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城醉 作者:凉容

    第6节

    恼顾璟华吗?恼他像极了他父亲的聪敏?还是恼止水心经?恼那神功似是毒瘤一般败完了自己的一身?可是所没有止水心经……他哪里遇得到顾璟华呢?

    那么他恼得到底是什么呢?

    他这些年来无疑是多少有些在恼的,没有人在知道自己年寿无多之后会不恼,却鲜少有人会像他那样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在恼什么。

    秦流烟苦笑了下,归根到底还是季涧尘那四个字:自卑自贱。

    自卑自贱哪,自卑自贱到不会埋怨别人,只得把一切都归咎到自己身上。

    那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莫约是二十多年前废掉顾偃武功的那一掌罢。

    那不致命的一掌,打“死”了顾偃,打死了秦觞棋,铸就了现在这个秦流烟。

    确实是恼的,可是后悔吗?

    秦流烟忽然笑了,不后悔。

    此生既得顾璟华,不后悔。

    没有再做犹豫,他将顾璟华拉过来,把脸埋在少年温热的怀里。

    “璟华啊,你抱抱我,你就知道了。”他的声音有些沉闷,“我全身上下都是冰冷的,只有这里——”

    他用冰凉的手覆上顾璟华的手掌,将它放在自己尚有些热度的心口。他的指尖轻柔地,细细地摩挲着顾璟华的手背,然后紧紧地扣住了他的脉门——他的手掌像任何一个剑客一样覆着薄薄的茧,手腕却显得纤细柔软,隔着皮肤触及跳动的血管,他的脉搏很强。

    顾璟华有些惊愕,像个孩子一般不知所措了起来,秦流烟的手臂钳制住了他,冷得像隔着布料的冰。

    “流烟……”不知该如何是好的顾公子哆嗦着叹了口气,静默了好久才有些不甘地道,“你去罢,我在秦城等你。”

    “只要一个月。”秦流烟直起身子,斩钉截铁地说道,“你哪儿也不要去,一个月后无论成与不成我都会回来,那时候……我什么都可以告诉你。”

    ——若成,则可相守余生,若败,便将生离死别。无论如何,都无甚好隐瞒的了。

    顾璟华却摇了摇头。

    “我不想知道了。”

    “我十六岁那段时间遇到了什么,我与你在一起的曾经,我失去的记忆和段非烟,还有……止水心经、你和我的父亲,所有的一切,我都不想再知道了。”

    “秦流烟。”少年坐在床头,偏着脑袋微笑,一头青丝垂下来,漂亮得让他着迷。

    “我现在只觉得……最好不过一成不变。”

    最好不过一成不变。

    八个字像是利刃一样刺进了秦流烟的心里,少年的眼睛里充满了希望,如同最明亮的星辰,让他忽然有一瞬的摇摆不定。

    有什么好犹豫的呢?他在心里自嘲。

    告诉他吗?告诉他自己已经被止水心经折磨的时日无多?告诉他自己闭关凶多吉少?告诉他又能如何?教他与自己共赴黄泉,还是教他忘了自己另结新欢?

    秦流烟都不愿意,所以这个念头在他的脑海里只一瞬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握起顾璟华的手指送到唇边轻轻地吻了吻,似是作为一个承诺。

    “我会好好回来。”他轻声的呢喃着,“回来我会抱你。”

    他的声音温柔地让顾璟华几乎要点头,可顾璟华不知道那一瞬秦流烟脑海中浮现的是另一个人。

    二十五年前柳州城凤凰山里,十二岁的少年与他的师兄在湖心亭告别,顾师兄笑着说:“回来我会抱你。”

    殊不知三年闭关后出来已经物是人非,他再也没有喊过顾师兄的名字,只是一掌废了他的武功,从此改了名字,天涯为客。

    几十年来已然再也没有对当初那段青涩感情的怀念,却是因为累了。太久的不能爱,终于在时间的流逝中变成了不再爱,对于那份懵懂却是炽热过的感情,最终也只剩下了遗憾。

    是的,只有遗憾,而没有情爱。

    他至今仍然不明白,凭什么他只是闭了个关,出来了便什么都失去了呢?

    二十多年前他闭关不过三年,却已经是一辈子的错过,如今……他不想再失去什么了,所以许下了一月之约。

    只是他不知道,一个月也能是一种灭亡。这却是后话了。

    两人各抱心思过了一夜,秦流烟没有如以往一般搂着他的璟华,只是安分地歇了一晚,天未亮,他便起身下了床。

    他不想让顾璟华送他,这会让他想起二十五年前那场令人痛心的送别。他只是轻轻地点了顾璟华的昏睡穴,让他睡得更香甜,然后轻轻地,小心翼翼地吻上了他的嘴唇,吻过他的脖颈,在他的胸膛上留下班班点点的痕迹。

    像盖章一样。秦流烟低低地笑出了声,伸指点了点少年下垂的睫毛——他因为睡着而显得异常的乖巧。

    想在他的全身都留下自己的痕迹,想在他身上打下属于自己的烙印,想用纯金的镣铐将他锁在床上,让他永远无法离开自己。

    秦流烟从来没有发现自己的占有欲如现在一般的强,他发现自己甚至愿意用自己的命做成镣铐,无所不用其极地让少年陪自己过完余生——或多或少的余生。

    “只是小别罢了。”他低声自我安慰了句,最后吻了吻顾璟华的额头,站起身来,穿上搁在一旁极具身份象征的深紫色长袍,一步一步,脚步沉重却没有迟疑地走出了寝殿,走出了小楼,走出了府邸。

