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空想家 作者:凉蝉

    第13节

    刘昊君不知道的是,邓廷歌也曾将陈愚看作自己的偶像。

    他真正开始系统学习表演的时候,是陈愚给了他第一句鼓励,告诉他虽然演得用力了一点,但后生可畏,后生也可期。邓廷歌看过陈愚所有的剧本,他甚至现在还随口说得出里面的台词——陈愚的剧本激烈而充满矛盾,他擅长在一个很短的时间里把角色的冲突最大限度地激化,又在这个极短的时间里令矛盾依次爆开,戏剧张力达到极致,高潮的冲击令阅读者和观众都心驰神荡。当年陈愚还是个学生时,他的《巨浪》就获得了全国高校戏剧文化探索与研究大奖的特别期待奖:“既有青年人的激情,又怀着历史的悲慨”,颁奖词曾这样形容陈愚的风格。

    然而陈愚现在就站在他面前,没有激情,没有悲慨,唯有灵魂和躯体一样恶劣,布满破败的孔洞。

    仿佛感受到邓廷歌的想法,陈愚脸上硬扯出来的笑容消失了。

    “我确实没用,不怪你看不起我。”他说,“但没办法,这一行就像讨饭,你把碗递到别人面前,别人连你的碗都不屑于看,更别说给你两枚铜钱了。”

    他上下扫视邓廷歌。后面的灯泡虽不够明亮,但足够把邓廷歌照得清楚。

    “你多光鲜,多显眼。”陈愚嘿嘿地笑,“你在高楼,我在泥淖。”

    邓廷歌无声地听着陈愚抱怨。那些粉末和针剂令他性格大变,邓廷歌越听越觉得不堪入耳。

    “陈老师。”他打断了陈愚的话,“我走了。你的事情我不会说出去的,任何人都不会说。”

    陈愚正怀着很强的倾诉欲,口若悬河地说着自己在美国的生活状况,被邓廷歌一打断,思路立刻没了,愣愣地嗯了一声。

    “你不要再……碰这个了。”邓廷歌说,“你去公安局,他们会把你送去强制戒……”

    “你别告诉小刘。”陈愚突然提高了声音,“你不能告诉刘昊君,你发誓,你发誓!”

    陈愚在灯光里发抖,眼眶湿润,命令式的口吻渐渐变成了恳求。

    “我不会告诉他的,他非常、非常尊敬和崇拜你。”邓廷歌加重了语气,“被你曾经的事情鼓励着,他正在编剧这条路上努力。”

    陈愚的身体晃了几下,口齿清晰地说了一句“傻逼”。

    “不傻怎么可能把钱给你。”邓廷歌决定真的要离开了,他不希望罗恒秋回到家里连灯都没有一盏,为了陈愚而耽搁他更觉得难受,“他……”

    他突然停了口,看着陈愚从贴身的口袋里掏出两张一百块钱。

    “你帮我还给他……就说……就说我用不完,谢谢他,你还给他。”陈愚把钱递给邓廷歌,“帮个忙吧小邓,我错了,你还给他。我不要他的钱……我、我……”

    话未说完他突然捂着脸哭起来,哇哇地嚎啕,面子也不顾了。油腻腻的头发被泪水糊在脸上,陈愚哭着蹲在地上,把两百块钱举起来,在邓廷歌面前晃。

    邓廷歌擦擦自己的眼睛,把那碗黄鳝粥也放在了陈愚面前。“你收着吧,他不会要的。你也千万别让他知道你现在的样子。”

    罗恒秋回到家时,邓廷歌正把粥和饼都弄出来放在碗碟里。他后来又回头去重新买了,仍旧是热腾腾的,很香。

    “什么饼?”罗恒秋洗了手出来,拿起一块老婆饼细看,“不像绿豆饼,是……”

    “老婆饼。”邓廷歌说。

    罗恒秋:“……什么饼???”

    邓廷歌:“绿豆饼。”

    罗恒秋放下了:“我不吃了。”

    邓廷歌哭笑不得。最后罗恒秋还是把粥吃完了,饼吃了几块,剩下的都给邓廷歌去解决。吃饱喝足,罗恒秋带着旅途的倦意趴在床上休息,邓廷歌一边给他按摩,一边跟他说了今天遇到陈愚的事情。

    罗恒秋立刻道:“他好不了了。不要存着侥幸心理,这样的人不能信。”

    “我知道。”邓廷歌想了想,心底有些难受,又有些茫然,“刘昊君特别崇拜他。我不想告诉他陈愚在骗人,但是又怕陈愚回头找他,还坑他钱。”

    他也趴在了床上,掀被子钻进去,和罗恒秋靠在一起。

    “刘昊君没啥钱的。虽然现在钟幸那边有工作介绍给他,但编剧这一行,名气大了钱才多,现在他说自己就是卖字求生,也很艰难。”

    罗恒秋说你别说,千万别说。“刘昊君肯定知道的。他也不是蠢人。他能在告诉你陈愚回来这件事情的时候,把陈愚的那些事也跟你说,这就表示他自己也知道陈愚因为抽粉已经和以前不一样了。”

    邓廷歌嗯了一声。

    罗恒秋想了想,摸摸他毛绒绒的脑袋:“刘昊君应该知道陈愚在骗他。”

    “那他还给钱?”邓廷歌心里不舒服,“你是不知道,陈愚当时那个眼神……他一定觉得自己碰上了一个傻子。”

    “我也见过刘昊君几面。这人心软。当时那个场合如果他不掏钱,一桌人,多让陈愚下不来台。”

    邓廷歌想到今晚看到的陈愚,又生气又不甘:“下不来台就下不来台,下不来台就要给他钱?这么圣母,那人人都能找他要钱了。这人越活越回去了。”

    罗恒秋笑了一会儿:“不是圣母,他毕竟还喊他一句老师对不对?要是有一天我变得落魄了,说不定也和陈愚一样了,我在好多人面前跟你说,说邓廷歌我改了,我变好了,你给我点钱去买吃的。你给不给?”

