厄运缠身 作者:风溯君

    第14节

    酒店的大床房只有一床被子,就和小章家一样。被子薄而硬,有点儿发潮。沈晾躺下的时候靠近旁辉,旁辉伸出手让他枕在自己的手臂上,心脏不断加快跳动。

    沈晾柔软的头发窝进他的脖子里的时候,旁辉的拳头都握了起来。他像标兵一样贴在身侧的手捏了几下,有些僵硬地放到沈晾的腰上,接着贴到了他体温之后仿佛获得了一种准许,他的手掌向上抚摸上去,贴在了他的背上。

    沈晾像是之前一样,将腿伸进了旁辉的两个膝盖之间,接着一动不动地睡了。

    旁辉异常艰辛又异常温馨地睡了一觉,第二天他决定还是尽快和沈晾离开b市。b市对沈晾来说太过喧闹也太过拥挤了。

    沈晾吃了半个包子之后便看到旁辉放下餐具去退房。旁辉带着沈晾下地铁,还没有告诉他他们接下来就要离开b市,便发现前方被堵住了。

    下行非常缓慢,拥挤的人群将前行的道路堵塞,但流动却在始终进行。

    旁辉搂住沈晾的肩膀,带着他往里走,才走了没几步,就看到一片空白的区域被围出,大量的人群有些在那附近驻足,有些勉强地穿过这个通道。旁辉的个子高,他一眼就看见了被围出的空白区躺着一个人,有两个穿白大褂的医生正从不远处人群之间挤过来。

    旁辉还没注意,就觉得手里空了,沈晾开始用力拨开人群,向里面冲去。旁辉连忙跟上他,一边帮他拨开人群,沈晾钻进防护带的同时,另两个医生冲了进来,沈晾快他们一步抓住了躺在地上的人的手。他一翻胳膊,眉头立刻皱了起来。两个医生试图将他赶开,沈晾说:“没救了,尸斑已经形成了。死亡时间二十三分钟。”

    两个医生顿时抬头看了他一眼,接着他们对视一眼,蹲下一查,立刻意识到沈晾说得没错。四周响起了一片倒气声,越来越多的人使得周围愈发拥堵起来,有警察开始封锁现场。

    躺在地上的是个大肚子的女人,身体消瘦,然而腹部却高高隆起。沈晾在医生拦住他之前飞快拨开躺在地上的人的眼皮,按了按她的腹腔,接着猛地瞪大双眼说:“剖腹产!现在!孩子还活着!”

    沈晾的大喊让两个医生都愣了一些,接着一个二话不说将听诊器放在妇女的肚皮上,仔细听了听,另一个转身去迎向护士吩咐把工具立刻送过来。

    剖一个死人和剖一个活人的流程和速度完全不同,沈晾才嘱咐完现场剖腹产,就被旁辉一把拉了起来拎到一边。那两个医生看了恼火的沈晾一眼,说道:“你是不是医生?先在旁边站站,我们需要助手就麻烦你帮忙。”

    话这么一说,旁辉也不好把沈晾带走了。他俩站在包围圈里,护士用临时用的帘子挡住了路人围观的视线。过了好一会儿这条拥挤的通道才被清空。一个浑身是血的婴儿随着腥臭的气体一起被带了出来,婴儿出来的时候肤色青紫,没有哭声。

    其中一个医生立刻剪短脐带进行了现场急救,好在婴儿还有反应,只一会儿就送上了救护车。

    另一个医生还在检查地面上的尸体,沈晾蹲下的时候他抬头看了沈晾一眼,却见到沈晾张口就说:“死亡时间四十八分钟,死前剧烈运动,尸斑落成较快,形成面积较小。四肢有抵抗伤和约束伤,陈旧伤口较多……”

    那医生还没说话就看到旁辉已经开始无奈地记录起来,紧接着警察就过来了,指着沈晾说:“哎,你们干什么的?不要在这儿围观,赶紧出去!不要妨碍公务!”

    “尸体颞部有挫裂创,侧腹腋下等软弱处有出血,从生活反应看为生前造成。死者二十七岁至二十九岁之间,瘢痕体质,从前无孕育哺乳史……”

    警察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等沈晾初步查看完了,旁辉将记录下来的纸张从自己的日记本上扯下来,放到那警察面前说:“拿好。”

    警察愣愣地接了过来,这时才听到蹲在地上的那个医生说:“你们法医呢?我看怎么还不如一个小兄弟啊。”那医生看着警察的傻样觉得总算是没有光自己一个人丢脸,一开始看见沈晾还以为是b市里哪个大学学医的,但他这么一通话说下来,是个人都知道他是个法医了,而且还是经验不少的法医。

    沈晾第一时间就发现人肚子里孩子还有救,一般死后分娩都是死婴,尸斑形成最快三十分钟,但是这具尸体还没有完全凉透,剧烈运动之下尸僵形成会提早,因此沈晾当即认为应该进行剖腹产,速度比那两个医生还快。

    沈晾抬头说:“带回去尸检,她不是意外死亡的。”

    那警察被沈晾黑漆漆的眼睛一看,立刻浑身打了个寒颤,他连忙板起脸来掩饰自己的失态,拳头里捏紧了那张纸片。他有些冷硬地说:“你怎么知道不是意外死亡?”

    “你看到死者的伤势了吗?”沈晾对他这时候还要进行个人质问非常反感,他冷冷地说,“死者很可能经历过长期家暴,陈旧伤痕非常多,她的颞部挫伤较为密集,形成时间很短,表明她遭到了连续的击打。她在一个非常恶劣的环境下生存,死前一定和导致她死亡的直接嫌疑人在一起,当时现场混乱,人非常多,你们有时间在这里审问我,还不如立刻追捕嫌疑人,把尸体带去尸检。”

    沈晾起身,低头钻出隔离带,旁辉也跟着他离开,那警察足足愣了半分钟才叫道:“哎,你们等会儿!跟我过去做个笔录!”

    “我们不是现场目击者,二十分钟前看到这里刚刚被隔离,当时距离她死亡有二十三分钟,你们应该去查半个小时前的监控记录。我的现场调查记录已经在你们手里了——”沈晾指了指警察手里的那张纸,“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旁辉见那警察还想要继续追上来,于是出示了自己的特警证,说道:“不好意思兄弟,我们还要赶火车。”

    那个警察还没反应过来,两人就已经消失在通道那头了,这时候接到电话的法医才匆匆赶过来,一边跑一边说:“怎么了赵队!出什么事了!”

