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整顿骑兵准备出征的李闲得知叶怀袖找上门来的时候,忽然生出了几分心虚,这心虚来的突然而猛烈,就连牛进达等人都看出了他的变化。他们自然是听说过叶怀袖这个名字的,所以看李闲的时候眼神带着些许的艳羡。当然,眼神中还有一种幸灾乐祸的意味,那意味让李闲觉得很郁闷。

    这没来由的心虚很恼人,那种感觉,就好像一个瓢-客正在酒楼吹嘘的时候,忽然发现自己吹嘘中的那个青楼女子忽然找上门来要账一样。可李闲分明没有瓢过,这感觉来的如此强烈,是因为他欠了人情,欠了那个叫叶怀袖的女人一份人情,而且一直到现在还没有找到机会去还账。

    在众人幸灾乐祸还带着鼓励以及艳羡的复杂目光中,李闲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然后整理了下衣衫往外走去。只走了四五步忽然顿住,小跑着回到自己的房间前扯过一块帆布遮挡住了某些东西。

    当李闲迎出去的时候,叶怀袖已经进了山寨。在通往山寨的一条幽静小路上,叶怀袖安安静静的坐在凉亭里,眼睛微微眯着,似乎是睡着了,又似乎是在思索着什么心事。这亭子建在绿木掩映之间,遮挡住了火辣辣的阳光,亭子边还有一片小池塘,正是莲花开得欢快的时节所以景色很美。可叶怀袖没有去看亭子旁边漂亮的山石,也没有看池子里盛开的白莲花。

    有些叫不上名字的鸟儿在树林中欢快的叫着,将知了恼人的声音压了下去。这叫声悦耳动听,就好像在欢迎着远方来客。

    有人给叶怀袖上了茶,茶就放在她面前的石桌上。茶香婷婷袅袅,叶怀袖却一口都没有喝。

    李闲举步走到凉亭的时候,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那身熟悉的紫衣。他不知道为什么叶怀袖喜欢穿紫色的衣服,但毫无疑问的是,穿紫衣的叶怀袖很美。岁月没有在叶怀袖精致的脸上留下什么痕迹,长途跋涉虽然辛苦但也不能撼动她容颜的美丽。或许是因为天气太热的缘故,她的脸颊带着微微的红晕。额头上有一层细细密密的汗珠,可这些都让她的样子看起来更有韵味。

    李闲走到凉亭外的时候顿住脚步,他没有走进那个亭子。因为他忽然发现,绿木成林,莲花绽放,山石凉亭,再加上一个紫衣叶怀袖,这就是一片完美的风景,就好像是一副已经收笔的画卷,若是自己走进去,只怕会破坏了这种美这种宁静。叶怀袖在画卷中风景里,李闲在画卷外看风景看美人。

    “你在外面站着不言不语,是与我没有话说,还是……不敢说话?”

    叶怀袖忽然睁开眼,抬起头看着李闲微笑着说道。

    李闲挠了挠头发,有些尴尬的说道:“我只是怕自己走近你身边后,会坏了风景。”

    叶怀袖微微一怔随即莞尔一笑,她理了理额前被风吹的有些凌乱的发丝:“这么久没见,你这张嘴巴还是甜的有些虚情假意。”

    李闲讪讪的笑了笑,在叶怀袖面前的石桌对面坐下来。有士兵端上来香茶,放在李闲面前后随即退了下去。只是走的时候不由自主的将视线在叶怀袖脸上多停留了一会儿,然后步伐明显变得有些慌乱。

    “你这里不太好。”

    叶怀袖看着李闲认真的说了一句。

    “哪里不太好?”

    李闲认真的问了一句,他知道叶怀袖是个几乎无所不知的奇女子,又见叶怀袖说的认真,所以他第一反应是叶怀袖看出了这山寨布防有什么漏洞。又或是,有什么地方让叶怀袖觉得不满意。巨野泽是李闲未来几年立足的地方,所以他对于这寨子防御上的事格外上心。李闲曾经在塞北草庐中和叶怀袖探讨过兵法战阵,知道这个女人看过的兵书最起码比自己多一马车。

    “太肃杀了些,少了几分儿女情长。”

    叶怀袖抿着嘴笑,看着李闲愕然的表情有些得意。

    李闲无言以对,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叶怀袖眯着眼睛瞪了他一眼道:“刚才还以为你没有什么变化,现在才看出来你倒是越来越无趣了。好吧,去了儿女情长那四个字,改成烟火气。”

    “烟火气?”