    “不会的。”邓廷歌在他脸上捏了一下,“不可能,你别做这样的假设。”

    他想了一会儿,有点明白罗恒秋的意思。刘昊君不是不知道,是不舍得。但这一回的钱给出去也就给出去了,陈愚要想有下一回基本不可能。

    罗恒秋又问:“他没有家里人?都不理他了?”

    邓廷歌:“可能吧。我不清楚他家里的事情。”

    身边沉默了片刻。罗恒秋不知道在想什么,翻了个身,眼睛转来转去。

    “你以后,不要走错路做错事。”罗恒秋说,“有什么问题要跟我说,我们商量解决。”

    邓廷歌说好。

    “……要真是错了,你也要跟我坦白。”罗恒秋转身拍拍他脸,“我不会不理你的。”

    邓廷歌没吭气,慢吞吞伸手,在被子里把他抱住了。

    “你下个周末在家吗?”邓廷歌盯着他说,“《古道热肠》下周末就播了,你看不看?”

    ☆、第47章 《古道热肠》开播

    罗恒秋没有空,《古道热肠》开播的那天,邓廷歌把自己收拾干净,出门跟着剧组一起去看片了。

    导演包了个有电视的大包厢,早早就点好了菜。众人落座之后就开那个买下了首播权的频道守着。

    “我演的电视剧第一次上国家台。”傻强的媳妇儿说,“什么时候要是能上一台就了不起了。”

    邓廷歌心想这还是我演的电视剧第一次在电视上播呢,想想觉得挺开心的。

    短剧《巨浪》不能上星,但会作为系列短剧中的一部在电影频道上播出。《久远》下个月就要上映,又加上这个,邓廷歌觉得现在和一年前相比,实在太不一样了。

    胡慕坐在他身边默默吃菜,神情有些紧张。邓廷歌和他有一句没一句地聊,想起那天在宴会上看到的胡慕,忍不住笑了出来。

    他当时是奔着肉去了,但拿了肉要往回走的时候,远远看到胡慕和孔郁聊了起来。邓廷歌那时候是想走过去逗一下胡慕的,告诉他你知不知道自己看孔郁的时候整双眼睛都在发光。他端着鸡肉沙拉和三文鱼生走了几步,突然想到拍戏时两人住在那房子里的头一天,胡慕悄悄给自己铺床的事情。也许他是想表示歉意,也许他确实是铺错了地方,但这点小小的善意落在邓廷歌心里,他就怎么都讨厌不了他。

    不知道胡慕的脸皮有多厚,会不好意思吗?但看他瞧孔郁的神情,确确实实很激动也很害羞。邓廷歌最后还是没过去,心想抓人把柄的感觉也挺不好受的啊。

    胡慕一顿饭吃得心里七上八下,没法安定。邓廷歌见他低头只夹自己面前的菜吃,跟别人的交流也很少,想了想大概知道他在担心什么。

    “包老板今晚不来吗?”邓廷歌主动在席上问导演,“他是大功臣,我们要敬酒的。”

    “包老板不来了,他在别的地方逍遥呐。”导演说。

    胡慕悄悄抬头看看邓廷歌,邓廷歌装作没注意他的样子继续和别人聊天。

    和邓廷歌以往接触到的电视剧不太一样,《古道热肠》播出之前的宣传比较少。但它播出的平台决定了它必定会有大量的观众,而且这些观众都是吃惯这种粮食的味道的,不会嫌弃。饭吃完了,也终于等到电视剧播出。片头曲是导演专门请了知名音乐人创作的,片尾曲才是方仲意的那首《愿望》。邓廷歌自己比较喜欢方仲意那首歌,唱得他心里很温柔。

    开场就是辽辽远山。云雾在山间浮荡着,漫成一片平缓柔软的海。

    镜头拉近,杂乱的脚步声和人声在山路上传来。林子里刚下了雨,一片青翠潮湿,壮年的男人们拿着棍子从山下慢慢走上来。

    “在哪儿呢!傻强!滚过来!你在哪儿看到的野猪啊?”沙哑的声音吼叫着,人们纷纷回头。人群最后,拿着一根瘦伶伶竹竿的傻强茫然地抬起头:“就在这儿,就是在这里。好大一头,黑乎乎的,还会叫。”

    这是村里人围剿野猪的一幕。山里种粮食艰难,各类野兽都要防着,尤其是野猪。野猪往地里一跑一拱,山脚山腰上费尽力气才开垦出来的一小片耕地就被踩乱了,作物折断的折断,啃光的啃光。傻强早起上山挖蘑菇遇到了野猪,狂奔着下山找人。电视剧正是从这里切入的。

    邓廷歌第一次在电视屏幕上看到自己的大脸,很是新鲜,又有些不好意思。

    他的妆化得很好,后期把色彩之类的一调,屏幕里那位俨然就是个灰扑扑的山里汉子。傻强还年轻,眉眼都是蛮好看的,但嘴巴总是傻呵呵地张着一条缝,脸上也时时都是茫然的表情。邓廷歌看了一会儿,被大家推搡着调笑。他心里佩服起这个导演来:虽然导演跟他不太对盘,后来还常常给他找茬,但不可否认,他在拍戏过程中反复多次跟邓廷歌强调要他注意自己的眼神和肢体动作,都是切中要害的。

    傻强跟着大部队一起走。这里是个远景:山路上闹嚷嚷地走过去一群人,但傻强就是一眼能看出和别人不太一样。他微微佝偻着腰,不太自信的样子,因为自己提供的消息出错,还一步三回头,捏着那根瘦竹竿瞧着山路尽头。