    走向黑得令人畏惧的湖。

    顾璟华醒得分外晚,早膳已经整齐地摆在桌上,摆弄碗筷的侍女眉目有些陌生。

    “顾公子醒了。”侍女笑了笑,将一只油布包放在顾璟华面前,“这是城主临走时吩咐给顾公子的。”

    顾璟华一愣,小心地打开了包裹细致的油纸,里头装着一卷泛黄的书册,书封已然被撕去了,首页上只有八个大字:

    断情绝念,无欲无心。

    追忆(一)

    少年心里藏着着一个秘密——他第一次看到那个男人的时候就觉得心跳得飞快,仿佛要从嗓子里跳出来。

    那是他第一次被调到城主府巡夜,实在是出于年轻人特有的好奇,像做贼一般的,他偷偷地趴在小楼顶上掀开两片瓦片看着里头的景象。

    惊鸿一瞥。

    城主披着浅紫色的单衣,长发未束,披泻而下,几缕发丝垂到面前,男人轻轻地用手指拨开它们,风姿绝代,不像个凡人。他手中握着一卷书,却好似是盯着它发呆,良久没有翻一页,红烛光焰温暖,却衬得他的脸一股出奇的,有些病态的白。

    顾璟华看得呆了,他这辈子没见过这么好看的人。

    秦城主忽然站起身,叫他吓了一跳,却见那人只是慢条斯理地取过剪子,剪了剪烛蕊。

    当他好不容易松了口气后,男人却忽然抬起头,似笑非笑的看了屋顶一眼,只一瞬后便低下头去瞧他的书,仿佛方才的一切都是错觉一般。

    少年吓得魂飞魄散,也来不及掩上瓦片,飞快地逃离了城主府,半晌才惊觉自己今日本应该在那处巡视。他鼓起勇气,半是畏惧,半是期待地回到小楼处呆站了一夜,却最终什么也没有发生——他再也没能看到那个堪称漂亮的城主,一如往常的度过了一个凄冷的夜晚。

    从此顾璟华害了相思症,他发现自己开始夜夜梦到他,开始心神恍惚,开始心猿意马。

    顾璟华十三岁便离了家,因为受不了父亲的冷眼以待。他本不是娇生惯养的公子,在江湖上又不惹麻烦,逐渐地也是越发的聪敏了起来,四处混了些招式把戏,拜了些许师父,因他天身根骨奇佳,竟也混得了些武艺。久而久之觉着江湖无味得紧儿,少年人本就轻狂,加之不愿回家,便随手从叫花子那儿买了张所谓的藏宝图,造了一艘破船,带了几张饼,翩翩出了海,寻那远离尘世的仙人去了。

    不料仙人是找不着的,风浪却恰恰给他遇上了,顾璟华不知道自己给风吹着漂了几日,只晓得醒来的时候已经到了那处名叫秦城的岛上,给一名老者救下了。

    秦城与少年的故乡一模一样,老者告诉少年,这城,是城主为自己的故乡而建的,使得少年不由得对那个同乡的秦城主多了几分好感和向往,于是说干就干,连夜想混入城主府,却差点淹死在琉界河里,被捉出去盘查了好几日,也着实真的查不出什么东西。

    那时候他给人蒙着眼睛绑了扔在秦城主脚下,瞧不见秦城主的人,只闻到他身上淡淡的莲花熏香,清幽绵长,经久不散。

    秦城主温凉的手指在蒙着自己眼睛的布带上顿了顿,却很快收了回去,似乎听到他轻轻地叹了口气,他叹气的声音十分的清淡,竟让顾璟华觉得心中仿佛被挠了几下,是说不清的酸痒。

    “放了吧。”

    这是他第一次听到秦城主的声音,清润低沉,好听极了。

    少年越来越想要见城主一面,越来越想,甚至有些走火入魔。他拒绝了送他离开的艄公,而是赶回主城,百般纠缠想要见城主一面,只说自己无家可归云云,缠了半晌,也不知那城主是不是真的被自己弄烦了,小楼里轻飘飘地传出一句话,依旧只有三个字,声音却依旧低沉悦耳:

    “留下吧。”

    那一瞬的欣喜若狂让顾璟华怀疑自己是不是疯了,只是一个素未谋面的男人,自己只听得他说了两句话,总过加起来也只有六个字!

    就见那城主一面,就见一面。他几乎是颓丧地对自己说。只要见了一面后就一定不会这般牵挂了,到时候再潇潇洒洒的离开秦城,做个四方为家的流浪人。

    他在秦城里头找了个差事,少年天生勤劳好动,又会说话,很快求得了个守夜的差事——在府邸夜里遇到意外时四处奔走去联络各方。这跑腿的活儿,说实话,其实是季公子见他求得可怜随手在府里设的闲职,顾璟华也乐做这事儿,只因为这样能更方便他接触到那个深居简出的秦城主。

    秦城主对府内的事务向来寡淡,也不在乎是不是多了或少了个人儿,听得这事端也不过淡淡的笑了笑,转头便自己与自己下棋去了,眼皮子都没有抬一下。

    顾公子在秦城跌打了一年多,终于也跟不少人学了一身像模像样功夫,十六岁那年,总算是给派到城主府邸去守夜,这一守他便忍不住了,揭开两片瓦,见了城主的真颜。

    从此入了魔障,一发不可收拾。

    少年人向来是藏不住心事的,更何况是相思症。

    顾公子浑浑噩噩了好几天,终是连将他排到城主府的季公子也看不下去了,季涧尘又是好气又是好笑的瞧着少年:“在城主府守夜不习惯吗?精神不大好啊。”

    少年心不在焉地摇了摇头:“没……没有。”

    季涧尘意味深长地瞟了他一眼,很快转头望着天,装作若有所思地问道:“给你换个地方?城主一向不解风情,苦了你们这些跟着他的,要不然搬到我院里来?”

