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案强强]杀青 作者:无射

    第6节

    里奥默然走在他后方三米外,一路上两人再没有交谈半句。

    他们摸上顶楼,来到一扇紧闭的全金属大门外,门边有一块指纹密码锁的按键区。杀青从暗袋中掏出一些荧光粉撒在键盘上,用紫外线笔一照,六个沾染了皮肤残留物的按键清晰可见,再插入袖珍型解码器,几秒钟就解决掉了。他把埃兰的断指按在扫描屏上,大门向两边滑开。

    两人同时退到门两侧隐蔽起来,觑视里面宽阔的大厅。杀青从肋下拔出一把伯莱塔9,左手握枪,右手掌心朝下呈碗状盖在头顶上方,看了里奥一眼。

    swat手语,“掩护我”。里奥了然地朝他点点头。

    两人一前一后,依托着各种遮蔽物悄无声息地探进房间。

    他们全神戒备地搜索了整个房间,却没有找到骑兵。在飘着白纱帘的窗前,大理石桌面上放置着一盘下过半的国际象棋,黑白鏖战已尽尾声。原本在f5上的白骑士被黑兵吃掉,那枚色泽灰白的人骨棋子,如今正阴险地站在棋盘中线旁边,仿佛期待着本回合比拼中最终获胜的那只手,将它送到目标的尸体上饱餐一顿鲜血。

    里奥嫌恶地盯着那枚棋子,像看一只在厨房料理台上抖动触须的蟑螂。之前的两次,他如此接近这名象征死亡的白骨骑士,以至于如今看到它,仍会产生死里逃生的紧迫感——这种情绪令他不满地皱起眉头。

    有人在他肩膀上轻轻握了一下,带着宽慰与鼓励的意味。里奥转头望向杀青那张俊逸而虚假的面容,第一次从他漆黑的眼中发现了一丝柔和的暖意,尽管转瞬即逝像个幻觉。

    里奥忽然有种感觉,他认识这个追捕了整整一年的连环杀手——是的,他认识他,不是从模拟画像、心理侧写上,不是在辗转焦虑的梦中,也不是在办公室满满一墙的照片与文字里。他曾出现在他的生活,或许就是买午餐时排在前面的人;或许是某条繁华街道不慎刮擦时笑着致歉的人;或许是晨练跑步时越过身旁搭讪几句的人……

    他想自己一定在哪里见过这个男人,甚至曾有过某种程度上接触,但他此刻却完全没有头绪。

    也许这就是所谓的“即视感”,人有时根本不需要真实的记忆,大脑内部自然会制造出一种熟悉的感觉,让你觉得似曾相识旧日重现,让一对素未谋面的男女觉得前世鸳盟今生再续。

    杀青,我们究竟在哪儿见过……

    他陷入片刻间的恍惚,直到被耳边低沉的声音唤醒:“醒来,里奥,你不能在这发呆,我们得快点找到骑兵。”

    里奥遽然惊醒,一股惭愧涌上心头,他竟在这种紧要关头开了小差。为了掩饰不自在的神情,他转头从桌子下方的袋子里找出自己被缴获的装备,一一放回身上。“你觉得他是逃走了吗?”他随口问。

    “之前的通话我并没有露出什么破绽,他应该不会发现。”杀青迟疑了一下,显然也不能百分百确定。他想了想说:“还有一个可能,他下楼去检查俘虏。很快他就发现房间空了,我想他会很生气,会打魔王的手机,当然地狱没有移动通讯公司——”他看了一眼黑发探员,眼中明白写着:我们已经失去先机。

    就在这时,灯光陡然熄灭了。

    突如其来的黑暗,仿佛连呼吸与心跳声都依稀可闻。两人条件反射地分别藏身到最近的遮蔽物后面,紧握的手枪子弹上膛。

    “他关掉了发电机?”里奥压低声音问。

    “不,我想只是关掉了照明设备。”杀青说,“他对老巢了如指掌,可能还有夜视仪。现在我们不仅要对付一个躲在暗处放冷枪的地头蛇,还有迷宫般复杂的地形,以及一堆古老的杀人机关。真是好运。”

    “我们不能留在这里,他看到埃兰的断指后一定会猜到。我们下去。”里奥说。

    “两眼一抹黑地下去?见鬼。”

    “你也可以打开微型手电筒照明,等我离你足够远以后。”

    “噢,探员,你比我印象中阴险得多,想拿我当炮灰吸引敌人火力,然后坐收渔人之利吗?”

    “要是那样,今天就真成我的幸运日了。”

    “fuck you!”

    “如果你连性别都是假的话,我会考虑是否接受。”里奥不假思索地说完,自己怔了一下,脸上莫名有些发热。还好,黑暗掩盖了一切痕迹。

    “……臭流氓!”骂他的居然是个女人的声音,年轻、娇嫩、嗲声嗲气。

    里奥几乎要笑出来:杀青模仿各种人声的天赋实在是太强大了。

    短短几十秒交谈,消除了不少骤盲的不适与紧张,两人不约而同地闭上嘴,凭着来时对整个房间的印象,慢慢朝门外摸去。

    第21章 血吻

    等到视网膜逐渐适应了幽暗的环境,借着窗外照进的淡淡月光,各种物体的轮廓开始浮现在他们眼前。

    这感觉真糟糕,好像自己变成了猎物,时刻戒备着猎人从黑暗中射出的冷箭,里奥警惕且不快地想。他想杀青大概也是这种感觉——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们原本都是捕猎者。

    在走下三楼楼梯时,里奥不小心踢到一个黑乎乎的东西,大概是那两个杀人嫌疑犯丢的空饮料罐之类,发出一声哐啷的轻响。

    该死!脑海闪过这个念头的瞬间,他就把身体蜷成一团,从楼梯上翻滚下去。后腰的伤口磕在台阶疼得要死,但他仍觉得庆幸,因为一连串子弹随即打在声响处,伴着回荡在密闭空间里的巨响,火舌闪耀在幽暗中十分刺目。