    “出什么事了……出你个头,人死了几个小时你才能赶过来是吧?”那警察用力给了年轻的法医一个头槌,“快,拉回去尸检!”

    “哎,赵队,我还没现场勘查呢……”

    “喏,是不是这个?”赵翔将手里的纸片交给那法医,“你作为法医的勘查任务已经被人完成了,搬尸体去吧。”

    那法医看了好一会儿,眼睛越瞪越大,他一边看一边说:“不能啊,这些现场没工具能检查出来?”

    赵队也有些狐疑了,他说:“要不你再检查检查?”

    那小法医连忙开始检查起来,十分钟之后,他摸着脑袋说:“赵队……我能检查的都对……就是……就是……”

    “行了,搬回去!”警察看他的脸就知道他想说什么了。他带另外几个警察去检查监控,顺便让几个人跟着之前的救护车去看看被从死人肚子里救出来的孩子。

    两个小时之后,沈晾和旁辉已经坐在了离开b市前往下一个目的地的火车上。火车是软座,沈晾靠窗,旁辉坐在他旁边。旁辉在b市买了点儿小礼物,打算到时候回h市带给王国他们,他在盘算着之后每去一个市就带些礼物时,发现沈晾靠在椅背上睡着了。

    沈晾昨晚上因为宾馆的床铺太潮湿,一直翻来覆去,折腾得旁辉也没怎么睡着,现在见他入睡,旁辉笑了笑,将人的肩膀搂了搂,沈晾的脑袋就靠到他的肩膀上。沈晾皱着眉睁了睁眼睛,见是旁辉在折腾,就又闭上调整了睡姿睡过去了。

    旁辉想了想,大概沈晾也是有职业病的。就像他一样,彻底戒绝了,也就断了那个希望,但是只要一有机会,就控制不住自己。

    旁辉的手忍不住摸了摸沈晾的头发,手掌包住沈晾放在大腿上的手,轻轻地说道:“我爱你。”

    何亮亮赶到餐馆的时候,登时好几只手一起举了起来齐齐向他招呼。何亮亮连忙走上前去,挨个儿打招呼,缩头缩脑地坐下来,撬开一瓶啤酒就吹,半瓶酒落下肚之后,他浑身的晦气都仿佛被一扫而空,对面的青年看着他说:“这么急,一上来就喝酒?”

    何亮亮一擦嘴,说道:“嗨,别提了,今天被赵队骂得狗血淋头,现在终于是爽了。”

    “赵队又怎么你了啊?”青年说,“你才刚刚上任,总得允许犯点儿小错误嘛。”

    “哎,你不知道,旁耀,李可,我今天可碰到了件特稀奇的事儿。”

    “怎么?”李可一边把料都塞进火锅,一边头也不抬地说。

    “今天地铁一号线那儿不是死了个人嘛,是个大肚子,赵队出警的时候还是120打过来的,说是一个孕妇倒地上了,你也知道一号线那儿人有多多,赵队就怕发生踩踏事件,这才赶过去预防的,结果没想到踩踏事件没发生,孕妇死了。”

    “怎么回事?”旁耀一听这就忍不住问。

    “家暴。一个男的,长期家暴,把他怀孕的老婆直接揍死了,在地铁里!医生赶过去的时候人已经没气了,孩子还是剖腹产给从死神手里抢过来的。”

    “这有什么好稀奇的,现在这社会奇怪的事儿多了去了,”李可说,“你就因为这被骂啊?

    “不是,在我赶过去之前,不,在120医生到之前,已经有一个法医在那儿了,”何亮亮说,“还是他让医生动手剖腹产,把小孩儿抢救出来的。我那时候不是还不知道发生命案了嘛,等我赶过去的时候,才知道有人早就做了现场勘查工作,把半份尸检报告都完成了!我在解剖室里干了六个小时,做出来的结果还没比人家看了两三分钟得到的东西多,赵队就因为这件事儿把我给骂了一顿。”

    见何亮亮满脸晦气,旁耀安慰他说:“这有什么,也许人家是个老法医,经验这种东西自然是越多越好的。”

    “我怎么不知道法医现在满地跑了啊?”李可在一旁瞪大了眼睛说。

    “不是老法医!”何亮亮说,“那个警察和医生都说了,本来还以为是个大学没毕业的,撑死了二十四五岁,身上半点工具没有背,而且还在赶火车!”

    “长什么样啊?”李可顿时好奇起来,“监控拍了没有,照片给我看看呗?”

    “没有,人帮赵队把事件发生前因后果都给推出来了,家暴都是他提出来的,他也不是现场杀人目击者,赵队没找到理由把人留下来,就放走了。”

    “这么容易?赵队不是宁错杀不放过的人么,当年把你从你导师那儿挖过来不是充分发挥了他的精神?”旁耀忍不住哈哈笑起来。

    “嗨,说到这也特别巧,赵队想留,也没法留啊。那个法医身边跟个男的,是个叫旁辉的特警,证|件一亮赵队就懵逼了,以为他们执行什么任务呢——”

    “等等,你刚说什么?”旁耀猝不及防听到了一个名字,登时一愣,一把抓住了何亮亮要往锅里伸筷子的手。

    何亮亮苦逼着脸说:“喂,我还没吃上一口呢,不带这么……”

    “你刚说那个特警叫什么?”

    “旁辉。等等……和你一个姓啊?”何亮亮有点儿慢半拍地反应过来,接着一旁的李可瞪大眼睛说:“阿耀,你说你哥去当兵了,不会——”

    旁耀张了张嘴,看着两人,一时之间不知道说什么好。特种兵和部分部队的兵种一样,都不可以随意暴|露行踪。他们的消息都是机|密的,连家人都不允许被知道。旁耀从前只跟人说过自己有个哥哥,去当兵了,当的什么兵都没跟人说过。旁耀忽然想起了前一天晚上看到的背影,登时后悔得想要挠墙。

    何亮亮缠着他说:“真是你哥啊?啊?!”

