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剑出燕京 作者:轻微崽子

    第28节

    “你三师叔和疏风师兄也来了,这里都是自家人,方便说话。”霍连云说完向着屋舍扬声叫道:“老三,出来。”

    屋门缓缓拉开,梼杌乐呵呵地走了出来,一个人影比他更快,扑到李蒙面前,举拳就要揍,嘴里大喝一声,被霍连云拽住还一个劲挣,抬脚就踹。

    霍连云喝道:“疏风!”

    梼杌手持一根木杖,眉头拧起,在空中摸了摸,道:“疏风,过来。”

    “四师叔不在,正好收拾这小王八羔子,师父您别说话,待会儿徒弟自会向你请罪!啊——!”

    霍连云两手抄在疏风腋下,直接把人提了起来,疏风红着眼,对霍连云大声叫:“二师叔你今日再偏心不得了!要不是他杀了老楼主,咱们何至于流落……大师兄……大师兄何至于……”热泪自疏风脸上滚落,他不是霍连云的对手,被夹住双手脚够不着李蒙,抬腿反踢,踢到霍连云出的腿上,登时如同踢了一块钢板,疼得脸色骤变,却死咬着唇没发出半点声音,恶狠狠盯着李蒙。

    “蒙儿,来。”梼杌眼上一条白布束着,他徒弟疏风还在置气,不肯帮忙,只得手在地上摸来摸去,摸到刚在灰里焖好的一块土豆。

    “闲来无事,两年前你爱吃这个,现在就不知道,还爱吃不爱吃。”

    李蒙接过土豆来,心里直是发酸,剥开土豆,浓郁香气也闻不出什么味儿,嚼蜡般动了动嘴,鼻音浓重:“爱吃,三师叔……”

    梼杌摇了摇头:“爱吃就多吃一些,应该还有。”

    梼杌拿着根潮湿的木棍在草木灰中刨,疏风总算看不过去,夺过木棍,“他是杀太师父的凶手,师父您跟他瞎客气什么,师叔也是,现在四师叔不在,正好为太师父报仇,你们都忘了这门子深仇大恨吗?”说到后来,疏风语气激动,眼圈激得通红,啐了一口,“在灵州那会儿这小子就不安分,师叔师父千万别被他老实头的样子骗了,他都是装出来的!”

    “疏风。”梼杌语气暗含警告。

    疏风这才不甘心地收了声,木棍抓在手里,若不是还隔着霍连云,他直接一棍子就上去了。

    “你太师父,不是他杀的。”梼杌道。

    “师父你就别帮他说话了成吗?大家都看见了……”

    梼杌截断疏风的话茬,沉声道:“你太师父就是病入膏肓,也不至于不是蒙儿的对手,应该是那个人找来了。”

    “二师叔知道那个人?”李蒙这时才出声。

    “我知道。”梼杌叹了口气,“那晚你师父让我不要为你说话,想引出那人,不过直到你师父掉下瀑布时,他也没出现。你师父那日受了重伤,现在怎么样了?要是不好,带来让我瞧一瞧。”

    “我已经放出信鹞给老四送信了。”霍连云道。

    梼杌点点头,朝李蒙道:“你把手给我。”

    抓住李蒙的脉门,梼杌凝神静思片刻,说:“你师父曾经写信问我,不过巫蛊之术,我也不太懂,你现在脉象平和,似乎没有大碍。”

    李蒙放下袖子,随口道:“没事,师叔你的眼睛……”

    “当日去断龙崖的人,只剩下少数几个全身而退,饕餮药瞎了你三师叔的眼睛。”霍连云接口道。

    “能治,不必担心。”梼杌和蔼地笑笑。

    “大师伯心狠手辣,大师兄也死在断龙崖里了。”疏风别扭了这半晌,说话时候仍然不看李蒙,但似乎信了梼杌口里“那个人”的存在,毕竟他一直视梼杌如父。

    李蒙一时说不出话来,脑子里有点懵。薛丰已经死了,断龙崖那日死了不少人,回去之后饕餮带走一部分人,梼杌被饕餮药瞎了眼睛,现在梼杌和霍连云混在一处。  而霍连云带着十方楼之外的“我的人”,胡然从何处来?

    李蒙直觉不止这些人,其他人在何处?霍连云说之前已经联络过赵洛懿,但赵洛懿没有和他见面,又是为什么?霍连云是不是朝廷的人?不管是不是,至少那晚南湄人突袭,是得到霍连云的帮助。

    而这些梼杌知道不知道?

    路上霍连云说有事要和他谈,要谈的是什么?

