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师成长记 作者:夏之眠

    第5节

    一个虚弱的声音在何飞身后响起,他转过头去,看见何宥正扶着门喊他。何飞赶紧走过去搀着他,只见他脸色发白,额边有细密的汗珠,眼神涣散,可见被疼痛折磨得厉害。何飞握着他的手,只觉得何宥连手都在颤抖,他半是责备半是关切地说:“你好好躺着休息就是,出来做什么?”

    “大哥,切莫冲动。”何宥反握住何飞的手阻止他,若他不出来,怕何飞就要与这个看似来头不小的青年对上了。他在屋里听到外面的争吵声时便觉得事情不妙,看到了风纾难后,更认为自己的做法是对的。

    强忍着身体的不适,目光从容青君身上扫过,再落到风纾难的脸上,何宥抱拳一礼,道:“在下何宥,这位是我大哥何飞,阁下想必是这位小兄弟的亲友,我们阴错阳差将这位小兄弟请了来,实无冒犯之意,这一日来对他也绝无亏待,还请阁下原谅我兄弟二人的无心之失,敢问阁下高姓大名?”

    “若非我及时赶到,你大哥早已出手伤人,何谈绝无冒犯亏待!”

    “我大哥生性鲁莽,也是一时气恼所至,对这位小兄弟实无恶意,何宥这里代兄赔罪了。”说着他又强撑着做了个揖。

    见他气若游丝仍有礼有节,风纾难心里的火气消减了些,只是仍不肯松口,冷着脸看何飞有什么表示。

    然而何飞也是个犟脾气的,何宥替他赔罪已令他羞恼至极,如何再肯向风纾难低头。

    正僵持时一人穿着军袍带着四名兵士从外走来,到风纾难身边后弯腰行礼喊了一声:“大人。”此人正是风纾难调集而来的官兵统领,梁总兵见气氛古怪无人说话,便朝何飞等人沉声喝斥:“大胆刁民,见涪陵郡王怎敢不跪!”

    何宥心中暗惊,不想此人身份竟如此高贵。飞天寨众人面面相觑,最后都看向何飞,等他示意。

    “大哥。”何宥轻轻捏了捏何飞的手。

    “草民见过郡王爷。”何飞妥协,他脑袋一低歪向旁侧,抱拳行了一礼,其余人等见状也依样行礼。

    “既如此,本王先行一步,梁总兵,这里就交给你了。”风纾难说着,携了容青君转身欲走。

    “慢着!”

    “大人留步!”

    何飞与何宥几乎同时开口。

    “想走可以,解药留下。”何飞抢先一步不客气地说道,他骨子里就有一股不畏强权不惧权贵的气概,又把何宥与飞天寨的兄弟看得比性命重要,岂能让容青君轻易走了。

    风纾难对何飞不假辞色,看向何宥等着他要说什么。

    何宥一时情急,又被药力所侵几乎没站住,全靠何飞半扶半抱着才维持了身形,他开口说的却不是药的事:“大人,都是误会一场,如今这位小兄弟安危无恙随您回去了,那包围飞天寨的官兵不知是否也可以撤退了?”事关整个寨子的安危,如果不说清楚就让风纾难走了,何宥只怕他们往后的日子不好过。

    “我的事是误会,那商户之子的事却不是误会吧,二位还是与此地官府说道清楚的好。”

    “等等,大人,这也是误会——”何宥明知风纾难说的是孙贺,但此事内情却不好解释,他们的确收了孙年的钱财,也的确将孙贺绑了来,若官府已查到这点,那他们真是浑身长嘴也说不清了。何宥忍着痛楚竭力思索着应对之道,为今之计,怕是唯有让这位郡王爷亲自开口放他们一马,才能令飞天寨度过一劫。

    “大人,孙贺乃是我二人义妹的未婚夫婿,我与大哥将他请来,也是为义妹在大婚之前相看此人,却不知引起了大人的误会,此事孙贺本人亦可作证。”说着他转向旁边一人道:“孙贺何在?把他带来。”他相信孙贺不会愿意将绑架杀人之事闹到官府,毕竟事关家丑,且看他白日表现,对他继母弟弟分明仍是有情有义。何宥愿意赌这一把。

    “孙贺醒来也发了疯,又哭又喊,见人就打,现在关在屋子里呢。”那人却如此回答道。

    何宥听到这话心里暗松了口气,若能拖延时间寻到机会,他更有信心可以说服孙贺为他们掩饰,脸上却不敢表现出来,装做无可奈何地对风纾难道:“大人,何某有心自证,斗胆请大人赐药为孙贺及我飞天寨众位兄弟解去臆症,使他们恢复神智。”

    闻听此言,飞天寨的诸人也将希冀的眼光投向了风纾难,等着他的回答,大半个寨子的人一夜之间全发了疯,说不吓人是不可能的。

    风纾难静静看了何宥一会儿,对梁总兵说:“梁总兵,劳烦你带兵在寨外守上一夜,今晚本王就在此查明真相。”

    “卑职领命。”梁总兵说完便带着四名官兵退了出去。

    风纾难本无意与飞天寨为难。前世他曾听说过飞天寨,江湖中人说起来,多是敬重夸赞为多,何飞何宥这俩兄弟,别看现在还年轻,做事有些毛躁,日后却是将飞天寨经营得有声有色。尤其是何飞,与他的暴脾气同样出名的,是他一流的武功和处事公正为人仗义的好名声,是江湖上一条义薄云天的汉子。

    只是今夜风纾难一来便撞上何飞伤害容青君的一幕,触了他的逆鳞,这才针锋相对起来。

    说起来,自从重遇容青君,他的养气功夫便多次濒临瓦解,真真是命中注定要纠缠不休的克星。

    他转向容青君,看着他淡淡的眉眼,问:“青君,可有解药?”

    ☆、第19章 和解

    容青君被风纾难搂在怀里,没有去听他与何飞何宥的对话。

    他微微侧过头,鼻尖闻到熟悉的气息,忽然就感到了安心。在他出现之前,他心里反反复复只有要回去的念头,为此可以与一切挡在前面的人为敌,而他出现之后,那些躁动就平息了下去,原本在心中奔腾的烈焰好像遇见了主人,变得温顺驯服。

    他有些出神地想着,自从来到地面,陪伴在他身边最久的人就是风纾难,慢慢地熟悉了他身上的味道,说话的声音,写字时好看的样子,睡觉拥着他时暖暖的体温,这一个月的记忆好像比在地底多年还要长久,有太多太多细节可供回忆。

    他想起白日他不在身边时想要回去的焦灼心情,恍惚意识到风纾难的存在竟是这么重要——好像饿了一定要去河里捞鱼吃,黑暗中一定要点起燃灯佛,是这样不可或缺的存在。

    容青君紧了紧抓着风纾难的手,既然这么重要,那就一定要守好。

    这时他听到了风纾难向他问话:“青君,可有解药?”

