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婉儿眼中,武则天永远都是一副智珠在握、信心十足,性格之强硬令得世间一切人望之却步的模样,却从不曾见她有过如此憔悴、如此黯然。

    上官婉儿惶然,急声道:“大家……。”

    武则天轻轻摇了摇头,低声道:“婉儿,你说韦方质、岑长倩他们,是不是真的有谋反之举?”

    这话婉儿如何能够回答,她也根本不能表态,只好低声道:“婉儿愚钝……”

    “呵呵…”

    武则天笑了几声,笑声中竟然难得地带上了几分慈祥:“你这孩子,你不是愚钝,你是太聪明,所以你根本不想掺和这事。可呢…这世上的聪明人太少,蠢人却太多!

    或者说,是他们的贪欲太多,他们想得到更多,就难免会做蠢事。韦方质是这样,岑长倩是这样、武三思……,也是这样!虽然目的不同,其实他们又有什么两样?”

    婉儿把头一低,心中有些发慌。

    皇帝愿意与你推心置腹,这固然是一份荣宠,可是帝王的秘密知道太多,终究不是一件好事。皇帝的软弱只是一时,她需要在所有人面前保持神秘、保持强势,那时知道她真面目的人就要成为她的眼中钉了。

    但是,武则天并没有住口的意思,大概她的心里埋藏了太多太多的秘密,心情太抑了太久太久,她也需要有一个倾诉的对象。

    武则天没有等来婉儿的回答,便自顾说道:“也许……,他们并没有谋反之举。但是跟我武家不是一条心,这却是肯定的。否则,承嗣何必攻讦他们?

    朕还在,他们不能怎么样,如果朕不在了,那时候,他们会怎么样?没有谋反之举,却有谋反之心或者这谋反之心,现在还没有滋生,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可这谋反的根芽却早已深埋在他的心底,他们只是在等,等着朕衰老、等着朕归天!”

    上官婉儿听到这里,心中不由一惊:“难道大家已经决定传位于武氏族人了?”

    武则天把她的神情看在眼中,不由晒然一笑道:“不!朕还没有决定呢,朕之所以没有决定实在是因为我武氏一族的后辈之中,挑不出一个可以叫朕放心、叫朕满意的人呐!”

    她喟然叹息了一声,又道:“可是朕希望,不管朕怎么决定,都是由朕自己来决定。

    一个忠臣,就应该唯天子之命是从,天子在时,竭尽忠诚尽臣之忠,天子驾崩后,殚精竭虑侍奉天子指定之继主!而不是由他们来左右朕选出一个合乎他们心意的储君!他们借越了!所以,死不足惜!”

    武则天这段话一开始说时语调还比较低沉,说到后来时,却越来越激昂。婉儿的头垂得更低了。

    武则天沉默了片刻,声音又变得低回婉转起来:“韦方质出事了,岑长倩出事了,宗秦客出事了,傅游艺也出事了。有些人对朕这个女人做皇帝,心中是颇不以为然的,若只是背后说说怪话,嘲讽几句那也由他去,朕不怕人说。

    可是,说这话的是宰相那就不能等闲视之了。这样的人,纵然今日不反他也只是畏惧于朕的力量。一旦朕衰老病弱不能视事时,他们会做什么?可想而知!有些人,对朕做皇帝是竭力拥戴的,可是他们拥戴的理由是什么呢?”

    武则天的声音带上了一丝苦涩:“朕以为,他们总该是对朕忠心耿耿了吧?却也不然,他们只是为了自己能爬得更高,做更大的官,捞更多的钱!”

    武则天一掌拍在案上,愤懑地道:“朕一手建立的大周王朝啊!这满朝文武,要么是处心积虑,卧薪尝胆,巴望着朕早点死去,以便恢复李唐江山的所谓忠臣!要么是贪污腐败,卖官鬻爵,现在就在干着毁损朕的江山基业的所谓忠臣!

    朕的大周王朝,好多的忠臣啊!一些现在就在干着给朕掘墓的事,一些耐心地等着以后给朕掘墓。你说,这么多的大忠臣,朕不杀,又待何时?”

    “大家……。”

    婉儿听出了武则天话中悲凉无奈的心声,可她只是轻轻呼了一声,却不知该如何解劝。

    武则天轻轻闭上眼睛,又沉默了片刻,低声说道:“贪钱的,卖官的,如果只是这样那也罢了。现在还有一些朕的大忠臣,为了掌握军权,为了成为太子,居然出卖朕的江山,居然引狼入室!”

    “大家是说?”

    “娄师德治理西域很用心,有他在,朕就不用对西域太操心。丘神绩为了把他这块绊脚石一脚踢开,掌握十数万精锐边军,居然泄密于突厥,引外敌侵我江山!”

    婉儿“呀!”地轻呼一声,反倒是武则天,大概是因为刚刚发泄了一通,神色依旧平静,好象在说一件毫不相干的事。这时,内侍小海忽然出现在殿门口,小心翼翼地道:“大家,狄国老求见!”