    后面的杀青随即朝火光处扣动扳机,接连打出五发点射。

    枪声与火光倏忽消失了。里奥爬进楼梯角落一座人体雕像后面,猜测着骑兵有没有中弹。从刚才的枪声中,他听出对方用的应该是h≈k公司的p5,大火力、高射速、高精度、装弹迅速,完全可以对手枪进行火力压制,是一把非常适合cqb(室内近距离战斗)的冲锋枪。作为一个退役兵,骑兵对枪械方面的使用的确是得心应手,根据不同的射击需求,算起来他前后至少更换过五把枪:手枪、狙击步枪、普通步枪、卡宾枪和冲锋枪,果然是个枪械狂。

    没有重物倒地的声音,里奥猜测骑兵还活着,可能受了点伤,否则早就对杀青进行火力扫射。而他错过反击的这几秒钟,足够杀青移开位置了。

    硝烟味的空气仿佛被胶水凝固,双方都躲在暗中窥伺、算计,如同丛林中急需掠食的猛兽,寻找着最合适的出手机会。

    里奥尽量轻而慢地调整着呼吸,手指摸到cqb作战服腰间的小包——左侧小包里的微型进攻性手雷已经用掉了,右侧包里还有个圆筒状的硬物。他立刻想起,那是个闪光弹。作为战术性辅助工具,警察解救人质时经常会用到它,之前在换装时他在身上放了个备用。

    微光夜视仪……好极了,但愿对方买不起三代高级货(注:一、二代夜视仪没有强光保护功能)。里奥拉开保险拉环,压着簧片,用汉语高喝一声:“闭眼!”随即将闪光弹从地板上滚出去。

    这声叫喊立刻招来了一连串火力,子弹射在雕像和墙壁上噗噗作响,木屑与砖粉四下飞溅,里奥极力缩在雕像后面,把头埋进臂弯闭紧双眼。

    25秒后,一团亮白强光笼罩了整个房间,仿佛炸开一朵吞噬黑暗的蘑菇云,一切有形之物都在茫茫白光中消融,化作虚无。

    走廊某处传来几声响动,像是慌乱中什么东西掉到地上,里奥猜测是骑兵掀掉了夜视仪。在强光消失后,他从弹痕累累的雕像后翻滚出来,又找了另一处隐蔽物,随之而来的弹雨将整个楼梯角落轰了个稀烂。

    盲目扫射。看来骑兵已经被闪瞎了眼,一段时间内都无法恢复视力了。

    一颗手枪子弹从斜上方射下来,十分刁钻地在p5枪壳上击出火花,震飞了骑兵手上的冲锋枪。第二颗子弹随即击中他的右腿,蓬出一团血雾。

    “够了,杀青!”里奥用汉语叫道,朝倒地呻吟的骑兵冲过去,迅速掏出一副碳化钢手铐,将他的右手从肩膀上方往后折,左手压在背部,斜铐在一起。

    杀青撑着楼梯扶手一跃而下,伯莱塔9的枪管直指骑兵脑门:“他死有余辜!”

    “他被捕了!”里奥手枪指向杀青,沉声道:“别冲动,别做傻事,杀青,别忘了我们的约定!”

    杀青纹丝不动地举着枪,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许久后,他用力闭了一下眼睛,似乎下了个什么决定,然后缓缓垂下手臂,低声说:“好吧,现在他是你的了。”

    里奥依然警惕地盯着他。

    杀青朝他的枪口冷笑一声:“你可以开枪,以后就用不着再追我了。放心,没有哪条法律会起诉你过河拆桥。”

    里奥尝到了一阵心虚的滋味,犹豫了一下,“我不能眼睁睁看你逃走,跟我回去自首吧,我会为你的立功行为作证。法官那边,我保证说服他酌情减免刑期。”

    顶着乌黑冰冷的枪口,杀青慢慢向他走近,“要么放下,要么开枪。”

    平静而淡然的语气,令里奥不自觉后退半步,扳机上的食指微微扣下,“别逼我,杀青,我不想杀你。”

    “是吗,那么你觉得我应该后半辈子都蹲在监狱里,穿粗劣的号衣、吃糟糕的伙食、跟一群牛鬼蛇神抢上下铺、马桶和淋浴喷头,还要时不时地为保卫菊花而战——你认为我必须得过这种生活,是吗?”

    不,这并不是我的本意!里奥看着眼前的青年,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矛盾的痛苦。此时此刻的杀青目光理性平和,举手投足之间既协调又优雅,看起来是那么端正、挺拔,仿佛天生该站在温暖的阳光下,享受自由、快乐之类美好的东西,而不是跟那些肮脏浑浊的社会阴暗面扯上关系——为什么他偏偏是一个连环杀人犯?人生有这么多道路可供选择,为什么非要走上一条没有未来的歧途?

    “……一个人,总得为自己做过的事负责,我们都一样,没有人可以为所欲为。”黑发的联邦探员轻声说,“设立监狱的目的不是为了摧毁某些人的生活,而是为了代替断掉的锁链,去束缚他心里的野兽,直至它被彻底慑服。”

    “每个人心里都有野兽,探员,你也有。”杀青伸出一根食指,点在他的心脏位置。

    “是的,但跟你不同的是,我会始终用法律与道德的铁链,将它紧紧锁在牢笼中。”

    “没有你想的那么容易,探员,事情总是在变,而且往往会超出你的控制范围……”

    杀青的指尖顺着作战服的前襟缓缓下划,越过腹部,滑下腰间……这举动十分唐突失礼,里奥下意识地想要挥开他的手,但某种古怪而粘稠的气氛却黏着四肢,使他犹如一只被裹进松脂里的虫子,喘不过气,无力挣扎……

    指尖停在他的大腿,杀青说:“你中弹了,这里。”

    里奥恍如梦醒,低头一看,左腿上果然有一处流血的枪眼,奇怪的是,他竟不觉得怎么疼。或许是因为他浑身上下都在疼,疼得太厉害,这一点伤也就不算什么了。

    杀青撕开破洞的黑色衣料,掏出微型手电筒一照,一个圆孔状枪伤赫然出现在眼前。

    里奥说:“是跳弹,入肉不深,没事。”

    “但伤口总要及时处理。”杀青把微型手电筒递给他,“拿着这个。我要把弹头弄出来。”

    “用刀尖挖?”