    他抬头对上了风纾难的视线,他的眼睛里是一贯的温柔包容,听懂了他的意思后,容青君又转头去看何宥,这么一会儿功夫,何宥整个人都显现出了一种憔悴的病态,他眼底有浓浓的黑青色,脸上血色全无,好像神仙志怪的话本里面被吸干了精气的书生。

    容青君松开了风纾难的手,朝何宥走去。

    走到近前,一只手臂拦在了他面前。

    何飞:“解药呢?”

    容青君面无表情地看了何飞一眼,又转回头看着何宥。

    “大哥……”何宥推了推何飞的手臂,不知为何他就是觉得这个少年心底是没有恶念的,虽然已证实了他就是给自己下毒的罪魁祸首。何飞沉着脸,明显不愿意让容青君靠近,但在何宥的坚持下,不得不让开。

    容青君抓起何宥的左手,他的手心已经濡湿,全是汗水。不喜欢这黏腻的触感,容青君只以两指搭在他的手腕上,将柔和的内力送入何宥体内。他在何宥身上下的并不是致命的奇毒,因此解起来并不费力,几息之后何宥便感觉到疼痛已离他而去,只是身体尚有点脱力,被消耗掉的体力还需要休息才能养得回来。

    容青君回到风纾难身边,何飞则围着何宥关切询问,见他确实没事了才脸色和缓,又问能否解除飞天寨众人的疯魔之症。

    风纾难问过容青君后,得知这些人发疯正是因为闻了散布在空气中的迷影香,这种香对身体并无实际伤害,只是有些人闻了之后容易心神亢奋产生臆想,对意志薄弱之人尤能奏效。迷影香不需要解药,约莫等到天亮空气中的甜味散去,那些人便能恢复神智。

    何飞何宥对容青君的说话方式尚不能完全理解,风纾难传达了他的意思后,几人决定待明日孙贺清醒后再行问话。

    “如此,便请郡王爷晚上在寨中歇息一晚了,我即刻命人给几位准备房间。”

    “也好。”风纾难颔首,这一夜着实过得太紧张。

    最后何宥准备了两间房,杨锐一人,风纾难则与容青君共睡一间。何宥心下纳罕,暗自猜测这小少年与堂堂郡王爷是什么关系。

    躺在床上时风纾难问:“青君,他们抓你时,为何不反抗?”

    容青君已经昏昏欲睡,听见风纾难的问话,眼睛都没睁开,缓缓回答:“你说,不使用能力,花蟒也不行。”停了下,想起来什么,又解释道:“放迷影香,他们没看见,何宥,也没看见。”这是在解释他有听从风纾难的告诫,没有在“人前”使用能力。

    风纾难沉默了下,心里有微微悸动。

    “青君,若有人威胁到你的安全,无需顾忌。”私心里风纾难并不希望容青君双手染上鲜血,但现在的容青君太过单纯,这中间的分寸尺度需要时间才能慢慢教会他,在那之前,任何人都比不上他重要。

    “好。”容青君应了声,风纾难就在身边,他万事不萦于心,很快便沉沉睡去。

    等到容青君呼吸平稳,风纾难悄悄起身,为他盖好被子,轻轻掩上房门,走向了飞天寨正中的主厅。何飞何宥正在厅中静坐,见风纾难进来,两人对视了一眼,起身相迎:“大人。”

    第二天容青君醒来时风纾难已起床。

    早饭照例是由飞天寨的人送进房来,吃完后两人一起出门,此时飞天寨众人早已开始一天的活动,一看到两人出现,纷纷投以敬畏的目光,这种目光落在容青君身上更多一点,只是容青君本人对此毫无所觉,而风纾难对这些目光却是心有不喜。

    孙贺已经清醒,坐在屋子前面一把小藤椅上,呆呆望着远方。

    何宥与他交谈了片刻,就带他去见风纾难。

    问话进行得很简单,彼此也心知肚明这只是走个过场而已,真正的对话早在前一天夜里已经完成。因而此时有孙贺本人证明他并非苦主,纯是误会,此事也就算了结了。

    随后风纾难当着众人的面宣布事实已查清,飞天寨中上下诸人都是奉公守法的良民,并无不法行径,令梁总兵撤去官兵,还飞天寨一个清静。何飞何宥道过谢,亲自送风纾难与容青君出寨门。

    望着远去的车马和官兵,何宥松了口气,一转头看到何飞神情莫测的脸,又难免在心中叹息。

    他们这次无意中得罪了涪陵郡王,劫了他的人,落了把柄在人家手上,若不小心应对,只怕要酿成祸事,甚至招来灭顶之灾。而今,求他高抬贵手,往后托庇于他,也不失为飞天寨的一条出路,兴许还是个机遇,更何况这位郡王爷年纪轻轻,其胸襟气度已是不凡,许下了飞天寨平日里可自由自处不受节制的诺言,保证了寨里众人生活与昔日无异。

    且何宥对涪陵郡王奉皇命在饶阳振灾之事曾有所耳闻,这便说明了风纾难还是个有根基有实权的人物,在皇帝眼中亦是有能力有地位,不是一般仗着身世蛮横的纨绔。想起昨夜的谈话,何宥觉得对于飞天寨来说,这已是最好的结果。

    只是大哥他向来心高气傲不肯屈居人下,怕是一时意气难平……

    经历了昨夜的煎熬,之后几乎彻夜未眠,何宥已是疲惫至极,不经意看到孙贺失魂落魄的脸,想起还有他这一桩事也是不得不在今天解决的,忍不住长叹一声,注定要操劳了。

    马车上。

    风纾难的头抵着容青君的肩膀,眼睛眯着,两手霸道地抱着他。

    “你睡吗?”容青君看风纾难似乎颇为困倦。

    “青君陪我睡吗?”风纾难没有睁眼,以额头蹭了蹭容青君的头顶:“你不在,我有两夜没睡了。”