    “不,不用了!”少年连声拒绝,焦虑之色溢于言表。

    季涧尘自然是看一眼便心知这小公子大概是见城主长得俊俏思春了,心中腹诽:城主一大把年纪还不解风情,八成是至今没有伴儿的缘故,我瞧这孩子相貌标致,品性又好,估摸着对你胃口,做个顺水人情送给你糟蹋去吧。

    嘴上却是彬彬有礼道貌岸然:“我瞧你年纪轻轻,守夜这活儿可能对身体不好。”

    顾璟华嘴角抽了抽,上次是谁吊儿郎当地翘着脚说“少年人晚睡有利于修身养性”的?

    季涧尘一肚子坏水,弯着眼睛似笑非笑,像狐狸一般神态怪异:“我看你可怜,要不然以后把你安排到城主身边伺候着?”

    “啊?”顾璟华吃了一惊,显然还没有反应过来,些许明白了些后激动地眉飞色舞,“当真?”

    季涧尘心中暗笑,俯下身揉了揉少年的头发,又不知为何有些同情的拍了拍他的肩膀,心中说了句好自为之,便转头就走。

    走了两步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忽然转过身来冲顾璟华眨了眨眼睛:“忘了提醒你个事儿,秦城主不好女色,你……小心些。”

    “啊?”少年被他糊弄地不知所以,不好女色和我有什么关系?

    季涧尘走的比风还快。

    小公子心中忧喜参半,又是激动又是紧张,难得有机会头沾上枕头,愣是一晚上心乱得难以入眠,不到破晓时分便蹑手蹑脚地出了屋子,悄悄往城主的卧房去了。

    城主房里亮着灯。

    顾璟华有些讶异,他犹豫地站在门口,伸手想要敲一敲门,却伸到一半硬生生停住了。

    城主起身了吗?还是没有休息?

    少年木愣愣地站在门口,直到那门忽然自己打开了。

    秦城主坐在床头,垂眸看着手中的一张信纸。他穿着亵衣,赤着足,神情恹恹,头也不曾抬一下,只是淡声问道:“何事?”

    “城主,”顾璟华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的声音尽可能的平和,“我是季公子新安排进来的,见城主已经起身,便来问问城主是否需要洗漱更衣?”

    秦城主终是抬起了眼,锋利的目光对上顾璟华的眼,叫后者觉得心漏跳了一拍。

    “是你。”秦城主只扫了他一眼便转过身,慢条斯理地烧掉了自己方才看过的信,“替我更衣。”

    “是!”少年眸子亮晶晶的,像是融化了火焰,他有些急切却故作平静地控制着自己走向床头的速度,头低得很低眼睛却不自觉的向上瞟,拿了两次才将床头放着的紫色华裳取了过来,小心翼翼地跪坐在床边替秦城主更衣。他的一举一动轻柔地像是在抚摸翠鸟的羽毛,连眼神也是拘谨的,带着不可逾矩的枷锁,又有些青涩的叛逆,想要紧紧地盯着秦城主,却觉得看久了连眼珠子都要开始发烫。

    秦城主静静地看着他,目光像死水一般平静没有波澜,少年替他系腰带的时候他紧挨着床立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顾璟华摆弄他繁杂多层的衣带,少年系得十分卖力,伸长了手臂,几乎把整个人都埋在了自己身上,修长的手指让他觉得心中微微一痒,忍不住捉住了少年的手腕。

    俊美无俦的城主俯下身子,黑影将顾璟华整个都罩在了里面,秦城主的声音很低沉,听起来竟还有些莫名的残忍:“你来之前,季涧尘没有提醒你我好男色?”

    “啊?”不争气的顾公子啊了第三声,才终于反应过来,瞬间闹了个大红脸,“城主,我没有别的意思!”

    “所以?”秦城主有些恶趣味地挑了挑眉。

    少年似是有些羞怯,却很坚定:“如果我系得不好……我可以学。但是璟华没有冒犯城主的意思,请城主不要赶我走。”

    秦城主有些愣怔,他挑起少年的下巴,毫不意外地看到了那张记忆里熟悉的脸。

    眉目似乎是要更加柔和一些,眸子也比记忆里的那个人亮,头发更加柔软,眼神更加纯净。

    让他有点下不了手。

    秦城主暗中苦笑了两声,季涧尘也真是太过体贴,竟然想把顾家公子送到自己床上。

    自己哪里敢碰呢?