    “我只有三棱军刺,你也知道,钢材里掺了砷,接触过的伤口很难愈合。我有更好的办法。”杀青说着,手指顺着大腿肌肉走向轻轻推压,灵巧而暗合某种规律,接着在里奥的闷哼声中一挤,弹尾微微钻出血肉。他试着用指尖去夹,但滑开了,于是做了一个令里奥始料未及的动作。

    这事发生得太快,里奥甚至来不及反应过来——杀青把脸埋进他的腿根,用牙齿轻轻咬住弹尾,快速抽了出来。他抬起脸时,染血变形的子弹还衔在唇间。黑发下他的脸在手电光线中白得发亮,唇上的血迹又红得触目惊心,一双漆黑眼睛自下而上望过来时,里奥倒吸口冷气,屏住了呼吸。

    子弹“叮”的落在水泥地面,很轻的一声脆响,里奥却仿佛被它再次击中,像一面镜子,从中心点向四面八方绽开裂纹,铿然破碎。

    他睁着眼睛,大脑一片空白,空白中央是汹涌的虹彩、悸动的芬芳。他甚至没有看到,杀青的脸在缓缓接近,然后,他吻了他。

    不知道是谁先触碰到谁,腥咸的血味蔓延开来,火热得像要烫伤舌尖,甜美得令人心酸叹息。

    这是不对的……里奥模模糊糊地想,但他现在没法停下来。

    而他接吻的对象似乎也压根不想停下,并用手掌托着他的脸颊边沿,为了稳固断骨,或是更轻柔地深入。

    他们互相品尝着对方的味道,交换着彼此的气息,有种血肉灵魂融为一体的震撼与契合,那感觉既兴奋又安详。

    在他们脚边的地板上,骑兵双手背铐,流着血喘息,睁眼瞎的感觉令他抓狂,但没人在乎他的痛楚,世界一片绝望。

    不知过了多久,他又听见另外两个人的低语,用他完全听不懂的异国语言。

    “……你给我吃了什么?”里奥捂住咽喉,一个圆滚滚的小东西刚刚从那里滑了下去。

    “一颗让你暂时休息一下的胶囊。我不想看到你左右为难。”杀青微微一笑,唇角还带着殷红的血色,“更重要的是,如果在你眼前逃走,我觉得你最后还是会开枪。”

    “正确的判断。”里奥觉得眼皮开始酸涩,沉沉地往下坠。他努力睁开眼皮,脸上并没有被算计的恼火,“这个你也算到了吗?”他吃力地抬起手腕。

    杀青讶然睁大了眼睛:一副钢制手铐,把自己的左手腕与对方的右手腕牢牢扣在一起。里奥!他是什么时候办到的?

    “很遗憾,钥匙在战斗中遗失了,这里乌漆抹黑、一片狼藉,估计你得等天亮才有可能找到。另外,你给我的那部手机已经自动开机了,在你专心帮我取弹头的时候,我把手放在背后拨打了办公室专线,一个只有我才知道的号码,他们会追查手机信号,即使加密也能破解。最多一个小时,大批警察就会朝这里赶来,你跑不掉了……”里奥的声音越来越低,终于垂下了头。

    杀青怔怔看他,苦笑。他以为自己留有后手,可终究还是被这个fbi摆了一道。

    “……你以为我不会砍断你的手腕?”他厉声威胁昏睡的黑发探员。显然,对方不会有任何回应。

    其实里奥完全可以不告诉他关于手机的事,等到呼啸而来的警车包围了整栋大楼,说不定那时他还拖着对方的身体在幽暗的走廊中爬来爬去寻找钥匙呢。这么一想,杀青忽然又微笑了。

    他低头,吻了吻对方湿漉漉的、满是灰尘与火药味的头发,轻声说:“再见,年轻勇敢的狮子。”

    然后,他咬牙猛一用力,向后拗脱了左手的拇指关节,发出“啪”的一声断裂似的脆响。强忍钻心的疼痛,他从钢铐中抽出手来,再把脱臼的拇指关节掰回去。

    拔出手枪指向地板上骑兵的后脑勺,想了想,他又收回了枪。他不想趁里奥失去知觉时这么干。

    很干脆地转身离开,杀青的身影顷刻间沉入黑暗。

    里奥被不断的叫声唤醒,睁开眼皮,朦胧视线在一张熟悉的脸上完成了对焦。“罗布……”他声音嘶哑地说,“你的脸色难看得像彻夜狂欢后的宿醉。”

    “我他妈的是一刻都没睡!”棕发绿眼的探员几乎连五官都扭曲了,恼怒的语气中藏着掩不住的关切,“很高兴你还没死,而且看上去离盖国旗还有很长一段日子。”

    “你们抓到他了吗?”

    “噢,是的。一死一伤,看来我还是低估了你的本事,里奥。”

    前句话让里奥心头一跳,随后他反应过来,罗布指的是魔王埃兰与骑兵。“……杀青呢?”他犹豫而急切地追问。

    “杀青?他出现了?你跟他交过手?”罗布吃惊地反问。

    里奥抬起右手腕,这才发现手铐的另一头空荡荡地垂着。罗布瞪大了眼睛:“天,你抓到他了,把他跟自己铐在一起?然后他又逃了?是他打晕你的吗?你看到他长什么样了吗?”

    “……一言难尽。”里奥回答。

    “走吧,我们回去再说。”罗布想搀扶他站起来。大概因为纱布吊着半边胳膊的模样很惨烈,旁边一名fbi见状立刻接手了他的工作。

    骑兵的双手依旧痛苦地斜铐在背后,被两个警察左右挟持着,拖着受伤的右腿走出大楼。里奥回头望去,这栋荒凉阴森的建筑物仿佛幽灵残留的意识,在夜色中张牙舞爪。大门口外墙的奠基石上刻着两行哥特体文字,在车灯的照射中隐约可见。他一字字读出来。

    “我不能不杀人,像诗人灵感一来,就不能不吟唱。”

    这是凶杀城堡原主人的人生信条,一个精神分裂的连环杀手的胜利宣言。

    “真该死……”里奥喃喃道。

    “可不是,这些连环杀人犯都是死不足惜的变态!”罗布表示赞同,同时憎恨地瞥了一眼即将押解上车的骑兵,“一想到死在那两个人渣手里的警察,想到麦恩,我就恨不得一枪轰烂他的脑袋!”