    旁耀定了定神,说:“我哥就叫旁辉,是个特种兵。”

    ☆、第54章 chapter52

    旁耀回家之后还觉得有点儿激动,有点儿心神不宁,更有点儿后悔。他不知道自己哥哥这一次来b市是来做什么的,到了家门前都不回来一趟,估计是在出什么任务。旁耀在心里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没告诉二老这件事。一来怕二老失望,二来他不想二老追问他什么时候看到的旁辉,怎么不上去说话。

    想到那个背影,旁耀就想起旁辉身边的那个男人。旁辉一个大老爷们,手里拿着最多的东西就是枪杆子,这还是旁耀第一次见到他和别人牵手,对象还是个男的。这股别扭劲上来就下不去,让旁耀定不下心来。

    离开b市之后旁辉带沈晾就近去了n市参观历史博物馆。沈晾对参观博物馆的兴趣明显比对逛街的兴趣更大。旁辉就带他去了好几个纪念馆。沈晾全程都在不自在地撵鞋,因为有一颗石子嵌进了他的鞋底。但是他穿的这双鞋底厚实,沈晾始终懒得处理。这叫旁辉也有些无奈。

    他俩才逛了三个小馆,旁辉就在安静的馆里接到了一通电话。他对沈晾做了个手势,走到外面去接听,沈晾看了他一眼,就继续看墙上大荧幕播放的介绍画面。旁辉才离开,一个人就坐在了他的身边,也安静地观看起来。当画面告一段落,开始重新播放时,那个人说:“你们真会跑,我找了你好久。”

    沈晾的心猛地一缩,不动声色地扭过了头,看着旁边的男人。男人西装革履,头发被剪得很短,脸上干干净净,笑容温和。

    沈晾扭回头说:“我还以为你已经被吴不生处罚了。”

    “那倒没错,”男人说,“那个叫王国的可真能干,顺藤摸瓜几乎把他下面的拳击场都给一锅端了。我搞砸了他的地下拳击场,所以现在被发配来找人了。”

    “摸出了拳击场也没有揪出他。”

    “哈哈,哪有那么容易,”男人说,“好久不见,你的气色比以前好多了,是那个特种兵的缘故?”

    沈晾面无表情地说:“找到我你打算怎么干?”

    “执行命令咯。”男人笑了笑,看看他说,“你是看你是跟我走,还是喜欢让我直接把你抗走?别叫那个特种兵了,他忙着和你们王国打电话呢。”

    沈晾停顿了一会儿,转身面向了他,男人微微笑了笑,搂住他的肩膀离开了荧幕。

    旁辉在外面举着电话说:“你说什么?”

    “你们小心点,我线人说吴峦绪可能要对你们动手。”

    旁辉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但是植物挡在了玻璃窗前,无法看清里面的情况。旁辉一边举着电话一边向里走。“你说清楚,我和阿晾现在还在博物馆呢。”

    “之前沈晾出事的时候我就让人盯紧吴峦绪的动作,发现他最近电话频繁,基本上打给同一个人。上午我手下一个潜伏三年的人给我来了消息,你别管消息怎么来的……看好沈晾,吴峦绪追着你们来了!”

    旁辉两步跑到大门处,双眼缓慢地瞪大。屏幕面前,一个人影都没有。沈晾不见了。

    旁辉捏紧了拳头,猛地冲到屏幕面前,向四周张望。从这个角度,沈晾是看得到外面的旁辉的。他是暂时离开,还是——

    王国那头还在说:“喂?你听进去没有?”

    旁辉低沉地说:“阿晾不见了。”

    旁辉挂了电话就开始给沈晾拨电话。但是手机那头在长时间的等待之后被突兀地挂了。旁辉心中因为这一挂而猛地揪紧。他四下看了看,接着在地面上看到了什么,他蹲下来,摩挲着光滑的大理石地面上一个被石头刮撵出来的刻痕。

    沈晾之前走路的时候就说有石子嵌在他的球鞋里了,他一直懒得弄出来,但是自从走进博物馆之后,他就没有再理会那个石子。

    地面上有三道明显的刻痕,不是很长,但是有些深,非常新。

    旁辉看了看前方,向前跑了两步,接着又看到了地面上一个不算深的刻痕。旁辉沿着刻痕一路追了过去。

    刻痕到外面的大路上就消失了。旁辉站在路旁,努力让自己焦躁的心思沉下来。他想起了过去的十年。沈晾被掳走过那么多次,好几次都是险象环生,旁辉都把人这么带回来了,安安稳稳的,一直到现在。这一次也是一次考验,考验旁辉,也考验沈晾。

    沈晾坐在黑车里,脸色冷淡地看着外面的风景。男人坐在他旁边说:“你们本事真大,走哪儿就掘他一处老巢。我看全国上下的警察都比不上你,难怪他这么想把你弄进监狱去。”

    “想把我弄进监狱的是吴峦绪,不是他。”沈晾淡淡地说。

    “对,”男人笑了,“自从我和你交锋过,他就对你念念不忘,恨不得立刻把你招到麾下

    呢……”

    “不,”沈晾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的玩笑话,“他只想要我死。”

    男人看了他一眼,笑了笑,不再谈这个问题,只是说:“你猜猜你那个特种兵,什么时候会赶到啊?他会不会找不过来了?”

    沈晾没有说话,男人就更加来了兴致。他说:“我听说你过去每一次出事都是给他捞回来的,是不是真的?”

    沈晾这回回答了一个字:“对。”

    男人说:“哎,真好。”

    “吴奇,你为什么跟着他。”沈晾开口叫出了男人的名字。这个男人就是当时地下拳击场上的煽动者,那个扮演小丑的男人。他和沈晾在案件结束之后还见过一次面,交换过信息,算作是沈晾对放了他一马的回报。

    他们两个都是特殊人物,但是两者的性质远远不同,相比起来,如果说吴奇是个野生放羊的豺狗,沈晾就是一头被圈养起来的狼。沈晾本质上没有主人的观念,他只秉行自己的观念,执行自己的行为准则,而吴奇则是个可以抛弃原则的,不断寻找主人和同类的豺狗。

    吴奇听到沈晾的这个问题,忍不住笑了起来,反问沈晾:“那你为什么跟着那个特警?因为你还在观察期?”吴奇笑了笑,“我挺佩服你的,收买了这么个大好的棋子,能把你直接从那儿捞出来。不过在那之前,你为什么要跟着那帮警察?在离开监狱后为什么要跟着那个特警?你的能力比我强,为什么不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这就是我想做的。”沈晾摇了摇头。

    “伤害自己啊?”吴奇笑了,“我们这些人暴露就是危险,搭上的是自己的命,你问我为什么跟着他,那你为什么要跟着国家?”吴奇挥了挥手说:“算了,你现在想跟着国家国家也不认可你。我就问你,你为什么跟着那个特警?斯德哥尔摩综合征啊?”

