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剑出燕京 作者:轻微崽子

    第32节

    李蒙深吸一口气,一边眉毛上扬,半拖半抱起曲临寒,把人推到栏杆上。

    曲临寒跟一头死猪似的,软趴趴挂在栏杆上,李蒙先是把绳子另一头稳稳拴在船栏杆上,又坐到桌边去喝酒,喝得有点内急,才想起来酒里掺了水,登时哭笑不得,出去重新找了两坛酒,拍开一坛,他看了眼人事不知的曲临寒,足足喝下半坛子酒,长吁一口气。

    走到船舷边,李蒙瘪着嘴,一手抓曲临寒背心,一手提曲临寒腰带,把人朝外一抛。

    骤然失重的时刻,曲临寒本来就是醒的,让船外突出的一截木头撞了头,一下就忍不住了,啊啊大叫起来,一边叫一边骂:“李蒙你这个小王八蛋!你师兄都他妈喝醉了,不知道怜香惜玉吗?!”

    尖叫声在夜空中飘散去,淡淡融入无边黑暗之中,没留下一丝波纹。

    作者有话要说:  跨年啦,看晚会刷围脖出去玩儿的大家快乐。

    我们明年再约!

    ☆、八十八

    海风呜咽,曲临寒两手紧抓着绳索,也开始呜咽:“师兄我,这一年来,含辛茹苦,忍辱负重,陪你从大秦,浪荡到南湄,一把屎一把尿把你喂大……啊!!!!!!”曲临寒像个蚂蚱挂在船体上,披头散发,狼狈至极,大声叫嚷:“操你娘的李蒙王八蛋小兔崽子,再不拉我上去,我就不和你好了!”

    那声音传到四五米的上方,李蒙所在之处,令李蒙忍不住皱眉。

    “你再,再口不择言,我就放绳子了。”李蒙看了眼挂在空中的曲临寒,曲临寒片刻也不老实,晃来晃去,摇摇欲坠。

    绳子另一头绑在一个摇舵上,听见曲临寒越骂越厉害,李蒙不住皱眉,摇了摇头,走回船舱。

    曲临寒叫得嗓子直冒烟,抬头一看,没半个人影,不禁心头把李蒙祖坟刨了个干净。

    上方探出个脑袋,曲临寒登时笑逐颜开,大声叫道:“师弟!你拉我上去!师兄有话跟你说!”

    李蒙端着只比自己脸还大的青瓷大海碗,坐在船舷上,筷子戳起个芋头,边吃边喊:“你说什么,我听不见!”

    看着李蒙摇头晃脑惬意非常的样,曲临寒破口大骂:“狗娘养的小王八蛋,师兄对你那么好,你恩将仇报,吃独食简直不共戴天,快拉我上去,娘的你也不看看师兄什么吨位,这什么绳子,待会儿断了怎么办!老子要是死了,天天蹲在你的榻头,你和师父摇啊摇,我就跟那儿瞪着你们俩,到时候要吓得你小家伙落下个身患隐疾,我可不负责任。啊啊啊,你怎么还往下放啊!再放我就入水了!”

    曲临寒脚底下已沾到水,眼睛一闭一睁,声音变了调,“李蒙你大爷——李蒙你是我爷爷!师弟!好师弟!李小蒙!李蒙蒙!别再放了!”

    不知是不是被捆得太扎实,曲临寒吹了风,方才又喝多了酒,这会儿头痛欲裂,这都不算个啥,居然脚底也感到又冷又疼,像有什么在下面咬他的脚。曲临寒脚趾头动了动,声嘶力竭地嚷道:“我的鞋呢!李小蒙你想干什么!我都答应你!啊啊啊——!!!!!”

    嗓子冒烟的曲临寒紧张得额角直跳,心跳如雷,头晕目眩地睁开眼睛。

    咦?停了。

    曲临寒满脸宽面条泪,感激地向上仰脸大叫:“祖宗喂,想通了?咱不玩儿恶作剧了成吗,这都夜半三更了,师弟!快拉我上去!我给你烧三柱高香!”

    曲临寒脑袋被个什么东西砸了下,微微眯起眼睛,视线变得清晰了点儿,遥遥望见李蒙在吃东西。

    “等一下——!”李蒙噗一声吐出个鸡骨头,往下看了一眼,曲临寒脚浸在水里,水面没到他的膝盖,李蒙以最快速度填得肚子半饱,趴在船舷上,朝下大声喊:“师兄!师父叫我问你几个事儿!”

    那声波倏然飘远。

    有气无力的曲临寒心头一咯噔,感觉坏了,而且他有点想尿尿。

    “什么事!问!”曲临寒大声道。

    “就是……”李蒙话声含糊,一伸脖子,把最后一口肉吞了,捏了捏脖子,大声叫:“你最近是不是,见过什么人?”

    “什么?”曲临寒满脑门冷汗,“见过啊!”

    “谁?”李蒙忙问。

    “你啊!师父啊!馨娘啊!你他娘的什么时候拉我上去,有东西咬我!快点儿!还有什么要问赶紧的!”曲临寒一动,整个人向下滑去,唬得他脸色煞白,啊啊啊啊乱叫,“别再放了!我不会水!你是安心想要我死啊——”

    李蒙根本没碰绳子,顿时意识到可能中间哪里断了,奈何下方黑黢黢的什么也看不清。要不先把人捞上来慢慢问?李蒙抓住绳子。

    三掌高的一样东西,呈出斧刃形状,从水面上快速滑行而来。

    曲临寒泡在海水里的部分冷得没知觉,又在憋尿,迷迷糊糊看了一眼。

    李蒙手中绳索激烈动荡起来,李蒙探出头去。

    “李蒙!快拉我上去!”曲临寒眼角迸出泪光,“鲨鱼!快拽我上去!我什么都说,李蒙!”