    容青君的手抚上他的额头,慢慢地揉着,他的指上不知何时抹上了一种花汁,有着淡雅的幽香,加上容青君温和的内力,只一会儿便使风纾难觉得舒服了许多。他享受着容青君的服侍,好似有一股暖流游遍了全身,心中无比熨帖,只觉得为了他,做再多都是值得的。

    昨夜他找何飞何宥两兄弟,告诉他们他愿意既往不咎,与飞天寨和解,并且在日后为飞天寨提供庇护,条件是必要时,飞天寨要听命于他。

    他做这件事,一来是不愿意让容青君树敌,若不把今日之事解决,双方存有心结,难免何飞不会对青君记恨在心。他看得出来何飞与何宥感情特殊,将心比心,若有人对容青君使毒,使他受那样的痛苦折磨,他恐怕将对方剥皮拆骨的心都有。前世容青君遭天下人仇恨唾骂的际遇始终是风纾难心头的一片阴影,今生今世他不愿青君面前有一个敌人,任何隐患他都要铲除。

    二来,收服飞天寨也是为了往后对付拜蛇教做准备。拜蛇教总坛位于南蛮之地,用南蛮语讲,拜蛇教也叫曼巴神教,曼巴神即他们崇拜的蛇神。因那里环境特殊,朝廷是不可能正面介入进行干预的,想消灭拜蛇教,风纾难必要借助江湖力量,飞天寨只是一个开始。

    而昨晚的交谈也令风纾难对何飞何宥两兄弟印象不错,何飞不用说,何宥的表现也超出他的期待,甚至觉得何飞前世能闯出名声来,定是少不了有何宥为他安定后方作为最大助力。

    不过,这些都是以后才要考虑的事情了。不管怎么说,眼前的麻烦算是解决了。

    风纾难懒懒地挨着容青君,在他的抚慰下感觉到一丝睡意,心中一片宁静,他收紧了怀抱,喃喃地说:“青君,只要你陪着我就好。”

    ☆、第20章 温泉

    容青君推开小窗,天空飘着纷飞的雪花,外面是一片树林子,一棵棵树干空落落站得笔直,枝杈上裹着银色的白雪,像开满了素色的花朵,放眼望去,满目是白茫茫一片。他伸出手去,雪花一片两片落在他的手上,又很快消融,对于这样的游戏容青君乐此不疲。

    这里已是京城郊外,在官兵护卫下,他们顺利到达,一路没有再起波折。

    雍京位于北方,比起饶阳、大兴等地寒冷许多,这一天容青君醒来被风纾难告知外面下雪了之后,就对这一自然天象充满了惊奇,开着小窗玩了一天,手都冻得发红。

    马车没有进城,而是沿着郊外人迹稀少的道路驰向了一片高墙叠瓦的山庄,然后悠悠停了下来。

    “小郡爷,到了。”

    容青君听到有人在车外喊,然后风纾难对他伸出了手,道:“青君,走吧。”

    永望山庄是风纾难获封郡王时皇帝所赐的山庄,位于京郊的西山之上,西山景致秀美,春花秋叶,夏蝉冬雪,四季各有迤逦风光,是许多王公贵族忠爱的别苑所在,也是许多风流才子名媛贵妇办诗会赏美景的好去处。永望山庄所处的位置极佳,风景尤甚,这一带方圆千亩范围都归皇家所有,常人难得窥看。

    山庄内的下人不多,但都训练有素,风纾难早一天已遣人送信回来,这时山庄管事便井然有序地带领众仆役迎接两人的到来。

    “郡爷,今日是小年,晚上是否要回长公主府?”管事询问道,事实上接到风纾难的命令时管事是颇为讶异的,因为往日里清闲时小郡王都难得来一趟永望山庄,而今离家数月归京,却没有第一时间回府,而是直奔山庄,又是临近过年这种时节,实在不能不令管事纳闷。因此这句话既是问寻也是善尽职责提醒主人。

    “不必,今日祭灶,父亲母亲必是入宫陪伴皇上皇后举行仪式了,今晚在此歇息,明日再回府。”风纾难简单交代了当日行程后,又下达了诸多吩咐,颇有要在山庄长住的意思。

    吃过晚膳风纾难带着容青君在山庄内散了散步,帮他熟悉山庄地形结构。傍晚时雪已停,路边仍有厚厚的雪堆积着,但下人们已将道路中间清扫过,方便人行走。

    容青君穿着毛裘,衬得他未长开的身形越显娇小。

    风纾难牵着他的手,絮絮说着自己的想法:“过年这段日子会有些忙,可能没多少时间陪你,青君暂且安心住下,有什么缺的记得要跟我说,我不在就找管事……等出了正月就好了,到时我将手上的事慢慢下放,到时若你想在家待着,我就在山庄陪你,若想外出,也可带你游遍天下。青君,你说可好?”

    容青君停了脚步,看着风纾难,他有个习惯,与人说话的时候总要注视着他人的眼睛,好像那样能使他听得更明白些,也表达得更清楚些。

    他其实是没什么想法的,但还是顺着风纾难的话作了下思考,然后说:“听你的。”

    约莫半个时辰后,最后一丝天光也散去,天幕彻底昏暗了下来,风纾难带着容青君回到房间,两人自然还是共处一间。房间很是宽敞,容青君正四处打量着,只见风纾难在另一边掀开了垂坠的薄纱,喊道:“青君,来这边。”

    容青君走过去,穿过一间小室,又过了一道木门,赫然见到一泡氤氲冒着热气的温泉,四周有隔断,非常隐蔽,显然是仅供此间主人使用的。两人十来天来为了赶路,日日都在马车上度过,不管身体上还是精神上都是极其疲惫的,于休息前泡一泡温泉水,正是惬意。

    风纾难为容青君挽起头发,教他脱了衣衫踩到水里去,然后才开始打理自己。

    泉水的温度正适宜,暖暖的浸泡着全身,背靠着池壁,整个人都不自觉放松了下来。这时身边水声轻响,风纾难也坐了下来,他闭着眼仰躺着,将头放在池边,任泉水没过自己的肩部。

    容青君看了会儿,也学他的样子将自己下沉,闭上眼感受水流细微的波动。一会儿,忽然有一只手握上了他的腰间,耳朵边也察觉到了温热的鼻息。他睁开眼,发现风纾难把头埋在了他的颈间。

    他静静地任他抱着一动不动,直到风纾难的呼吸越来越急,怀抱越来越紧,耳边听到一句低哑的呢喃:“青君,快些长大吧……”

    容青君摸到了他放在自己腰后的手,将他稍稍推开些,看着他的眼睛认真地说:“你……要睡觉。”

    风纾难怔了一下,然后忽然反应过来:“你知道?”