    “嗯?”

    武则天缓缓坐回御案之后,吩咐道:“请国老进来。”

    这时,她的脸色奇迹般地又恢复了那种从容、自信、高高在上、雍容高贵的气质。许多人地位越高,面具越多,终其一生都活在假面之下。高高在上的帝王,脸上的面具丝毫也不比他们少。

    “臣狄仁杰,见过陛下!”

    狄仁杰手中捧着一个包袱,脸色凝重。

    宰相们纷纷入狱,狄仁杰看在眼里、急在心头。可他如今也是如骑虎背,进退两难。

    周兴大兴牢狱,每抓一人都滥施酷刑,迫使人犯攀咬更多的官员,或许用不了几天就会把他咬成谋逆的同谋,而皇帝对此态度颇为暧昧,似乎有意纵容。狄仁杰自身尚且很难保全,又如何解救他的同僚?

    无奈之下,狄仁杰只得动用了杨帆送给他的那包有关丘神绩陷害黑齿常之的证据。

    他清楚,眼下武承嗣势大,这些证据很难把武承嗣也牵连其中,甚至丘神绩也很可能找些误信人言、判断错误一类的托辞来为自己开脱,眼下并不走动用这些证据的最好时机,但这已是他眼下唯一能够动用的武器了。

    他已不指望凭此证据能扳倒武承嗣,他现在只希望利用此案把朝野关注的重点转移到这件事上来,从而给眼下如火如荼的政争降降温。

    但他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武三思恰在今日呈上了另一件对丘神绩不利的证据。而且那件事是皇帝无论如何也不能容忍的事情:为了打击政敌,出卖天子的江山!

    武则天平静地看完了那些证据,把它们轻轻放到一边,轻轻闭上了眼睛。

    武则天的表现很走出乎狄仁杰的预料,狄仁杰忍不住道:“陛下……。”

    武则天抬手制止了他,沉声道:“朕知道了,这件事,朕会交给来俊臣查办。朕现在很疲倦,国老先退下吧。”

    狄仁杰一听交予来俊臣查办,便知武则天对这些证据至少已经信了七成,这倒省了他许多口舌。

    他知道丘神绩是武则天一手栽培、提拔起来的心腹,对他宠信有加,武则天每次出行,都是调丘神绩担任重要警戒任务,原还担心要让皇帝采信这些证据会大费唇舌,当下松了口气,忙道:“陛下保重身体!”

    等狄仁杰退下之后,武则天若有所失地一笑,对婉儿道:“朕老啦,这国事没有你帮着,朕都没有精力处理!呵呵,薛怀义造《大云经疏》,说朕是佛,可朕这尊佛,没有千手千眼可以看遍天下事管遍天下人。也没有一双慧眼识尽天下人心。朕的耳目手脚就是这文武百官,文武百官跟朕却不是一条心,你说朕该怎么办呢?”

    婉儿低着头不说话,武则天徐徐站了起来,嘴边噙着一抹冷笑,寒声道:“那,朕就用人血来洗他们的心!看看他们的心到底是黑的还是红的!”那声音,恰如金石,隐带杀伐之意!

    叶安被人从武三思府秘密地带到了皇宫。叶安这些日子在梁王府过得着实不错,除了不能自由。每日吃了睡,睡了吃,伙食标准是按照梁王府二管事的标准供给的,一段时日下来,居然养得白白胖胖。

    好在,他的模样并没有走形,娄师德曾经亲自提审过他三次,看到他的时候还是认了出来

    武则天见娄师德一脸惊异地看着叶安,便道:“娄卿?”

    娄师德惊醒过来,连忙回身道:“陛下,此人却是从臣的中军大营逃脱的那名突厥奸细?”

    武则天道:“娄卿没有认错?”

    娄师德毫不犹豫地道:“臣绝不会认错!”

    武则天缓缓点了点头,展颜一笑道:“好,劳动爱卿了,且回府歇息吧。

    娄师德今天是莫名其妙就被传到宫中的,一路上心中惴惴,还以为自己出了事情。因为最近莫名其妙入狱的官员实在是太多了,他却不曾想到叫他入宫竟是为了叫他辨认一个人犯。

    如令人犯身份确认,皇帝居然立即叫他离场,娄师德虽然有些意外,可是他看了看一直肃手站在旁边,神色平静的来俊臣,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深深一揖,便退出了大殿。

    来俊臣冷眼旁观,已经知道有人要倒霉了,只是他还不确定要倒霉的人究竟是谁。方才看见娄师德上殿,他还以为他马上就要接待的“客人”就是娄师德,所以已经端详了这个胖子许久,琢磨着用什么刑具才能更好地利用他的一身肥肉。

    如今一见娄师德离开,来俊臣立即敛去嗜血的眼神,对他的主人谦恭而渴望地道:“陛下,不知对臣有何差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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