    两行泪面条在空中挥洒,曲临寒好不容易挣扎出的两只手掌顾不得麻绳抓上去又刺又痒,拼了吃奶的力向上爬。

    “鲨鱼???”李蒙在父亲的藏书中曾看见过这东西,不敢再和曲临寒开玩笑,摇动转轴,安抚曲临寒:“别忙,马上,我弄你上来。师兄你再撑一会儿。”

    曲临寒什么都听不清,只知道要完蛋了,他爬一点儿就向下滑一点儿,波光粼粼的水面上,鲨鱼背鳍渐渐迫近。

    曲临寒手中绳索激剧颤动。

    “啊啊啊啊——李蒙你个王八羔子,我的爷爷,我是,我是内鬼,二师叔答应了帮我报仇,蔡荣逼死的我爹,二师叔答应帮我宰了蔡荣,不只蔡荣,还抄他蔡家。是我是我,是我跟二师叔出卖了你们,但二师叔不会伤害师父的,他他他,他和你是同道中人,妈的我就知道早晚会穿帮,我真没想过害你们……”曲临寒声音一顿,想起那天在霍连云跟前,确实有那么一瞬,他想要李蒙的命。

    但此一时彼一时,当时李蒙不在跟前,赵洛懿把他丢在馨娘府里,一丢就是好几个月,同样都是徒弟,曲临寒着实动了除去李蒙的念头。

    曲临寒浑身一哆嗦,忽然说不出话来了。

    “师兄?”

    曲临寒“啊”地一声向后退去,李蒙简直要被他给吓死,连忙抓紧曲临寒的手,把人从船舷上抱下来。

    “哭什么?”李蒙哭笑不得,给曲临寒解开,半蹲在曲临寒面前,给他揉手臂,“我没想要你怎么着,师父叫我问你的。”

    曲临寒脸皮子给冷风吹得麻木,一脸泪痕,挂着两道鼻涕,狼狈至极,眼角还抑制不住渗出眼泪,手脚都没有知觉,挤出个难看的笑,“那我还得谢谢你?”

    李蒙不好意思道:“不用谢。”

    曲临寒手没法流畅地动作,抬到李蒙肩头就拍了下去,无语凝噎:“你小子还真客气。”

    船上排成排的千盏明灯倒垂在水里,仿佛是星辰洒向了大海。

    带咸味的湿润微风从刚推开的窗户钻入室内,曲临寒赤着上身,李蒙两腿随意伸着,侧坐在曲临寒身后,给他揉身上的勒痕。

    “对不住了啊师兄。”李蒙不知道第几次道歉。

    曲临寒嗓子都喊哑了,说话就疼,“得谢谢那头鲨鱼,救了我一命。”曲临寒把玩药瓶子的手指直哆嗦。

    曲临寒上半身到处是绳子勒出的青紫横道,李蒙给他用热水敷了,药油也揉过了,去扒曲临寒的裤子。

    曲临寒脸色一红,推开李蒙,“腿没事,脚好像被什么咬了。”

    脱下曲临寒的袜子,只见他脚踝高高肿起,红红的。

    “真被咬了……”李蒙捏了一下。

    曲临寒痛得差点跳起来,一巴掌招呼在李蒙脑门上,强忍着没把人踹飞。

    “你有点儿轻重!”曲临寒气得差点又控制不住泪水了。

    “对不起……”李蒙道,弄来热水给曲临寒清洗,想起来个事情,便道:“徐硕之常年吃药,船上一定有大夫,我去请。”

    “去去去,请什么大夫,这要是要命的玩意儿,等不到你把老子拽上来,老子早就嗝屁了。”曲临寒眼神复杂地看着李蒙,李蒙蹲着,手捧着他的脚。曲临寒心里不知道在想什么,他闹不明白,也不想闹明白,心头就剩下那对儿乌溜溜湿漉漉宛如小动物的眼睛晃来晃去。

    曲临寒别开脸,心酸道:“明天就没事了,师父想让你问我什么?你不能直说?”

    李蒙老实道:“你要不绷着我没打算真的让你泡水。师父那里我也会说情。”

    “谢谢你了啊!”曲临寒鼻腔重重冷哼了声。

    “不客气。”

    曲临寒让李蒙伺候着洗了洗,侧躺在榻,烦躁地闭起眼睛,听见李蒙在整理房间里另外一张榻上的被子,忍不住问:“这船这么大,怎么不知道多要一间房。”

    “我得看着你。”李蒙理所当然道。

    曲临寒气得鼻子直喷气,“和你一兔儿爷躺一个屋,谁考虑考虑我啊。”

    半晌,屋子里没人说话。

    曲临寒撑起头,看见李蒙已经躺下了,床上鼓鼓囊囊的一个人形。

    “你不是要问话吗?早这么躺着,都裹被窝里,舒舒服服的,看在师兄弟情面上,你问什么,我能不告诉你吗?”曲临寒等了会儿,李蒙没说话。

    “生气了?叫你兔儿爷生气了?”曲临寒嘴角微微勾起笑,这一晚上狼狈,直到躺下的一瞬间,他才感受到了脚底下是有东西的,“你这么玩儿你师兄,谁说是兄弟来着?有你这么小气的兄弟?你把我吊在外面,换了是你,这不得半辈子不和我说话?”