    “因为我想跟着他。”沈晾平静地说,“我跟着我自己,我自己想跟着他。”

    吴奇看着沈晾,嘴上的笑容有点儿淡。

    “国家,说白了就是一群人的利益共同体,说是为了所有参与民众的利益,但实际上领导的是一群愚民,干掉的是一批反对派,除去的是个别特殊人群,中心思想是为了那么几个人,”吴奇看着窗外,语调平平地说,“不过,任何地方都一样,什么团体都一样。有些人有选择,有些人没有选择。全看运气。”

    “你在暗示我。”沈晾毫无感情地说。

    吴奇哂笑了一下:“你又看出来啦?”

    “你的能力对我没用。”沈晾说,“暗示要么是移植你的意愿到我身上,要么是挖掘我内心的意志,形成表观行为。我和你的价值观不同,你不能轻易动摇我的想法,而我内心的想法你也不懂。”

    “剖析得很正确。”吴奇又笑了笑。

    “但你说的是对的,”沈晾的话让吴奇顿住了,“你说的有一定道理,但是我不管国家想干什么。他们要干的都跟我没关系,我只在乎我想干什么。你以为一切都是运气,对吗?”

    吴奇不自觉得点点头。

    “人的生老病死,胜败兴衰,都是天定的,是吗?”沈晾的语气淡淡的,几乎感觉不到他在诉说一种痛苦,“我一直能看到人的厄运。我能看到他们未来即将临头的灾难。他们的灾难都作用在我的身上。也就是说,我选择任何一个人的厄运都是我自己的选择。人的选择都是相对的。我没法选择我看到的都是喜悦,但我能选择让我自己看到什么厄运。”

    沈晾扭头看向吴奇:“你没有选择,只是因为你害怕后果。”

    吴奇沉默了一会儿,接着挑眉说:“谁不害怕呢,不是每一个人都有人会将他从监狱里捞出来,能为他跟整个国家机制对着干的。他给了我想要的环境,我就跟他走。”

    谁都想要生存在能允许自己以及自己尊严生存的环境里。任何人。

    沈晾对此很明白。

    从前的他只生活在只有自己一个人的环境里,因为他害怕看到没有希望的阴暗的选择。他试图改变其他人的命运,其实只是在证明自己的命运非既定。他拿自己当做借口和例子,认为只有自己是无法看到未来的,但是如果有另一个和他一样能力的人,他所做的每一件事,是不是又都是迈着它既定步伐前行的呢?

    沈晾在自己的怪圈里不断循环,直到他遇见了旁辉。

    好像一道光。

    旁辉顺着轮胎碾压的痕迹一路前行,直到车胎上了柏油路面,再也看不见痕迹。他才飞快地掏出了手机,脸色冷硬地拨出了一个电话。“老刘,我最近有任务在你们市,请你照顾照顾了。”

    旁辉随后拨通了沈晾的手机。手机没有直接关机,说明之前的那一通电话不是带走沈晾的人挂断的,而是沈晾自己挂断的。也就是说带走沈晾的人,如果不是沈晾认识的人就是有求于他的人。

    沈晾被带走得很轻松,几乎没有挣扎痕迹,他当时就在外面,沈晾一声尖叫都能让他立刻反应过来。但是沈晾没有,而是直接跟着对方走了,那么带走沈晾的人很可能实力强悍,让沈晾明白任何的挣扎都是不明智、不可行的。他走得干脆,是为了给旁辉留下更连续的准确的信号。

    旁辉的大脑飞快旋转起来。王国刚刚给他提示,沈晾就被带走了,让他联想到其他的嫌疑人都很困难,但是吴峦绪要是想要对付沈晾,绝不会这么对他这么客气,那么要么是来者和沈晾有过交道,要么是主使者不是吴峦绪,而是……吴不生。

    旁辉几分钟之内几乎猜出了所有。

    ☆、第55章 chapter53

    旁耀在b市一直和父母住在一起。他们一家,旁辉当了兵,他从了政,因为老一辈关系,他这条路走起来还算顺当。他的年纪还轻,位子不高,但是政绩也干得不错。前几年国家鼓励下乡,他也顺着二老的意愿跟了风,再上来就提了好大一个等级。之后也没有再外派了。

    旁耀不肯外派,主要是考虑到二老。家里就两个儿子,一个当了兵,常年不回家,几乎只能算半个儿子,另一个要是再总是出去,家里的两个老人有多孤单寂寞。

    旁耀算是帮他哥照顾着二老,只有每天过年的时候,一家才能团聚一次。回家之后他想了老半天,最终还是尝试着给赵翔挂去了一个电话,核实那个人的外貌身份。赵翔手里有地铁的监控,能拍到那个人的画面,如果真的是他哥……

    如果真的是他哥,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就在旁耀看到监控,满脸不敢置信地确定了他哥确实来到b市,结果又去了n市的事实后,赵翔接到了一个电话。“啊?刘哥……你说真的啊……不行,这种程度的机密任务……哎,我们两个市呢,你也知道出警不容易啊……什么?!”

    赵翔满脸严肃地挂断了电话,说:“哎,兄弟,我有事得失陪了,n市的老大哥刚找我帮忙,老子刚刚得了假,就得赶过去赶别人的活……”

    “怎么回事?”旁耀忍不住问。

    赵翔犹豫了几秒要不要对旁耀说,考虑到旁耀的身份,最终还是压低了声音:“n市出了个特殊人物。”

    旁耀一惊:“特殊人物?”他这样当官的,在b市这种中央集权地,还是比一般的同阶的干部知道得要多些。国家确实有这么个部门,专门管一些对社会有危害的非正常人。

    “这事不能惊动太多人,你也知道n市是个什么地方,和我们b市差不多,要是让人知道有个危险炸|弹在那儿,你同僚的帽子是得摘下来的。”赵翔撂下一句话,拿起了椅背上的外套就往外走。走到一半他折回来,赶紧把自己的警服脱了。“忘了这茬。”

    旁耀还在犹豫呢,见他折回来,又忍不住说:“带我也去看看吧。”

    赵翔说:“祖宗诶,你才上任了几天啊,这就要到隔壁审查了啊?别仗着你年轻,后面有后台,上面不敢把你弄下去。别人躲都来不及,你怎么就上赶着凑过去啊?”

    旁耀有些不乐意地说:“我去看看刘哥怎么了?双休日本来就是休息的时候,你还不准我出门了?”