    他话音未落,骑兵的脑袋突然就爆了,像个微波炉里炸开的鸡蛋,红的血和白的脑浆喷了旁边的警察一头一脸。

    接着一声低沉的枪响姗姗而来。

    “狙击手!”有人尖叫起来,警察们纷纷寻找最近的隐蔽物。一队fbi突击队迅速闪进阴影,朝目测的狙击点跑去。

    罗布奋力把里奥拖上车,按在后车座的下方,一副生怕他冲锋陷阵的模样,“你是伤员,不许逞英雄!”

    里奥任由搭档搬运,对这个结局一点也不感到意外。从发现杀青逃脱的那一刻起,他就预测到了骑兵的下场,如今,忧患成真。

    那个男人,是个连环杀人犯,我行我素、任意妄为。他早该牢记这一点,而不是等到血淋淋的真相再一次泼洒在眼前,才后悔当时没有当机立断地扣下扳机。

    至于那个莫名其妙的吻……那果然是个错误,是肾上腺素分泌过度的后遗症,就像人们在面临死亡时常会做出的失去理智的举动——他必须彻底忘掉它。

    不过现在,他已经很累了,累得对全世界都提不起精神。他需要一份死一般的睡眠——没有血、没有梦的睡眠。

    第22章 床边访客

    里奥从昏迷中醒来,医院雪白的天花板在视线中逐渐成形。他眨了眨酸涩的眼皮,发现脖子以上无法动弹,用挂着点滴的手一摸,脸部被纱布包裹得像个木乃伊。伤口各处的疼痛感已减轻了许多,身体轻飘飘的似乎躺在云端。

    李毕青推开病房的门走进来,惊喜地说:“里奥,你醒了!”他两三步跨到病床边,轻轻捉住里奥的手拿来下,“别碰脸,你刚刚动完手术,固定了折断的上颌骨。医生交代,如果还疼得厉害,可以自己调节一下镇痛泵。”

    里奥翕动了一下嘴唇,李毕青在他开口前阻止了他:“这几天最好不要说话,有什么需要,可以写在纸上。”他从旁边床头柜上取来纸笔,用手托着本子,把笔放在里奥指间。

    “我没事,别担心。”里奥潦草地写道。

    李毕青怔了一下,“比起我,你该关心的是自己。”他努力掩盖着脸上的担忧,“你不知道自己伤得有多重!我站在手术室的玻璃墙外,看医生们把你缝来缝去就像补一口破掉的麻袋,那时候我真是——”他哽咽着没有说下去,眼中满是难过与心痛。

    里奥默默地看他,忽然伸手牵住了他的衣襟,缓缓拉下来,将额头抵在对方的额头上。温暖的体温与熟悉的气息传递过来,李毕青仿佛听见他那没有说出口的话语:“放心,我现在好多了,而且很快就会彻底好起来。”他离开他一些,然后顽皮地眨了眨眼睛,像个精力旺盛的小男孩一样,后者知道这个意思是“我可比你想象中强壮得多。”

    “好吧,我知道你明天就会好起来,氪星人。”李毕青被他逗笑了,从桌面拿过来一个带吸管的水杯,慢慢地喂他喝下去。

    “我没事了,这里有护士照顾,你回去上课。”里奥写道。

    李毕青摇头:“你得住院一阵子,我要留在这里,看看有什么能帮忙。”

    里奥还想写点什么表示反对,他未来的姐夫施展了一个大招:“你要不同意我就把你受伤的事告诉茉莉。”这句话足以将他满血秒杀,何况现在他只剩半截血条,不得不停笔投降。

    “好极了。现在我去问问医生,看你能吃点什么,你已经超过一天没有吃东西了。”李毕青说着,把水杯放回桌面,拎起保温壶走出病房。

    房间里重新陷入一片寂静的洁白,里奥花十分钟回想了一番案情,然后无聊地瞅着天花板发呆。闲下来的时间真是难熬!他无声地叹口气,开始考虑要不要按铃叫护士拿一本《体育世界》之类的杂志过来。

    就在这时,房门被轻敲两声,进来一个他十二分不愿意看见的身影。那人径直走到他床边,拖了张椅子反着坐下来,居高临下地端详他,脸上的表情应该是叫“同情与安慰”,但里奥怀疑那其实是戴着万圣节面具的“幸灾乐祸”。

    “……还好,没毁容,仍然是个美人。”光头彪形大汉看了一会儿,语气轻佻地鉴定。

    滚你妈的。里奥在喉咙里说。

    “还不能说话吗?虽然也说不出什么好话,但我还是怀念你的嗓音,”安东尼把两条胳膊架在椅背,下巴好整以暇地搁在前臂上,“特别是那句‘go to hell’,尾音的卷舌很迷人。”

    里奥猛地伸手去拔右手背上的吊瓶针头,似乎想弹起身再给他一拳,安东尼这才吓一跳,连忙按住他的胳膊:“好吧好吧,玩笑到此为止。我来除了看望你,还想问问,那个杂碎是怎么死的,临死前有没有说什么?”

    黑发探员知道他指的是格斗场上的宿敌,“魔王”埃兰,他差点就死在他手上。哦,他们都来自西伯利亚训练营,说不定在那里就已经结下了大梁子,看样子这股仇恨到死都消不了。

    说起来,还是得感谢地下训练室的那次交手,安东尼击败他的那两个连环腿技令他印象深刻,尽管其中戏弄的成分远远大过于传授。但无可否认,如果不是这两下,即使埃兰一时失神,他也很难扳倒他。

    想到这里,里奥拿起笔,在本子上写了句:“死于你的成名技,而且临死前他认出来了。”

    安东尼如同毒瘾发作的人猛吸了一口白粉,露出了心醉神迷的满足神色。他闭着眼睛享受着间接胜利的快感,半晌后才睁开眼,语调中多了几分难得的正经:“谢谢,里奥,我欠你个人情。”

    里奥十分不习惯地扭了扭脖子,写道:“我是不会回答‘you are wele’的,实际上,你表达谢意的最好方式就是离我远一点。”

    安东尼一脸受到伤害的黯然之色,“你深深地伤了我的心,里奥。”

    里奥不为所动地回答:“得了吧,不用任何鉴谎技巧我都能看出你这句话假得要死。”