    “嗝儿……”李蒙憋着的一口气总算打了个嗝儿出来,忙道:“东西吃多了,饱嗝,卡住了……”

    曲临寒:“……”

    屋里响起曲临寒平静的嗓音,听去仍带着喊话喊太多留下的沙哑:“还有什么,一起问了。”

    李蒙想了想,道:“你说二师叔和我是同道中人,什么意思?”

    “你还记得那个……”曲临寒不禁讪讪。

    “记得啊,你不刚说过吗?”

    “那话没什么意思。”曲临寒幽幽道。

    “快说。”越是听不到回答,李蒙越是来了劲。

    “师父让你审我什么?”

    “你不已经承认自己是内鬼了吗?”

    “不问细节吗?”

    “等师父回来,你自己跟他说。”李蒙顿了顿,又道:“下次别这样了,师父脾气不好,差点杀了廖柳。”

    “廖柳是谁?”

    李蒙想起来,把廖柳的事和曲临寒说了,“那四个武士,是师父从奴隶里救出来的,会有肃临阁的人……”李蒙话声有点迟疑。

    曲临寒笑出声来,“果然我没看错人。”

    李蒙听出曲临寒话里的意思,未几,听见门外传来声响,他抬头看了看,又没动静了。李蒙靠在枕头上,问曲临寒,“你不想自己亲手报仇吗?”

    “想。”曲临寒道,“也不想。”

    “你要是知道霍连云究竟是谁,我不信你就高风亮节不会选和我一样的路。”黑暗中曲临寒立起身,侧转头看着李蒙,李蒙也抬着头,两个少年,彼此望着对方的方向,看不清彼此的神情。

    船桨捣入水中,巨大浪花拍在船身上,无法撼动大船分毫。

    远方那一排灯光散开,最大的这艘船从船阵中缓慢滑过,奔赴截然相反的方向。

    一霎之间,李蒙觉得所有声音都消失了,唯独曲临寒说话的声音,清晰而响亮:“你也不用等了,他不会让师父回来的,今后,咱们俩,是真的要相依为命了。”

    李蒙眉头深锁,猛然惊坐而起。

    “来不及了,你改变不了什么。”曲临寒躺在又湿又冷的被窝里,仿佛水波撼动的不是船底,而是他自己,身似浮云,飘飘忽忽。

    “没有人比师父更合适留在南湄,他身上流的血,注定他会回到南湄,这里才是他的故乡。我们,都是他生命里的过客。虽说你们是同道中人,霍连云算计这么多,有一点。”曲临寒觉得很有意思,笑声突兀,半晌才收住,“赵洛懿克父克母,注定是个天煞孤星的命。你虽然没法陪在他身边了,霍连云也没办法,好歹你们睡过,霍连云连这个,也只能想想。”

    片刻后走廊里忽然有一扇门打开,李蒙没头没脑冲了出来,一路走一路见人就问安南大王的房间。

    下人将他带到一扇门前,李蒙深吸一口气,推门而入。

    徐硕之刚睡着,灵安一看有人闯进来就想发火,看到李蒙神情变得很复杂,抓住人拖到外面甲板上,才压抑着怒火,问:“什么事?旁人要是这么闯入本王的房间,脑袋就保不住了……”

    李蒙打断他的话,斩钉截铁道:“给我一只小船,我要回去。”

    天际倏然滑过一颗流星,李蒙和徐硕之都看见了,彼此眼里都有些震惊。

    李蒙心底一颤,不管不顾抓住灵安的胳膊,急促喘气,“给我一只船!你们走,我得回去!”

    灵安眸色复杂看李蒙,李蒙满面焦灼。

    “我不会给你船。”灵安冷冷道。

    就在李蒙要提起他来的时刻,灵安脸上现出一抹邪性的笑,“不过这很有意思,本王等着看赵洛懿能拿你怎么办。”

    灵安沉声喝来一人,叽里咕噜一串南湄语。

    立刻有人放出联络烟花,明灯照着船头一人,他手中握着两面旗子,向着最近一艘相隔不足二十米的船打出了信号。

    一江潮水,带动漫江灯光,宛如星子涌动向未知的方向。

    一只小船从最近的船上放出,李蒙跳上小船,蓦然船身一个倾侧,船上的士兵惊慌大叫了两声。

    一只手抓紧了李蒙的胳膊,他回头看见曲临寒满面无奈,“走吧,接师父去。”

    “你不用去。”李蒙沉声道,冷淡地扯开曲临寒的手。

    曲临寒望着空荡荡的手掌,士兵不管他们,小船已经开始往回滑动。

    “你说得对,自己的仇,还是要亲手了结,否则将来到了地下,父亲指不定揍得我娘都不认识我了。我自小丧母,要是到了黄泉,不能相认,岂不是亏大了。”

    李蒙没再反对,目光触及曲临寒眼底隐隐泪光,李蒙转过头去,在船上找了个位置,坐下,屁股底下湿冷得很,手掌摸到的也是水,摇摇晃晃的小船,即将把他们带回南湄海岸。难以抵挡的疲惫之下,李蒙在极短的时间里居然睡了一觉,还做了梦。

    梦里图力被青奴顺利杀死,霍连云被梼杌押送上船,南湄岸上漫天大雾,他在大雾里跌跌撞撞找人,当人影出现的瞬间,小船靠近大船,曲临寒粗鲁地拉扯着李蒙,先推他上船,自己攀住绳索,第二次被吊在船身上的感觉令曲临寒脸色发青。

    徐硕之走出船舱,即将靠近灵安的一瞬,灵安似有所觉地转过头去,笑容上脸:“不睡了?”

