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城醉 作者:凉容

    第4节

    “……城主,”季涧尘有些无言,几乎是哭笑不得,“他什么时候气过了?”

    秦流烟没有回答,只是有些疲倦地挥了挥手叫人退下了,独自一人静默地坐在亭中,一时间竟然也不知道该想些什么。

    顾璟华又等了三天,他的机会终是来了,他将马车藏在了小树林里,转身便混进了正在整顿而即将进城的车队。

    大大小小各种马车莫约有几十来辆,装饰简陋精美俱有一二,顾璟华瞅准了那辆一看便觉得要送往城主府的马车,架起轻功,悄无声息地爬进了车厢。

    他本想躲一躲,然而在撩开车帘的时候,却连躲避都忘记了。

    豪华而又庞大的车厢中分散地坐了四五个人,四五个男人。

    确切的说,是四五个极其漂亮的少年。

    一个个俱是一身华衣,面色俊朗,长发披撒,眉眼间各有各的姿色,却无一例外的有一份媚态——那是顾璟华熟知的秦楼楚馆的脂粉味儿。

    他只是愣了一会儿便明白这车的用处,秦流烟一个这般变态的人若是不四处搜刮美人怕是要要了他的命。

    所以当那群美人儿看着他杀气腾腾地冲进来吓成一团的时候,他立刻收敛了情绪,只是心平气和地问他们要了一套衣服套在了自己身上,然后对着镜子挑了一张蛛丝面覆盖在了自己的脸上。

    “顾璟华啊顾璟华,你也有今日。”他自哂。

    顾璟华一向高傲,对涂脂抹粉的男人除了轻蔑以外就是恶心,却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也有这副样子的一天。

    他眯着眼睛瞧了瞧镜中人,柳眉翠黛,略施薄粉,显然已和车中其他人没有任何分别。

    “有甚么好看的?”他烦躁地挥开了因为好奇而凑上前来的少年,苦笑了两声,自己怕是倒了八辈子的霉,混进秦城用的是最不光彩方式也就罢了,还化作了个最不光彩的人物。

    但愿那人不要认出来。

    他又看了看镜子里的雌雄莫辩的美人,心道:这又怎生认得出来呢?

    心底竟然莫名有些遗憾。

    顾璟华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只得站起来对后面那几个脓包三令五申了一番,扬言要是泄露了风声出去便打断了他们的腿,然后便侧身倚在一个不显眼的角落里假寐起来。

    耳边时不时传来车轱辘转动的声音,忽然有一声绵长而厚重如雷鸣,莫约是城门打开的声音。

    顾璟华心里痒痒的,商祈与自己说秦城里头与柳州城一般无二,当真有些好奇那里头是怎么一般模样。

    他伸手揪住了织工考究的车帘,想要撩起来看看外边的景象,却担心遭人怀疑,只得皱着眉头忍着好奇,竖起耳朵仔细地听着外边的动静,车夫的吆喝声似乎是沿着路途少了些许,大约别的马车已经各自去了城池的别处。

    不知行驶了多久,顾璟华忽然嗅到了一阵熟悉的香味儿——那便是城东的烧饼儿铺子!顾家天外楼的所在,莫约也便是那处。

    市坊喧嚣之声愈来愈响,顾璟华并不觉得刺耳,只是觉得亲切异常,即便不得见其景,不得知其人,单单闻其喧闹,嗅其清香,便有萍水逢同乡之感。他拢了拢厚实的大氅,隐隐听到了车轮滚过青石板的声响,依稀是经过了那条湿漉漉的小巷子,竟仿佛听到了卖糖人儿小贩的叫唤。

    顾璟华愣怔了好些时候,满脑子都在想秦流烟究竟要做什么,他竟然完全照搬了柳州城的一景一物,甚至是人。

    不,不仅是人。

    还有感觉。

    似乎回到了小时候跑过无数次的那条透着雨水味儿的老街,骗了糖人儿爷爷的糖人儿也不怕被抓住,从青石板的这一端滚到那一端,抬起头便似乎能触碰到万里无云的青空。

    这是一种令人彻底松懈的感觉,在他懂事以后——懂了他爹以后便再也没有的松懈之感。

    此心安处是吾乡。

    “此心安处是吾乡。”他闭上眼,不再全神贯注地去听音闻声,他怕再这样下去,他会想在这里呆一辈子。

    顾璟华忽然觉得秦流烟也只是个凡人,他费尽心机修建了一座城,却只是为了修建一所心安之处。

    他也不过是一个需要安抚,渴盼逃离纠葛的俗人。

    思至此,竟莫名忍不住莞尔一笑。

    秦城(二)

    天知道城主的府邸在什么地方,马车颠簸了一日,直到日落西山方停了下来,即便顾璟华本来只想稍作假寐,此时也是昏昏沉沉,眼皮子打架。

    黑衣童子走了进来,面无表情地请几人下车,接着便有侍女带着他们一行人到了一处院落里,吩咐他们沐浴更衣。

    顾璟华随着一名青衣侍女进了一间厢房,不动声色地任人替他去了衣物,散了发,备了水。顾家的少爷也是自幼给人伺候惯了的,丝毫不觉得尴尬,这几日里委实没有好好沐浴过,此番有人服侍,何乐而不为呢?