    “我知道。”容青君捏了捏风纾难的手腕,他的身体状况瞒不住他,这分明是已经多日未曾安睡,身心紧崩到了极限的状态。

    风纾难嘴唇动了动,然后苦笑了下:“我会注意。”

    “要我帮你吗?”容青君问道。

    风纾难摇了摇头,又靠了过来,将容青君锁在自己双臂间,脸贴着脸,双眼间有翻腾的欲望和掩不去的阴郁。他的怀抱再一次不自觉收紧,像抱着一个易碎的美梦。

    第二日清晨风纾难早早出门去了。

    容青君自己待在山庄里,倒也不觉无聊,因为管事一早便送来了许多吃食玩物供他挑选,到了下午又有绣坊的人送来了一箱衣物,因为时间太短,来不及在过年前赶制新衣,这次便只送来了成衣,又量了容青君的身量,预备为他做开年后春季的衣裳。

    风纾难还特意命人在他的书房里为容青君添了桌椅,又寻来了许多医书药典,甚至还在书房一侧改造了另一间房,预备建成一间小药室供容青君使用。

    这样过了三五日,到了除夕前一天的时候风纾难终于闲了下来,并不出门,就在山庄里陪着容青君。两人在书房里并不刻意说话,各自看着书,偶尔容青君探过身来,叫风纾难再念一段给他听,他的记性非常好,往往风纾难念过一回他便能一字不落地记住,令风纾难惊叹不已。偶尔风纾难想起什么也会给容青君说一说,而容青君有时候会回上一两句,有时候就只是听着。

    到了午后管事忽然来报说长公主来了。风纾难看了眼容青君,正想说请母亲去正厅,便见长公主笑盈盈地走了进来。

    “纾儿,母亲来看你了。”

    风纾难忙起身想迎:“母亲怎么来了?”

    “来看看我狠心的儿子为何过年都不肯回家陪父亲母亲。”长公主半嗔半怪地说着,语气却并不逼人。

    风纾难将她让进房里,长公主一眼便看见了坐在桌后的容青君,奇怪地看向风纾难:“这是?”

    “是儿子从饶阳带回来的一个孤儿。”风纾难一边解释着,一边领长公主去窗边的椅子上坐下,为她递上了茶,接着又道:“他蒙受巨变失了记忆,而今心智如初生孩儿一般,所以还请母亲原谅他的无理。”

    “也是个可怜孩子。”长公主唏嘘不已,又与风纾难聊了聊饶阳之事,之后才转回了过年的话题。

    “听皇上说,你明日不出席宫里的除夕夜宴了?怎么之前没跟母亲说起呢?”

    “儿子刚从饶阳回来,不耐应酬,所以向舅舅告了假,朝臣与女眷的夜宴不在一处,因此儿子才没向母亲说起。”风纾难状似随意地解释,他说的固然是个原因,但真正的理由却是,皇宫的夜宴容青君是不够资格出席的,而他是不可能丢下容青君一个人孤伶伶地过除夕的,所以缺席宫宴就是必然了。

    长公主毕竟出身皇家,又是自幼荣宠加身,一般人看作荣耀的皇家宫宴在她眼中也是寻常,因此风纾难说了理由,皇上也准了,她也就自然地接受了。反倒是更关心风纾难的身体:“可有请太医看过?可别累病了才好。前阵子在京城里也总听说饶阳有疫病流行,母亲真是担心得觉也睡不好,好不容易把你盼回来了,你又躲山庄来了不肯回府。”

    “母亲莫担心,儿子身体无恙,实在是在饶阳劳累了这么久,想躲一阵子清静。等过了年我就回府上住几天陪母亲。”

    长公主讨了承诺高兴了几分,说了几声好,又道:“你父亲也是想你的,虽然他嘴上不说,你安然回京了他也是极开心的。哦,对了,还有锦葵那孩子,你不在的时候啊,她几次上门来都念着纾难哥哥去哪儿了,纾难哥哥什么时候回来啊?”长公主一边说着一边像是想到了什么愉快的事,笑声连连,她膝下没有女儿,只得风纾难一个孩子,因此待聪明灵慧的白锦葵就像亲闺女一样疼爱。

    听到这个名字风纾难下意识看向了容青君,他依然捧着书,偶尔抬头扫一眼窗边,视线对上的时候,风纾难莫名地心跳漏了一拍。

    他不自觉地想起那一年,她身着红艳艳的凤袍,无声无息地倒在了血泊中,又想起更早以前,她的脸上浮着哀伤,仰着头对他说:“纾难哥哥,你娶我好吗?”

    ☆、第21章 番外:初遇

    风纾难与容青君相识于青雀山下。

    彼时,容青君在山下临安镇里守着一家平安医馆。

    而那年的风纾难,正是纵马扬鞭肆意江湖的时候,打马自青雀山下过,遭遇了一伙素与他不和的仇人埋伏,他年少气盛,仗着武艺硬生生将人逼退了,最后自己也力竭昏迷在山脚。

    醒来时看见的便是素净的棉被,鼻间一缕幽幽然的草木香气,隔着透光的床幔,隐约看见一道纤瘦的侧影,不知是否幽香作祟,他昏沉沉的脑袋第一时间生起的念头竟是:“翩翩弱质,如泣如诉,如兰如芷,美少年哉!”

    被盯着久了,少年似有所觉,见他醒了便走过来,掀开半掩的床幔,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发似泼墨,眉目如画,只是脸上有些许苍白,是因为照顾他而生疲惫还是屋内昏暗导致的错觉呢?风纾难恍惚地想着,微妙地感觉有些心疼怜惜。这样美好的少年,大约就是容易勾起他人的爱怜吧。

    少年沉静的黑眸望着他,见他双眼迷离神色恍惚,便率先开口道:“你中了毒,一种迷魂药。”

    少年的音色清明,声音不高,像在耳边低语,一字一字说得很慢,像琮琮泉水声,一下一下抓住了他的心跳,漆黑的眼睛深深望过来,看得他浑身懒洋洋,不想动,也不想说话,只想这样对望到地老天荒。

    “……会体乏无力,神思不属。”少年继续解释着,“我给你准备解药,要两天。”