    “一石二鸟,做了人情,也偿了恩情。长进了。”徐硕之手掌没能落在他发顶上,就被灵安把手握在温暖的手中,少年人的体温,犹如火炉,永不熄灭。

    “我没这么想,全他一个人情罢了,谁让他跟本王一样呢?”

    徐硕之:“??”

    “进去吧,风大,吹病了你,本王还有没有清闲日子过了。”

    两人进入船舱。

    一面红底金线织就的云蛇王旗升上桅杆,被夜晚激烈的风撕扯得拼命挣扎,船身以乘风破浪之势驶入暗夜。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两天网站大面积抽风。。。昨晚没赶上。。。。现在发个预览也看不到。。。先更新,蓝后,要是有什么显示不出的地方,就。。。

    我们一起开动脑筋吧!【手动cry

    元旦快乐大家。

    ☆、八十九

    上了船李蒙和曲临寒真正面面相觑了,这上头一个人都不认识。李蒙有点后悔一时冲动,带两个南湄手下也好,现在不过换了个小点的房间睡觉。

    曲临寒一刻也待不住,进屋把个包袱丢在床上,也不吱声,就出去了。

    李蒙清点了一下两人的兵器,犹豫地抓过曲临寒的包袱,拆开竟看见不少暗器,最眼熟的莫过于给李蒙做过的“熊掌”,针盒里什么都没上。

    “别动!”突然响起的声音惊得李蒙手里一把扇子掉落,什么都没发生,李蒙好一会儿才回过神,紧张地咽了口口水。

    曲临寒啃着又冷又干的面饼子,走来随意瞥了眼,“这个没事,不过那几个皮褡裢上的镖都喂了东西,见血封喉不至于,要是划破你一丁点儿皮,就用不着你去找师父了。”

    大概是麻痹身体的药物,李蒙随手把包袱合拢,坐到榻头。

    “吃饱才有力气。”曲临寒递出半张饼子。

    李蒙一看那饼,忍不住就是个饱嗝,不过还是接了过来,倒了两杯水,一杯给曲临寒,把饼子掰碎,边吃边喝没味道的茶。

    “凑合点儿。”曲临寒看李蒙微皱了下眉,戏谑道:“方才席间是有酒有肉,这一路上美酒美人儿怕是少不了。”

    李蒙闷不吭声,垂着头。

    “你说,你怎么就这么倔呢?”曲临寒腮帮里都是饼,让李蒙等会儿,出去找炉子,再回来时,把李蒙的茶也端起倒空,以沸水烫过了杯子,从柜子里翻出茶叶来泡上。

    茶水黄中带绿,宛如中安堤上新柳。

    “少爷金贵,少不得多费心。”曲临寒自嘲地扯了扯嘴角,一口,嘴角瘪了瘪, “靠岸以后怎么办?”

    李蒙脸上出现了空白。

    “你没想好?”曲临寒茶杯一歪,手指被茶水沾得透透发亮,指头颤抖不止。

    李蒙缓缓摇头,“在想。”他迟疑片刻,道:“师父要是知道我们没按计划离开,会不会生气啊?”

    “这不是明摆着呢吗?不过是你的主意。”曲临寒才泡了冷水澡,脚踝又肿又痛,这滋味儿,李蒙肯定是干不出,都是听赵洛懿的意思。此刻仿佛周身还环绕着冰冷刺骨的海水,他畏畏缩缩道:“反正我是栽了,给你当盾牌的命,不图什么了。”

    从大秦来南湄的路上,曲临寒有无数次机会除去李蒙,他一次也没有想起过。后来李蒙进宫给赵洛懿当跟班,他是日盼夜盼,总觉得没两天也轮到师父接他走了吧。 两个多月,数十个日夜,一天比一天没希望。

    “你说,好不容易这见上面,师父还忽悠我吶。”

    长夜漫漫,这一晚不知道要坐多久船,折腾了半宿,师兄弟两个都没睡意。

    斜斜灯光中,曲临寒额前卷曲的一绺黑发粘在脸上,那是海水留下的黏腻,他手握茶杯,越握越紧,自嘲地笑道:“一个人目标是小,他带你一个在宫里,比我们都进宫安全。道理我都懂,可你说,为什么他带的是你,为什么这一个跟班儿,就不能是我?”

    李蒙看着曲临寒,眼神忽然抽离了茫然,变得清澈。

    “师兄觉得为什么?”

    曲临寒拇指擦过唇边,笑容暧昧。这些日子,他吃了不少苦头,娃娃脸变得瘦削,渐渐有了男人的轮廓。

    “起码带着你方便。”加重的尾音里,意思再明确不过。

    本以为李蒙会羞恼得满面通红,李蒙却无动于衷,只是低头呷了一口茶。曲临寒看他动作,心头忽然被一股扭曲的妒意咬噬,他抖着手,端起杯喝了口。

    “不仅方便。”李蒙认真道,“来南湄的路上,师兄一直在打退堂鼓,设若师父有了计划,你们之间缺乏默契和配合,师兄再来一次退堂鼓,何如?”