    男子的身体白皙而又颀长,虽说瘦削,却因为常年练武显得不乏力量,赤足踏进浴桶,将因为水汽而湿漉漉沾在脸上颈上的长发撩起,拨往身后,眼眸因为惬意而微微眯起,水汽朦胧了他的面容,使他的瞳孔中显得大雾弥漫。

    侍女看的有些呆愣,只觉得这样一具身体,一双眼,怎么也不该配上一张雌雄莫辩的脸,看着看着惊觉自己逾矩了,马上低下头,眼观鼻,鼻观心,专注地用布帕替他擦试着身体,以皂荚为他清洗长发。

    这一段时间过得极其的缓慢而惬意,顾璟华半闭着眼靠着桶壁,险些又要昏昏沉沉地睡去。

    这些日子当真等的累坏了……他迷迷糊糊地想,自己果真干不得这种偷偷摸摸的行当,要不是在秦城,早给别人弄死了。

    隐约觉得自己的想法有哪里不对,脑子里却尽是“秦流烟能把我怎么样……爷老大耳刮子打他”的念头。想着想着,嘴角的笑意竟然是越发的浓烈了。

    那侍女只觉得他笑得无比诡异却是莫名其妙,依旧是装作不见,不动声色地扶他出了浴桶,替他擦干了身,说了句:“阿翠替公子拿衣服去。”

    顾璟华正是心情大好,挑眉轻笑,道:“阿翠果真江南风貌,人如其名。”全然不知道自己这张脸与他的神态搭配在一起有多不协调。

    阿翠微微赧颜,转身从木柜取出两只盒子,将较大的一只打开,里头却是一袭纯白色的长袍,看似朴素却做工精致,刺绣考究。顾璟华暗自松了口气,若是要他穿那种花花绿绿的纱衣,便当真不知如何是好了。

    他刚想取出来穿上,却见阿翠捧着另外一只盒子,神情别扭,似乎是不知如何是好,便问道:“怎么了?”

    阿翠有些忸怩地低着头,捧着盒子小声地嗫嚅着:“这种事情……阿翠也不是第一次做了,但是公子……公子与别些人有些不一样。要不……公子还是自个儿来吧?”

    顾璟华一头雾水:“甚么?”

    阿翠打开了盒子,放在床上,转身问顾璟华:“公子是自个儿来,还是奴婢帮公子?”

    顾璟华顺势看去,脸瞬间就白了,若不是脸上带着蛛丝面,此番怕是要露馅。

    那盒子里的东西规矩人是不大会认得的,但顾璟华这种秦楼楚馆的常客自然晓得,就是没有想过有一天会有人叫他用在自己身上。

    那是一根玉势,一根……绝对算不上小巧的玉势。

    秦流烟这个变态!

    死变态!

    顾璟华几乎咬碎了一口牙,面具下的脸色变得铁青。阿翠似乎感觉到了气氛不对,只得怯怯的问了一句:“要奴婢帮公子带上吗?”

    顾璟华硬是压下了冲出去把秦流烟一剑杀掉的冲动,强行镇定着一字一句地道:“不必了,你出去吧。”

    阿翠只觉得他嘴上故作镇定,面上却是杀气腾腾,也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得退出门外,还道了声:“公子小心弄伤,床头有……”

    “知道了!”顾璟华恶狠狠地回道,吓得阿翠在外边一个哆嗦。

    他用两根手指捏住那根玩意儿,像拿着甚么脏东西似的,用力往地上一摔,便砸了个粉碎,接着恨恨地骂了两句,便三下两下穿上那一套准备好的白衣,对着镜子挽了一个极为简单的发髻,又骂了两句秦流烟,便转身出了厢房,只见阿翠战战兢兢地垂首等在屋外,显然是被方才里头的动静吓坏了。

    顾璟华哭笑不得,恨铁不成钢,瞧自己的耐性,能装什么?蛛丝面再好用也只是白搭。

    只得软磨硬逼阿翠发了个不乱声张的誓,悻悻然跟在她后边往秦城最中央的府邸去了。

    “我们这是去见秦……城主么?”顾璟华故作轻松地问道。

    “先带公子去公子的偏院。”阿翠走在前边,轻声解释着,“若是城主传唤公子了,公子自然能见到城主了。”

    顾璟华在心里啐了一口,面上不动声色,只是柔声问道:“要等多久才能被传唤?”

    “总能轮到的。”阿翠腼腆地笑了笑,语气有些安抚。

    顾璟华再次在心里啐了一口,什么也不想多问了。

    阿翠却突然停了下来,转身问道:“公子可随身带着城主的赐名玉佩?”

    “甚么?”

    “入秦城侍城主,必改其名,舍其旧事。”阿翠看着茫然不明所以的顾璟华,只觉得有点奇怪,“公子的名字理当是城主所赐,必有赐名玉佩,否则无以渡琉界河。”

    琉界河!

    顾璟华暗暗一惊,商祈先前警告过自己琉界河万万不可妄渡,奇门遁甲自己一窍不通,必死无葬身之地,想不到即便是秦城内部中人也不能随意渡过。

    顾璟华脸色略白,所幸被一套蛛丝面覆盖住了,他装作恍然大悟:“确凿有这么一回儿事儿,只是那玉佩生的普通,我便不曾在意。”说罢顺手解下腰间从不离身的玉佩交给了阿翠,心里默念,只愿那玩意儿可以助他蒙混过关。

    阿翠接过玉佩一看,脸色变得有些糟糕,她的脚步走得快了些,似乎是急于想要确认些甚么。顾璟华皱着眉跟在她身后,唯恐给人拆穿了。

    两人行到一处小河边,阿翠挥手唤了距离最近的那艘船,艄公摘了斗笠跳上岸,顾璟华瞥了他一眼,只觉得那艄公目光如炬,一看便不是泛泛之辈,不觉心下警惕。依稀记得商祈说过秦城之内就算是乞丐也不得小觑,果然所言不虚。

    阿翠将顾璟华的玉佩递给了那艄公,那艄公神色间有些鄙夷,更加连个正眼也不舍得给顾璟华。

    然而他接过那枚玉佩仔细打量了一番后脸色就变了。

    他绕过阿翠,走到顾璟华面前,单膝着地,拱手道:“属下明符,见过重华公子。”

    重华?