    胡慕也看呆了:他在现场就已经觉得邓廷歌演得很出色,现在一看成片,简直更了不得。

    “小邓出道就拍这个片,对形象不太好吧?”傻强媳妇儿说,“这造型,太那啥了。”

    “后面不是整齐了么,到了城里之后阿和还给他好好拾掇过了呢。”邓廷歌笑着说,“要不你能喜欢上傻强?哎,人是帮你抓过贼,但重点也是长得帅啊对不对?”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过招,打扰了别人看电视的兴致。大家也不那么紧张地看了,一个接一个地开始说起拍戏时候的趣事。邓廷歌看了一圈,发现最认真那个居然是胡慕。

    “看什么呢?”邓廷歌说,“第一集还没有你,你在第二集里出场的。”

    “下集预告里有我的。”胡慕说。

    邓廷歌:“……你怎么那么认真。你可是我的前辈,都演过多少戏了。”

    “但像你这样演得那么好,又那么年轻的人,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胡慕十分认真地说,“向你学习。”

    邓廷歌窜起一身鸡皮疙瘩:“谁跟你说了什么啊?突然这么励志,太酸了。”

    胡慕想了想,不出声,嘿嘿地冲他笑。

    “你无不无聊,跑了半个城市来找我吃饭,居然还惦记着看电视……”钟幸一边在火锅里烫牛肉一边回头,正好看到《古道热肠》的片头曲唱完,邓廷歌一个大脸噌地一下占据了整个屏幕,吓了他一跳。

    罗恒秋脸色平静地看了一会儿,眼里漫起一些笑意。

    “演得不错。”钟幸稀里哗啦地吃完了一碟肥牛,又把筷子伸向羊肉片,“他用这部戏来开头挺好的,干净又漂亮,符合你的期待。”

    “多谢你了。”罗恒秋正正经经地跟他道谢。

    “别说虚的,再叫几碟肥牛。”钟幸说,“饿死我了,跟你谈个生意能从中午谈到晚上。”

    罗恒秋这时突然想起些什么,扭头问他:“哎,你刚进来的时候说你好久没吃过肉了?怎么回事?”

    “咳。就,就最近,认识了一个新朋友。”钟幸突然扭捏起来,嘿嘿地笑着,“他信佛,吃素的。”

    罗恒秋眉毛一跳:“行啊,新男朋友?”

    钟幸:“不是……怎么可能那么快!”

    罗恒秋:“快吗?你跟方仲意不是分开很久了?”

    钟幸:“久么?”

    他想了想,确实有些日子了,但细想起来又觉得看方仲意拉着行李走出去,好像发生在昨天。中间的日子细细一捋,倒也能捋出许多线索:自己怎么一点点就忘记了,一点点地解脱了。

    “总之我现在挺好的。”钟幸说,“你也挺好的。”

    罗恒秋喝了点酒,眯眼睛想事情,想得脸上带笑。

    “他问我春节去不去他家过。”他说,“你觉得去还是不去?”

    钟幸没回答这问题,岔开了:“说真的,之前我以为你是在发梦,在空想。小邓那么直挺挺的一个人怎么就为你那啥了。”

    “……”罗恒秋不服气了,“不是你一直撩他?他都跟我说过了。”

    钟幸笑了:“我那时候是为你好,想着先试探试探嘛。那你到底去不去?”

    “想去。”罗恒秋想了想,又小声补充,“去吧。”

    ☆、第48章 白玉兰奖提名

    冬天很快就来了,人奔走在路上,随口就能呼出白团团的气。

    邓廷歌不怕冷,他觉得冬天里什么都很好,火锅是热的,浴室里的水是热的,外面越是冷,就越显得贴身的这些热难得又珍贵。他最喜欢每天晚上钻进被窝里的那一刻,就算有人拿千金裘五花马要跟他换,他也是不肯的。温暖的被子,温暖的褥子,枕着罗恒秋给他买的保健枕,脖子不疼不难受,他蜷在被子窝里,把边边角角都掖死了,一丝冰的凉的空气都进不去。他就在那团温暖柔软的被中睡觉。年底罗恒秋非常忙,来的时间也不多。邓廷歌十分喜欢彼此相贴着入睡的夜晚。抱在一起有点不舒服,胳膊会麻木,但他还是忍不住想要抱。

    罗恒秋在家里都是开着空调制暖的,但他心疼邓廷歌的电费,在这里就不好开了。他也学着邓廷歌的样子,把被角掖好了,压在身下,像被一团云裹着。没有压力,没有催促。他们可以安然在这不大不小的一方天地里入眠,再被清早的闹钟唤醒。

    邓廷歌跟他提了几次春节怎么过。罗恒秋心里是很高兴的,但脸上不显山不露水,十分平静:“你跟你爸妈说过了吗?”

    “说过了。”邓廷歌说,“他们说特别欢迎你去。”

    罗恒秋嘴角不自然地抽抽,很快恢复平静:“为什么?”

    “我说师兄在家里过年的话就一个人,我妈说太可怜了,让我拖也要把你拖过去。”邓廷歌十分得意。

    罗恒秋:“……我并不是一个人。”

    “我知道。但还是来我家比较好,不是么?”