    赵翔说不过他,只好把他一起顺上了警车。

    等旁耀和赵翔到了n市,刘景阳已经等候多时了。刘景阳是n市曾经的三级警监,因为一些事故提早退休,进入了退伍警察这一行列,但是他曾经的地位和人脉都是一种隐形的力量,只有当他真正离开了这个圈子,才会消退。旁耀因为哥哥的关系,多少对警察和部队这方面的人事和力量比较关心,刘景阳和他也是早就认识的。

    赵翔算是曾经被刘景阳帮了一把提上去的,对这位老大哥当然非常敬重。哪怕是关系到特殊任务的事件,他也还是过来了。看到刘景阳,赵翔不等坐下就问:“那些人的事情怎么会轮到大哥你来干?特殊事务部的呢?”

    刘景阳瞪了他一眼说:“特殊事务部的人办不了这案子,你也别去找那个部门的人。这事儿有点儿复杂,不能打草惊蛇。”

    “有多复杂啊?”旁耀这时候插了一句。刘景阳起先还没发现他,等他把墨镜一摘,登时楞了一下,对赵翔说:“你怎么把他带来了?”

    “他死活要跟着来我没办法啊,你能拒绝副市长嘛!”赵翔满脸委屈无辜地说。

    旁耀也有些不乐意了,他说:“刘哥,你把我当什么人了,赵哥都不瞒我,有什么非得瞒着我的?”

    “嗨——”刘景阳叹了一口气,犹豫了半天,才说,“不是瞒着你,而是这件事确实不好你这身份的插手。人拜托我了,这件事千万不能捅出去,不能让在职的知道,只能当做普通恶性事件处理,你看我把小赵一个人叫过来了,都不给登记的。”

    旁耀心中疑惑更盛了,他说:“我就当来休假,什么都不知道,过来看看刘哥您,顺便帮个忙的。”

    见旁耀这打定主意不松手的模样,刘景阳也束手无策,只好挠着脑袋说:“是h市流窜过来的案子。”

    “h市?”

    “对。”刘景阳正要细说,突然楞了一下,有些不确定地看了一会儿旁耀。旁耀被他看得一愣,问道:“怎么了?”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从门口传了进来:“老刘,你叫的人到了没有,怎么还——”

    那个声音刚刚响起来,旁耀就睁大眼睛扭过了头,来人瞪着旁耀,还没继续开口,旁耀就叫起来:“哥!”

    旁辉怎么也没想到在这里竟然能看见自己弟弟,登时有些怔住了,他看向刘景阳说:“你怎么把他也叫来了?”

    又是这句话!旁耀有些不悦,他说:“我怎么不能来,你叫了刘哥和赵哥,也不知道叫我。人都经过b市了也不晓得回家来看看,前些年还好,近些年过年都不回家,都有几年没回家了。”

    旁辉头疼起来。这个弟弟什么都好,就是数落起人来不比他妈不唠叨。

    “行了行了,”旁辉制止他继续给自己身上贴标签,“我执行任务呢,时间紧迫,没空寒暄。老刘,监控调出来没有?”

    旁辉从人被带走之后立刻开始调附近的监控。n市的监控不如h市密集,但是在市中心的位置也能保证不甩脱一辆已经定好目标的车。旁辉是个特种兵,追踪一辆不知道牌照的车并不算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没有多久他就确定了对方的牌照,只是由于n市监控缺漏,最后还是跟丢了,他立刻给刘景阳打电话,就是为了让他预先快自己一步跟好对方,调动监控。

    “已经确定了大致的范围,他们开车不能走出那个范围。你来看看。”刘景阳把监控调出来,“这辆车的来路我们也已经确定的,是b市出来的。”

    “b市出来?”旁耀有些惊讶了,“这么远开过来?”

    旁辉揉了揉眉心:“应该是不想留下自己的身份记录。这个人曾经在h市犯过事,更换过好几种身份,全国通缉中。他是个特殊人物,有一种暗示的能力,你们要是接触,务必小心。”

    “有没有什么外貌特征?”刘景阳严肃地说。

    “没有,我以前见他的时候他画了很浓的小丑妆,带走我的……任务人的时候没有惊动我。弄不清楚他本来面目。有特点的……大概是鼻梁比较高。”旁辉一边描述,一边在心中明白,这个人一定从b市就开始跟踪他们了。旁辉能猜到这个人是小丑男人,正是出于他一路上跟踪的推断以及沈晾留下的信号。他之前猜出对方是吴不生的人,而且跟沈晾有过接触。沈晾告诉旁辉他在那桩案子之后和那个小丑有过一次单独接触,在当时让旁辉又气又怕。吴不生和吴峦绪不同,他非常狡猾,凡是和沈晾直接接触的人都一个个死绝,只除了小丑那种有特殊能力的人。死去的人比如沈英英,比如任森……

    旁辉隐约察觉了什么。沈英英的死,难道也不是自然发生的……

    旁辉在赶去找刘景阳的路上,一直持续不断地试图给沈晾打电话。沈晾的手机有个特点,震动很轻。沈晾之前能两次拒绝接听,就说明他的来电是被对方允许的,或者对方没有听见他的来电,又或者对方正在等沈晾接通。最后这个可能性不大,旁辉猜测是第一二种。他后来持续不断的来电都没有遭到对方已关机的信号,让他确定了这个事实。他总共给沈晾打了16通电话,对方挂断的时间或长或短,长短持续的时间非常一致,长的嘟声三次,短的嘟声一次。

    旁辉在第三通电话开始记录,同时回忆起了前两通电话——一长一短。

    他总共记录了16个符号,记录的时候是直接蹲在地上用石头在花坛上划的。长线代表三声嘟,短线代表一声。一旁的人看着他鼻尖渗汗地在地上乱画,都用一种古怪的眼神看着他。

    但是旁辉根本没有时间理会他人的目光。他十分冷静,然而心若擂鼓,答案随着他的刻画渐渐出现:—————————。

    二进制密码,被使用最广泛普遍的也是最简单的摩斯码。拆分合并之后,得到的答案是:。

    旁耀也是第一次听到这么多细节,他忍不住心里有了个猜测,同时又有了更多的疑问。当时在b市的人群中看到那个男人是不是就是旁辉的任务人?为什么一个特殊人物要绑架旁辉的任务人?旁辉的工作都是机密的,他怎么会对特殊人物这么熟?

    旁辉在地图上定下了点,他抬头对刘景阳说:“带两个信得过的,恐怕要围剿。”

    “什么?”赵翔有些胆战心惊的,脸色严肃,“这可是大事!”