    顾璟华更是一头雾水,随手递出了自己贴身而带的玉佩,怎生就变成甚么重华公子了?

    明符见他不明,也不觉得奇怪,只是朗声说道:“城主五年前有命,见重华公子,如见城主亲临,无奈明符与公子无缘,五年来无幸亲眼得见公子,先前有所失礼,望公子恕罪。”

    五年前……自己十六岁的时候。

    顾璟华隐约觉得自己所追溯的真相开始浮出水面,虽然不清楚他们在打什么哑谜,但是也只得将错就错:“我可以去见秦流烟么?”

    “属下自然会带公子面见城主。”明符也不介意他直呼秦城主的大名,只是有问必答,“公子且随在下上船,在下可将公子渡往城主府邸。”

    顾璟华也不多问,点了点头便上了船,明符道了声“得罪”,便将一段黑绸系在顾璟华面上,显然是不愿透露琉界河的布局。

    顾璟华轻叹一声,便也认了命,闭上眼,抱臂靠在船里,任其颠簸,自知没有窥得路径的办法,也只得静心使其摆布。

    天色本就不早了,船上又颠簸了好些时间,等明符替顾璟华解了覆目的绸带,已然华灯初上了。

    他随着明符跳下船,入目便是城主的府邸。出乎意料,与极尽华美精致绝伦的千花楼不同,这府邸大是大了些,却并不奢靡,相对则更是古朴了些许。

    明符令人进去通报了声,很快便有人引着顾璟华绕过那大院落,进了一座小楼。

    小阁楼十分精致,四围皆是青绿之竹,偶尔有几株腊梅穿插于其间,色泽清雅,质地柔韧,味浓而醇。

    侍婢告诉顾璟华城主在小楼第二楼之后便没有再为他引路,反让他多了几分自然和惬意。

    玩赏了一会儿腊梅,顾璟华叹了口气,终是进了那小楼,莫名的,心跳擂鼓一般,越发的快了。

    他强行镇定了心神,上了二楼循声找到那间屋子,犹豫了一会儿才用指节轻轻扣了扣合拢的门,正心道若是没有回应他便掉头就走,那门就莫名地在眼前缓缓地打开了。

    室内的画面与顾璟华所想竟没有多大差异,青烟袅袅自香炉升起,华灯初上,浅黄色柔光在室内氤氲着,形成一道金色的纱,披撒在男人的身上。

    男人没有坐在正中间的书案上,而是侧坐于右侧红木椅,手中拿着一卷书册,侧着脸细看着,精致的面容上镀了一层淡淡的金色,竟然温和地有如画卷一般。

    他察觉到了门口传来的声响,掩起书,转过头来,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

    秦城(三)

    顾璟华给他瞧得面上发热,幸而有一张蛛丝面给他掩着了。

    他心里多多少少有些着急,揣度着自己有没有给认出来,闭着嘴一言不敢发,只怕那人听出了自己的声音。

    “模样挺标致的,就是怎生不知礼数?”秦流烟的视线始终不离开他的脸,叫他好忍才不曾别开脸去,只是垂下了头。

    “过来。”男人对他伸出了手,眉眼间一抹笑意似有还无,声音低沉温柔,不容拒绝。

    顾璟华心窝里一阵疼,不知怎的就走过去了,心里暗恨:他果真不该见到他的,此番可好,该如何收场?

    秦流烟一般拉过他,竟然整个地将人搂了过来坐在了自己的膝盖上,轻佻地在那人的耳边吹了口气:“看不出是个又哑又重的美人儿。”

    “……”

    “脸皮子还挺厚,红也不红一下。”

    “……”

    “今晚儿你就留宿在这儿,我的床大的很,嗯?”

    “……”

    顾璟华惨白着脸坐在男人的腿上,如坐针毡,恨不得立刻跳下来和他坦白——再怎么装也不能陪这个混蛋做什么……禽兽不如的事情。

    这个变态随便看到个人就这副样子么,简直……简直欲求不满!

    想着想着脸色越发的差了,身上忍不住挣扎了几下,便觉得男人搂得更紧了,还隐隐约约低低地叹了口气。

    “难受吗?”他忽然站起身,打横将怀中人抱了起来,竟径直往床铺走去。顾璟华倒抽一口凉气,正想挣脱开他,却听到男人又轻叹了一声,说道:“你乖乖歇着,我去打水给你洗脸。”

    “今儿在我这休息吧——隔壁有间偏室,我已然叫人给你收拾出来了。这些天累着你了。”

    “璟华。”

    顾璟华深吸了一口气——原来不仅是给认出来了,竟是从一开始便没有瞒过他,想来那几日自个儿等在秦城之外他便已然知道了,只是又为何故弄玄虚?