    罗恒秋不出声了。邓廷歌说的是对的。

    他还有妈妈,但妈妈不太管他,每年的春节都留在学校里跟学生一起过。他有姐姐,姐姐也有自己的生活。在国外的时候过年反倒还热闹一些:无法归乡的年轻人们聚在一起,买回许多东西包饺子下火锅,剪笨拙的窗花贴在门上墙上。罗恒秋回家过过两次年,之后就不想再回去了。那时候父亲还在,但父亲也不会在家里守着。他招呼家里干活的人一起吃饭,结果大家都吃过了,只剩他守着慢慢一桌年夜饭,开了春节联欢晚会,一个人边看边笑。

    罗琼的母亲还在的时候,父亲就和自己的妈妈有牵扯;而自己十来岁的时候,偶然发现父亲在外面原来还另有别人。那几个女人倒是没有孩子,父亲有他一个儿子就满足了,仿佛在外依恋的是别人年轻的躯体和活力。

    好笑的是,罗恒秋发现这件事之后,先是为母亲难受了一阵,随后竟有一种松了一口气的感觉。

    ——姐姐不会再恨我了。

    罗琼没有对他表现过太突出的恨,但罗恒秋毕竟长大了,懂得从别人的脸色里看出故事的细节。他回家之后立刻将这件事和姐姐分享了。他希望罗琼能将那些全放在自己身上的怨恨,分一部分给别人;而他将头一次可以和罗琼彻底站在同一阵线,一起怨恨那些面目模糊的女人了。

    但罗琼没有太激烈的反应。她比罗恒秋成熟几年,对于这种事已经生出了麻木:“噢。你不要跟你妈妈说,她会伤心的。”

    没有姐姐牵头,罗恒秋一下子觉得自己的怨恨无处安放,飘了一段时间之后也就消失了。他不知道自己妈妈是否晓得这件事,但妈妈和父亲的感情日渐变淡,全心全意扑在自己的学术研究上,即便晓得,反应也很有限。

    想起母亲,他心底有些难以说清的难过。

    “我还是陪陪我妈吧。”罗恒秋说,“各陪各妈。”

    邓廷歌听他说过家里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也没有强求他,只是侧身过去抱抱他:“师兄,我是你的。”

    罗恒秋干巴巴地笑了一声,像是不太相信,但随后也用力将他抱紧了。

    一月中旬的时候,已经播完一段时间的《古道热肠》传来了喜讯:它获得了今年白玉兰奖的好几项提名。

    “最佳导演,最佳摄影,最佳音乐,最佳编剧……”常欢翻着手机短信,一个个给邓廷歌念,“还有你的最佳男主角。”

    邓廷歌哇的大叫一声,被果冻噎住了。

    常欢在他背上狠捶一记:“吓到啦?”

    “是的是的……”邓廷歌擦擦嘴巴,拿过常欢的手机。信息是刚刚得知内部消息的人发过来的,说之后立刻会有正式的通知。邓廷歌看了好几眼,终于确定“最佳男主角提名”七个字后面那括号里的,确确实实就是自己的名字。

    “包嘉树很有手段。”常欢悠然道,“他虽然和罗恒秋那边闹了一些不愉快,我听说他之前捧的那个胡慕也跟他掰了。但无所谓,钱还是要挣的,这电视剧收视和口碑都那么好,他再活动一下,你有提名也不是难事。这电视剧拿的奖越多,他就越有名气,钱也来得更容易。”

    “太夸张了……”邓廷歌结结巴巴地说,“这这这相当于我的出道作啊。哪里有人一拍戏就拿这种奖的?”

    常欢:“……你拿到了吗?你只是提名好吗!你就是一个陪跑的酱油不要把自己看得太重要,吃完了没有吃完了接着试衣服!”

    邓廷歌揣着心口一窝乱跳的老鼠,嘭嘭嘭地去找造型师了。造型师见他脸上带着梦幻的笑容,帅得有些突破日常,忍不住多摸了几把。

    《古道热肠》一开始播出的时候,水花并不大。那个电视台播出的一般都是主旋律电视剧,可看性缺乏。但随着一周之后各个媒体通稿的出现,这个剧一下子就受到了关注。原著的读者想看,被傻强扮演者写真照吸引过来的不知情群众也想看;那时正好播出了十集,剧情已经充分展开又刚好处于傻强刚刚进城的关键剧情点上,收视率一下就飙升了。

    之后不久,《久远》在院线上映。一边是傻头傻脑的山里汉子,一边是青春俊朗的年轻诗人,邓廷歌迥异的两个形象令他一下成为了媒体关注的焦点。陈一平在采访中对邓廷歌一直都是赞美:很有想法,非常努力,是个走心的演员……邓廷歌的名字和电视剧、电影名称一起,占据了不少搜索引擎的十大热门词前三位。

    虽然热度很快退下来,《久远》因为没有商业噱头,票房成绩也只是一般,但他却受到了实实在在的关注。年纪不大,又是科班出身,演技可圈可点,长得也可圈可点:在青黄不接的疲软时刻,邓廷歌甚至有那么几天时间被人摆在和丘阳并列的位置上。

    但这个说法很快为他招来一群黑子。

    邓廷歌对这些事情不太搞得清楚,基本都是常欢在给他处理。他凭着这两部片子,知名度上去了曝光率也大大增加,渐渐也有了广告代言来找他。常欢每天忙得不亦乐乎,邓廷歌只觉得自己实在运气太好太好。

    确定了参加品牌活动的衣服之后,邓廷歌乐颠颠地要回钟幸工作室那边等寄过来的通知。

    常欢一边开车一边打电话,叽叽呱呱,邓廷歌坐在副驾驶上快快乐乐地给罗恒秋发短信报喜。

    挂了电话,常欢瞅了几眼邓廷歌:“你跟那个胡慕,关系好么?”

    邓廷歌想了想,不好不坏,但他说挺好的,他这人蛮好相处。

    “哎,这样啊。那就不太好处理了。”常欢神神秘秘地说,“刚刚我的线人跟我讲,一开始报上去的名单里,《古道热肠》是双男主的,你和胡慕。”

    “是啊,宣传和制作的时候都是双男主的。”邓廷歌说,“我记得有两张海报上甚至只有他没有我。”

    “那是之前的事情了,是他和包嘉树分开之前的事情。包嘉树那时候可喜欢他了,要不是傻强的造型太土太村,他说不定能把你撤下来让胡慕顶上。”常欢幽幽叹了口气,很是感慨,“但我线人说,这次把胡慕名字撤掉,也是包嘉树的意思。”

    邓廷歌顿时一愣,想了半天才开口:“名单都确定了还能撤下来?”