    “他的能力是暗示,在h市的时候他在一个地下拳击场同时能够控制几百个人。他自身的武力不行,肯定周围会有人。但是他刚刚到n市,来不及组织人手和力量,所以他身边的人最多不超过十个。”旁辉说着,接着看向赵翔,“你帮我们盯着监控,人要是跑了,就到能调到监控的地儿去。”

    “让旁耀盯着吧,我给你去拿几辆车。”赵翔见劝不过来,于是也不说什么这事儿不能干了。旁耀立刻不干了,好不容易见到旁辉,这就又要把他定死在这儿。他连忙说:“我去调车,这儿我关系最多,让赵哥来,他只能调来几辆警车。”

    赵翔吃瘪,被堵得说不出话来。

    ☆、第56章 chapter54

    车窗外的景色越来越荒凉,这让沈晾有些摸不清吴奇的来意了。兜里的手机也很久没有再震动,他不能主动去拨,因此现在有些被动。但他也知道,这说明旁辉已经接收到了他的信息。

    “你要带我去哪?”沈晾说。

    吴奇笑了笑,没有直接回答他。他说:“你知道我为什么叫吴奇吗?”

    沈晾没有回答,他知道吴奇只是想要说话罢了。因为他们两个人是同一个类人,但是又在不同的世界。

    “是他给我的。”沈晾和吴奇口中的“他”,都指的是吴不生。其实在听到吴奇的名字之后,沈晾就知道是吴不生了。

    “我的能力出生就有,而且出生的时候最强大,”吴奇说,“等我有意识发现这一切的时候,周围的所有人都几乎成了我的傀儡。那种感觉——怎么说呢,就好像全世界都是你的,你说的什么话都有人听,就算是陌生人,想要抢他的钱,也就是几句话的事,他就会乖乖把钱送给你。”

    吴奇的能力是暗示,这是沈晾目前知道的,如果一个暗示极其强大,那就变成了明示。相当于吴奇说一句什么话,别人就会相信,并且照做。

    “要是我还早的时候就遇见你,也许我也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吴奇笑了笑,又非常无所谓地说,“不过反正都走到这一步了。”

    沈晾看了他一眼,正对上吴奇的目光,这一对视反倒鼓励吴奇继续说下去了。

    “本来呢,老天给了我这么一个能力,我也就这么一直过下去了,挺好,没什么不好的,但是坏就坏在这个能力并不是一成不变的。好像从我开始呼吸这个世界的空气,它就开始渐渐减弱,速度很慢,慢到我感觉不到,等我发觉的时候,已经是十三岁了。哦,你是不是还不知道我长在什么样的一个环境里?说起来挺搞笑的,我妈和我爸都是下岗的,我出生的时候就是了,我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没有自己的生活保证就要孩子,生出来个怪胎。”吴奇呵呵笑了笑,目光投向了窗外。

    “你也有能力的,你应该也知道,一个老朋友要是突然不跟你来往了,得有多难受,好像硬生生缺了一块儿似的,什么都使不上劲。”

    吴奇十三岁的时候发现自己的能力渐渐变弱了。他已经不能无差别地控制别人,最先发现吴奇异状的人是他的父亲,就像沈晾一样,凡是发现他们能力的,都将他们当成了怪物。吴奇的母亲坚持自己的孩子不是怪物,这种感情也被吴奇当做了自己能力持久强大的作用物。

    “我有时候分不清别人对我的感情,到底是真的呢,还是我无意识地用了暗示造成的。在我看来所有人就两个样,要么爱我爱得要死,要么恨我恨得要死。我看你也差不多,我们这些人都差不多。”

    沈晾依旧没有说话。

    “我想想啊,我今年也有二十六岁了,什么时候见到他的呢……哦,十六岁吧。”吴奇说,“你也看到了,我现在的能力也就只能暗示那么几百个人了,等到我连一个人都暗示不了,大概也不差几年了。”

    吴奇十四岁离家出走,十五岁彻底不回家了。他的能力针对性用在一些人身上,取得的效果很不错,十六岁的时候遇见了吴不生,他下意识地用了能力,但是发现对方的自控性太强大了,强大到日后他见到沈晾对他有抗性,也不感到奇怪了。这就像是沈晾遇到旁辉一样。

    “其实他也说不上是全屏蔽了我的能力,”吴不生笑了笑,“但是他意识到自己身上不对劲,老早跑了,就是前几年,才把我挖过去的。”

    沈晾算了算,他十六岁那年,吴不生刚好还没入狱,就差半年时间。

    “他把我挖过去了,我就去了。他挺厉害的,知道给自己做训练,我只有最初见面的时候留给他的暗示有用。也许等到我的影响彻底消失了,他也清醒过来了,但是我现在就想,能做几天是几天。他那时候给了我一笔钱,让我活到再见他,大概就是等着让我报答他的。”

    沈晾想起了旁辉。吴奇把自己完全奉献给了吴不生,无论吴不生要他干什么他都干,似乎是个毫无原则的人。但是要是论及沈晾,会不会有所变化呢?

    沈晾没想过,因为旁辉一直是跟着他跑的。

    “他要你杀我?”沈晾终于问了一句。

    吴奇用古怪的饱含深意的眼神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沈晾的内心开始忐忑不安起来,这是很少见的。他阴郁的双眼看着吴奇,两人之间仿佛产生了一种非常隐晦的交流。

    吴奇和旁辉一样,直视着他漆黑的双眼,说道:“我知道他一直在找一个人。一个想要杀又舍不得,一个想拉拢又不放心,一个和他斗了十几年的人。”

    沈晾的眼睛更加黑沉了,半点光都透不出来。

    “你知道我有多羡慕这个人,入狱是一起入狱的,出狱后也几乎占据了他所有的注意力。人在被扼死的时候,会产生一种强烈的兴奋感,甚至比性高|潮还要激烈。你们差点互相扼死对方,这是我……永远也做不到的事。”

    沈晾的脑海中闪过了很多画面。吴不生被押进监狱时候的场景,他被判刑时候的面孔;他自己被送入监狱的景象,被拷在金属的椅子上蒙住眼睛、让针插|入头皮的触感。

    他曾经的忍耐,都基于对亲手扼吴不生,以及他罪有应得的快|感。

    “我后来才知道,那个人就是你,”吴奇微笑了起来,“我本来还以为我的提醒能让你知难而退,但是世界上永远充满了疯子。”

    “对我来说,”吴奇说,“这个世界没有正常人。”

    沈晾缓慢地垂下了眼睛,毫无光亮的眼睛看着自己的双手。对他来说,这个世界只有他一个是正常的。他和吴奇,像是在两个重合世界里的唯一正常人。

    每一个人的厄运都是确定的,每一个人都是可控的,无人能够摆脱这种命运的控制……十年前的沈晾,仿佛站在一个孤独的舞台上,看着四周川流不息的人群,像是看着一台精密的木偶剧。每个人都会走向他的厄运,只是他们自己不知道。只要沈晾想看,他就能看到这些仿佛玩具般的活动物体未来的命运。

    如果一动不动,什么也不做,能不能避开厄运呢?