    正不得其解,秦流烟便已经打着水走了进来,坐在床边,用毛巾轻轻擦拭着他的脸,低声道:“其实你大可不必带这种赝品进秦城——只消带着你的脸与人说一句你是顾璟华,我便叫人用八抬大轿送你进来。”

    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地从打湿的脸上缓缓地揭起一张薄如蝉翼的面具,露出了本来的面容。“只是我虽然知道你要进秦城,却不知……你想见我。”

    顾璟华心底莫名抽了一下,却不知道是为了什么,他半张了嘴,似乎是想说什么却没说出来。

    秦流烟浅淡地笑了笑,似是毫不在意,他从怀中取出一枚玉佩,正是顾璟华给了阿翠的那一枚,五彩晶莹,碧霞流光,正面刻了两个小字“重华”。他俯下身,将玉佩重新结在了顾璟华腰间的穗子上,手指触碰到那殷红的穗子时僵了一僵,却没有停止动作。“这玉……别再离身了。”

    “秦流烟……”顾璟华张了口,想把准备的话都说出来,那男人竟忽然间吻了上来,堵住了他的嘴。

    那两片薄唇冰凉不带任何□□地贴着自己的唇,轻柔地摩挲着,却没有深入,像不敢似的。

    “璟华……”男人如同梦中呓语一般轻轻地叫着他的名字,声音低沉而又无奈,仿佛是认了命一般,“你能——”

    你能陪我多久?

    半截话消失在了唇边,秦流烟伸手揉了揉眉心,忽然有些邪气的笑道:“我上次说的什么,你还记得吗?”

    “再让我捉住你,我就在寝殿里要你,嗯?”

    顾璟华一愣,显然没想到男人的态度变得这般快,下意识一把推开不怀好意地凑过来的人。那人却也没有来强的,只是悠悠地叹了口气,调头叫人送上酒菜。

    他低笑着取出一对玉盏,斟满了酒浆,缓缓举起一只递给了顾璟华,朗声道:“能为顾公子接风洗尘,是我的荣幸。”说罢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右手执起玉箸替顾璟华布菜。

    顾璟华接过酒杯,深深地看了秦流烟一眼,发现他的目中尽是刻意作出的疏离。顿时心乱如麻,茫然无措地举起酒杯一饮而尽,也顾不上吃菜,只是在一旁自斟自饮。

    “璟华也欢喜见到城主。”本想客套一番,竟然脱口而出这么一句话来。说完他便后悔了,自己的嘴怎生这么蠢,什么话都想不想就说的出来。

    “当真如此吗?”秦流烟笑了,他的声音中洋溢了一些带着酒意的喜悦:

    “璟华啊……”

    “我欢喜你。”

    如五雷轰顶。

    顾璟华想问秦流烟太多的问题,为何辱他,为何救他,为何吻他,却被他四个字堵的再也说不出话来。

    秦流烟的态度变了又变,正如同他的名,似乎不时便要云消雾散,让人不知道他在想什么。然而始终没有变过的事实,也是顾璟华不愿意想的,便是秦流烟,至始至终,都在对他好。

    没理由地,莫名地,舍了命地对他好。叫他不忍心拒绝他。

    而今他只用了四个字道明了他的理由:“我欢喜你。”

    我欢喜你。

    浅色的薄唇轻轻张合,低沉地声音如同流水一般萦绕在顾璟华的耳边,挥之不去。

    顾璟华闭上眼,只觉得自己忽然什么也不想问了,什么也不想知道了——他低估了这四个字给他的影响,让他感觉整个人都像是暖阳下的白雪,即便是化去了,也毫无怨言。

    想想委实也是,自己在世上游荡了二十一年,期间苦苦追寻的也不过是这一份感动,那种感觉段非烟没能给他,秦流烟的四个字,却轻而易举的叫他沉沦。

    为什么呢?

    何必追寻为什么?我顾璟华本就是洒脱之人。

    你欢喜我。我亦然。

    “我……”顾璟华张了张口,发出了一个单音,脑子忽然清醒了。方才汹涌而来的感情着实是叫他自己吓了一跳,即将出口的三个字终是散在了唇边。

    秦流烟似乎是丝毫不在意,他又斟了杯酒,微微举了举酒杯,道了声“请”,便送到嘴边一饮而尽。他叫人备的本是极烈的烈酒,一口下去腹内便是一阵火辣辣的烫,然而他只是皱了皱眉,脸色丝毫不变,又给自己斟了一杯酒送到唇边饮尽了。

    顾璟华没说什么,只是看了他一眼,夺过他手中的酒壶,学着他一般自斟自饮起来,不知道为什么,只觉得恨不得一醉方休。

    两个人你一杯我一杯地喝了起来,一壶喝完了还嫌不够,秦流烟跌跌撞撞地从不知何处端出了个酒坛子,揭开了封泥扬着脖子喝了起来,透明的酒浆顺着他白皙的脖颈留下,渗入了紫色的华袍。

    顾璟华由有几分清醒,只觉得眼前的男人已经醉得透顶不得再喝了,他站起身冲过去想要制止他,却被他抓住了手腕扯到身前。

    一口炽热的酒浆自唇舌交加的时候渡到了自己的口中,秦流烟一条腿不知何时已然抵在了顾璟华两腿中间,将整个人带倒在了地上,他的手臂铁钳一般地牢固,枷锁着顾璟华,叫他喘不过气来。

    “璟华……璟华啊……”烂醉如泥的男人从背后紧紧的抱住他,将他压倒在地上,“我欢喜你……”

    “我知道你想知道什么……但是告诉你有用吗?你会忘了我第二次,你会再恨我,离开我,拿剑指着我,即便我再对你好,疼你……欢喜你。”男人的声音变得有些嘶哑,他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原本清润温和的声音此刻竟然是说不出的别扭难听,“世间最无情之人不过是我的顾璟华……但璟华,是你先喜欢上我的,不是吗?”