    原来是药力所致……风纾难心道,为自己的失常找到了理由。

    见他还是不说话,少年决定不打扰他:“你好生休息。”然后转身欲走。

    风纾难急忙抓住了他的衣角,少年转过来,脸上还是沉静无波,没什么表情,只是停住了脚,静静等着他说话。

    被那双眼睛一看,风纾难脑子又空了一瞬,好在及时转过来,问道:“你……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容青君。”

    短短五个字,和着少年奇特的轻声慢调,敲进了风纾难心里。

    容青君,他在心里轻念。

    “我叫风纾难,多谢青君救命之恩。”第一次见面就直呼其名,未免显得轻佻狂妄,按他往日的习惯,应当称呼“容少侠”、“容兄弟”,可他太想尝试将那两个字吐露在舌尖上的味道了,就不免轻狂了一把。这味道也一如念想的好,少年的名字,与其人一般美。

    还好少年不觉唐突,反而解释道:“我是大夫。”随后终于走了。

    两天后,容青君的解药制好,药极有效,风纾难当天服用,次日醒来便觉神清气爽,迟滞了数日的内力也能运转如常。起身出得门来,在侧厢房找到了容青君,身着月白色的衣衫,神情专注地低头分拣着药材,当真是一名少年大夫的模样。

    察觉到门外多了个人,容青君抬头看过来,他有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淡漠如水,冲他点点头,简短地致意:“风公子早。”

    那一幕在风纾难的记忆里印成了一幅画,清雅如墨,飘着浅淡的香气,久久不散。

    他在那家小医馆里住了好些天,看着这个少年是怎样一个人安安静静地生活着,他总是待在药房里围着各色药材转,隔几天就背一个箩筐去到青雀山里亲自采药。无疑他的生活是清贫的——医馆的生意并不好,他与邻里的来往也很少。据说原先医馆里还有位老大夫,他在的时候时不时会有人上门求医,但老大夫差不多半年前去世了,从那以后医馆日渐冷清。人们信不过这少年,而他自己也不以为意,不紧不慢地依着自己的性子过日子。

    这便是他们的初遇。

    后来风纾难成了成了医馆的常客,青雀山远在西南边陲,但他仍不辞万里之遥,每隔一阵子就要来找容青君,带些好酒好菜,捎上些新鲜玩意儿。风纾难为人慷慨仗义,行走江湖数年结交了不少好友,却没一个像容青君那样令他时常记挂在心头,不来看一看就像少了点什么。虽然容青君向来一副冷漠生疏生人勿近熟人勿扰的模样,但风纾难就喜欢这个样子的容青君,就连他慢吞吞说话的调子,也令他觉得别有韵味。

    他以为是他在破除容青君的心防,让他慢慢接受自己的存在,视他为知己好友,殊不知,在这个过程里,是他自己率先打开了心,不知不觉被容青君侵入、渗透,直到占满了他的全部。

    许多年后的风纾难总是梦回他们初遇的那一天,梦里有他恬淡的表情,清澈的声音,干净的十指。远在时光之外,破碎而美丽。

    好像一觉醒来,他推开门,就可以看到那如画的身影,可以听到他跟自己打招呼,道一声:“早。”

    ☆、第22章 过年

    第二天便是除夕,容青君一早起来,换上了一身新衣服。

    天气晴好,院子里的红梅树上依稀尚有白雪压顶,映得红梅花儿越发娇艳。永望山庄上下除下人外,只有风纾难与容青君,却也不觉冷清,下人们来来往往,在各屋各院的檐下挂上了红灯笼,窗纸上糊着喜庆的剪纸,一派热闹气象。风纾难还领着容青君亲自写了几副对联贴到了门楹处。

    到了晚间,屋外开始爆竹声声,下人们不论男女有说有笑,毕竟是过年,山庄上下整体气氛是轻松喜庆的。风纾难待下并不苛刻,而长公主昨日来一趟后,又给每个人发了过年的赏钱,且因为风纾难今次要留在山庄过年,赏银便尤其丰厚。

    风纾难夹了块元宝模样的年糕给容青君,这些小年糕被捏成了各种喜庆的形状,蕴含了对来年的祈愿,元宝形的寓意恭喜发财,如意形的是万事如意,小鱼儿状的是年年有余,最大的一个捏成了十二层浮屠宝塔的模样,取破灾辟邪,功德无量之意。

    容青君一边吃着一边听风纾难给他讲解。虽只有两个人,年夜饭依然做得很丰盛,稍晚点,下人又送了一大碗饺子进来,说了一串吉祥如意的话后才退了下去。

    他已吃得十分饱,不愿再碰饺子,却听风纾难道:“青君,这碗饺子里有一个是包了一枚铜钱的,吃到的人就能拥有一整年的幸运,我们一起吃。”

    说着将碗移到了两人中间,要与他头挨头头一块儿用。容青君顿了一下,从善如流地答应了。

    吃到一半,风纾难停下了筷子。

    容青君抬起头,看他咀嚼的动作渐渐放缓:“你吃到了?”

    风纾难的眼神幽深,静静看了容青君一会儿,忽然一手伸过来扣在了他的脑后,脸凑近,唇轻轻地压在了容青君的唇上,温柔地触碰着,容青君感觉到了他湿热的舌头,他不由自主地张开了嘴,迎接他的闯入,一番唇齿交融后,一枚圆圆的钱币从风纾难的口中被渡到了容青君嘴里。

    “吃到了。”风纾难眼角带笑,一语双关。

    饭后照例在园中散了散步,之后就到了往常该睡觉的时间,容青君扯了扯风纾难的衣袖示意,风纾难摇摇头:“不,青君,今晚我们不睡。”

    容青君的眼神里迅速写上了为什么。

    “因为是新年,我们要守岁。灯笼要亮一夜,爆竹要响一夜,我们要守一夜,这就是过年。”

    容青君似懂非懂,但两人还是移步到了卧房外侧的小室内。

    风纾难靠坐在宽大的软榻上,容青君半躺在他怀里,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准备迎战漫漫长夜。他向来随心所欲,从未试过逆着本能熬夜不眠,但从风纾难嘴里说出来的那些风俗听着总是那么有意思,令他很想尝试。

    “青君,若是困就先睡,你的份我替你守着。”风纾难了解地说着,软榻边还放着一桌小食坚果,用来解困提神。

    “青君以前是怎么过年的?”夜很长,风纾难顺势提到了这个话题。

    “不记得了。”

    “那还记得你的父亲母亲吗?”