    李闲不解。

    叶怀袖微微点了点头道:“从进了你这山寨,我没看到一个女人。从这里能看到水泊边的渔村,进进出出的也都是士兵,挺好的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只有军武肃杀之气,却没有人间烟火气。”

    李闲摇头叹道:“这里只是一个兵营,仅仅是一个兵营。”

    叶怀袖笑了笑道:“果然无趣了很多,我说之前的话不是对你提什么建议,也不是再讨论军事,可你总以为我在给你出什么主意,仅仅是两句闲谈的话,你却郑重的思索然后认真的对答,没意思。”

    不等李闲说话,叶怀袖的眼睛瞄了一下李闲微微攥紧的拳头,还有端坐不动的身形,轻启朱唇笑得有些得意:“你怕我?为何如此局促?”

    李闲苦笑道:“因为我欠了你人情,而且还没有办法还给你。”

    他说的很真诚,真诚到让叶怀袖微微动容。

    “我什么时候说过,让你还我人情?”

    她问。

    李闲认真道:“离开草庐的时候你说过的。”

    这次轮到叶怀袖一怔:“我倒是忘记了……难得你还记得我说过的话。”

    李闲被叶怀袖的视线看得更加局促,他搓了搓手指,想来想去还是岔开话题道:“叶大家远来劳顿,要不要先去休息一下?我已经让人打扫出来房间,不巧的是我刚好要带兵出泽去,待我回来后再给叶大家赔罪。”

    他觉得自己终于想起一个正大光明的理由了。

    “你要逃?”

    叶怀袖微微眯着眼看着李闲的眼睛问。

    “逃……怎么会,确实是有重要的军务。”

    “真的?”

    “真的!”

    “可以告诉我吗?”

    “呃……”

    李闲犹豫了一下,还是如实说道:“杨玄感在黎阳反了,我觉得这是个机会,若是能趁着杨玄感大军南下打下黎阳的话,以后寨子里便不会再为粮草而发愁。若是叶大家再晚来一个时辰,我已经带人马出泽去了。”

    叶怀袖皱眉道:“兵将出征,你心中可有破敌之策?”

    李闲叹了口气道:“昨晚与手下将领商议了许久,只是定下诱敌出城的策略。具体这一战如何打,还要到了黎阳城外再看情况而定。”

    涉及到了具体军务,李闲没有实话实说。以他的个姓,若是没有具体的策略,没有完全的准备,没有七成以上的胜算他又怎么会草率出征?

    叶怀袖叹了口气,起身,微微弯腰施礼:“就此告辞。”

    李闲连忙站起来,拦在叶怀袖面前急切道:“叶大家何必急着走?我此去最迟半月便能返回,还请叶大家暂住一段时曰,待我回来后再尽地主之谊。”

    叶怀袖不理会李闲径直往前走了几步,眼看着就要撞在李闲身上。李闲咬了咬牙没有闪开,硬着头皮拦在前面。叶怀袖一直走到距离李闲咫尺之遥才驻足,两个人的身形之间也只是勉强能塞进去一只苹果。她仰着头看着李闲的脸,两个人呼吸可闻。李闲能闻到叶怀袖身上淡淡的却能钻进脑子里的体-香,神情恍惚了一下。

    如此近的距离,让气氛顿时变得诡异起来。

    “可不可以不走?”

    李闲抬起手挠了挠头发说道。

    叶怀袖却没有回答,脸上有些许诧异。她突然之间才发现,李闲竟然已经长得如此高大了。当年在渔阳郡初遇的时候,虽然那个时候的李闲在同龄人中就已经极高,但也只是勉强和叶怀袖等齐,似乎只是睡了一觉做了一个悠长的梦,再一醒来,他竟然已经超过了她将近一个脑袋。

    或许是因为李闲的身材太魁梧,或许是因为凉亭太狭小,叶怀袖没有继续往前走,她也没有回答李闲的话,而是轻叹道:“原来……你已经这么高了。”

    是啊,他已经是一方大豪了。

    叶怀袖忽然想起,两个人在渔阳郡初遇的时候自己曾经送给李闲的话。

    “一个男人,终究还是要看他曰后的前程有多大,才是真的大。”

    想起这句话,叶怀袖脸上微微发烫,竟然有些失神。

    “你既然视我为外人,不愿意与我说实话,为什么我还要留下?这天下虽然很大,如今也乱得实在有些不像话,可我又不是没有地方可去。就算回不了江南,我还去不了塞北吗?何必在这里听你假惺惺的话,受你的气?我现在便回塞北草庐,永不南下!”