    对方顿时收敛悲情,挫败地耸了耸肩,嘴角又挂上轻佻的笑意,“真是刀枪不入啊,里奥,难以想象你的另一半得是个什么样的人。”

    “那与你无关。出去的时候记得带上门,谢谢。”

    安东尼只好起身,走出几步后,又回到床边,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把大约10公分长的小折刀,丢在他的薄被上,“探病礼物。”说完走出了病房。

    里奥一眼就认出,这是俗称瑞士军刀的viox袖珍刀,看款式应该是“猎手”,刀柄上印着独有的雄鹿头标志,是一把专业级的狩猎探险刀。在手上把玩了一番,他发现隐蔽处刻有制造者的姓名缩写字母,看来还是专门订做的精品。他相当喜欢这把小刀,因而就没打算矫情地还回去,当然要是真还回去,天知道安东尼会因为颜面扫地而做出什么失去理智的事。

    当罗布推门进来的时候,里奥还在无聊地拨弄它,把木锯、改锥、曲齿小镰刀之类的配件拔出来又压回去。

    “哈,我知道你醒了肯定觉得无聊,所以特地过来爆猛料。”棕发绿眼的探员得意洋洋地坐在床边椅子上。

    “‘猛料’指的是某主管误把性爱视频传到办公网上之类的八卦吗?那就不必了,我知道你的品味。”他的搭档毫不客气地吐槽。

    “不不,这回不一样,跟那个被杀青爆了头的家伙有关。”

    这句话中有一个单词让里奥的心跳紊乱了一拍,在他怔忡的时候罗布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述:“那家伙叫马汀?塞利,曾经在‘游骑兵’待了两年,退役后发现老婆寂寞难耐红杏出墙,跟一个常来社区巡逻的警察搞上了,他闷不吭声回到家时,那对偷情的男女正在他的婚床上滚被单呢。他当场就发作了,抢了警察的佩枪,最后造成一死一重伤,为此蹲了十二年大牢——要不是最后判决是‘激情杀人’,他恐怕到死都别想走出号子。”

    “难怪他下手的目标都是警察,因为妻子的不忠而迁怒整个执法系统。”

    “八成是。他性格孤僻粗暴,唯一的好友就是萨维?埃兰,两人是在网上国际象棋游戏室里认识的。正好这个‘魔王’也不是善茬,退出黑市格斗赛后,他仍对踢爆别人脑袋的感觉念念不忘,只可惜这项兴趣爱好见不得光,于是两人一拍即合,玩了这么一盘该死的杀人游戏。”罗布的脸色逐渐阴沉,眼中闪动着厌憎与愤恨的幽光,看来麦恩近在咫尺的死亡留给他的阴影仍在,而且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难以消除。

    对此里奥并不想劝导他。在他们办案的过程中,总会遇到这样那样的心理关坎,他们得学会自己克服、越过障碍,总依赖别人的开导并不是个好办法。好在,时间就像一条永不停歇的溪流,能冲刷掉大部分杂质,也包括心灵上的。

    “总之,这个案子终于结束了!”罗布感叹道,“我现在开始觉得,杀青是个奉行‘恶有恶报’的独行侠,你看,他把两个人渣送进地狱的同时还把一名警察拉了回来——别否认,我看过现场勘查报告了,除非你们俩联手,否则不可能搞定那两个疯子。”

    里奥沉默片刻后,写道:“我现在最头疼的是结案报告,真是相当的难写。”

    “可以理解,”罗布感同身受地说,“就是那种‘不能完全照实写,又不能不照实写’的类型,你得把握个度。不过,我想这个难不倒你,说不定将来抓到杀青后,你这份结案报告还能作为减刑的证据呢。”

    里奥再次沉默了,带着密云不雨的天空一般阴郁的气息。

    罗布安慰地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不过一切都得等你伤好了以后再说。”

    “……我想休个假。”里奥忽然道。

    “休假?好极了!我们多久没有休年假了?”罗布兴奋几乎要扭动几下,跳个街舞什么的,“自从跟你搭档后,每天除了工作、工作,还是工作,我都快得抑郁症了!干脆趁这个机会休假吧,三个月……不,半年,养伤时间不算,怎么样?”

    里奥无奈地看着高兴忘形的搭档,“最多两个月,包括养伤。”

    罗布惨叫起来:“我恨杀青!他那时怎么不松手让你跌回地狱去!”

    “那是不可能的,因为他想拉着我的手。(双关俚语,亦指xx关系,嗯,你们懂得~)”

    “什么?这是真的??”

    “……耍你的。”

    “噢,里奥!我记得你以前没有这么恶趣味!”

    “现在我被迫躺在医院病床上——尽管我觉得直接穿上外衣回家也没什么问题——这里很无聊,你总得让我有点消遣。”

    “我不是你的消遣!”

    “当然,数独和填字游戏之类的才是,你比那些简单太多了。

    罗布气鼓鼓地走掉了。

    下楼时他碰到了提着保温壶回来的李毕青。

    “嗨,罗布,干嘛这种脸色?”华裔男孩问。

    “没什么。”绿眼睛的探员打量着他说,“倒是你,是不是哪儿不舒服?我看你上楼不太利索。”

    华裔男孩下意识地拉扯了一下长袖的袖口,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之前在楼梯口摔了一跤,从台阶上滚下去了……他们没把地板上的清洁剂拖干净。”

    “需要找大夫看看吗,反正很方便。”罗布指了指墙上挂着的医生介绍栏。

    “没事,过几天就好了,不过是一些淤青而已。”

    “这下我们有三个伤员了,”罗布晃了晃吊着绷带的胳膊跟他告别,边走边不死心地嘟囔:“或许我可以跟里奥说说,把假期再延长一些?”

