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府家宴就设在后宅的松竹林里,时值初夏,一走进这林中便觉凉爽宜人,倒真是个饮宴休闲的好去处。

    松竹林中有一座小亭,但是因为赴宴的人多,小亭里只能坐上三五个人,所以干脆就移席亭外了。林中地上铺着竹席,席上摆着十多张单人坐榻,每张坐榻前边有一张矮几,大家分餐而食。

    家宴一般只有自家至亲家眷参加,但是主人全家出席,有几个过从甚密的好友也来赴宴,这也算是家宴的范畴。狄仁杰的夫人已过世多年,早年前纳过两个妾,如今也是年近五旬的妇人了,今日都陪同阿郎赴宴。

    此外就是狄家子侄辈儿了,狄仁杰的长子狄光嗣夫妇和孩子、次子狄光远夫妇和孩子,还有一个在京任职的外甥及其家眷。

    杨帆作为外人,能应邀赴宴,足见狄仁杰对他的礼遇,杨帆以为这是因为他在尚善坊救过狄仁杰的缘故,却不知狄仁杰之所以折节下交,对他一个晚辈如此亲近,却是因为他义救黑齿常之幼子的原因。

    令杨帆意外的是,出席宴会的外人居然还不只他一个,还有一个姓沈的客人。

    狄仁杰等杨帆见礼之后,笑道:“来来来,贤侄,老夫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沈沐,也是老夫的一位晚辈,从长安来。沈沐啊,这位小友就是老夫跟你提过的杨帆,你年长些,叫他二郎便是了。”

    “沈兄!”

    “二郎!”

    杨帆和沈沐对视一笑,互相抱了抱拳。

    沈沐又侧身道:“这位是拙荆。”

    杨帆看去,便见一个女子从案几后面盈盈起身,含笑向他点了点头,只瞧一眼,便觉一股妖娆袭上心头。那种味道,迄今为止在他所见过的女子中,只有太平公主于灯下宽衣,赤裎相见时的滋味差可比拟。

    “真是天生尤物!”

    杨帆心里一跳,又瞟了眼她那并非十分精致,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妩媚身姿,抱拳揖了下去:“杨二见过沈家大嫂。”

    狄仁杰哈哈笑道:“好啦好啦,都别客气了,来来来,都坐下!”

    这时舒阿盛走了过来,在狄仁杰耳边低声说了几句,狄仁杰脸上掠过一丝怒容,冷哼道:“那个孽子,不来就算了,不用理他!”

    沈沐含笑道:“狄公,何事烦恼?”

    狄仁杰倒不掩饰,哼道:“还不是老夫那三儿光昭么,这个孽子,一向胡作非为,真是气煞老夫了。前几天从江南道回来,老夫狠狠地教训了他一顿,今天竟然负气说臀伤未愈,不能饮宴,不用理会他,咱们吃酒。”

    后宅里,狄光昭还是穿着那身宽松的月白小衣,在屋里团团乱转,忽然房门开了,侍候他的小厮清缘从外边闪了进来。狄光昭赶紧问道:“怎么样了?”

    清缘气喘吁吁地道:“没事了,小的看见舒管家回复以后,阿郎就吩咐开宴,不会强要三郎君出席了。”

    “哼!我说不去,就不管我了,父亲还真是偏心!”狄光昭愤愤地发了两句牢骚,忽又转怒为喜道:“这样也好,省得被他发现!赶紧给我更衣,这都过了日正了,可莫赶不上时辰才好。”

    清缘赶紧取来衣袍,帮着狄光昭穿戴整齐,狄光昭打开后窗,探头向外瞧瞧,便要迈腿上去。

    “哎哟!”

    狄光昭哼了一声道:“老头子打得我好狠,屁股到现在还疼呢,把案几搬过来!”

    清缘赶紧把案几推到窗下,狄光昭踩着案几登上窗户,小心地翻到窗外,清缘也跟着爬过去,扛起梯子奔到墙下,竖好梯子,狄光昭便顺着梯子爬了上去。等狄光昭爬上去,清缘四下看看,赶紧也手脚并用地向上爬去。

    很快,两人都蹲在墙头,梯子抽上去,顺到了墙外,狄光昭顺着梯子爬下去,叮嘱道:“你回房去,如果有人找我,就替我搪塞着,说我睡了。”

    “三郎君放心!”

    清缘答应一声,看着狄光昭跑远,又把梯子顺了回来。

    ※※※※※※※※※※※※※※※※※※※※※※※※※松竹林中,一片欢歌笑语。

    狄家虽未养着歌乐舞伎,却从左教坊里雇了几个回来,在那儿吹啦弹唱一番,大增了宴会的气氛。

    狄仁杰谈笑风生,沈沐对答巧妙,狄家长子光嗣和次子光远也是性情开朗能说会道的人,所以这酒宴的气氛十分热闹。女眷那边,狄仁杰的两位如夫人和两位儿媳,再加沈沐的女人,也是有说有笑。

    酒过三旬,狄仁杰的两个小孙女儿手牵着手儿走到席前,给爷爷唱了一首歌,正是坊间流行的《舞媚娘曲》,不过曲调虽然一样,这歌词当然不是颂扬武后当登基的内容。狄仁杰听的拍手大笑,紧跟着他的几个小孙儿也一一上场,能唱的唱,能跳的跳,把宴会气氛推上了高潮。

    “爷爷也跳,爷爷也跳!”