    建一个巨大的房间,用最坚固的金属,最完全也最贫瘠的供能方式,能不能阻止一个人避开灾祸呢?

    孤独的沈晾站在孤独的世界里,触碰的一切都像是另一个空间的东西。他知道吴奇的感受。只是对方选择了不同的处理方式。

    他和沈晾站在一个舞台上,灯光打在上面,四周一切都是昏暗的、褪色的。他选择掌控那些没有自我意识的玩偶,而沈晾则为自己建了一个巨大的封闭箱。

    一个巨大的、安全的笼子。

    车窗外的景色越来越荒凉,也越来越幽寂,这对吴奇来说是不利的。

    沈晾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接着听到吴奇说:“为了让我们之间更公平,你来看看我的厄运怎么样?”

    沈晾缓缓抬起了头来,目光落到了吴奇脸上。吴奇的脸上带着一个奇异而危险的笑容。

    沈晾沉默了好一会儿,接着他僵硬地开口:“昨天下午,五点半,你在哪里。”

    “这辆车上,从b市到n市的高速公路上,距离n市一百九十公里。”

    “十一月二十九号上午,你在做什么?”

    “打包,准备来b市。”吴奇微微笑着。

    “……早上七点,你往左口袋里放了什么?”

    “一把匕首,一支枪。现在也在。”

    ……

    旁辉坐在一辆黑车里,黑车的四面贴膜,车头上有一捧大大的鲜花,后视镜上挂着彩带,车门把上还有不少彩球。

    跟在这两黑车之后的十几辆车,连续地打着双跳灯,每辆车的门把上都有米分色的彩带。但是车里的人无一例外都是男人。

    旁耀这个副市长沦为“黑车”司机,载着自己满脸严肃的亲哥一马当先,开在最前面。刘景阳开了另一辆车,从另一头去堵截目标,不和他们一路。只是刘景阳和他们一直保持着通话。

    刘景阳的心情是微妙的,他没想到旁耀一借,居然借来了一溜婚车。走在路上还当真看着挺合理的。

    赵翔在那头骂骂咧咧地说:“你们倒好,八抬大轿迎接新娘子去了,我这儿连杯水都没有。”

    刘景阳惯性地按照出任务的习惯,把这次行动命名为“迎亲”,目标人物定为“新娘子”。旁辉听到的时候神情也很古怪,只有赵翔半点没有芥蒂地说:“这个好,太贴切了,大旁啊,你的任务人男的女的?”

    “男的。”旁辉毫无情|趣地说。

    听到赵翔的啰嗦,刘景阳在车里回驳道:“这不是特聘你当技术总监嘛,你的眼睛尖,当年几十台监控器同时播你都能直接揪出那贼来,我们年纪都大了,哪里有你这个本事。”

    “年纪大?你把小旁那小祖宗拎出来说说!”赵翔虽然这么说,语气却是高兴的。被刘景阳一夸,尾巴都要翘上了天。旁耀在车里一撇嘴,低声对旁辉说:“他也就做做b市的队长了。”

    旁辉瞪了他一眼,旁耀就目不斜视不再低声挤兑赵翔了。

    赵翔平时把旁耀兄弟祖宗的一通乱叫,现在多了个旁辉,就把旁辉叫大旁,把旁耀叫小旁。

    刘景阳退休了这么久,本事还没有退休,现在有了一次出任务的机会,虽然有那么点儿违纪,但也是为了救人嘛,刘景阳的心里的兔子都快蹦起来了。他看上去镇定,脸色却特别兴奋,尤其是在一个人走另一条路,别人都看不见的情况下。

    只有旁辉心无旁骛。跟着赵翔的指示走了一个半小时,他们就远远地看到了那几辆车的车屁股。旁辉立刻说:“‘花轿’出现了。”

    赵翔赶紧看了一眼屏幕,说:“这一整条路段都有监控,往前是个三岔路口,他们车速比较快,你们注意隐蔽。”

    旁辉皱起了眉头,一边看着手里的地图一边望着前方,他问了一句:“越走越偏僻了,对他的能力不利,这是要去哪里?”

    这个问题本应该是早就开问的,但是几人仿佛都因为对方是个特殊人物而下意识地没有遵从正常的破案思维。赵翔想了一会儿,正要开口,刘景阳说:“前面有一个领导人经常去的度假村。”

    ☆、第57章 chapter55

    “领导人?”旁辉皱起了眉,“哪些领导人。”

    “n市和b市那几个。”刘景阳说。

    旁耀也皱起了和旁辉一模一样的眉毛,心里又几分不悦和不安。

    “他去那里干什么?”赵翔这么问。但是谁的心里都有一个共同的解释和预感。

    “这些人……都有一些社会人格缺陷,”旁辉缓慢而平静地说,“愤世嫉俗,认为社会不公,或者只听一个或某几个人的话甚至根本不听……他们基本上生存在自己的世界里,大部分有自闭,少部分有反社会倾向,有些的能力很强,能够直接对人产生伤害,也有一些只有很弱的能力……这些都是他们的缺陷。”

    “听上去很危险啊,”刘景阳抽出了一根烟,放到了嘴里,“你天天跟他们打交道?”