    李毕青回到病房时,发现黑发探员的心情似乎好转不少,这会儿正倚靠在一团软被上看《芝加哥论坛报》。“我在楼下碰到罗布了,他看起来有点生气……你俩吵架了?”他问。

    里奥想笑一下,但牵动伤口使得这个轻微的动作变得有些艰难,“没事,我们经常吵嘴,回过头他就忘了。”

    “看来他挺好相处,不是吗?满可爱的。”李毕青愉快地说。

    里奥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可爱?我听他也这么形容过你……这个词不好随便用,说来他最近一到饭点就来找你,你们之间,该不会……”

    华裔男孩顿时恼怒地红了脸:“开什么玩笑,里奥!你知道我不是……那个……gay。”他有点羞于启齿似的,小声说。

    里奥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但随之而来的,却是连自己都无法理解的烦闷,一团浮絮般塞在胸口。他深吸口气,极力甩脱这种莫名其妙的感觉,决定有必要换个话题,“我打算休个假,大概两个月,你怎么打算?”

    李毕青孩子气地睁大了双眼:“休假?太棒了!我们去哪儿?海滩?野营?旅游?”

    “你的语言课不想上了吗?”

    “想,但我更想度假。再说,不是有你在吗,你可以当我的临时语言老师。”

    看着对方那充满期待的闪闪发亮的眼神,就像努力捕捉到狐狸后渴望获得奖励的梗犬一样乖巧而热切,里奥觉得自己怎么也无法狠下心来拒绝,只好点头。

    李毕青高兴了一阵子后,很快平静下来,打开保温壶拿出勺子:“这之前你得先把伤养好,医生交代这几天只能吃稀软的东西,别用力咀嚼。需要我喂你吗?”

    里奥立刻接过保温壶和勺子。他实在很不习惯别人把他当伤员,一个个小心翼翼嘘寒问暖,实际上,他打算待个三两天就出院。案子虽然了结了,但扫尾工作依然很多,他必须把那份该死的、令人头痛的报告打出来……尤其是关于杀青的部分,他不能写他对自己下药,这在将来的法庭上会被当做袭警的证据,但又必须为他的逃脱编写一个合理的过程,还不能让责任落在自己头上……真是该死的令人头痛!

    抬头看了一眼安安静静等待他吃完饭的李毕青,里奥突然生出了个诡异的念头:要是那个肆无忌惮的混蛋有他的男孩一半的理智与低调就好了……

    “他的”男孩。里奥没有意识到,自己再次在称呼前使用了这个特定的代词。

    现在,他只想在这个男孩的陪伴下度过之后的时光,即使只有两个月的安宁与悠闲——然后重新投入枪林弹雨的战场。

    (宛若深蓝?完)

    下个单元主要发展感情戏,大家绷紧的神经可以休息一下了

    【part4天使的房间】

    第23章 蓝与紫

    一个月后。纽约肯尼迪国际机场。

    里奥与李毕青拉着行李箱走出候机大厅,坐上一辆停在机场门口待客的出租车。

    “曼哈顿东86街103号公寓。”一身便服的联邦探员对出租车司机说,“另外,能不能把音乐关小点?”

    满头扎着细辫子的黑人司机恍若未闻,一边开着车,一边跟着收音机里的嘈杂音乐扭动身体,脖子上一大堆挂饰叮当直响,像个自得其乐的饶舌歌手。在一小段短暂的间奏时,他终于有空把嘴匀出来,回答了乘客一句:“关小点?你以为这是班得瑞吗?我说伙计,你的音乐素养有待提高,别光把精力花在挑选品牌上,”他从车内后视镜里斜了一眼,朝对方那一身跟他明显不在一个档次上的衣服不屑地撇着厚嘴唇,“光鲜亮丽不重要,重要的是灵魂,知道吗,灵魂!只有hiphop才能释放它,让它自由,就像tyler the creator,听听这段——”

    他扭着屁股大声说唱,十指啪啪啪地敲打方向盘。一辆相邻车道的suv从后方超车,擦肩而过时那个司机把脸探出车窗愤怒地骂了一句:“你占我半边车道了,白痴!”

    “那个……什么the creator,是什么?造物主吗?”并排坐在后座的华裔青年小声问。

    联邦探员想了想,回答:“或许是某个邪教教主?管他的,信仰这块不归我们管,除非他们也搞出什么自焚事件来。”

    黑人司机用一副“你们这些不懂音乐的人简直无可救药”的表情看他们。

    下车时,里奥照价付了车费,然后用力拍了拍驾驶座的车门,“嗨,音乐人,买瓶空气清新剂好好清理一下车里的气味。下次如果你再在车里抽大麻,或者看见乘客抽大麻而不报警,我就把你的名字和车牌号码交给警察。”

    黑人司机恼羞成怒的咒骂声,在看到白底蓝字的证件和上面的金鹰徽章时瞬间卡住。“——是我的错!长官,我保证以后绝不再犯,真的,我发誓,对上帝,哦不,对我女朋友肚子里的孩子发誓!别抓我,不然她一定会给我可爱的小姑娘——也许是淘气小子——再找个新老爸!我发誓这是最后一次!以后我会将大麻啦k粉啦,连同怎么拼写的都彻底忘掉!”连连道歉保证后,出租车嗖地冲了出去,逃进繁华闹市的车流里。

    李毕青在一旁笑弯了腰,“……我总觉得这些老黑都自带一种无厘头的喜剧感,跟他们根本没法正经说话,这算什么,民族特质吗?”

    “民族特质?或许吧,就跟中国人擅长精打细算一样。”里奥笑着弹了一下他的鸭舌帽,“别在他们面前说,当心挨揍。”

    他们说笑着走进一栋两层加阁楼的公寓。里奥掏出钥匙打开门,空气中充斥着久无人烟的浊闷和阴冷感。他们随即打开所有的门窗,拉开窗帘,等到空气流通后,感觉好了许多。

    透过大片大片的落地玻璃窗,夏日阳光热烈地洒进来,给白色调为主的整个公寓鎏上一层通透与明媚。李毕青打量着这座公寓的内部,形状奇巧的沙发、桌椅、橱柜,与花纹古朴的羊绒地毯、随处可见的精美小摆设、以及墙上充满异国情调的原木挂饰为它增光添彩。在号称“世界的十字路口”的繁华都市纽约,在寸土寸金的曼哈顿区,它泰然自若地占据着一席之地,并散发出居家与艺术融为一体的独特气息。

    “太棒了!”李毕青赞叹,“这是你的家吗,里奥?”