    曲临寒冷笑道:“要是师父选的是我,他就不会让我有机会打退堂鼓,大名鼎鼎的穷奇,不可能这点也办不到。”

    “师父没告诉过我全部计划。”李蒙心平气和道,“他自己也是走一步看一步,要论心计,他算不过图力,也算不过霍连云,但他会出奇兵,就算我们相好,”李蒙的话停顿下来,既无尴尬,也没有羞窘,第一次他坦然地提起这事,嘴角俨然带了点笑意,“也不知道他下一步要怎么做。我没有江湖经验,没有绝世武功,得全神贯注才不至于拖后腿。在遇到你之前,我们曾遇到数次刺杀,他身受重伤敢在我身边毫无顾忌地养伤休息。假如是你,你不会在这样得时刻想去办自己的事?你不会想去逛逛妓馆看看热闹?你不会觉得反正也没有操办正事,耽误一会儿不打紧?”

    曲临寒默不作声。

    “你不会选择比他更有可能帮你报仇的助力,不会从背后捅一刀,不会出卖他的行踪,不会明知二师叔身份,却什么也不说?”李蒙压抑着音调,肃着脸,隐隐有股压迫得曲临寒无法作答的威势。

    良久,曲临寒摸摸鼻子,转头凝视门边,屋里没窗户。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曲临寒几乎从齿间挤出这句低沉沙哑的回答。

    “所以师父的选择,有什么不妥之处?”李蒙问,他埋头喝茶,那股威势在曲临寒说话时,消弭于无形,他不是要咄咄逼人让曲临寒承认错误,而是想让曲临寒明白另外一件事。

    “我们在一条船上,只要不下船,无论你怎么想,大家手里的桨就得往一个方向划,否则船只能在原地打转。师兄你说,是不是这么回事?”李蒙微微笑了起来。

    “倒是我心胸狭隘了。”曲临寒一哂。

    “不是不是,回头我说说师父,他做事总是没方寸,容易让人误会,不然也不能那么多人以为他杀了他娘。”李蒙站起来,给曲临寒斟满一杯茶,收敛笑意,正色道:“师兄肯和我上一条船,今日承你的情,将来我一定还。”话毕,仰脖子饮尽。

    曲临寒莫名其妙地感到一阵失落,也有点不好意思,也伸脖子喝了。二人吃完宵夜,都揉着肚子躺下睡觉,不知道睡了多久。

    砰然一声巨响中,李蒙醒了,船舱里黑乎乎的,曲临寒比他先醒,只见桌面上点起一盏油灯。

    曲临寒吹灭纸媒,做了个嘘声的动作,耳朵贴到门上,凝神听外面动静,小声说:“好像靠岸了,我出去看看。”

    “一起去。”李蒙拿了剑,扔给曲临寒两把短剑,还愣了下神,这短剑好看,握柄和剑鞘上都有精美的镂花。

    曲临寒也不解释是从南湄带的土特产,将来用来骗媳妇儿的了,打头探出半身,左右看了看,对李蒙打眼神。

    两条对称的巨大火蛇在岸上烈烈作声,倒映入水,天地之间一片野茫茫的火光。不远处山中也有零散火把,移动的速度极其缓慢。

    正有一艘大船起锚,离开海岸。

    紧接着第二艘、第三艘,靠了过去补空。

    摇曳的火光把岸边照得通明,蚂蚁似的人一个接一个往船上爬,有的人去抓前面人的脚,反被一脚踹下水,有的人攀援铁链爬到一半没力气跌进水里。等到船只放下甲板,满脸脏污根本看不清是人的奴隶们不要命地侧着身往船上挤。

    曲临寒拽着李蒙,扎进人堆,不敢回头多看一眼,多停留一步也会被人推上船去。

    好不容易挤出去,举目可见到处是被火烧过的屋舍,连着码头上堆叠的货箱,哭天抢地的脚夫。

    天空中轰然一声巨响,哗啦啦一场大雨倾盆,仿佛是在云顶倒扣下来的水盆。

    风势助长火势,雨却下得更大,天与地瞬息之间一片茫茫,昏暗得什么也看不清。

    “我们去哪儿?”曲临寒猛地一把把要往外冲的李蒙拽回来,两人蹲在一架被烧成焦炭的推车后面,到处都是人,李蒙从来没有一次看见过这样多的人,放眼望去,乌压压都是人头,个个脸上沾满泥土烟灰,辨不出面目。

    李蒙脑子里第一个闪现的念头是皇宫,但这里离皇宫太远了。为什么奴隶都跑出来了,就算馨娘的计划顺利,能上船的人也不会有这么多,这根本不像是矿场被炸。

    李蒙扶起面前一个跌倒的奴隶,那人半闭着眼睛,浑然如同死去。李蒙对曲临寒大喊道:“吃的!有吗!”

    曲临寒居然摸了个饼子出来。

    李蒙捏开奴隶的嘴,把掰碎的饼子塞进他口中,一只手伸出去接雨水,喂给他。

    奴隶猛地一声咳,身体紧绷成一张弓,弯腰吐出刚吃进去的饼,眼角呛咳出泪,被雨水糊住。

    “走啊,快跑,你们不跑别拖着我……我要回家……”奴隶挣扎着爬起身,甩开李蒙,踉跄着向前走了两步,又弯下腰吭哧吭哧喘气。

    “矿场怎么了?”

    听见身后传来的喊声,奴隶浑身一凛,整个人僵硬在当场,跟着以更快的步伐挣扎着朝前走。

    “老子们跟你说话……”曲临寒拽住那奴隶,冷不防被一把挠出血痕,“给脸不要脸……”

    挨了曲临寒一脚,飞出又躺在泥泞地里的奴隶勉强抬起头,数十米外的船只正在起锚,奴隶吃力地抬头,半晌,那脖子呈现扭曲的弧度,他上半身一阵颤抖,瘫倒在地上,再也爬不起来。

    李蒙骑在奴隶身上,一把抓起他破破烂烂的衣襟,“矿场怎么了?”