    “不赶你走。”秦城主的声音柔和了不少,“替我梳头吧。”

    少年愣了愣,紧接着欢天喜地跑去找梳子,却听到身后传来秦城主极为寡淡清冽的声音:

    “顾这个姓我不喜欢——你换个名字吧。”

    追忆(二)

    少年成为城主贴身仆从后日子过得比从前繁忙了不少,却依旧乐在其中。

    他十分惊喜的发现俊美不似凡人的秦城主并没有想象中那般难以接近,或是才华横溢办事精明,大多数时候他总喜欢拿着公文,对着它们发了半晌的呆后把一切都推给了季姓总管,接而自得其乐的自己与自己下棋。

    城主的棋艺相当的不精。顾璟华在一边偷偷的看着棋局,心道自己一个子就可以让他摆下的棋局变得不可收拾。

    紫袍男人转过身来,直直的看进少年的眼睛里,没有说话,目光中的疑问之色却一览无余。

    少年挑了挑眉,心中有些得意却也有些不好意思,腆着脸走上去轻轻地捡起一枚棋子落在棋盘上。

    秦城主看着棋局,微微愣神,垂下来的发丝遮住了他的眼。

    半晌后他开口问道:“你……很擅长这个?”

    顾璟华呆了呆,没想到他会这么问:“以前父亲总爱一个人下棋,我在一旁看,渐渐地也会了些许。”

    秦城主有些失神,他将棋子扔回了棋盒中,闭着眼仰头靠在椅背上:“一个人?你母亲呢?”

    “母亲?”顾璟华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这和母亲又有什么关系!却只得老老实实的回答道:“娘不会这些。”

    “你娘一定很美。”秦城主也不知有没有听到他的回答,忽然说了这么一句,让顾璟华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这……城主这风格不对啊。

    秦城主没有再为难少年,只是淡淡的笑了笑,话锋一转:“今夜有个晚宴,你同我一起去吧。”

    顾璟华闷闷地给城主斟酒,有些懊恼——自己竟然不知道今天是城主的生辰,无怪需得有一个盛大的晚宴。

    不过城主看起来似乎也不甚在意,他坐在主座上,自己倒一杯,他就喝一杯,那神情与其说是欢喜,还不如说是在借酒浇愁。

    他一杯一杯没有尽头的喝着,眼睛也有些朦胧了,渐渐地意识有些不清,忽然伸手捉住了顾璟华的手。

    “城主!”少年有些惊诧,却没有挣开。

    “……”秦流烟静静地握着他的手掌,五指嵌入他指尖的缝隙与他十指相扣,过分暧昧的举动让少年惊得面色赤红。

    “城主!”少年又喊了一声,仿佛又一股酸涩的液体梗在心里,让他说不出的难受,他心里涩涩地告诉自己:城主一定是认错人了,却又不想接受,只得酸酸的说了句,“城主,我是顾璟华。”

    “我知道你是顾璟华。”秦城主垂着眸,醉酒给他一向过分苍白的脸染上一抹浅浅的红,“可是,我……”

    话还没有说完,忽然传来的一个声音打断了他。

    “城主。”阶下的黑衣人双手捧起一只酒坛,单膝点地,“柳州城那位这次送来了二十年上下的梨花白。”

    秦城主霎地松开了手,用力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顾璟华仍然有些赧颜,心中却又遗憾又疑虑,柳州城?虽知城主与自己是同乡,却不曾想到他这般隐居世外竟还有人能找到此处并送来贺礼,刚想大着胆子问问秦城主,却见他面色惨白,几乎要掀翻面前的茶几。

    “竟要二十年了。”一向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秦城主今番连嘴唇都在轻轻发抖,他接过酒坛,也不知是不是因为酒气上涌,他狭长的眸子里竟然氤氲起了淡淡的雾气。他用颤抖的手指去揭封泥,也不知是不是酒醉的缘故,揭了好几次都没有揭开,揭开后便立刻举起酒坛大口大口的喝了起来,晶莹的酒浆流了他满脸,沾湿了他的墨发,顺着他下颌姣好的弧度流进锦袍里,他用力砸掉了酒坛,狠狠地用衣袖抹了抹脸,大声唤道:“千花!”

    “在。”千花公子不知从何处走了出来,扶住醉得分不清东南西北,路都走不稳的秦城主,他抬起头,顾璟华惊讶的发现他有一双过分漂亮的眼睛,漂亮的与他的脸不相称。

    “扶我回去。”秦城主喘了口气,眸色暗沉,“去你那里。”

    顾璟华在一旁听得一愣,城主醉成这样还不回自己的小楼休息吗?

    紫色的身影被摇摇晃晃的扶出了厅堂,少年的心中隐隐有些糟糕的预感,仿佛心脏漏跳了一拍,让他忍不住想要追上前去。

    十六岁的少年对情爱只有一个模糊的概念,至于城主夜里去千花公子的千花楼里做什么,他心中也只是恍恍惚惚,只是觉得那个蹒跚而出的紫色身影让他觉得难受——非常的难受。

    他是我的!

    一个黑暗的念头从他的脑海中闪过,却像是灵犀一照,让他觉得心脏就像被啃啮一样酸痒难耐,冲动很快就战神了理智,没来由的,几乎是疯狂的占有欲让他的脚步飞快地迈动了起来,在他反应过来之前自己已经拦住了小道上的城主与千花公子。

    他紧紧地,几乎是痴痴地盯着那个紧闭着双眼,烂醉如泥而靠在千花公子肩上的秦城主,心跳得飞快。

    “让开。”千花公子皱了皱眉。

    顾璟华有些倔强地站在路当中,一动也不肯动一下,眼神却异常的坚定。

    千花公子的眉蹙得更紧了,却在不久后变成了一种深入骨髓的怜悯。

    他将靠在肩上的男人扶了起来,让他转倚在顾璟华地肩膀上,接着给了后者一个说不清意味的眼神,然后动了动唇,却没有出声。

    顾璟华依稀辨出那两个字是“保重。”

    保重?为什么要保重?