    “仅仅一个最佳男主角,那么多剧组,报上去的人员名单至少都有二十个。最后就剩包括你在内的六个人,剩下的那些人因为什么原因被撤走,谁知道是不是真的演技不行?”常欢笑了笑,“听说文件都寄到组委会了,结果被包嘉树的熟人临时拦下来,又重新给了一份。”

    见邓廷歌不吭气,常欢继续说下去:“其实你和他如果关系不好我反而放心点。好不容易交上的朋友因为这样那样的事情反目成仇的事情,这行里一堆一堆,百分之九十都是真的。你还记得十几年前拍《罗汉与金刚》的那两个武打巨星吗?哎哟当时好得,简直分不开,后来怎么样,还不是成了仇人。这内情我也是最近才知道的,听说是因为那个罗汉……”

    她的八卦神经里窜动着无数信息,话啪嗒啪嗒往外蹦。邓廷歌却没听进去,他在想着胡慕的事情。

    一起看首播的时候胡慕那么紧张,是因为知道了包嘉树会对自己不利吗?他突然很想揪着胡慕问一问。两人不算什么很铁的朋友,但胡慕现在在他的心里完全成了一个弱者,激起邓廷歌一些莫名其妙的正义感。

    白玉兰奖提名出炉的信息,通过无数个神秘的线人,在发送给常欢的同时也同样发送给了其余的人,其中就包括孔郁的经纪人。

    孔郁这次没有获得任何提名,他从经纪人那里得到这个消息时很平静。他去年演了两部挺卖座的电影,这类电视剧奖项对他来说意义不大了,他瞄准的是接下来的几个电影奖项。

    他刚刚结束一个难度较大的场景拍摄,暂时松了一口气,溜出仍在拍摄的指挥部,跑到院子外面没人的地方抽烟。影视城里人来人往,他找到了一个不太显眼的墙角。

    一支烟抽得通体舒畅。他带着愉悦的心情抬起头,看到一个书生打扮的人从面前经过,脚步匆匆。

    “喂!”孔郁开口叫他,“胡慕!”

    胡慕吓了一跳,转头看到是孔郁,立刻笑了起来。

    这种没有任何掩饰的欢喜让孔郁觉得很愉快。他在罗恒秋身上虚掷了很多这样的欢喜,所以很高兴看到别人把这欢喜原模原样地还给自己。

    “你也在这里拍戏?”孔郁把烟头扔进了旁边的小垃圾桶里,走到胡慕身边。他穿着一身笔挺军装,浑身散发的男子气概有点汹涌。

    胡慕看得有点眼直,好在心里还清醒,连忙跟他打招呼。

    孔郁打量着胡慕。胡慕在拍古装戏,打扮成一个干净修挺的书生,文质彬彬,俊朗风流。他碰碰胡慕戴着的儒巾。儒巾后面还有两根细长带子,在风里翻翻滚滚地飘荡。

    “什么朝代?”孔郁问。

    “宋朝。”胡慕扶正被他戳歪的帽子,兴高采烈,“你在拍《第十次战役》吗?”

    孔郁闻言,眉毛挑了挑:“是。你怎么知道?”

    “我在电视上看到过,有点印象。”胡慕说得很客气,“你是演个军官对吗?这军装太帅了!比我这个好看。”

    孔郁觉得有一点不好意思。胡慕夸得太真,他分不清这人是说客套话还是说真心话。

    “你也挺帅的。”他心想自己勉强也算个前辈,要鼓励一下对方,于是随口道,“好好加油。看了点你之前演得电视剧和电影,有进步,比以前好多了。”

    胡慕先是一呆,随即不敢置信地笑了一声:“你看过我拍的戏?你看的哪一部?”

    孔郁其实一部都没看过。他平时太忙,有时间也都在网上找自己的帅气剪辑反复看,哪里还顾得上看别人的戏?但话说到这里了,怎么也得圆下去。他看看胡慕亮起来的眼睛,忍不住想跟他开个玩笑。

    “看过的。每年都看。那个第十九放映室每年年底的烂片和烂剧盘点里总能看到你。”

    胡慕:“……”

    说实话,他也知道孔郁不会真的看自己演的那些烂剧,即便看了也不可能记得住自己。听到孔郁这样说,他心里有种“果然如此”的感觉,但又掺着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两种情绪在他脸上搅和出一个不太自然的笑。

    这时手里的手机震动了。胡慕看了看屏幕,挂断。

    “剧组的人在找我了。”胡慕说,“改天再聊吧,再见。”

    他离开自己的剧组走到这边,是因为接到了经纪人关于白玉兰奖提名的电话,所以想找个没有熟人的地方仔细听。不能说没有失望,但他很快自我安慰:和包嘉树睡了几次他就给自己安排了一部《古道热肠》,这是他拍戏那么几年以来最好的一部电视剧,他要知足了。手机又响起来,他攥在手里跟孔郁告别,转身小跑着走了。走了一段,他又有点舍不得,孔郁穿军装实在太帅了,他甚至想偷偷拍下来自己藏着。回头的时候吓了一跳:孔郁也没走回去,正站在原处看自己。

    胡慕慌了两秒,连忙抬手冲他挥挥。

    孔郁其实知道自己那个拙劣不堪的笑话令胡慕有些难堪。他感到一点点后悔,于是带着点歉意盯着胡慕的背影,看脑袋后面两根干净的带子随着跑动晃来晃去,很欢快,然后看他回头,朝自己挥手。

    他忍不住也抬手回应了胡慕。只是抬到一半惊觉自己和对方不算很熟,这个手就挥得相当浮皮潦草。

    走回院子的时候他掏出手机上百度,开始搜索“胡慕”这个名字。

    下次再见面总不能又让人难堪了。他想。

    ☆、第49章 实至名归?