    奴隶没反应。

    李蒙抬手就扇了他左右脸十数个巴掌,奴隶一声不吭,面如死灰。

    “这不是最后一艘船,后面还有!”李蒙大喊道,扳起奴隶的脸,确认他眼睛还有神。

    奴隶眼睛倏然睁大。

    李蒙简直哭笑不得,拽着人起身,“别装死了!后面还有船,你先吃点东西。”在灵安的船上时,李蒙看到的船就不止四只。

    曲临寒和李蒙左右搀扶奴隶走到离岸边最近的一只木头箱子,箱子上嵌着一把斧头,幸而没有被火烧,还能给人当坐凳。

    曲临寒还剩下半只巴掌的饼,李蒙喂给奴隶时,曲临寒就在一旁叨叨:“别再吐了,没多的了,就你这纸片身体,等不到你上船,就给其他人当踏板了。”

    奴隶仿佛听不见他说话,一阵狼吞虎咽,然后小捧接水,木然地一口一口嘬。

    “真的,还有船?”沙哑的男声问。

    “对,还有,起码还有七八艘,我们从海上来,看见了。”李蒙看了眼曲临寒。

    曲临寒敷衍地点头。

    奴隶吃力吞咽,急促而小声地说:“不知道怎么回事,矿场被炸了,有人的地方几乎都没事,炸出来一条出口。所有人都困得不行了,听见有人喊‘跑’,大家又都有了干活时的力气,只要跟着前面的人跑,不会找错。”

    “有人带路吗?”李蒙问。

    奴隶眼神闪烁,低下头不安地搓着手,“没有,我都是跟着前面的人,他们往哪儿我就往哪儿,人一多,就不怕了。”

    放走奴隶之后,李蒙和曲临寒站在房檐下躲雨,雨下得太大,海面上也不平静。

    “他在说谎,有人开了矿场放他们出来。”李蒙道。

    “也许是馨娘安排的人,能不能跑,都是命。”曲临寒若有所思,大声问:“现在怎么办?”

    李蒙沉默良久,手伸出去接了把雨水洗脸,强作镇定地望着还在不停攒动的人头,一阵音浪响起,刚才被问话的奴隶站起身,踉跄了两步,跟上人群,转瞬就混在人头里认不出哪一个是了。

    “去皇宫。”李蒙抽了抽鼻子,抹去脸上雨水,站起身,神情坚毅遥遥望向黑暗中的北方,“矿场不用管了,看来计划有变动,原本打算逃出来一小部分,留下的一大部分靠馨娘和长老殿中和馨娘站一边的长老们保全。放出来这么多人……”李蒙话声戛然而止,脸色陡然变化。

    曲临寒愣了愣,忽然爆出笑声,嘲道:“果真奇兵,看来就算是你这个相好的‘入室’弟子,他也不曾放心。”曲临寒失笑地摇头,“没有轻举妄动,幸甚至哉!”

    李蒙胸中透出一股寒意。

    “他也瞒了你!”曲临寒朝冲入雨中的李蒙背影大喊。

    李蒙背脊一僵,脚下却一步不停,曲临寒啐了一口,悻悻追了上去,犹在大叫:“等等我!妈的,到底还去不去皇宫?老子最烦你们俩,什么都不说清楚!我是你师兄!站住!”

    师兄弟俩人逆着人群,看见数辆载货的马车,李蒙走去,提剑割断绳索,一个翻身。

    曲临寒摇摇晃晃也上了马。

    马嘶声中,乱跑的奴隶纷纷避道,马蹄激起的泥浆,转瞬融入笼罩了薄薄一层青色的黎明。

    作者有话要说:  啊,假期就这么匆匆,这两天吃得肚子超级难受。。

    大家也注意饮食。。。

    ☆、九〇

    狂风卷动檐下风灯,白晃晃的灯光映照出李蒙狼狈苍白的脸色。

    守卫递还他的令牌,恭敬地行了个礼,让李蒙进去,曲临寒紧紧跟在李蒙身后。

    “现在怎么办?”曲临寒压低声音问,不敢抬头,生怕被人认出。

    这里是皇宫后门,曲临寒没来过,只得跟紧李蒙。一路上李蒙都没说话,偏偏曲临寒吵闹得不行,李蒙不耐烦地皱着眉头,“别说话。”

    曲临寒憋了一口气在胸口,不再作声。

    穿过层叠回廊,鳞次栉比的宫室在薄薄一层瓦蓝色晨光中显现出巍峨轮廓。

    李蒙带着曲临寒,闪进一座阁楼,从这里望去,视野极好,能将图力所住的寝殿一览无余。上次和赵洛懿来,就在这里,两人撞破了图力和青奴欢好。

    那一方曾经框住二人亲密之景的窗户此刻紧紧闭着,还亮着灯。

    恰是五更时分,天边有蒙蒙亮色,但是雨天,天色朦胧,至少个把时辰之内,不会大亮。

    李蒙收回视线,握剑的手紧了紧。

    曲临寒一把拽住要跃出去的李蒙,瞪眼道:“做什么?”