    他不明白,却也没有弄明白的打算。

    顾璟华气喘吁吁的赶回小楼的时候,人已经几乎睡着了。

    他有些无奈的把他的城主放在床榻上,歪着头想了想,最后去打了盆水进来。

    少年有些羞涩的解开了城主的衣衫,小心翼翼的替他擦身,将睡着的人全身上下擦了一遍已经使他面色赤红。待他收拾完残局已是午夜,小心不弄出一点声音的吹灭了红烛,一脸倦色想要悄然离去,却忽然有一只滚烫的手捉住了他的手腕。

    “!”顾璟华吓了一跳,下意识的想要挣开,却发现那只手如同一只发烫的铁圈,紧紧地和他的皮肤贴合在一起,根本没有任何分开的可能。

    追忆(三)

    顾璟华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他低头瞧了瞧,身上已然换上了干净的亵衣,浑身上下的酸软无力告诉他昨夜的疯狂并不是一场梦,然而男人确凿是给自己清理过了。思及那一晚上的颠鸾倒凤,少年不免觉得连耳根子也发烫了起来,然而更多的却是惴惴不安。

    原来城主的名字叫秦流烟。

    他有些愣怔的动了动唇,却终是没有骨气叫出那个自己千辛万苦才得以知晓的名字。

    “醒了?”一袭紫衣的城主忽然出现在了床前,把他吓了一跳。

    秦城主的眸色淡淡的,看不出喜怒,让少年越发的不安起来,顾璟华用力的摇了摇头,把心中杂乱繁芜的思绪通通赶了出去,有些讷讷地低下头玩弄身上的锦被。

    秦流烟不免觉得有些好笑,他撩起衣摆,坐在床边,神情没有半分不自然。他伸手将浑身散架了一般瘫在床上的少年扶起来,也不顾少年有些羞赧的挣动,半强制的让他倚靠在自己的身上。

    “昨天晚上那人送来的酒里下了药,我失态了。”秦城主云淡风轻的颔了颔首,算是道歉,让少年心中升腾起了浓烈的不满:这算什么?因为是被下了药,所以以后就可以当做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吗?

    秦流烟恍若未觉:“你要知道,不是所有上过我的床的人都可以留在我的身边的。”

    “!”少年脸色一白,这摆明了就是拒绝!他忍不住抬起头,申请惨淡的看着秦城主,竟然有些楚楚可怜。

    秦流烟看着他,心中忽然有点不忍,但一对上少年的眉目,他莫名就觉得自己的心硬了起来。俊美的城主皱了皱眉头,避开少年那看起来熟悉极了的手上的眼神,声音平淡的几乎冷漠:“你父亲已经知道你在我这里了,我即刻可以送你回去。”

    “我不回去!”顾璟华听到这句话,原本已经泛白的脸色瞬间变得毫无血色,“城主,我并没有当主母的意思,可是……可是你不要赶我走!”

    主母?秦流烟心里又好气又好笑,面上却依旧冷冷的:“我留着你,你有什么本事?除了穿衣、梳头、□□以外,你还有什么本钱让我为了你得罪你的父亲?你那些三脚猫功夫吗?”

    “我可以学!”他话音未落,少年就打断了他。顾璟华硬生生支撑着自己的身体从那让他恋恋不舍的靠背上爬了起来,握紧了双拳。少年神色十分的坚定,尽管眼角两片稚嫩的绯红让他的逞强显得有些可笑,“我什么都可以学!”

    秦流烟心中微微一动,他仿佛透过少年看到了很多年以前的自己,认为自己什么都不怕,什么都可以学会,什么都可以一个人克服。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秦大城主重重的吸了一口气,心中烦躁起来,这几天来被这个少年搅得神思恍惚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他想起今晨下属送来的信件,柳州城那位给自己寄来了一张空白的信笺,上边除了一个日期以外,什么也没有。秦流烟知道他的意思,是时候把少年送回去了,海的那一岸有他的父母,而这一岸只有一个他这辈子也不该喜欢上的人。

    你必须回去。秦城主动了动口,却惊讶的发现自己没有说出声,似乎是觉得这样的回绝太过生硬,他无奈的沉默了下来。

    “城主……”少年有些可怜的揪住了他的衣袖,敞开的雪白衣襟里那斑斑点点的青紫痕迹让秦城主心一软——其实他并不如季公子说的那般不解风情。

    或许只是需要一点时间。秦流烟安慰自己,自己需要一点时间来理清楚被少年搅浑的思绪,顾璟华也需要一点时间……来告别这段错误的感情。

    于是秦流烟自欺欺人的对少年放软了语气说道:“那我给你时间去学,只是你当下需得搬出城主府。”

    少年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但又有些不安地问道:“那……以后还能见到城主吗?”