    几个小家伙见爷爷高兴,一起拥上来拉他起身。

    “哈哈哈,好好好,阿翁跟你们一块儿跳!”

    狄仁杰爽朗地大笑着起身离席,跟几个小孙子、小孙女一块儿走到了宴席中间。

    乐曲早就换了极欢快的舞曲,轻脆悦耳的鼓声咚咚咚地响着,狄仁杰扭身扬臂、袍袖甩动、旋转腾踏起来,竟是别有一种潇洒飘逸的味道。

    别看他年事已高,动作缓慢,舞姿的动作完全是按照比鼓声慢两拍的节奏起舞的,因为身材较胖,更难展示优雅的身姿,可是他举手投足,偏偏就有一种潇洒的味道。

    狄仁杰是官宦世家子弟,这舞蹈自幼就熟悉的,跳起来优美的很。

    老爹都下场了,儿子还能坐在那儿看着?

    狄光嗣和狄光远也兴冲冲地下了场,陪着狄仁杰一起载歌载舞起来,狄光嗣和狄光远起舞了几下,就招摇着手臂,向杨帆和沈沐席前转了过来。

    杨帆还真没跳过这种贵族子弟在席前纵情歌舞的舞蹈,本来看得津津有味,狄光远忽然转到了他的身边,两只手不断地做出邀请的舞姿来,笑眯眯地请他一起跳舞,杨帆见了不禁面有难色。

    他真的不会中原舞蹈,他只会一些蹦蹦跳跳的极简单的舞蹈动作,那是少年时候在南洋篝火晚会时同当地的少男少女们学的,当时一块儿跳起来觉得很有一种动感,可是等到今年上元节时,看到定鼎大街上的百人踏歌舞,感觉比起这踏歌舞就已逊色许多,如今再同狄仁杰父子的舞蹈比起来,就更加显得难看了。

    杨帆正在犹豫,沈沐已经爽快地被狄光嗣拉到了场中。

    狄光嗣和狄光远这种相邀叫做“打令”,雅一些的说法叫“以舞相属”,邀请客人与他共舞,你跳的好不好没关系,但是不接受邀请那就是很不礼貌的行为了。沈沐当然明白这个习俗,故而狄光嗣刚一邀请,他就欣然起身。

    “嘿嘿,哈哈……”

    沈沐刚一起跳,杨帆一口酒就差点儿喷出去,只见沈沐兴致勃勃地和着拍子,一二三,拍拍肩,一二三,捶捶胸,一二三,拍拍腿,一二三,顿顿足,一二三,拍拍肩……,如此反复,简单之极。

    他这动作,笨拙可笑得简直就像一头大猩猩,然而旁人竟没有一个觉得诧异,那些女眷们还合着拍子拍着手,看得津津有味。盖因这种宴上舞蹈,本就是即兴节目,合拍就行,开心就好,没有人挑三拣四。

    狄光远还在向杨帆招手,杨帆一看沈沐跳成了一头大猩猩都没人觉得好笑,自己顶多跳成一只猴子,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于是也鼓足勇气,站起身来。狄光远一看他起身,便挪动舞步向后退去,杨帆自顾自地按照自己的舞蹈动作跳了起来。

    “猩猩”看了看“猴子”,“猴子”看了看“猩猩”,忽然间,“猴子”和“猩猩”都自信了……※※※※※※※※※※※※※※※※※※※※※※※※※※天宫寺前,元书方丈站在台阶上,一旁伴着侍御使傅游艺,傅游艺踮着脚尖儿大声问道:“从长安来的人呢,从长安来的人到了没有?”

    “到了到了,都到了!”几个扯着关中腔的汉子向他招了招手。

    “店铺百业的人呢,都到了没有?”

    “到了到了!”几个商铺掌柜、伙计打扮的人也高声答应着。

    “士林中人呢?国子监和各大书院的人到了没有?”

    傅游艺一一地点着名,当他点到官宦子弟的时候,有人高声答道:“狄光昭还没有到。”

    傅游艺听了眉头不由一皱,官宦家子弟也到了不少了,看现场的人,各行各业的代表已经不下八九百人,原也不差狄光昭一个,不过……狄光昭算不了什么,他背后的人却是狄仁杰。

    狄光昭如果出面参加“劝进”,谁知道这是狄光昭自己的主意?必定会认为这是狄仁杰首肯了儿子的行动。到时候,狄仁杰就是浑身是嘴也说不清,加上太后对他的赏识,他想不承认是武氏一党都不行。所以狄光昭未到,傅游艺颇为不悦,他正寻思着,忽然有人叫道:“来了来了,狄三郎到了!”

    远远的,狄光昭捂着屁股,一溜小跑儿地过来,气喘吁吁地道:“我来了我来了!”

    傅游艺想要训斥他几句,想了想又忍回去,提高嗓门对众人道:“好啦,人到齐了,各位,咱们现在就去则天门向天后请愿、劝进,请天后登基称帝!大家都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出发!”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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