    顾璟华痴痴地听着他的话,只觉得自己傻了,他一句也听不懂,心中却是一阵阵难以言喻的绞痛。

    每个人都希望自己的感情能得到同等的回报,可是秦流烟的声音,那种粗嘎的一反常态的,悲伤入骨的声音,却让他觉得自己罪无可恕。

    或许……自己忘了谁,也不该忘了秦流烟。

    可是自己忘了,忘得一干二净,没有留下半点痕迹。

    男人不仅酒量糟糕,似乎酒品也差的可以,顾璟华上身的白色底衣不知何时被撕得粉碎,因醉酒而发热的手指粗暴地抚摸遍了他的全身,炽热的吻随着他的脊梁骨一路滑了下来,轻轻的啃噬叫他忍不住发出压抑的闷哼。

    秦流烟的动作乱而毫无章法,此番要推开他简直轻而易举,然而顾璟华却没有,不是不能,而是不愿,他只是迷迷糊糊地觉得世上再没有比秦流烟待自己更好的,亦没有更让自己动情的,自己……说不定本该就是属于他的。

    他埋在自己耳边,仍旧低压着嗓音与自己絮絮说话:“璟华……你此番来秦城,我当真没到你会来见我……”

    “但是现在——”

    “我真欢喜。”

    顾璟华只觉得背上忽然一重,男人竟是突然便醉倒了,先前酥麻的感觉瞬间退去了,只留下负着重担一般的闷痛。

    秦城(四)

    顾璟华叹了口气,这当儿才是清醒了过来。

    他站起身,将烂醉如泥已然昏死在地上的男人抱了起来,安置在了那床铺上,心道这秦流烟武功了得,怎的如此不胜酒力,几杯下去便成了这副模样。

    出乎他的意料,秦流烟的身体比他想象的要轻得多,当他把因醉酒而有些温热的身躯放在床上的时候,竟觉得怀里有些空落落的。

    顾璟华狠狠地敲了敲自己的脑门,都怪那秦流烟,近日连自己的脑子也不大正常,尽想些有的没的。他深吸了一口气,去吹灭了蜡烛,便想要到隔壁的厢房去歇息,却无意间顺着月光看到了秦流烟的脸——完美如白璧,却似乎不时就要碎去一般,如同流烟易散。

    顾璟华的心仿佛被揪了一下,他鬼使神差地倒退了回去替男人拉上了锦被,然后逃也似的跑了出去,到了秦流烟事先给他准备的厢房里,倒头便栽倒在了床上。他的心里一抽一抽的,明明觉得自己累得厉害,却心乱如麻以至于没有丝毫睡意,只觉得秦流烟的话如同最发人深省的钟音,在他耳边永无止境地迂回萦绕。

    “璟华,是你先喜欢上我的,不是吗?”

    疼痛欲死,此番不仅仅是头,心里亦然。顾璟华只觉得心脏一阵猛抽,感觉像被钳住了一般,每跳一跳都能揪去他半条命,无奈之下只得以被蒙头,强迫自己不做他想,半晌时分才渐渐睡去。

    然而这一觉睡得极其不安稳,顾璟华莫名其妙地醒过来的时候朗月尚在中天,推开窗便洒进来一室清辉,氤氲着说不清道不明的色彩,他叹了口气,瞧自己给那人折腾的,一夜也不得安稳。思及自己找秦流烟的初衷无非是为了还他那枚剑穗子,顾璟华整顿了衣裳站了起来,默默告诉自己,把东西还他,从此一刀两断。

    秦流烟对他的感情是莫名其妙的,而他对秦流烟的感情,却是错上加错,如何能妄想……修成善果呢?

    可是他的一句“我欢喜你”却让他疑惑不定了起来,他开始不舍,不愿意舍,开始向往,开始想要去拥抱那个本该与他从此老死不相往来的男人。他让他懵懂地陷入了情爱的深渊——比对段非烟的要更为深沉,深沉到想要火热地拥抱在一起,直到地老天荒。

    顾璟华思虑再三,终是一把将玉佩从剑穗子上扯了下来收进怀里,心道:我顾璟华堂堂七尺男儿,当断不断,该舍不舍,却又如何得了?

    还回了剑穗,查清了真相,他便立刻离开秦城,与那些许姓秦的,姓季的,姓陆的再没有一点关系。

    话虽如此,他的脚步却越发的拖泥带水起来,手里的剑穗子攥得极紧,小心翼翼不弄出声响地推开隔壁房门,缓步走到秦流烟的床前。

    他借着月光看向卧铺,只见男人依旧是刚才那个姿势,竟似乎是一动也没有动过,银白色的月光镀在他的脸面上,使他的五官更显得精致得令人窒息。

    顾璟华隐隐看到他额头上渗出的汗滴,忍不住伸手替他撵去了,却惊异地发现,秦流烟的身体是冰冷的,即便出着涔涔的汗也依旧冷得不像个活物。

    他吓了一跳,将剑穗子放在床头,却不忍心走了,心道秦流烟不知生了什么病,他待自己不薄,不该放着不管,于是出去打了一盆热水,犹豫了一下,解开了秦流烟的贴身里衣替他擦拭身体,越擦越觉得奇怪——秦流烟整个人竟然都是冰冷的!