    “娘亲……”容青君眼里的迷惑一闪而过,容娘的身影在他心里划过,很快又模糊:“记不清了。”

    风纾难不语,不管是前世还是今生,容青君的过往都仿佛是个迷一样。

    “我记得……娘亲抱着我,在窗口看爆竹。”容青君顿了顿,又好似回忆起了一些片段:“但是……不能出去。”然后他摇了摇头,关于他的童年就像是一口枯井,连容青君自己也再寻不到投影。

    风纾难试着从他的只言片语里去拼凑,但信息太少,实在难以完成。

    就这样聊着,慢慢地容青君终于熬不过睡意开始了脑袋打鼓,风纾难发现了他的状态停下了言语,嘴唇在他额间盖下了烙印:“青君,我爱你。”

    容青君睡得迷糊,连眼睛都没睁开,以手将风纾难压向自己,学着他的样子以唇碰了碰他的脸。

    过了这一夜又是新的一年。

    正月里的头几天风纾难回了几趟长公主府,但最多都是早上去,下午便回了。

    又过了十来日,早上起身时风纾难说:“青君,今晚我家中设宴,晚上不一定能回来,你与我同去罢,只是人多了些,你若不喜欢便告诉我,我带你回我房中歇着。”

    于是这一天容青君便随风纾难回了长公主府。马车从西山驶入城,沿途所见变得热闹繁华起来。雍京的街道很宽阔,时不时从视线里掠过的飞檐重瓦彰显着天子之都的大气,百姓还沉浸在过年的喜乐里,一派祥和升平之象。

    到达长公主府的路途花了近一个时辰。

    “很远。”下马车时容青君总结,风纾难每天就是这样来回奔波的吗?

    好像听到了容青君的心声,风纾难说:“尚可,我每天以快马代步,比坐马车约莫快半个时辰。”

    长公主府位于皇城之内,离皇宫不远不近。这里一街一府,来往间皆是满朝文武勋贵。风纾难的马车到时,府里很快有人迎了出来,口称:“小郡爷,容公子。”

    风纾难问清了长公主与附马的所在,两位在浣花廊,正在接待早早到来的贵客。

    容青君跟着风纾难穿过一片漂亮的回廊,走到一排雅致的堂屋前,还未进门,就见一个小姑娘提着裙子冲过来,扑进风纾难的怀里搂着他不肯撒手了。她的脸蛋肉乎乎的,红润得像一颗蜜桃,头上顶着两个胖胖的小发鬏,身高才到风纾难腰间。

    “纾难哥哥你回来了,我好想你啊!”小姑娘娇娇地喊着。

    容青君被挤到后面,不太开心地看着这不知道哪儿来的小女孩,她霸占了风纾难的双手,使他没法牵着自己了。

    “葵儿,快别闹你纾难哥哥了。”出声的是白锦葵的母亲,她站在门口,嘴里说着阻止的话,脸上却是满含笑意看着一大一小两个孩子。

    “都怪纾儿一去数月,回来也不见踪影,难怪葵儿想他。他现在是长大了,不肯给我抱,要是再小点,我也得把他搂怀里来,好好说说他。”长公主也来凑趣,却是偏心着白锦葵,挤兑自己的儿子。

    两位贵妇人相视笑笑,一齐转身回了,由着孩子们自己解决。

    风纾难安抚完了白锦葵,才牵着容青君过来给长公主行礼,之后带着他回自己房间。

    身后,白夫人奇怪地问起:“纾儿身边的孩子是哪家的小公子呢?我像是从没见过呢。”

    “不怪你不认识。”长公主道:“那不是京中哪户人家的孩子,是纾儿从饶阳救回来的孤儿,我看他痴痴傻傻的,只纾儿的话还能听几句,是个可怜孩子。”

    “原来如此,这孩子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也是纾儿能干,积的善缘。”心里想的却是幸亏那孩子是个痴傻的,倘若换个能说会道的,长公主可就不一定能容人留在风纾难身边了。

    这边容青君牵着风纾难的手,一路紧抿着唇。

    风纾难察觉到容青君的情绪,问道:“青君不开心吗?”

    容青君看着风纾难关切的表情,眯了眯眼,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

    风纾难无法,只能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尽可能多陪容青君,哄他开心。

    晚宴上人来人往,风纾难身为主人无法时时照顾容青君,加上容青君也不爱在人群里待着,便提前离了席。风纾难特意让杨锐送他回房。

    晚宴结束的时候,风纾难偶然听长公主说白锦葵上吐下泻难受得直哭,大人们以为是小孩子嘴馋吃坏了肚子,风纾难却敏锐地意识到这其中的猫腻。

    他身上有些发寒,心不在焉地辞别了长公主和附马,回到了自己院子里,却迟迟没有进门。他不知道见了容青君要说什么,问他:“青君,你不喜欢锦葵吗?”答案是显而易见的,告诫他锦葵是妹妹,不能……不能敌视,不能这样对待?想起前世,同样是第一次见面,容青君就用那样激烈的手段杀死了锦葵,风纾难心中就升起一股荒谬感。

    虽然结局不同,过程却无比类似,就像是冥冥之中的宿命。

    容青君一直在等风纾难,所以他一进院门就发现了,又等了半天,却没等到人推门回屋,便自己起身走到了院子里。

    院里有青石铸成的桌椅,风纾难坐在长凳上,表情是少见的冷漠凝重。

    容青君走到他面前,两人一个坐着一个站着,正好可以平视对方。

    两人都沉默着,半晌,容青君先伸出了手,牵住了风纾难的手。

    望着他琉璃一样澄澈明净不染尘埃的双眸,风纾难终于伸出了另一只手,摸了摸他的头顶。

    “青君,你真是任性。”

    这一年过完年后,朝堂之上涪陵郡王风纾难了结了饶阳振灾之事,又辞去了一切职务,在西山之上的永望山庄过起了半隐居生活。当今圣上挽留无果,郡王的母亲和静长公主数次劝他归府也不得,终是作罢。

    ☆、第23章 西山

    西山之上,春日的雨水刚刚散去,泥土混合着草木清气,散发着潮湿的味道。两个年轻人在山间散步,脚踏在青石铺就的小径上,两边是绿荫成碧的林子,薄雾氤氲其间。

    “成亲是什么?”容青君忽然抬起头问风纾难。

    “成亲……就是两个人变成一家人,从此在一起。”

    “他们说白锦葵要嫁给你,与你成亲。”