    秦城主愣了愣,莫名觉得有些头疼:以他的本意,从此最好便是挥剑斩情丝,再不相见,即便有所心疼,时间久了也终会消逝,可是少年充满了希冀与渴望的目光让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觉得良心不安:顾璟华看不到自己此刻是多么的卑微,而这种卑微是极其不适合他的,他本应该连骨髓中都写满了骄傲——像他的父亲一样。

    “如果你表现得好,”秦城主避开他的目光,决定用一个谎言来安抚昨夜被他糟蹋了一晚上的少年,“我身边还缺一个贴身护卫。”

    然而他没有想到顾璟华直接给了他一个温暖的拥抱。

    少年有些艰难的抱着他的腰,将泛着薄红的脸埋在他胸前的衣襟里,触碰着他的手充满了试探和小心,激动的动作让他本就没有梳理的头发在自己怀里乱作一团,大声的喘气吹的自己的衣襟都簌簌作响,也吹得他的心神一阵动荡,像是一滩死寂的水因为一颗偶然错投的石子而荡起了一连串的涟漪。

    “……”

    秦流烟忽然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这样不行。

    他在心里大声的对自己说,可是嘴上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自己并不是心软了,那只是安慰和类似逃避的借口,百般纵容面前的少年呆在秦城,任凭他偷看自己,甚至在自己寝殿里头过夜,以及不舍得对他说狠话,在他拥抱自己的时候不忍心推开他,并不是因为自己心软了,他秦流烟即便是对自己也从来没有心软过。

    他是心动了。

    他蓦然醒悟,回过神才发现自己的手已经抚上少年的黑发,少年抬头笑着看着他,神情中还有少许羞涩,目光一与他对上,就急着避开了,羽睫轻颤,让他的心跳得快了几分。

    秦城主忽然猛地推开了怀里的人,深吸了一口气才使自己镇静了些许,他淡淡地说道:“在这儿等着,我有东西要给你。”语音未落便飘飘然出了屋,连个影子也没有留下,只剩下少年一个人茫然不知所措的坐在那里。

    秦流烟背靠着紧闭的门,轻轻地喘气,他告诉自己:不可以心乱。

    绝对不可以心乱——在错误的时间,对着错误的人。

    至于那一点点喜欢……他可以喜欢顾璟华,但绝不能爱上顾璟华,如果可以的话,他希望此生,不要再爱上任何人。

    所以自他知道顾氏少年的身份来历后,就刻意的冷落他,疏远他,却不料这个少年仍然轻而易举地进到了他的世界里,让他觉得这是全世界最荒诞无稽的巧合。

    昨天晚上其实并不是没有看清。秦城主的拳头握得极紧,他要逼迫自己去面对自己的内心。将少年拉上床的时候其实自己已然明白他不是自己应该找的人,可是却没有放手,这足以证明了他对少年的那点点心思——那点超出于一般喜爱之外的,越界的心思。

    这不可以,绝对不可以。

    秦城主深吸了一口气,逼迫自己冷静下来,他兜兜转转地进了一间偏僻的厢房,拿出贴身藏着的钥匙解开了锁,缓步走进了小室内。

    厢房很小,里头堆满了东西。从随处可见的小玩意儿,到价值连城的古玩,从灵丹妙药到武功秘籍,似乎南辕北辙,却有一个共同的联系。

    想到这里秦城主心中就是一阵抽痛,无论几次进到这里,他的心都会抽痛,痛的连人都要失控起来。

    柳州城那位二十年如一日地给他送生辰贺礼,无论是自己跋山涉水历尽磨难的时候,还是怀抱美人享尽奢华的时候,无论自己是隐匿于市还是躲避于孤岛,他总能找到自己,然后送上自己最需要的东西,即便自己曾经废了他的武功,给他扣上莫须有的罪名,将他软禁于一地。

    这二十年来他送的东西,自己一件也没有碰过,灵丹妙药亦或是武功秘籍,他只是知晓它们价值连城,却一动也没有动——除了昨夜的那坛酒。

    “得罪了,顾偃。”秦流烟的声音有些沙哑,“是我负你。”

    说完后,他的神色不再迷茫,而是一如既往的寡淡和凉薄,仿佛没有甚么感情一般地打开了一个抽屉,毫不犹豫地取出一只锦盒,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抚摸着羊脂玉瓶,打开瓶塞,一阵沁人心脾的幽香瞬间充斥了整件小室。

    环连丹。

    秦流烟知道那是什么,那是救命的灵药,服下便可以终生百毒不侵,即便天才如顾偃,研制这十二颗,也花费了他十年,然后尽数送给了秦流烟。

    思及此,秦城主悠悠地叹了口气,有可惜。却没有不舍。他取出一丸,将其余全部归位,便转身飘然出室,再无牵念。

    修长的手指将玛瑙般的黑色药丸送进少年的口中,顾璟华尚未反应过来,只觉得一阵幽香扑面,那物事便已滑入腹中。

    “城主,这是?”