    旁耀吃了一惊,扭头看了旁辉一眼,却看到旁辉严肃僵硬的脸色竟然渐渐柔和了下来。他的嘴角甚至有一丁点儿上翘:“……对。”

    沈晾的脸色灰白,他目不斜视地看着前方,而吴奇则懒洋洋地看着窗外。

    “我们要到哪儿去。”沈晾再次问了一遍相同的问题。

    “九年前,你是被孟子魏判进狱的。在那之前,他也是被他判进去的。”吴奇答非所问。而他话中多出来的那个他指的是谁,沈晾也明白。“不知道滋味怎么样?这些人在嘴上说着执行法律,为人民服务,真正为人所求时贡献的是一个账户,审判罪行时依靠被欺骗的人的势力,看谁声音大就向着谁,只有排除异己时站在所谓正常人的那一边,扮足伪善者的架势。”

    沈晾看了他一眼,想起了谭李灵。

    谭李灵是沈晾曾经的辩护律师,但是谭李灵在被沈晾委托的同时,接到了法院给他的信函。为了国家和人民,为了整个人道主义精神,他没有为沈晾进行有力辩护。他站在了所谓的大公正那一边。

    沈晾料到了这个结果,但也不愿意接受这个结果,在沈晾入狱之后,谭李灵这个在他眼里对他的救助选择帮与不帮的概率是五五分成的律师,最终接受了王国和旁辉半逼迫式的邀请。他第一次选择时把沈晾推进了地狱,第二次则选择了将他拉出来。

    没有谭李灵,旁辉和王国这两个和国家政治军事机关关系再密切的“半法盲“,也无法利用法律的条款让沈晾获得一个合法的假释。

    谭李灵在那几个月跑瘦了二十斤。他打了一个没有法庭,没有陪审,没有听众的,却是最大的有史以来第一例的官司,在那个固若金汤的监狱里对沈晾的重审进行了辩护。

    沈晾出来之后,再也没有看见过这个人。

    谭李灵是一个牺牲在这个机制里的人。他在如何选择之间动摇了很久很久,就像当年的范廷烨一样。沈晾的案子就此断了他的律师生涯,但是他事后一次也没有联系过沈晾。

    沈晾迎着吴奇的目光,缓缓地摇了摇头,什么话都没说。吴奇却仿佛看出了他的不赞同。

    “不对,不是,不完全”,这是他从沈晾眼中看出的。

    “嗯,你多少跟我不太一样。”吴奇淡淡地笑了笑,“你不会控制人,所以你分得清什么人是出于自主性在为你做事。”

    “如果你不寻求帮助,就没有人会来帮助你。”沈晾沉默了一会儿低低地说。

    “嗯,你确实找到了不少人。我听说,你还找过副总警监。”吴奇笑了笑,“但是他没有帮你。”

    沈晾沉默了,薛达川。当年入狱之前,他给他发了一封邮件。

    沈晾在原来省里警队实习的时候,办过一个案子。

    一个女学生的尸体被发现分尸,尸体各部分分别藏在外语教室外的各个储物柜里。这个女学生在事发一周之前曾经找沈晾看过一次厄运,当时沈晾就看见了她的未来。

    她没能躲过。

    这个女学生,就是省副总警监薛达川的女儿。

    沈晾记得那个模模糊糊的影像。昏暗的楼道,没有灯光的储物区。所有的储物柜像是俄罗斯方块一样叠放在一起,靠着墙壁。储物柜的柜门上有小钥匙。

    接到报案的时候,发现尸体的学生已经被送去了医院,配了一个心理辅导医师。沈晾从她的心理医师那儿得到了她对于发现尸体的描述录音。

    发现尸体的是个外语系的女学生,她到储物柜前时发现自己的柜门没有锁,天太黑了,楼道里的灯光已经熄灭,她把手摸了进去,拿出了一个半僵硬半软的东西。她摸到的时候心脏就开始狂跳,当她借着走廊透进来的光看清手里的东西,那个女学生的尖叫立刻响彻了整幢楼。

    被惊动的保安冲上来就看见女学生蜷缩在地,涕泗横流,地面上躺着一只血淋淋的手。

    保安立刻惊恐地报了警。

    沈晾深夜接到电话之后第一时间赶了过去。现场封锁之后每个人手里都有一个大手电,因为这幢楼的其他地方灯都亮了,只有这一层的这一块区域灯坏了。而这一个储物间还是半封闭式的,没有窗户,外面的灯光很难透进来。

    沈晾站在一整墙的柜子前,沉吟着。柜子上有的有锁有的没锁,没锁的已经被警员打开了,沈晾一电筒照进正对自己的柜子,就看到一双反光的眼睛,从柜子里盯着他。

    沈晾闭上了眼睛,开始回想自己所“看见”的一切。“他”是被活着肢解的。凶手先捂住“他”的嘴,然后给“他”打了麻醉。手法熟练。凶手先砍断了“他”的脚。在“他”惊恐的目光中砍到“他”的膝盖。“他”发出了竭力的挣扎,麻醉让“他”一时之间没有因为疼痛而当即昏迷。“他”用舌头顶开嘴上的绑带,试图发出刺耳的尖叫,但是尖叫声很快被闷在口里,凶手将刀捅进“他”的喉咙,拔出“他”的舌头,割断了它。血一直从“他”嘴里往外淌,被捣毁的嗓子只能发出“赫赫”的声响,疼痛感开始猛烈地蹿上来,凶手又给“他”继续打了一针麻醉。在麻醉起效之前,“他”在地面上翻滚、爬动,试图离开凶手,但当麻醉起效后,凶手将“他”一把抓了回来,像是斩猪肉一般从手肘处斩断了“他”的手臂……

    这种肢解一直持续到“他”的头也被割下。对方动手很快,甚至在割下“他”的小腿和小臂之后还给“他”进行了紧急止血,延长“他”活命和清醒的时间。“他”能感觉到刀嵌入皮肉的触感,微小的触感和强烈的痛感在沈晾看完女学生的厄运之后的连续两天,用光了一整盒的止痛药。那个时候的沈晾还在他最强盛的时期,身体没有如今那么弱,就算不去医院,他也能独自应付过来。

    沈晾在现场默立了半个小时,采集了能够采集的资料,将女尸的各部分用保鲜膜短暂地覆盖起来,在担架上勉强拼凑好,让助手安钦文和另一个小警察抬回了法医办公室。

    沈晾破那个案子花了一个星期。

    嫌疑犯坐在审讯室里,面前是铁栅栏,上面贴着“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大字标语。

    男人坐在那里,手被手铐铐着,脸色灰白但是冷静。他是被害学生同校的老师,医学系,和被害学生曾经有过一段时间的恋情交往经历。薛达川身为副总警监,对学医学和德语双学位的女儿平时管束非常严苛,不容许这样破格的恋情发生。知道这一切的薛达川,和教育局的人打了个招呼,就断了正要升职的嫌犯的前路。

    从一个高等学府的教授,降级再降级,最后甚至要被逼出学院,这就是当时被害人所遭受到的阶级权利所带给他的直观感受。

    愤世嫉俗又走投无路的他对曾经爱过的女学生下了手。

    他做得非常明显,带有强烈的报复意,他对女学生下手,已经有了准备。他只是想报复薛达川,拉一个殉葬的。

    第1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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