    越发的担心,替人擦拭身体的手竟然开始颤抖起来,顾璟华俯下身,犹豫着将耳覆上秦流烟□□的胸膛,却感到那冰凉的地方微弱的上下起伏着,然而隐隐传来的心跳声却轻的可以叫人忽视。

    顾璟华讶异地伸手搭上他的脉,只觉得他的脉息十分虚浮,想要深究,只恨自己不懂,只晓得这定然不会是什么好事。

    他抬头看男人的脸,只见他的面容平寂如同熟睡的婴孩,长长的睫毛垂下来给他更添了几分静谧,泛白的嘴唇微微张开,让顾璟华一阵心乱。

    神不知鬼不觉的,他放下了手中的水盆,跪坐在床上,倾身附上前去,轻轻地吻上了秦流烟的唇。

    他的嘴唇比他的身体还要冰凉,竟叫顾璟华打了一个寒噤,只是莫名地越发不愿意离开,他紧紧的贴着秦流烟的身,似乎是想让他暖一点,再暖一点。

    男人的体温竟然当真一点点恢复起来,顾璟华刚下退开,忽然腰间一紧,一只手紧紧地扣住了腰际。

    温热的呼吸喷在脖颈上,整个人被禁锢在男人的身上。

    “璟华,不够。”

    “你!”顾璟华大惊,用力想要挣脱开他,却被身下的人搂得更紧,他揽着自己的腰,翻了个身,两人的上下位置就掉了个个儿。“你酒还没醒吗!”

    ……

    “混蛋……你做什么!”他连嘶吼的声音都有些沙哑,隐隐带着了几声轻轻的呜咽。

    “很清楚不是吗——好好教你知道,夜袭成年男子的后果。”低沉的嗓音喷在他的颈窝处,惹得他的脖颈一片绯红。

    “……谁要夜袭你……别让我把你当成禽兽!”

    “嘁——”男子的声音沙哑而又诱惑,“你一直是这么觉得的,不是吗?”

    “我怎么会在意呢?”

    “可恶……唔……”

    “犯不着吼得那么响,我的心肝儿。”

    “夜晚,还很长呢。”

    ……

    “璟华,睁开眼看着我。”

    顾璟华的睫毛颤了颤,却依旧没有睁眼的打算,嘴唇咬得更紧了。

    ……

    “璟华……”他眼看着少年眼角的红痕,以及泫然欲泣的样子,无奈道:“被我欺负哭了?”

    顾璟华咬着嘴唇扭开头,不想再理他。

    “璟华,你再不看我,我就当是你允许我继续做下去了。”

    顾璟华再也忍不住了,扭过头大喊了一声:“滚开!”

    “你不喜欢吗?”秦流烟扭过头,轻轻地吻了吻少年带着汗滴的鼻尖。

    “你……不要碰我……”他垂下了眼眸,推开了半搂着自己的男人。

    “璟华啊,我不逼你。”

    秦流烟退了开去,站起来走到床头,从柜子里取出两件物事,一个是一瓶花油,另一个,是一柄匕首。

    秦流烟将匕首拿起来,笑道:“这玩意儿削金断玉也没有问题,锋利的很,是以前你用来防身的。”

    顾璟华仍然恼怒,不曾留意他说的话。

    秦流烟静静地看着那如水的利刃,把它塞在顾璟华的手里,然后又握住顾璟华的手,让匕首抵在自己的胸前。

    “你……你做什么!”顾璟华有些心慌,想缩回手却被抓的紧紧的。

    “你若执意要拒绝我,我也不便勉强你。我的心便在这里,你若不想要,便刺穿了它吧。”秦流烟笑的无比轻松,像在讨论家常便饭一般。

    他凑近了顾璟华,吻了吻他的嘴唇,匕首便划破了皮肤,血腥味儿涌入顾璟华的鼻。

    “璟华,我想抱你,但不想伤你,我便一直忍着,想此番放了你走,便再也不为难你。”秦流烟叹了口气,依旧是轻轻地笑着,“可是你吻了我。”

    顾璟华浑身一颤,他想起来了,自己先前鬼使神差地吻了男人的嘴唇。

    “璟华,我爱你,所以我想抱你。”男人的声音温柔如同春水叫人不忍拒绝,低低的在顾璟华耳边不断萦绕,“若你也欢喜我,应当允我,若你不……”

    “便拿我的命去罢。”

    匕首又刺入些许,秦流烟深深地吻着他,双臂环绕着他,让他全身都颤栗起来。

    身体代替他做出了抉择,再一次鬼使神差地,他将匕首抛在地上,紧紧地回抱了身上的男人。

    ——沉沦吧。

    秦城(五)

    顾璟华醒过来的时候感觉自己一身骨头怕是都要散架了。

    昨夜那场疯狂的□□持续了多久怕是没人在意,现下已是日上三竿,他仍然觉得疲惫欲死,瞧了瞧锦被下裹着的红紫斑斓的身体,忍不住恶狠狠地紧了紧眉头。以手肘支撑着身体,他勉力坐了起来,却发现昨夜像是疯了一般的男人同自己一样不着片缕地躺在床上,英挺的眉微微蹙着,似是也不曾好眠。

    忍不住探头过去,心里却是一冷。

    秦流烟同自己昨儿瞧他时一般,没有呼吸,仿佛死去多时似的。

    顾璟华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他伸手轻轻摸了摸秦流烟的额头,竟然如同寒冰一般透凉彻骨,他忍不住打了一个寒噤,想缩回手,却被扣住了手腕。

    “璟华,”身边的男人握着他的手坐了起来,见他面色不善,问道,“可是哪里不适?”