    “环连丹。”秦流烟转身坐在书案前,有意无意地翻动着书卷,语气却是随意得紧,仿佛这环连丹当真只是一个小小补品,“你昨夜操劳了,这个可以帮你补补身子。”

    少年苍白的脸上泛起浅浅的红晕,心道这秦城主,如此难以启齿的事情竟能一句操劳搪塞过去,当真不知什么是害臊。

    却不知秦城主此时却是另一番打算。

    他看着天,又被刺眼的日光迫得半眯起眼:

    顾师兄,你过去待我的好,我此生是还不了你了。那便还给令郎罢,秦流烟再不济,也要教你爱子荣华一世,立足江湖,无人敢欺。

    追忆(四)

    秦流烟给顾璟华找的师父叫商祈。

    说来也怪,顾璟华在江湖上跌打了这许多年,从来没有听说过商祈这号人物,偏生这商祈功夫好的惊人,照理,不应没有半点名气。

    顾璟华虽然这般想,却也没有问出声。

    商祈相貌普通,性子却冷。他善用剑,传授顾璟华的那套剑法名曰荒水,整套剑法使起来如滔滔九江之水,浑然天成,气势恢宏却剑意含蓄,如藏针之棉,结合身法,飘然而遗世独立。饶是顾璟华天资聪颖,这套剑法练了三年,也半点练不出商祈的味道来。

    商祈却说,我这套剑法也没有练到家。

    顾璟华笑了,商大哥你这便是自谦了,这江湖上哪还有别人能将荒水剑习得如此浑然天成。

    商祈皱了皱眉,神情有些僵硬,迟疑了良久,方自言自语一般地道:“曾经是有的。”

    顾璟华随商祈练了三年剑,将一套荒水剑法都学了去,商祈揉了揉少年的发,轻声道:“我除了这个……没什么能教你的了,剩下来的练习,看你自己造化吧。”

    顾璟华有些不满,他挑了挑眉笑道,商大哥我觊觎你那身内功很久了,当真不教我?

    商祈的声音一下子冷了七分,不可能。

    自觉言重,他又放轻了语气对顾璟华说,你的身体练不了的。

    顾璟华自然不想相信这个,却看商祈臭着一张脸也不敢问,只得闷声闷气地跑去练那始终悟不到神魂的荒水剑,心中却默默有些盘算。

    第二日,一肚子坏水的少年抱着一坛酒跑去找他的商大哥。

    “商大哥!”少年笑得连眼睛都眯了起来,活像一只小狐狸,“我从城主的酒窖里偷来了好酒。”

    商祈睨了他一眼:“你还是老实招了罢。给了季涧尘什么好处?不然你进得了城主的酒窖?”

    顾璟华摇了摇头,意味不明地道:“我只说想请商大哥喝酒,季总管就给我了,可不是每个人都像你这般不安好心。”

    “无理。”商祈冷冷地呵斥了他,顾璟华和他熟,自然听出商大哥的声音里并无几分恼意,即刻笑吟吟地把酒坛子递了上去。

    “我好不容易弄来的酒,商大哥不会不赏脸吧?”

    商祈一瞧见他一副委屈样心就软了,尽管不善喝酒,也就着酒坛子浅浅地喝了一口。

    少年不满意了,他举起酒坛一阵豪饮,大大咧咧地用袖子擦去撒了一脸的酒水:“商大哥,你喝酒像个姑娘家似的。”

    “放肆。”商祈这回是真有些恼了,可见少年一口一口气定神闲地大口喝酒,心中就莫名有些揪痛。

    连酒量也是像爹的。他心道。

    心里头一闷,就想借酒浇愁。玄衣男子心道再放肆一次也无妨,便举起酒坛子同少年一样大口大口地喝起来,却未察觉少年狡黠的目光。

    顾璟华想起季涧尘那老狐狸的话:商祈这辈子最沾不了酒,一盏就能叫他醉了。

    忍不住扬了扬嘴角,少年轻声试探道:“商大哥,你可好?”

    商祈没有答话,将空了的酒坛子丢在地上。

    “商大哥?”顾璟华小心地戳了戳商祈的脸。

    没被推开。

    这是真醉了。少年心里暗笑,凑过去想从醉鬼口中套点话出来。

    却不料商祈忽然铮得一声拔出了长剑。

    顾璟华吓了一跳,却见黑衣男子却执剑在院落中舞了起来。

    墨衣墨发,长剑如江上的粼粼波光,忽闪忽逝,剑刃灵动,剑鸣清越,步法翩跹,衣袂招摇,让人不自觉的想到层层叠叠开遍江山的似锦繁花。长剑自空中划出一道银弧,迅猛似电闪,雪刃一声长鸣,惊起远处一滩正在歇息的水鸟。

    商祈垂着眸,睁得一声收起了长剑,束发的衣带不知何处去了,风吹乱了他的发,身后是幽暗的树林,头顶是一轮圆月,风声呼啸,跟着出现的是高飞的众鸟,如千万流星,在男子的头顶上滑过。

    即便商祈从来不是甚么俊美的人,也硬是叫顾璟华看得呆了。

    “……刚才那招叫做什么?”少年呢喃了声。

    醉鬼扶着树走回他身边坐下,声音轻得要命,却叫他堪堪听清楚了:

    “花前月下。”

    花前月下。

    顾璟华呆呆地想了想,这不像是荒水剑中的招数,却不知怎的有些许荒水剑的味道在里头,于是便问商祈:“这是荒水剑里头的招数吗?”