    风纾难一怔,转头去看容青君。三年过去,他已经长成前世记忆中的模样,美得像画中人,也懂得了更多生活常识,只是仍不爱与人说笑,冷冷淡淡,少言少语。

    “你要和白锦葵成亲,和她在一起吗?”容青君如今说话已经流利很多,只是语速依然是慢慢的。

    “不,没有这回事。”风纾难否认。

    他如今已有二十岁,到了议亲的年纪,长公主府与国公府关系不错,白锦葵身为老国公的嫡亲孙女,她的姑母是当今的皇后,与风纾难可谓是门当户对,长公主待她又极亲近,因此许多人便认为白锦葵是最有可能成为长公主媳妇的人选之一。

    但事实上,无论风纾难自己还是长公主,都没有起过这样的想法,而白家也没主动透露过这样的意思。

    白老国公年轻时纵横沙场,带军数十年,一举平定了西北,为太平天下立下了莫大功劳,在军中声望无人能及。白家又出了一位皇后,白锦葵的父亲,老国公的继承人也非无能之辈,白家往后数十年富贵可期。于白锦葵的婚事上着实不必着急,况且白锦葵还小,才十二岁。

    前世他与白锦葵的婚约,也是因为白家遭逢不幸,锦葵双目失明,白父身亡,老国公痛失爱子,不久也撒手人寰,这才求他娶了她,她声泪俱下,说这辈子不愿嫁人,只为了对白母有个交代,不令她伤心,所以想与风纾难做一对名义夫妻,来日若他有心爱之人,她自愿和离出家。

    那时他与锦葵真正情同兄妹,又适逢青君失踪,心灰意冷,便答应了下来,谁知婚礼之时青君突然出现,给锦葵招来了杀生之祸。

    今生因容青君不喜白锦葵,他刻意冷淡疏远了她,但这份情谊尤在。前世白锦葵眼睛受伤是出于人祸,算算时间,就在不久后,若可以,风纾难总想尽一尽力,帮她避免悲剧重演。

    只是青君……

    “那你要与别人成亲,与别人在一起吗?”容青君执着地看着风纾难的眼睛,追问不休。

    风纾难上前一步抱住了他:“不,青君,我只跟你在一起。”

    “他们说你要和女子成亲。”

    “不会的,不用理他们说了什么,我只和你在一起。”风纾难的手在他后背温柔地拍了拍,给予安抚。

    容青君得到答案,满意地终止了话题。

    他们又在西山上闲走了几圈,偶然间采得了一株灵草,被容青君收入了药园。几年下来风纾难对容青君药园的了解全面了很多,再不对此表示奇怪,甚至还帮着容青君去收集珍奇野物,耐何西山美则美矣,却不是灵草奇花生长的胜地,数量着实不多,每每刻意寻觅不得,反在不经意间偶遇几株。风纾难也试过直接找药商购入上等的人参、灵芝、茯苓等物,但大多品质不足不被药园认可,少许品质尚可的还要看新鲜程度,若是采摘时日太久,会被药园认定为“死物”,仍然不予接受。

    回到山庄的时候下人告诉风纾难长公主来了,正在挽秋堂等候。风纾难叫容青君回了书房,自己去找长公主。

    长公主此来除了看望风纾难外,还带来了皇后将举办春日宴的消息。

    “你已经连着缺席两年了,前几日皇后特意找我说话,今年可是说什么都不能让你再推托不去了。”

    “……儿子知道了。”

    春日宴是每年春季都会举办的盛宴,名义是庆贺一年风调雨水,祈愿未来幸福安康,实则不过是贵族男女又一种聚会形式。

    民间百姓的春日祭只是简简单单在家宅里面进行洒扫祭祖,开一坛春日酿,一家人畅饮开怀,再将新封坛的春日酿埋入地窖中,以待来年,这便是一个四季循环了。

    皇家举办的春日宴则花样繁复得多。王孙公子世家千金齐聚,哪怕是玩也要讲究诗意讲究才气讲究别致。

    巧的是今年春日宴举办地点就在西山之上,离风纾难的永望山庄不远。

    容青君风姿清绝,站在一众贵公子间也毫不突兀,虽无人识得他,但有风纾难在侧,也无人敢对他唐突无礼。

    “风兄!”

    容青君闻声望去,只见一个白衣公子脸上挂着大大的笑,一手勾在风纾难肩上。

    “白扬。”风纾难跟来人打了个招呼,此人正是白锦葵的二哥,是个标准的“纨绔子弟”,不务正业,不事生产,一年里有半年在京城找不着他身影。

    风纾难知道他只是更喜自由自在,不爱走“正途”,为人却不坏,因此前世同样酷爱游山玩水行走江湖不走正途的他与白扬颇有点交情。今生他被诸事缠身,早早成了青年一代里的榜样,与白扬少了同被视为“不思上进”的高门子弟的革命情谊,却因为是少数几个不劝他上进的亲友,而被他引为知己。

    风纾难拍开了他的爪子,继续给容青君找食物。宴会上的糕点酒酿都出自宫中御厨之手,美味自不必说,平素是很难吃到的。难得容青君喜欢,风纾难投喂得很愉快。

    “风兄,可有段时间没见着你了,大伙儿都说现在要见你一面比上天还难,难得今天你出来呀,果然还是皇后娘娘的面子大!”

    “你要见我,去永望山庄随时可见。怕是你自己在外玩得乐不思蜀,我这一亩三分地在哪儿,你都找不到了。”

    “话可不是这么说,咦,夙……”白扬忽然停住了话语,脸上露出了短暂的迟疑。

    风纾难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撞到了容青君看过来的眼神里。他喊了一声青君,走过去把手里的食物放到他面前的矮几上。

    “风兄认识这位小兄弟啊?他长得可真像我在南方认识的一位朋友,叫萧夙,人称夙公子,小兄弟你认识不?”

    对于不认识的人,容青君自然没理会。

    风纾难顿了顿,淡淡道:“这是我认的义弟,叫容青君,你别认错了。”

    白扬讨了个没趣,摸摸鼻子认了,谁叫他没本事在风纾难面前横呢。

    白扬走了,风纾难与容青君两人所在好似自成一方天地,再没有其余闲杂人等打搅。结果过了一会儿白扬又晃了回来,就坐在旁边看着两人不坑声,眼神透着古怪。可惜两人都不为所动,风纾难是泰然自若,容青君是完全无视了他。白扬几次张口想说什么,终于还是忍住了。

    “几时回京的,这次预备待多久呢?”风纾难总算肯答理他一下。

    “……回来有几日了,不走了,过几个月外祖七十大寿,爹娘大哥妹妹我,我们全家都去清河给他老人家祝寿。”被风纾难一问,白扬才回过神来,把眼睛从容青君脸上挪开,放到风纾难身上。

    白夫人出身清河纪氏,是当地的名门望族,纪老是先帝朝的元老,在先帝驾崩前已致仕还乡。有言道人生七十古来稀,因此纪老的七十大寿族中后辈都极重视,谁又知道老人家还有没有下一个十年呢?