    “无妨。”顾璟华不假思索的说了声,却是满腹狐疑。秦流烟的手刚扣上他手腕时尙冰冷入骨,此番他刚醒竟然是瞬间暖了起来,着实觉得有违常理。

    “那处……”秦流烟垂下头,柔软光滑的发丝落在顾璟华脸上,温凉的唇不带丝毫□□味儿地触了触顾璟华的嘴唇,“可还难受?”

    顾璟华方明白他刚才的问话是什么意思,瞬间红了脸,适才被他一唬尚未注意,此番一提及,才觉得身后肿胀难受,却羞于提及,只得遮遮掩掩道:“有劳城主挂心了。”

    秦流烟被他惹得好笑,一把掀开了盖在两人身上的锦被,趁身旁人愣神之际捉住他的脚踝。

    “你……你做什么?”顾璟华大惊,深怕他又做出什么猪狗不如的事情,现下全身无处不酸痛难受,要是再折腾一番,自己这条命,怕是要呜呼哀哉了。

    男人跪坐在床尾轻轻一笑,忽然手指抵着他足底涌泉穴,微微运力。

    “秦流烟!”顾璟华只觉得脚底搔痒难耐,忍不住一脚踢出去却被抓得更紧,“你干什么?”

    “璟华,你刚才叫我什么?”秦流烟挑了挑眉,微微一笑,“你我已有夫妻之实,就算只一日也当得百日之恩,如今你仍唤我城主,实在是生分得紧,你说当不当罚?”说罢指尖的劲道又加了三分,轻轻在白皙的脚掌上移了移手指,更是力道加倍的顶在了足心。

    “啊——”忍不住一阵轻叫,顾璟华的身子一下子蜷成了一团,连脚趾也缩了起来,心里问候了秦流烟十八代祖宗,嘴上却不愿讨饶,只是一个劲儿地把头埋在枕头了,奋力想要踢开身后的变态。

    秦流烟轻叹了一声,一手钳住了他的脚踝,俯下身探上前去用另一只手轻轻擦拭去了他眼角的泪。忽然轻了手上的力道,温声道:“璟华啊,你既以允我抱你,必然是对我有情,我知你面皮子薄,容易羞赧,也没盼你多做些什么。”

    “璟华,我知你极深,倘若你不愿,倘若你不曾对我情深,即便丧命也绝不会让我多碰你一下。正因如此,前翻几次我一忍再忍,待你小心翼翼,你要走,我便放你,你要我走,我便回秦城当我的城主,不再寻你麻烦,你易容进秦城,我便装作不知。只是如今,事已至此,你已明白我们心意相通,又何必与我故作生疏,与你自己为难?”

    顾璟华听得愣神,只觉得心底一阵阵的情愫激荡开来,不知为何竟然叫他忘却了一身的酸痛,觉得心神俱爽。

    他自幼虽是锦衣玉食,却不曾有人这般花心思待他,父亲视他如绊脚石,更是莫名地费尽心机想要他的性命,母亲为父亲神魂颠倒,只是偶尔会溺爱他一番,却何曾想过他心中作何想,要何物?自己不知为何记忆错乱,将秦流烟忘了个一干二净,对他拔剑相向,伤他至深,他却始终待自己如同珍宝,他武功何等高绝,却为救自己在地穴中中毒在先,重伤在后。

    秦流烟对他的情意他知道,秦流烟这番与自己说了这许多无非是想让他直呼其名,以明心意,他心里头是愿意的,只是不知如何启齿,又恨自己不成器,更是羞赧的不知该做甚么。

    秦流烟瞧了他半晌,见他垂眸咬唇,心知不可强求,又暗自自嘲,他秦流烟一贯要什么有什么,只是一旦到了顾璟华身上,却是付出多少也未得偿还。

    他松开了他的脚掌,手指有些留恋的触了触仿佛玉石雕刻而成的脚趾,披上单薄的外衫便想转身离去,却忽然听到身后人喊了一声:

    “流烟,别走!”

    脚步一顿,他转过头,眸中透着不可思议。

    顾璟华恨不得找个洞钻进去,适才他还在与自己过不去,见眼前人竟然起身欲走,尚未反应过来便将心里头的话喊了出来,反应过来之时,想住嘴已是晚了。

    有些后悔的瞧着眼前人,只见他笑意盈目,不曾有自己想象的揶揄之色才放下了心,却忽然听得他轻声一笑:“璟华啊璟华,我秦流烟当真是败给你了。”

    “……”顾璟华莫名的感到挫败,他忽然想起了那日秦流烟对他说的话。

    他说:“璟华,你从来不知要还我什么。”

    方明白他当时的心思,自己的确从来没想过可以真正的给他什么,自己满脑子的都是欠命还命,欠情还情,从此一笔勾销。

    以至于如今,哪怕是毫不坦率地表明心迹——仅仅一声“流烟”便能叫他满足了吗?