    “过去看看。”李蒙道,“要是顺利,图力应该已经被制住了。”

    “到底怎么回事?”曲临寒眉头紧锁,“别忘了,我们在一艘船上。”

    李蒙眼神动了动,不太自在地解释道:“长老殿馨娘是我们的人,原计划会在矿场炸出几个出口,但不能做得太明显,只能先解救一小部分人,余下的还要留在南湄。馨娘也会留下,把事情推在逃走的师父和我身上就行了。码头是打点好的,不会有人知道安南大王派来的船,跑掉的奴隶不会太多,也怀疑不到那边去。你也看见了,逃出来的人实在太多,南湄国君和安南大王必然会撕破脸。现在不知道怎么回事。”  李蒙轻轻喘气,停顿片刻,时不时朝下看一眼,那边屋子没动静。

    “我猜,师父搭上了宿妫,他也是长老殿的人,或许还不止。炸死所有奴隶是源西泉的意思,源西泉是长老殿的头。说明长老殿人心不齐,自己人内部还有分歧。今日图力不会出现在祭典上,南湄人信奉的蛇神,会在祭典上暴毙,南湄必将大乱。仪式在长老殿进行,馨娘做内应,还有我不知道的内线,只要图力不出现,师父就能逃出来。”李蒙一边说,一边整理思绪,不安道:“那晚师父发现有内鬼,恐怕,改了主意,馨娘是要留下的,国君一直吃师父给的丹药,至多活到明年春季,到时候这些奴隶就没用了,需要馨娘在南湄斡旋,才能把人放出去。”

    “现在这么多人跑了,师父还能脱身?安南大王还能脱身?”曲临寒嗓子发干,咽了口口水,“放跑奴隶和杀死蛇神逃跑,不是互相扯后腿吗?”

    李蒙脑子里仿佛挨了一记棒槌。

    原本不能把人全放走,正是本着能救一些就先救一些,但不能妨害到整个大局,不能把鸡蛋都放在一个篮子里,又不能惹怒国君。动静小点,事发也慢些,这样跑路容易点。

    现在奴隶都跑了,不追责是不可能的,很快源西泉就会知道矿场都完蛋了,国君也会知道。那祭典还会如期举行吗?要是不举行,源西泉会怎么安排?国君又会怎么反应?

    “怎么了?”曲临寒扯了下李蒙的袍袖。

    李蒙半天没有说话,倏然浑身一颤,一个漂亮地翻身跃出栏杆,飞踏出去,在对面梁上打了个圈儿,攀上这边栏杆,回头看了一眼曲临寒,曲临寒也打算跳过来,李蒙连忙对他摆手,示意他就在那边等。

    不知道赵洛懿有没有得到奴隶都被放了的消息,自己能看出的问题,李蒙相信赵洛懿也能看出,也许计划有变的不是赵洛懿。如果这么大一件事戳穿了,赵洛懿就算不想留在南湄,也会被逼到和安南大王上同一条船,只能破釜沉舟干掉国君。到时候即便是国君不追责,他也会怀疑,一旦怀疑到长老殿头上,连源西泉都无力自保,就看谁动手的速度快了,先下手的人才能活下来。

    曲临寒张嘴好像有话说,李蒙已经贴到窗户上,小心翼翼地在窗户上戳出个洞,右眼紧贴上去。

    还没贴上去时,就有一股腥膻气钻进李蒙鼻子里,有血味,还有一股甜腻的香味,让李蒙觉得很熟悉。

    六折屏风的边缘,一只苍白的脚静静搭在地上。

    李蒙瞳孔紧缩,换了个方向,从另一扇窗先是推开一条缝,紧接着看清了躺在地上那人的脸——

    李蒙撤身飞出,冲曲临寒打了个手势,师兄弟两人跃下地。

    一室冷清,曲临寒只往地上扫了一眼,就尴尬得只想在外面等候。

    李蒙压低声音朝曲临寒道:“扶他起来啊,这么重,我一个人不成。”

    曲临寒难以置信地指了指自己的鼻子,不忍卒读地拿一只手遮自己的左眼,终于破罐子破摔,和李蒙一个抬头一个抬脚。

    把人抬到榻上,李蒙割开青奴手腕上的带子,像是牛筋,登时嘴角抽搐,像拿了什么脏东西似的扔在一边。

    “打点热水来。”李蒙一边揉青奴的手腕,一边抖开被子把他上半身裹住,检视腿上的伤痕。

    本来以为人没气了,李蒙还惊了一瞬,走近一沾青奴的身体,滚烫的体温打消了李蒙的疑虑。

    给青奴擦干净手脚,李蒙拧干热帕子敷在他膝上青紫的淤痕上,一边分出手来掐青奴的人中。

    青奴晃了晃脑袋,人没醒,把李蒙的手甩出去。

    “他病得不轻。”曲临寒大不自在地说,眼神不知道往哪儿放,床上不少不明痕迹,曲临寒都不敢坐下,尴尬地立在一旁。

    薄玉一样的眼皮轻跳了一下,李蒙看得真真儿的,看也不看,随手把帕子丢进铜盆。

    “现在怎么办?这里是哪里,他怎么在这儿?”曲临寒问。

    李蒙目不转睛地盯着脸色失血的青奴,手探入被中,手指刮擦青奴的腋下,没反应。李蒙嘴角不悦地撇了撇,没说话,也没时间了,忽然在榻上站起。

    曲临寒吓了一跳,紧接着眼珠子都快瞪出来地看着李蒙坐到青奴身上,张大嘴艰难吞咽,“师弟,你、你这要做什么?”