    这一天罗恒秋离开公司,感觉还有时间,就顺道去打包了几份菜,拿到邓廷歌家里一起吃。

    邓廷歌的做菜手艺虽然仍在练习,但进步实在太小。罗恒秋从不给他面子,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并不管这样是否会打击邓廷歌自信心。邓廷歌被他说得蔫了又没有反驳余地,只好嘀嘀咕咕地说师兄你变了,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回到小区门口,前面的车主和物业保安正在说话,罗恒秋等了一会儿。他抬头四处张望,在物业的保安室旁边看到了一个奇怪的人。

    这一片虽然不是什么富庶的地方,但往来的路人不多,平时都非常安静。更重要的是,小区里人车分道,这里是车辆的入口,附近没有任何商铺,一般来说是很少有人逗留在这里的。

    也许他是来找保安的。罗恒秋看了那人几眼,并没有特别在意。

    那人很瘦,眼睛很圆,头发油腻腻地打着卷。罗恒秋想了想,自己平时在邓廷歌这个小区里来去,并没见过这样的人。他正要启动车辆往前,突然看到那人往前走了几步,对着车里的自己笑了一下。

    罗恒秋顿时一愣。那人笑了之后立刻转身就走,不作任何停留。

    “可以通过了。”保安招呼他。罗恒秋进了小区,想起那个人,觉得有种挺怪异的感觉。但他没有放在心上,也没有跟邓廷歌提起过。估计只是一个怪人,素不相识的,何况那个笑容消失得飞快,他也不确定是不是真的冲自己而来。

    睡前的时候他把自己卷在被子里,又意外地想起那个瘦子。那样的瘦是不太正常的,像是生着病。他穿着挺厚的衣服,四肢都封得密实,只有领口露出的脸和脖子能看出他极度不健康的气色。

    “想什么?”邓廷歌笑着在被里咯吱他,“想我吗?”

    罗恒秋想了又想,还是没说这件事。

    元旦过后不久,白玉兰奖的颁奖典礼就要举行了。

    邓廷歌一整天都处于一种难以跟别人说明的紧张和恐慌之中。钟幸的助理跟着钟幸好几年了,大大小小的颁奖仪式也见过不少,此刻觉得这个帅得出奇的男人简直就是个乡巴佬:“你紧张啥呀?你就一个打酱油的,没人会关注你。”

    邓廷歌:“你和我经纪人说的话一模一样。”

    助理:“因为这就是事实。”

    可即便认清了自己酱油的身份也不能让邓廷歌冷静下来。罗恒秋飞到别处出差了,现在还在机上,他联系不到他,只能转头去找钟幸聊天排解紧张的情绪。

    他听罗恒秋说钟幸最近日子过得有点滋润,因为认识了一个还不错的人。两人正在磨合之中,那层糯米纸一样薄的界限谁都没说破。钟幸和方仲意那一段他是非常主动的,可能所有主动的勇气都被消耗光了,这次说什么也不肯说破;而他认识的那个“朋友”又是闷骚——内秀型的,钟幸不说他也不说,两人就你来我往地认识了一个多月,每周见面,一起出去爬山逛博物馆,钟幸倒也觉得很有趣味。

    既然他自己得趣了,别人还能说什么呢?邓廷歌拉着他就问自己今天穿得帅不帅究竟有多帅,把钟幸烦得半死。

    “帅帅帅,帅破天际了。”钟幸说,“走,离开我办公室。”

    邓廷歌在他办公室的沙发上舒舒服服地坐下来:“你在看什么旅游攻略?我给你参谋参谋啊。”

    “你去过多少地方?”钟幸嗤之以鼻,“别烦我,这是很重要的旅行,我得好好准备准备。”

    邓廷歌心想我不想问的,你自己倒提起来了。

    “你那朋友什么职业啊?”他问。

    钟幸也不讳言:“医生,神经外科医生。”

    邓廷歌:“哦,很挣钱。”

    钟幸:“对的,很有钱。”

    两人相对而视,都在嘿嘿地笑。

    邓廷歌说你赚到了。钟幸看上去心情挺好,他见邓廷歌的紧张情绪稍微缓解了,从抽屉里抓出一把资料扔给他:“你看看这些资料,知己知彼。”

    邓廷歌拿到手里一翻,全是和丘阳有关的。

    “我看这个有什么用?”他问。

    “你不是想成为第二个丘阳么?”钟幸埋头研究旅行攻略,头都没抬,“他今晚要颁你那个奖的。你有机会和他面对面。”

    邓廷歌精神一振,突然觉得在这小办公室里和钟幸呆着也是无聊,抱着一堆资料就走了出去。关门的时候他十分认真地说:“注意带套,安全为上。”

    钟幸:“……”

    颁奖礼十分热闹。头一次走红毯的邓廷歌发现自己是整个剧组里最紧张的人。他拉着胡慕跟他讨教怎样才能像他一样平静,胡慕眼神有些茫然,像是凝不准焦距:“我不知道别人,反正我就不戴隐形。我有些近视,不戴眼镜就看不太清,看不清就不会紧张了。”

    他笑笑,整整衣服。今天他穿得十分精神,酒红色的礼服衬着他白净的脸庞,更显得整个人有种青嫩红润的活力。邓廷歌知道自己问错人了,可眼看就要开始走红毯,只能硬着头皮上。

    主持人对邓廷歌很感兴趣。他是新人,《古道热肠》可以说是他的第一部公开播放的影视作品,乍一出现就受到关注,自然要问些能活跃气氛的问题。

    一直到下台邓廷歌才猛地回过神,又拽着胡慕:“她问了什么?我说了什么?”