    “二师叔。”李蒙刚一出声,霍连云便道:“当年老楼主,救了我一命,你问我为什么身居高位还要在十方楼混日子,是为了十方楼。”

    李蒙眉峰动了动,忍住没说话。

    “十方楼会被传到老四手上,我和梼杌都不意外,老大应当也不意外,所以,在这之前不知道什么时候,应该已经很久了,饕餮一直在布局。”

    论在十方楼的影响力,赵洛懿远远比不上饕餮,一来他年龄在四人中最小,二来楼里一直传言他为人残暴,还有弑母之嫌,许多人都怕他,却没有人亲近他。要不是今日霍连云与梼杌一起来找,李蒙都不知道,原来霍连云和梼杌是和他师父站一队的。

    “楼主久病,我们四个当中,我——”霍连云食指戳自己胸口,“一年有多半时间,在灵州,剩下的时间中有一半在楼里,还有一半,在朝中。”他看了一眼梼杌,“你三师叔,闲云野鹤惯了,又是个药痴,寻常任务对他而言,只是采药的时候顺手做的。你师父更别说,对谁都爱搭不理,且派给他的人物多半棘手,也是常年在外走。”

    于是四人中,真正管着十方楼的,反而是素有孝顺之命的大徒弟,饕餮在温煦榻前侍病,要将十方楼的实权握在手里,其实容易。

    所谓实权,不过是管钱管人此等杂事,霍连云说得对,另外三个徒弟都不是对这些有兴趣的。

    但李蒙实在想不到,饕餮连薛丰也下了狠手吗?薛丰虽然为人木讷耿介,但对饕餮忠心不二,正因为那份实诚,要是真的被饕餮所害,想必泉下也永不能安息。

    直至现在,李蒙仍然不能相信薛丰死了,他吞了口口水,嗓音干涩:“薛丰师兄真的死了?”

    “被巨石压碎了头部。”疏风边说边急促喘息。

    李蒙眼圈红了,半晌说不出话来,“未必就是大师伯……没人亲眼见到……”

    “那日薛丰师兄有点风寒,本是不去的,大师伯命我去叫的他。肃临阁的人也来了,要不是师父一开始就不想凑那热闹去拿太师父的遗书,恐怕我们也……”疏风咬牙道,浑身发抖,回忆冰冷令他难以顺畅呼吸,接连喘了好几口气。

    梼杌的手落在疏风背上,他稍觉得好了些,沉默不语。

    李蒙牙齿咬得格格作响,半天才缓过劲来,视线凝注在冷透的灰堆上,几个圆点打在地面,李蒙握住脸,肩部抖颤不已。

    “别哭了。哭有什么用。”疏风干涩的声音低喝道。

    李蒙深吸两口气,看向霍连云,“二师叔话还没说完。”

    霍连云扫了梼杌和疏风一眼,梼杌察觉到了什么似的,耳朵微微动了动,向霍连云略一点头。

    “反正早晚要让四师叔知道,不然十方楼就完了。四师叔也会告诉师弟,二师叔你就,别再瞒他了。”

    疏风也知道,李蒙有点意外,霍连云看着他,李蒙心里有点不安,但究竟为什么他说不清楚,明明霍连云的神情看上去十分坦然,怀疑的种子却随着霍连云的话而生根发芽。

    “胡然。”霍连云冷冷出声。

    胡然走出屋,门关上。

    疏风走到门边,扒着门缝看了一眼,朝霍连云点头。

    霍连云视线回到李蒙身上,以坚毅的口吻道:“当年为了报答老楼主,也是我师父的救命之恩,我甘愿为他做埋在朝廷里的一颗暗棋。所以我说是为了十方楼,因为你当时问我,已经猜中了,但我不能让任何人知道,所以似是而非说了一番话,想误导你。当日骗你,师叔今日向你赔罪。”霍连云起身,深深一揖。

    李蒙向后一让,也对着霍连云一揖,喃喃道:“二师叔何出此言,小侄当不起这样大礼,事出有因,师叔不必自责。”李蒙心里已经全乱了,头皮发麻,似乎窥见一点门径,又似乎,这盘棋太大,一个已经死去的楼主,在重病之中已经有所布局,活人成了棋子,死人已经去了,这让李蒙觉得既恐惧又难受。尤其想到薛丰已死,便有些呼吸不畅。

    ☆、七十六

    一时间众人都有心事,倏然安静下来。

    疏风拍拍李蒙的肩,“断龙崖中石室坍塌,薛师兄是为掩护大师伯才去的,也算……”他鼻子一阵发酸,后面的话哽在喉中说不出来。

    “尸首与众兄弟一起安葬了,薛师兄疼你,等将来回去,带你去他的坟前,祭一杯薄酒,也就是了。”

    李蒙点点头,搓着手,张了张嘴。

    “有什么事,直说便是。”霍连云道。

    梼杌意识到了什么,在李蒙开口前,问道:“那晚你师兄当着楼里众人的面,说你是前任刑部尚书家的小公子,此话当真?”

    李蒙迟疑片刻,颔首道:“当年父亲先任职瑞州知府,摄政王在时,曾任刑部尚书,不过数月,家中被抄。”

    “陈硕大将军让你师父去救你出来的?”梼杌又问。

    “师父这么说,应该是没错。”李蒙自己也不大清楚,陈硕为什么让赵洛懿一个江湖人士去救自己出来,还是陈硕也知道赵洛懿是先帝的私生子。李家被抄,李蒙是罪臣之子,把个罪臣之子,托付给先帝的私生子,说起来二人身份地位还真是挺搭。但陈硕的目的是什么?李蒙面上波澜不惊,心里却很疑惑,他已经被一脑壳问号打懵了,忍不住问:“三师叔想到了什么?”