    “纪老七十大寿?什么时候?”风纾难追问。

    “在六月里,我和我娘、妹妹预备五月初走,爹和大哥事忙,可能一起,也可能晚些时日再赶来。”

    风纾难点点头,敛眉思索了下,他知道当时是白父与白母等人先回清河,白绍垫后,结果就在去清河的途中白父一行遭遇了山贼,白父重伤而亡,白锦葵不幸被刺伤了双目,白母与白扬两人幸好只受了轻伤,在侍卫的保护下带着白父和白锦葵狼狈逃到了纪家。

    按理说白父继承了白老国公的一身武艺,区区山贼本不能伤到他,但不幸就是这么发生了,当时一片混乱,事后再去追查也失去了线索,只把那一带的山贼乱匪清理整肃了一遍了事。老国公听闻噩耗一病不起,白家风雨凄惶,等到老国公终于去了,白家声势也大不如前。

    风纾难有心提点白扬几句,这时却见长公主走了过来,只得先把话咽下,打算回头再说。

    长公主有心让风纾难多与人交际,重新融入京城的贵族圈子里,但再三劝说他也不肯,来了春日宴上也只与他带来的男子一起独坐一边,不肯与人交谈共游。说了几句,风纾难意志坚定,长公主颇有些闷闷不乐地走了,临起身前眼带深意地看了容青君一眼。

    白扬早在长公主露出要与风纾难说说话的表情时就走到了一边,但一直悄悄关注着,如今见长公主神色不豫地走了,他看了看风纾难恍若无事的表情,又看看容青君冷淡的双眼,心想他才不信长公主这么精明的人会看不出这两人之间的猫腻,也才不信聪明如风纾难会不知道他娘亲已经看出来了而且心中不快呢!

    ☆、第24章 离京

    从西山归来的第二日,长公主一早就造访了永望山庄。

    容青君在悦木居的药房里检查着他的草药,没有参与他们的交谈。

    悦木居是为容青君而改建的院落,与风纾难的书房博雅舍相邻,中间没有院墙相隔,只有一条人工开凿的水渠,上有水榭回廊联接两边。整个悦木居里除了一排大屋外,就是一大片整齐的药田,种植着从各地寻来的药材,虽不如药园中的草药珍奇,也是许多药方中必不可少的材料。容青君极喜欢与草木为伍,每天大部分的时候不是阅读医书,就在花在侍弄这些花草上了。

    药田里特意从西山上引来了天然的山泉水用心浇灌,加上容青君面对草木时化腐朽为神奇的手段,所有的药材都长得极好。风纾难也有请了人帮他一起打理,但多半时间容青君还是不喜欢旁人碰他的所有物。

    这天他同往常一样打理了药田,将已成熟的药材采摘下来,带入后方的那排大屋,也就是他的药房中。

    药房的格局周正,布置简单,一目了然,正对着门的是一墙的药屉,里面装满了各种已处理或者待处理的药材,前头一道长桌,上头放着小秤、片刀、碾槽、铜杵、小药炉等物,另一侧的靠窗处则放着好几排各色药罐、炉子、汤锅。几年下来这个药房早已颇具规模。

    容青君将新摘的药放在长柜上,又从药屉中取出十多样零星存放的草药,按次序排开,称好克重,按各自所需的手法将其处理好后,先将两三种片好的药材投入汤锅中,加水慢慢熬制,等水快干时,又加入数种,如此循环往复,等到最后一种药材加入后,这一锅药已变成了浓稠的黑浆水。容青君左手持铜棒匀速搅拌着,右掌一翻,一株形似梨花的草药出现在他手中,青绿色的枝叶上开了十来朵小小的洁白的花,花心呈嫩黄色。

    右手微微抖动,一点点嫩黄的小颗粒从花心脱离,乖乖地听从容青君的指挥掉入了汤锅中,融入了黑色的浓浆中,成了整锅药的一部分。

    等这一切处理完,时间已近午时。

    容青君从长柜下方的药箱中取出了十个细长身子的玉瓶,将药剂倒入瓶中封好口。这些玉瓶也是风纾难依据他的要求特地订制的,对于药物存放来说,这种白边玉的器皿是最佳的,它质地细腻,属性温和,硬度在玉器里也是最坚固的,且颜色淡雅,显得瓶身光滑润泽,非常漂亮。除了使用最多的玉瓶外,还有银瓶、木瓶、石瓶、竹编瓶等,数量不多,但总有用得上的时候。

    他将玉瓶放入了最左侧颜色较深的两排药屉里的其中一个,这一边放的满满的都是他这几年陆陆续续炼制的各种药物。有一段时间他特别沉迷于找人试药,永望山庄里上上下下人等都成为过他的小白鼠,连风纾难也不能幸免于难,整整几个月每天不重样地被他灌下了各种奇奇怪怪的药,近距离观察药效情况,吓得永望山庄除了风纾难之外的人都对他望而生畏,几乎到了闻风而逃的地步。

    风纾难进来的时候容青君正收完工,刚从长柜上拿起了放在一边的白花,就从背后伸出来一双手将他抱在了怀里。

    “这是什么?”风纾难将头埋在容青君的颈间,深深嗅了嗅他身上浅淡的香气,然后指着那丛白花问道。

    “这是白离。”容青君说着,将白离花瓣一片片扯落,凑成一堆,然后放入了风纾难的掌心:“放在枕头里,宁神。”

    “好。”风纾难说着,又在容青君耳侧吻了吻,他极享受容青君这种时不时的小心意。

    察觉到风纾难今天似乎特别缠人,容青君感觉不坏,他放松了身体往后靠,微侧过脸用额头抵着风纾难的下巴。

    耳鬓厮磨了会儿,风纾难才说道:“青君,我带你离开京城,云游四海你可愿意?”

    “为什么?”

    风纾难沉默着,没有说话。

    “你母亲不喜欢我。”容青君说的是陈述句。

    第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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