    商祈躺倒在草地上,乌黑的长发铺撒了一地,顾璟华忍不住抓了一把,有些惊讶地发现这头发与商大哥平凡的相貌不大匹配,而是像乌玉一般光滑柔顺。

    “这是荒水剑……最后一式。”商祈懒散地眯起眼,酒精蒸得他眼角一阵浅浅的粉红,脸色却依旧是与平常一般无异的白。

    少年有些惊讶地皱了皱眉,心道这一式细想来除了样子特迷人之外也没甚么过人之处,为何是这荒水剑中的最后一式?他一个不留神,便把问题说出了口。

    商祈微微一愣,只觉得那壶酒在他腹中聚成的热气已然一股脑升腾到面上,逐渐将他仅剩下的神智也消耗殆尽。他沉吟片刻,脑子里却是一片空白,竟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璟华,这一招,可是伤心得很?”

    甚么?顾璟华脑子里头一懵,甚么叫这一招伤心的很?

    商祈的声音有些轻,似是本就没想得到答复,过了半晌,他又轻轻地说:“这一招没甚么特别的,只是我喜欢罢了。”

    少年出了神,只觉得心里头什么也不明白,便只能盯着商大哥瞧,希望能从他的脸色里看出什么端倪,不料商祈这张脸,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多年冷清冷性惯了,即便是醉后吐真言,脸色也没有丝毫变化,依旧苍白。

    顾璟华与商祈僵持着躺在草地上,商祈偶尔会因为醉酒而自个儿嚷嚷几句听不懂的话,而顾璟华,则只是一个人抬头看着天,竖起了耳朵渴望多听到点什么。

    如此过了大概一炷香的时间,少年才想起来自己用酒灌醉商祈想要做什么。他急忙凑到眼皮子都快要合上的商祈面前,抓住他的手柔声问道:“商大哥,你练的内功,叫什么名字?”

    商祈一条手臂遮着眼睛,另一条手臂枕在脑袋下,听了这个问题,便也没怎么想地脱口而出:“止水心经。”

    “为什么我不能修行?”顾璟华皱了皱眉,止水心经这四字,听着倒不像甚么邪门歪道。

    商祈蓦地睁开眼,眸色极冷,将顾璟华吓了一跳,几乎以为他清醒了。细看来却发现他的眼神并不是清醒时的那种冷静,而是仿佛做了噩梦一般的凄冷与戒备。

    “你不能练止水心经!”他忽然用力扣住了顾璟华的手腕,重重地将他按到在草地上,“练了以后……你就不是你了。”

    “为……为什么?”顾璟华惊呆了,他瞪大了眼睛瞧着商祈,用力挣了挣,竟没能从他滚烫的手掌下挣开。

    商祈垂着眸看着他,让他意外地发现他的睫毛很长,然而很快就把这个念头赶出了脑外。顾璟华现在悔得肠子都青了,谁料这家伙发起酒疯来会这样?

    他的声音有点打颤儿:“商大哥……你,你放开我,我们好好说话。”

    商祈没理会他,只是将嘴唇贴近他的耳边,轻轻地说道:“你会变得不像你自己,忽冷忽热,莫名其妙地发疯。你会弄伤或杀死不该死的人,甚至你没有办法再喜欢曾经的挚爱,以致再也不敢喜欢别人。最后,你会只剩下一个人,带着一身武功,不明不白地把性命也赔给了它。”

    商祈的面上仍然没有什么波澜,只是眼神变得迷离而又惨淡。他与顾璟华贴的极近,炽热的气息喷在少年脖颈处,却让顾璟华打了一个寒颤。

    “即便是如此……顾璟华,你还想练吗?”

    男人低下了头,垂下的几缕发丝遮住了他的眼神。情景诡异得让顾璟华屏住了呼吸,连手脚该往哪儿放也不知道了。

    商祈继续低下头,少年这才发现,商大哥竟然想要吻自己!

    不知是哪里生出的力量,他硬是撑起了身子,用力甩开了趴在身上的醉鬼,架起轻功便钻进了身后的那片小树林。

    他一路跑得飞快,入耳便只有飒飒的风声。脚下一深一浅地踩着落叶,呼吸越来越急促,他却不敢回头。

    商大哥……

    突如其来的事端让他不知所措,无论是商祈身负的可怕武功,还是那个未遂的吻,都让少年一时间接受不了,如遭雷亟。脑子里一片混乱,又隐隐约约地有些担心被自己甩在院落里的那人。

    他会死吗?一个念头向闪电般划过他的脑海,止住了他的脚步。

    商大哥……会被那功夫害死吗。

    顾璟华心里一阵寒冷,这三年陪伴,让他早就把商祈当作自己的至亲,从小受家人冷落的少年头一回感到了拥有一个亲人能带来的暖意,商祈一番话于他而言,正如同当头一棒。

    追忆(五)

    顾璟华昏昏沉沉地休息了一夜,天没大亮就冲出了屋子。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清晨的空气有些湿寒,呛得他一阵不适。

    商祈回来过。

    少年看着外室桌上留着的信笺,心中有些绞痛,却说不清是怎样的一种难受,也说不清是为了什么。

    他用有些颤抖的手指打开了信笺,上面只有短短的几行小字:

    酒后失言,莫挂于心,有缘再见。

    里头还附了几页纸,仔细一瞧,却是那一招花前月下的剑谱。

    顾璟华咬了咬嘴唇,将心头涌上的一股酸意硬生生的咽了下去,便出了屋,拿起剑,认认真真练那荒水剑去了。

    商祈再没有出现,少年不甘心地在原地等了一个月,也再没有见到那一抹熟悉的黑影,他终是沮丧地收拾好东西,准备离开这个曾经只属于自己和商大哥的院落。

    可是去哪儿呢?

    第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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