    “放心,很得体。”胡慕说,“我走了那么多次红毯,有采访机会的次数不多,但我觉得你表现得很好。虽然一看就知道挺紧张,但紧张才真实。你没有那么圆滑,观众才更加喜欢,因为你是新人。”

    邓廷歌看着他。

    胡慕:“?”

    邓廷歌:“你,你从哪里听来的这些?很有道理。”

    胡慕一头雾水:“这是我的经验。不信吗?”

    “信。”邓廷歌和他并肩往前走,找到自己的位置落座。每个座位后方都贴着一张白纸条,写着这个位置所有者的名字。整个会场像矗满了绛紫色墓碑的坟场。邓廷歌漫无边际地想着,又想到胡慕,心道自己可不能把他看做傻瓜,这个人在圈里混的时间比自己长得多。胡慕就坐在他身边,正扭头和别人聊天。邓廷歌觉得这人十分有趣,一时觉得他很稚嫩,一时又觉得他心里其实挺通透。

    想到再过几年自己说不定也是这样,他觉得有些唏嘘。

    颁奖礼十分顺利,《古道热肠》丢了最佳导演奖,但拿到了最佳编剧和最佳摄影两个奖。导演脸上的笑容不太自然,但两个奖项他都上台去亮相了。《古道热肠》也算实至名归,众人的掌声客客气气。

    邓廷歌接二连三地看到自己平时只能在电视和影院里看到的前辈和明星,他几乎忘记了自己来这里的真正任务,直到胡慕用手肘捅了捅他。他把目光从第一排的某个后脑勺上移开,抬头就看到舞台上大屏幕窜出来的几个大字:最佳男主角提名。

    浑厚男声开始介绍提名者,屏幕上播放提名电视剧的片段,下方还有几个小屏幕,专门给提名者亮相。邓廷歌连忙摆好自己的表情,等待自己的影像出现。

    很快,挂着两条冰鼻涕的大脸显示在屏幕上。

    邓廷歌:“……”

    胡慕:“噗哈哈哈哈哈……”

    邓廷歌快要抓狂了。有那么多帅的镜头!傻强进城之后各种人模人样!和自己媳妇儿结婚的那一段是全剧最帅的镜头没有之一——然而为什么要用这一段?!

    整个剧组都在笑,连带着前后左右的人也开始笑。邓廷歌也在笑,一边笑一边在心里哀哀感叹人心不古。

    提名者都播完了,浑厚男声隆重介绍出为最佳男主角颁发奖杯的嘉宾。

    胡慕:“哎,好帅。”

    傻强媳妇儿:“对啊,好帅。”

    丘阳站在舞台上,像一株令人移不开眼的树。

    邓廷歌看得有点呆。要成为那样的人确实有难度。他呆了半晌,隐隐听到有巨大的声音在耳边嗡嗡嗡地喊他的名字。

    他转头看胡慕。胡慕看着他。胡慕身后的媳妇儿和其他剧组成员也看着他。

    “傻了你!”胡慕推了推他,“是你啊,快上台去!”

    舞台的大屏幕上定格着一位苦大仇深的山里汉子。他背着一个小姑娘,在风雪中艰难跋涉。

    邓廷歌在掌声和尖叫中站起来,他一边发懵,一边意识到身边种种声音里夹杂着的奚落。丘阳站在台上笑着又喊了一遍他的名字。邓廷歌突然清醒,在抬腿离开之前突然转身,重重抱了抱胡慕,又顺便抱了导演一把。

    采访区又乱又挤,各个拿着奖杯的人都被记者围着。获奖者像是npc,记者则是勇者,在这边领完任务又奔向下一个,再奔向下一个,不亦乐乎。

    邓廷歌和导演编剧挤在一起站着,被问来问去,把那些感想颠来倒去地说。

    “谢谢,我没想到,真的没想到。”他心里仍有种不踏实的飘忽感,仿佛说话的不是自己而是自己的第二人格,“非常感谢《古道热肠》剧组,傻强是一个很特别的角色,他对我来说有相当重要的意义……”

    他已经说得有点口干舌燥,但话筒们纷纷递到他前面,没有后退的余地。

    邓廷歌还记着常欢的叮嘱,脸上始终带笑,脑袋转来转去,不错过一个人。

    人群中突然闪过一张他有点印象的脸。那是个短发的男人,戴着记者证,也挤到了提问人群的前面。邓廷歌第一眼觉得他面熟,第二眼再看过,猛地想起这个人是谁了:是在《久远》的宣传活动上刁钻地问他“会不会和朱白华有共鸣”的那个人。

    那人并不提问,只是拼命地将话筒往前送。

    回到休息区,邓廷歌觉得自己出了一身虚汗。

    “记者太可怕了。”他说,“有些问题……怎么回答啊。”

    有人问他除了你之外你觉得今晚的其他五位提名者里谁最可能获得视帝头衔。邓廷歌根本无法回答,只能和编剧在一起打太极。他想起当时会场充斥的掌声,和掌声之中带着的奚落。

    除了他之外其他五位提名者全都是资历较深的前辈,有的人陪跑四五届,年年有提名,却从没有获过奖;有的曾经拿过奖,去年也有收视大热口碑良好的电视剧播出——总之,无论怎么看,邓廷歌都是最不可能拿奖的那一个。

    编剧和导演让他先在休息室里坐一会儿,两人到别处去找吃的了。邓廷歌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发热的头脑渐渐冷静下来。

    他第一时间意识到的是,这个奖会不会是买回来的。

    掏出手机想给罗恒秋拨电话,但想起罗恒秋应该在开会,又打消了这个念头。他告诉自己应该相信罗恒秋,他已经跟罗恒秋说过很多次,请罗恒秋不要过分干涉他的工作和事业。他知道师兄是尊重他的。可是谁会给他买奖?钟幸么?