    李闲吓了一跳,不知道为什么叶怀袖竟然会这么激动。印象中的叶怀袖可是个比男人还要强大的女子,无论任何事似乎都影响不了她的心绪,可是为什么……现在的她竟然红了眼睛,竟然……落了泪?

    若是欧思青青哭了,李闲可以直接伸出手去为她将泪水擦去然后轻声劝慰。若是小狄哭了,李闲有一千种办法让她破涕为笑。可是,叶怀袖红了眼睛,李闲束手无策!

    “我……哪里假惺惺了。”

    李闲吞吞吐吐的说道。

    “你欺负我!”

    叶怀袖忽然放大声音说道,那样子哪里还像是那个云淡风轻的叶怀袖?她怒视着李闲,胸脯上下起伏,表情委屈,眼圈发红,看起来真的就好像是李闲对她做了什么人神共愤的事似的。站在亭子外面不远处的护卫下意识的回头看了看,随即知趣的走远。这让李闲更加的尴尬,他有些慌张的说道:“我欺负你?你不欺负我就阿弥陀佛了。”

    看他样子可怜,叶怀袖声音放缓道:“我从塞北到了燕山,知道你南下,便一路追来,在黄河北边被反贼追得落荒而逃,潜进山里足足躲了一个月才敢再出来,去了高鸡泊寻不到你,只好继续南下,千里迢迢的到了巨野泽,你却这么对我!”

    李闲脸上变色道:“这么急着寻我,是遇到什么解不开的难题?”

    叶怀袖狠狠的瞪了李闲一眼道:“解不开的难题?我不会去求罗艺?不会去求阿史那去鹄?为什么非要吃苦受罪的来寻你?”

    李闲心中一慌,不知道该如何作答。

    “你闪开。”

    叶怀袖理了理额前的发丝,深深吸了口气神情逐渐变得平静下来。没错,她是叶怀袖,可她终究还是个女人。这一路上千辛万苦,风餐露宿,被草寇追,被难民围堵,担惊受怕了几个月。所以她才会变得不像是叶怀袖,而是个普通小女子一般发泄了心中委屈不满。可发泄了之后她便变回了那个叶怀袖,冷冷清清古井不波的叶怀袖。

    “我要回塞北,请李将军让开。”

    “你不能走!”

    李闲大声道:“你受了那些委屈,我一件一件帮你讨回来就是!黄河北面是谁拦了你?王薄?孙宣雅?郝建德?还是高鸡泊的高士达窦建德?你只管说,我去杀了他们。踏平他们的寨子!”

    叶怀袖怔住,确切的说是傻了。

    “你说什么?”

    “我知道你是恼我没对你如实说”

    李闲挠了挠头发道:“只是军机上的事,我小心惯了。此次出征尤其重要,所以才会有所隐瞒。你能不能不生气?大隋的天下已经乱成了一锅粥,你一个女子就算身边有几个护卫,千里迢迢你怎么回塞北?安心在这里休养,等我出征回来好不好?”

    “好!”

    出乎李闲的预料,叶怀袖居然没有反对!

    她微笑着点头道:“带我去你准备的房间,我要洗个澡然后睡一觉。当然,你不能走,等我睡醒了,我随你一道去黎阳。虽然我是个女子,但也能给你出些主意。”

    她举步走出凉亭,很自然的绕过拦在面前的李闲。刚才她过不去,而现在,却过去的轻而易举。

    她嘴角的笑容带着些许得意,而她没看到的是,李闲的嘴角上,不知道为什么居然也挂着得意的笑。走到李闲的房间前面的时候,叶怀袖被那一快大帆布吸引住了视线。不等李闲阻拦,她伸手将那帆布扯开。

    一道低矮篱笆墙,篱笆下有十几支发了芽长了叶的蔷薇。

    某人脸一红,如同斗败的公鸡,垂头丧气。

    某人也是脸一红,如桃花盛开,红韵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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