    顾璟华深吸了一口气,暗中骂自己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窝囊废,事到如今还有甚么好羞赧内敛的?他仰头看着秦流烟的眼睛,才惊觉与自己不同,秦流烟看自己的时候,那双几乎是剔透的眼睛总是没有丝毫躲让的看着自己的脸。耳根微红,他顺着那说令人不出滋味的视线看了回去,似乎是犹豫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道:

    “秦流烟……”

    “我也……欢喜你。”

    那双漆黑剔透的眸终于失了往日的波澜不惊,这竟然顾璟华感到了莫名的自豪,他站起身,忽然学着秦流烟往常对他做的那样,抓住了他的手腕把人抱在了自己的怀里。

    “秦流烟……流烟……”

    “我的心至今还在告诉我我是应该恨你的,就算真相尚未查明,在那之前我也是应该恨你的。可是我竟然这般快……就作为仇恨你的人……喜欢你。我时常恨你,你让我觉得我顾璟华真窝囊地不像一个男人。但是即便现在我也能感受到……我以前一定是非常的欢喜你。”

    “秦流烟,许我把以前的事查清可好?无论事实如何……不过是我给过去的一个交代。”

    “而今的顾璟华……会一直欢喜你。”

    怀中的身体非常僵硬,动了动,却没有挣开。

    顾璟华轻轻地搂着他,像是不敢,又像是担心把人弄伤,他轻轻嗅着鼻端泼墨一般的发丝上传来的莲花味儿,竟是有些入迷。

    良久,直到怀里本来温凉的身躯暖和了起来,他才像刚刚发现自己做了什么一般飞快的松了手,有些颓废的坐在床边。

    秦流烟静静的站在他的面前,不知面上是什么样的表情,只知道他仍旧看着自己,让自己窘迫的不愿抬头。

    忽然一阵清风扑面,面前人轻轻一甩衣袖,转身出了屋子,连头也不曾回一下,步履里似是带了几分无奈与恼怒。顾璟华顿时觉得心慌了起来,坐在床边显得手足无措。

    说错了什么吗?生气了吗?

    他为什么头也不回一下?为什么他的身体这么冷?

    顾璟华忽然倒抽了一口凉气,几次三番他看睡着了的秦流烟,都觉得他的身体冷得不像个活物,再加上他走时素洁却显得缥缈的身影,竟让人无时无刻不忧心,他一去,可是否会再回来?

    额头上不觉冷汗涔涔,顾璟华有些无力的靠着床,只觉得方才忽视了的,昨夜造成的酸软无力又如同潮水一般涌了上来,狠狠地咬了咬嘴唇,恨自己方才不该说了这么多废话,轻举妄动,让好不容易停下步子的人头也不回地甩袖走了,更可气的是自己还当真不知道说错了什么。

    似乎并不是很长的时间却因为度日如年而显得分外的长,顾璟华只觉得自己全身上下都叫嚣着不适,然而只有心里知道,这别扭却无力的感觉只因为那男人一言不发的离开,挫败感愈来愈强,久而久之变成了强烈的自我厌恶,他垂下了头,沮丧地似是连耳朵也要耷拉下了。

    就在那时,一个冰冷的东西挑起了他的下巴,顾璟华一惊,猛地抬头,只见那秦城主不知何时已衣冠楚楚的站在那里,眸中三分戏谑三分无奈,抵着自己下颌的正是他佩剑的剑柄。

    “顾公子,我来服侍你更衣洗漱。”他挑眉轻笑,方才尴尬的气氛顿时云消雾散了,“请速速整顿衣冠,马车已然候在外边了。”

    “……去哪儿?”一肚子的问题此刻都忘得一干二净,只是下意识地问道。

    “去苗疆。”

    苗疆(一)

    车架不知行了多久,终是到了苗疆。

    三月天气已然开始回暖,然而这苗疆属于极南之地,竟然已享春华。

    顾璟华二人换了单薄些许的衣裳,往市集方向赶去,起初秦流烟备了马车,然顾璟华嫌误了行程,执意要换做骑马,无奈之下,他也只能苦笑了声应允了,两人都是不泥于小节之辈,一路上没带什么金银盘缠,秦流烟途中便将自己的大氅当了,却也得了不少银两。

    那人雪衣墨发,乘在那匹矫健的白马上,单手解下披在身上的大氅便遥遥而去,回来的时候丢给了顾璟华一个沉甸甸的锦囊。

    “败家。”顾璟华倪了他一眼,嘴上刻薄着,心中却赞叹他风姿绰约,“给我作甚?若我要,我自己去当。”说罢扯了扯身上的大氅。

    “你身上那还不是我的。”秦流烟挑了挑眉,微微一笑,纵马而行,“况且——你主内。”

    顾璟华嘴里哼了两声,也一夹马腹跟了上去,赶到他身边,斜着眼瞧了他片刻,又无言地前行,过了半晌,才似终于忍不住一般问道:“你当真不冷?”

    领先半个马身的男人掉过头,嘴角微扬,似笑非笑,忽然轻轻地摸了摸顾璟华地脸颊:“你说我冷不冷?”

    顾璟华一愣,立马推开了他,却觉得脸上给他摸过的地方一阵发烫。别过头,吆喝了两声,抢在前面驾了马往前去了。

    秦流烟忍不住笑出了声,便跟在其后。两人一前一后地往前赶,倒也没觉得赶路时间的辛苦漫长。

    顾璟华没有问为何要到苗疆,秦流烟也不曾解释。似乎是刻意回避这个话题一般,就这么随性的上路了,一句没有多言。

    连日赶路的疲劳让顾璟华恨不得即刻到客栈安宿,也无心流连街上光景。倒是秦流烟,家财万贯的城主像是没见过世面的小孩一般饶有兴味地在街道上游逛着,目光难以察觉的留意着来往的行人。

    顾璟华瞧着无趣,却心知秦流烟自有他的道理,便也不去碍他,只是牵着马紧跟在他身后。

    前边的人似乎是有所察觉,捏了捏他藏在袖子里的手,顾璟华皱眉推开了他,却跟上两步与他齐肩。

    “到了。”秦流烟低声说了句,两人停了脚步,拐进一个小巷。

    第4节

    恋耽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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