    李蒙一手捏住青奴的鼻子,一手握死他的嘴。

    不消得片刻,青奴猛然坐起,李蒙猝不及防脑袋被撞了个正着。

    青奴委屈地低叫了一声。

    李蒙被他气得半死,坐在他肚子上不起身,怒目而视:“为什么装昏?”

    “奴不是不想惹爷不高兴吗?”青奴讨好地笑了笑,伸手去扯李蒙的腰带。

    李蒙连忙翻身下来,曲临寒一只手遮着眼没脸看。

    李蒙扯直袍子,蹙眉道:“图力呢?”

    “去祭典了呀。”青奴一手支着颐,本就未系的宽袍大敞,平坦的胸膛上斑斑印记犹在,懒怠地打了个呵欠。

    “我师父呢?”李蒙又问。

    青奴无辜地眨巴眨巴眼,耸了耸肩:“这就不是奴能管得着的了,该奴办的事,已经都办完了。不出意外,他也该去祭典了。”

    “你不是来杀图力的吗?”半晌,李蒙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难以置信地问。

    “我杀不了他。”青奴坐起身,随手拉过袍子遮住胸膛,笑了笑,神情中略带了一丝懒洋洋的妩媚,“这也不是你现在该出现的地方,你不是应该已经在安南大王的船上了吗?”

    李蒙呼吸急促地目不转睛注视青奴片刻,忽然感到手臂有点脱力,他的手掌攥成拳头。一拳猛然击落在榻上,青奴仍是笑容满面,调侃道:“谁也不能插手,你和我,都不能。”

    李蒙眼珠动了动,嗓音沙哑:“你和图力……”

    “他们之间的恩怨,谁也没办法插手,要是你想帮他的忙,就在这里坐着,陪我喝上一坛贡酒。”青奴看了一眼窗外,“天就快亮了,我看中的男人答应我,午时前能了结。”

    “疯子。”曲临寒沉声道,拉住李蒙袍袖,把人扯起来,边带着李蒙朝外走,边说:“不用听他的,祭典在长老殿举行,所有人都会过去,我们去长老殿就能找到人。”

    拐过楼梯,下楼时李蒙忽然站住了。

    曲临寒莫名其妙,扯了两下,李蒙纹丝不动,呆呆站着。

    李蒙神情忽然清醒过来,向曲临寒道:“不去长老殿。”

    “你别被他骗了!”曲临寒怒吼道。

    李蒙抿着唇,良久,脸上表情既难过又欣慰,继而莞尔:“我们俩去了,就是两条后腿。就在这里等,我还有事问他。”

    李蒙上了楼,曲临寒在楼梯上站了一会儿,发出一声无奈的低吼,蹬蹬蹬使劲踏着楼板跟上去。

    随着天光渐渐明亮,雨势减小,雷声也没那么频繁。

    “一开始就是图力派你来接近我的?”李蒙看着青奴,青奴难得端正地坐好了,视线掠过李蒙,凝视着大敞的门,门中是一道朱红栏杆,一树密密匝匝的枝叶,雨水把叶子冲刷得脆亮,随鸟儿从中穿过,碰落水珠,一颗接一颗,摔碎在地。

    “不算是。”青奴笑看着李蒙,那眼神像是看个小孩,又像在怀念什么,“是你找到的我,而不是我找到你。”

    李蒙想了想,第一次见青奴,是曲临寒要风流一把,他只是个顺带,青奴怎么算得到他们会正好来,又怎么那么巧第一次被带到他面前的倌儿就是青奴。不过这也太巧了,李蒙将信将疑地皱了皱眉,这个先放放。

    “你究竟是什么人?我师父说你是用剑的高手,你也是江湖中人,我探过你现在确实没有内力,你中了什么巫蛊吗?”李蒙又问。

    笑意从青奴嘴角消失,他摸了摸自己的手指,瘦长的手指上,指腹硬邦邦的。

    “是啊,大概真中了什么蛊罢。”青奴叹了口气。

    李蒙的问题再次落空,像打在棉花上一样,尴尬的沉默中,李蒙忽然抬头,“师兄,别走了!”

    曲临寒一直烦躁地在屋里走来走去,听见这话,到李蒙旁边盘腿坐下,端起一碗酒就喝。曲临寒显得很是烦闷,一碗喝完,又满上一碗。

    “你说图力的罩门,是什么?”李蒙问,“反正今日会有了结,现在你告诉我也没关系。”

    青奴只是笑,直到李蒙以为他不会回答时,他才端起一碗酒,一口喝干,酒液顺着白润精致的喉结滑下,直入领中,滑过一道突兀的掐痕。

    李蒙这才注意到,对方脖子被人大力掐过才会留下这么明显的痕迹,行凶之人,极可能就是图力。

    喝过了酒的嘴唇红润得诱人,青奴背手一擦嘴,嘴角挂着懒洋洋的笑,“图力为人,阴险狡诈、多疑诡谲、喜怒无常、杀人如麻。心肠歹毒之人往往没有什么罩门,因为他们什么都不怕,他练武的罩门我已经告诉了你师父,即便告诉他,他也未必就拿得住。不过——”青奴笑着,眉峰中却暗含一丝痛楚,“总不能白骗你。”青奴伸手轻轻拍李蒙的脸,没等李蒙侧过头躲,他就收回手,打了个酒嗝,吁出一口气,望着房梁低声道:“要是你师父对付不了他,你们俩就绑我去,让他放行。他要是不肯,你们就杀了我,咱们不玩儿假的,假的没意思。就动真刀子,如何?”

    第3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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