    正在胡思乱想,手机突突突地响起来,是常欢的电话。

    常欢言简意赅地告诉邓廷歌,暂时不要再接受采访,如果无法避免,就不要正面回答媒体的一切问题。

    “怎么会是你呢……你只是个陪跑的啊。”常欢的话语充满疑惑,“我现在在钟幸这里。你一会儿散了之后立刻过来吧。先冷静,这个奖可能背后有猫腻。但是既然给了你,我们不管怎么样都会为你保住它。”

    邓廷歌此时终于彻底平静,他说了好,慢慢挂了电话。手机上有不少祝贺短信,他翻了翻,没点开,在最后看到了来自陈愚的短信。陈愚是在颁奖礼之前发的,内容很简单:【能借我点钱么?】邓廷歌之前没有看到,现在看到了也不想回复。

    休息区挺大,陆陆续续又有人走了进来。邓廷歌不想和任何人对话,他起身走向了洗手间。在通往洗手间的路上,他看到了嘉宾休息室。

    休息室的门没有关,丘阳和自己的助理正在休息室里和别人交谈。邓廷歌突然想跟丘阳说两句话,他犹犹豫豫地站在门口,敲了敲门。

    丘阳和另一个人同时抬头看了看门外。丘阳的脸色不太好,站在他对面的另一个人又是很面熟。邓廷歌心想怎么今天尽是遇到些面熟的人?

    丘阳示意邓廷歌稍等,回头对自己面前的人说:“我再警告你一次,秦观。别对我身边的人下手,你自己的猎物还不够多吗?小心吃太饱了撑坏自己。”

    他面前的男人笑笑,是一副好样貌:“不搞你的人,难道搞你啊?不好意思,你年纪大了,我对你没有兴趣。我最喜欢十岁的男孩子。”

    丘阳:“……”

    助理:“qaq”

    邓廷歌:“……”

    他想起这人是谁了。

    丘阳有点凶,和他平时给人的温文印象很不一样。他气鼓鼓地带着助理离开嘉宾休息室,和邓廷歌一直走到平台上。

    “恭喜你。”丘阳对他笑道,“不好意思了,刚刚我有点失态。”

    “没关系没关系。”邓廷歌顿了一会儿,决定冒昧地问他,“你觉得我实至名归吗?”

    丘阳看看他,笑得十分了然。

    “我第一次在国际电影节上拿奖的时候,国内基本没人知道我。当时也有媒体说我那个奖是买回来的,毕竟电影没在国内上映过,又是比较冷门的电影节,他们不相信。”

    邓廷歌想了想,那些资料上不包括八卦消息,所以他不知道这件事。

    “你不知道是正常的。”丘阳靠在栏杆上,夜风吹拂他的头发,在他秀朗的脸上留下模糊阴影,“现在已经没有人知道了,我已经让所有人都确信,我是实至名归。”

    他转头对邓廷歌说:“现在是不是实至名归很重要么?新晋视帝,等你用自己的实力扭转别人的看法之后,你就会发现,在意是否实至名归这件事的人只有你自己。舆论只会记住别人的笑话,很少会谈起自己看走眼的过去。”

    邓廷歌一动不动,他在认真咀嚼邓廷歌的话。

    “原来你被蒙在鼓里?”丘阳拍拍他肩膀,“没关系,撑过去就是了。这一行特别实在,坚持就是胜利。被人捧的时候是很愉快的,但那个人能把你捧到高处,也能把你按进泥淖。”

    邓廷歌忍不住问:“你知道什么?”

    丘阳皱眉想了一会,似是意识到自己和邓廷歌终究算不上很熟悉,没有把话说透:“我看过你演的《久远》,你做得到的。”

    邓廷歌顿时从惶惶不安的老鼠变成了看着自己偶像的小粉丝。

    “你……你还看过我的电影,我没想到。”邓廷歌结巴了,“今天太多我没想到的事情了……”

    丘阳跟他聊得兴起,回头看到自己助理正站在平台入口,也不会有人走进来,干脆拉着邓廷歌坐在地面上说话。

    “其实我是去陈一平他那边跟他请教问题的时候偶然看到的,粗剪片。但是你演的很好。跟你一起的另外几个演员也很不错,但你比较特别,有一种很符合时代感的压抑。”他说,“我对那个时代了解不太多,那天问了陈导很多事情。临走的时候我又看了几眼粗剪片,就是朱白华和久远分别自杀的那里。哎呀,你们太厉害了。”

    谈起这些,丘阳的情绪和方才完全不一样了。

    “陈导的镜头很棒,他能找到你们这些年轻又会演戏的人,还能聚集起那么多人一起拍好这部电影,太厉害了。”他这次是真心实意地笑了出来,“你也好,严斐也好,都是很用心的演员。我听说严斐为了演这部戏还去学了德文和哲学?你,你下地干活和放牛,练了半个月,对吗?”

    两人聊得高兴,邓廷歌甚至快把那个令他惴惴不安的“明天”抛在了脑后。

    “你和陈导有合作是吗?”邓廷歌说,“他也很欣赏你的,你们如果合作一定能出好作品。”

    “不不不,不是合作。”丘阳摆摆手,“我是向他请教问题的。”

    他压低了声音,装模作样地看看四周,是一个要和邓廷歌分享大秘密的样子。

    邓廷歌也凑近了,很配合地把耳朵递上去。

    “你不觉得导演是一个很有意思的工作么?”丘阳小声说,“我想试一试。”

    ☆、第50章 我不怕

    钟幸的办公室里,常欢痛苦地抓挠着自己的头发。

    “我了个艹,包嘉树是有病吗?”她抓完自己的头发又奔去抓钟幸的衣服,“他有病吗有病吗有病吗?!”

    钟幸艰难地将她扒拉下来,按在位置上:“冷静点。”

    第1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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