猾的灵气,沈绍不由得为自己的这点发现暗暗高兴。

    北平的年货摊子比沈阳大,东西也比沈阳多,年画米面不在话下,还有各种来自南方的小物件小坠子,几个姑娘媳妇围在一起做绢花,绞头绳,沈绍又不禁怨恨起他的那个混帐哥哥。沈昭死后,他们全家逃出沈阳的那天,那个脸蛋红红的丫头将自己的辫子铰下来,一根裤带套在房梁上追着她的大少爷去了。这是沈绍有生以来经历的第一次失败,输得干净彻底,再也没有第二次机会挽回败局,他也在这一个夜晚终结了他不知所云的少年时代。

    沈绍从没有看见过这样热闹的街市,人头攒动,摩肩接踵,一个个口袋里甭管是有钱还是没钱,只要往这街上一站,就像是着了魔似的,心甘情愿将一年积攒下来的血汗钱拱手奉上——这是多少年的老规矩了。

    他看见谢家声抱着一袋面粉在人潮里浮浮沉沉,伸过手就将他拎出来,道:“前几天刚买了面粉,怎么还买?”

    第 2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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