    “不,是我父母的家。”对方认真地回答,“我父母在欧洲度假,现在这里没人,我们可以借住一阵子。”

    李毕青不可思议地问:“父母家不就是自己家么,干嘛分这么清楚?我要是跟父母说,‘你们家我借住一阵子’,肯定会被骂得狗血淋头。”

    里奥迟疑一下,最后耸耸肩:“文化差异,解释不了。”

    “好吧,那就不解释。”华裔男孩理解地说。

    里奥笑起来:“不过,有两间卧房,他们说始终留给我跟茉莉,一直保持着我们高中时期的模样,想参观一下吗?”

    “当然!”李毕青兴致勃勃地拉起他的手,“带路,让我看看你们的青春遗迹。”

    里奥微微一怔,手背上那种光滑温暖的触感,舒适得令人迷恋。他下意识地反手握住,把那只略为纤瘦的手紧拢在掌心,像跋涉的旅人捉住一只追逐已久的小鹿,饥渴地想将它撕咬吞吃,却又愧对它美丽的皮毛与充满灵性的眼睛。这种矛盾复杂的心理,古怪得让他难以理解,更难以接受。

    像握着一把从火中取出的香甜锥栗,他疼痛而不舍地抽出了手,快走几步,打开一扇关闭的房门。

    李毕青好奇地四下张望:这是一个典型的青春期男孩的卧室,窗帘、床单和家具都偏向清爽的蓝色,墙壁与天花板上贴着各式海报,有关体育和军事,当然,男孩们总是对这些着迷。书桌上有一盏造型奇异的台灯,乍一看像是微缩的异形骨架,利刺横生,蝎状的长尾邪恶而充满黑暗的美感,猩红的微光在眼窝里闪动。“这是什么?”他摸了摸金属灯座上尖锐的勾爪,发现那似乎真是某种生物的骨头。

    “是猫骨头。17岁时,有天我从马路上捡到一具被汽车撞死的猫尸,忽然有了灵感,去掉皮肉取出整具骨架,漂白处理后重新组装,加上灯泡、电线和金属底座,就成了这么个东西。”里奥自嘲地笑了笑,仿佛觉得这个手工制品实在有些粗糙,远没有当年觉得那么酷。

    “你太有才了,里奥。这造型活像恐怖片里的怪物,你晚上开着它不会做噩梦吗?”华裔男孩一脸钦佩地说。

    “不会。我的胆子大概要比常人大一些,我想,或许这就是我选择了这份职业的原因之一吧。说真的,我很不希望你接受克雷蒙特博士的推荐,整天接触那些阴暗面的东西,鲜血、尸体、谋杀、变态的欲望……要不了多久,负面情绪会侵蚀你的精神,就像从战场下来的士兵,无法摆脱大脑中的枪炮声,把周围的普通民众当成敌军而做出伤人之举——我所知道的刑事部的同事们,几乎每个人多多少少都有点心理方面的问题。”

    “那你们怎么办?”

    “找心理医生,公费医疗,上面会定期对我们进行心理检查和精神测试。”

    “通不过检查和测试的呢,怎么办?”

    “有点麻烦,可能会停职,让你好好调整状态,直到心理医生开具证明,才能重回岗位。”

    李毕青感慨道:“看来每一行有每一行的难处啊,威风八面的fbi也不是那么好当的。”

    里奥笑了笑,又问:“想看看茉莉的房间吗?”

    “别告诉我她的十八岁房间里堆满了低胸短裙和粉红色小熊,我是绝对不会相信的。”他未来的姐夫说。

    “看来你比我想象中更了解她,”里奥沿着过道继续走,然后打开另一扇门,“你可以自己证实。”

    房间是一种很深的紫色调,接近黑色。所有的家具都设计得简洁利落、棱角分明,没有蕾丝边,没有蝴蝶结,没有任何华而不实的花俏东西,每个物件都恰到好处地安置在它该待的地方,极富效率。整个空间透着一股精练、大气而不失矜贵的后现代风格,想到它的主人是一位青春期少女,实在令人有些难以置信。

    李毕青吐了口气,“果然,茉莉的房间就该是这样。”他说这句话时,仿佛正透过眼前十几年深紫的时光,凝视那个即将成为他妻子的女人,眼底流淌着一抹了然与包容的柔光。

    这一抹柔光,让里奥为茉莉感到欣慰的同时,也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痛楚。

    他攥紧了拳头,指尖掐入掌心。你究竟在想什么,里奥!他严厉地警告自己,那是茉莉的未婚夫!不,哪怕他不是,你也不能对一个同性产生这种荒谬的错觉!见鬼,是擅自增加药量的副作用吗,他觉得自己大脑的某个角落正在分崩离析,如同逐渐干燥的沙堡,原本坚固的城墙在风中一点一点坍塌、流泻,最终化作漫天被吹散的沙尘……

    “……里奥,里奥!”

    里奥蓦地回过神。

    “里奥,你还好吧?”另一个人关切地说,“你几分钟一动不动,连眼珠子都不转一下,害我担心出了什么事!”

    里奥深呼吸着,“没事,只是忽然想到什么,一时失神。”

    “想到什么?”

    “……忘了。”

    李毕青愕然,然后笑起来,“你大概是累过头了。别管那些伤脑筋的事了,我们现在在休假,休假,知道吗,好好休息,放松放松——你可以选择睡觉、听音乐、玩电脑,或者陪我去超市买日用品和食材。”

    里奥想了想,说:“我选最后一个。你需要一辆车帮你运东西,我想你要买的一定是你搬不动的分量。”

    “可不是,这真像一座孤城,漂亮得要死却没有一丝烟火气,我从没见过这么空荡荡的冰箱,不把它装满我就觉得难受。还好你之前拜托邻居太太帮忙做卫生,不然我今天还得彻彻底底打扫一次……”华裔男孩絮絮念叨着,走到玄关穿鞋。里奥跟在他身后,听他叽里咕噜地计划购物以外的事项,觉得这种生活既陌生又温馨,像一首清柔悦耳、百听不厌的轻音乐。

    他爱轻音乐。

    晚上,他们窝在沙发上等待nba直播,茶几上摆着一堆零食和啤酒。广告无聊得让里奥直打呵欠,随手扯过半份《纽约时报》看起来。李毕青在吃力地看其中一张,长篇大论的英文还是叫他有些望而生畏,他很快把目光投向豆腐块一样的广告版。

    “……度假胜地?湖边木屋?背靠森林,大湖环绕,享受泛舟、垂钓、打猎,享受幽静生活和丰富的……丰富的啥?”华裔男孩抬头问。

    里奥把脸凑过去看了一眼,“anion,负离子。”

    “哦。”男孩继续读,“不论热衷于健康养生、家庭式休闲还是野营探险,都是您的最佳选择……新泽西州西北部,靠近基塔廷尼山脉,离纽约很近,怎么样,有兴趣吗?”他眨着兴致盎然的眼睛问另一人,脸上明明白白写着:去吧去吧,我想去!

    里奥忍不住伸手揉了揉他的栗色头发,微笑着说:“行,那就去吧。”

    “好极了!”男孩欢呼着跳下沙发,连nba也顾不上看了,“你去打电话预约,我去收拾东西!”

    “现在是晚上,打电话也要等明天。”里奥把他拉回来,摁进沙发里,“乖乖看电视,回头早点睡,明天再打电话收拾东西,我们有的是时间。”

    “也是,还有一个月,时间长着呢。”李毕青有些不好意思,“而且你的伤还没痊愈,要注意休养,算了,还是不去了。”

    里奥板起脸说:“什么‘休养’,你想把我绑在床上吗?得了吧,我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那几根骨头早就长好了,一点问题都没有。”

    “胡说,哪有那么快,俗话说伤筋动骨一百天。”

    “那是一般人,我是非一般。再说,多呼吸点负离子不是有益健康吗?”

    “……好吧,你的负离子赢了。不过还是要注意,别活动过度,特别是伤口和骨折的地方。”

    “我会小心的。哦,比赛开始了,”里奥朝电视抬了抬下巴,“猜猜谁会赢,‘火箭’,还是‘雷霆’?”

    “要开赌吗?我押‘火箭’,赌注是什么?”

    “我押‘雷霆’,赌注是替对方洗一周衣服。”

    “包括内裤和袜子?”

    “包括。”

    “ok,赌了!”

    一个半小时后,里奥惨叫起来:“‘雷霆’!你们太不争气了!”

    “哈,107比100,你输了!替我洗一周衣服,包括内裤和袜子,别想赖账。”李毕青得意洋洋地宣布。

    “我是伤员,请求特殊照顾,就洗一天吧……要不,三天,三天行不行?”

    “请求驳回。现在想起自己是伤员啦,刚才不是还说‘一点问题都没有’吗?一周就是一周。”

    里奥把脸埋在沙发垫子里呜呜叫,“上帝啊,我最讨厌洗衣服……”

    “要不改成洗碗一周也行。”

    “——还是洗衣服吧,至少还有洗衣机。”

    “内裤和袜子必须手洗!”

    “为什么!它们不都是衣服吗?这是种族歧视!”

    “没有为什么。你要是不爽,明天可以继续跟我赌,把下一周的衣服也押上。”

    “……算了,明天还是换个赌注好了。”

    “哈哈。”

    看完球赛,消灭了一桌子啤酒和零食,两人揉着饱胀的肚子回房睡觉。

    站在自己房间门口,看着李毕青走向茉莉的房间,里奥极力抑制心底泛出的酸涩感,微笑着说:“晚安。”

    “晚安。”对方转过身,轻声回答。过道的昏黄灯光笼罩着他,在刘海的阴影下,长而直的睫毛覆盖着他的眼睛,像一片雾气朦胧的湖面,深藏着不可知的情绪流动。有那么一瞬间,里奥以为他会走近两步,拥抱自己,或是更进一步的什么——在那迷雾的罅隙中,他似乎窥见了某种眼熟的东西。它像闪电一样击中了他,一个刻意封存的记忆片段从脑海深处跃然而上。

    ——黑发下他的脸在手电光线中白得发亮,唇上的血迹又红得触目惊心,一双漆黑眼睛自下而上望过来,眼神中盛满了温情与欲望。

    ——他的脸在缓缓接近。不知道是谁先触碰到谁,腥咸的血味蔓延开来,火热得像要烫伤舌尖,甜美得令人心酸叹息。

    ——他吻了他。

    ——他们一身血与汗,连头发丝都充满硝烟味,在满是弹孔的墙壁前面接吻,震撼而契合,兴奋又安详。

    就在这一瞬间,眼前的男孩令他想起一个连环杀人犯,一个他整整追捕了一年、决心要绳之以法、却在抓住后放了水的连环杀人犯。

    杀青。

    对方就在这一刻转身,目光消失,魔法破除,错觉转瞬即逝。

    里奥站在房间门口怔忡,为自己的胡思乱想感到羞惭:他竟然饥渴到这种地步!刚才要不是李毕青及时转身,他的理智很可能会全然烧毁,不计后果地把对方压在墙壁上亲吻!一想到随之而来的麻烦——对方茫然后无法置信的表情、自己毫无信服力的解释、之后两人该如何相处、茉莉的震惊和怒火……一想到这些,里奥就头疼得像要炸掉。

    不幸中的万幸是,这一切还来不及发生。

    万幸中的不幸是,如果他再不解决自身这种莫名其妙的状况,这一切总有一天会发生。

    他忽然想起罗布。刚搭档不久时,有一次罗布在夜店喝醉了酒,他试图把他拖进车子里,那混蛋揪着他的衣襟醉醺醺地问:“里奥,呃,你是……直的,还是弯的?”

    “弯你妹!”当时他毫不客气地一拳揍上罗布的胃,让对方稀里哗啦吐了一地。

    如今这句话又回荡在他耳边,“里奥,你是直的,还是弯的?”他发现自己竟然无法再理直气壮地回答。

    还有比这更悲剧的吗,作为妻弟,他对未来的姐夫单方面产生了超乎正常关系的感觉……不,或许还有更悲剧的,作为警察,他跟一个连环杀手已经产生了超乎正常关系的接触……

    里奥不知道这两样,哪一样更灰暗、更绝望些。

    他只知道,自己必须去找个心理医生,当然,绝对不能是公家免费提供的那个。

    第24章 湖中藻

    翌日,李毕青迫不及待地出门去采购野营用品,里奥在预约好报纸上那栋湖边木屋后,拨打了他的内科医生的手机号码。

    第6节

    恋耽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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