    “没有。”梼杌摆了摆手,“只是猜测,做不得数。”

    “肃临阁阁主应该另有其人。”霍连云说话的声音吸引了梼杌的注意力,他头略略偏过去。

    “年前追查贺锐亭,去年有两桩事都碰上萧苌楚带人捣乱,陈硕不是阁主,是萧苌楚直接的长官。”霍连云道。

    “二师叔听命太师父,在朝廷作伏,你上面的人是谁?”李蒙问。

    霍连云现出短暂踌躇,李蒙捕捉到了那一丝犹豫,很快,霍连云恢复镇定,答道:“萧苌楚几次找你,我不知道你见过那人没,与萧苌楚一同行动的江湖人中,有一老头,腿不能行,坐轮椅的。他掌管肃临阁所有毒|药,深受阁主倚重,我身份特殊,与朝中牵扯甚深,阁主始终不让我接触到官员。我受这老头的指派,引来南湄人,他一直希望能得到一副年轻健康的躯体,为自身所用。”

    “笑话,别人的身体,他怎么用?”疏风不禁失笑。

    梼杌神色严肃,“他看上蒙儿了?”

    “嗯,李蒙,卷起袖子让你三师叔摸摸。”霍连云沉声道。

    梼杌的手被李蒙牵过去,按在肘中红线上。

    “原来如此。”梼杌神色凝重,忍不住叹道:“人外有人,倒是我无知了。”

    “那老头在肃临阁被尊称一声‘孙老’,只因他制毒了得,与毒圣孙天阴师出同门,甚而比孙天阴更加阴险狠辣。肃临阁常有宁折不屈的硬骨头,啃不下来就丢给他,几乎没有什么问不出来的。他从南湄古籍中得到一法,花了数年时间研究蛊虫,得到一种叫‘夺魄’的蛊,种在活人身上,要多久我不清楚,不过久之,中蛊之人会神志不清,古籍中说是魂魄出窍之兆,届时可以行招魂术。具体怎么做,孙老头没告诉过任何人。不过在肃临阁,他的地位仅次于阁主。”霍连云道。

    依照赵洛懿说过,肃临阁是朝廷的情报机构,处置不听话的朝臣,监视朝中大员。身居高位之人,必然有一拨死忠之士追随,要撬开这些人的嘴,一般刑讯自然是不行。孙老头因此获得倚重,也合情合理。

    李蒙尽量打消心底奇怪的感觉,犹豫了会儿,问霍连云,“来时师叔说有事告知,不知道是什么事?要等师父来了再说吗?”

    “不必等他,师叔知道,这些年你一直在找机会报仇。”说这话时,霍连云看了疏风一眼。

    疏风梗起脖子,瞪住李蒙,“我可没有监视你,你屡次跑到大内去,弄得大伤小伤回来,当时师父不在身边,我医术潦草,去过几次信问怎么给你治罢了。”

    李蒙失笑,一拱手,“多谢师兄。”

    “知道就好。”疏风道。

    “不过当年中安内乱,你年纪尚小,或许不知道。并非所有效忠过逆贼的官员都遭到清洗,你父亲居于刑部尚书之职日浅,何况弹劾不归他管,是御史台的事,说白了他只管拿人,按照御史台的弹劾去查,真论起在朝中安插势力,令尊还不到论罪的地步。那天晚上,在中安城拿人的名单,不是出自凤阳行宫,而是从身为先锋的一员大将手里拟出。”霍连云嘴唇嗫嚅,顿了顿。

    “先锋?是谁?”李蒙听见自己声音在发抖,这是他最接近真相的时刻,一时间震惊压过了怀疑。

    “你在我府中见过,那天他来我府上吃酒,说你师兄和王霸之子相似,要回去找画师麻烦的那个。”

    “蔡荣?!”李蒙声音沙哑,以拳顿地。

    霍连云言尽于此,李蒙总算想起来了,那天他躲在院子里,水缸里听见的一切声息都那样遥远,犹如幻梦一般,嗡嗡地响个不停。

    父亲的话曾经指责一人,为报私仇,牵累李家全家。

    对方却称在瑞州时,李陵不开城门,延误逃生之机,害死了蔡荣的儿子。

    “是、是蔡荣?”李蒙不住喘气,仿佛那个晚上,萦绕在周身的黑暗与湿冷,又在这一刻笼罩住他,令他浑身有点发抖。

    看李蒙想起来了,霍连云不再隐瞒,点头道:“当日圣上尚未返回中安,蔡荣与陈硕在中安接应,先行冲入城中,收拾残局,恭迎圣驾。那一晚上五十三名大臣入罪,有干系者入狱达三百零七人,你李家记在名册上的,除令尊李陵,仍有三十七人。”

    是夜,眼看除夕将至,偌大繁华的中安城中,却毫无过年的热闹景象。一早起来,大宅里仆役来来往往有如鱼贯,将数十口大箱子装车,管家在院子里指挥人搬放器具。

    接近正午,父亲派去打探消息的人回来之后,多年积威下来的李陵,在李蒙印象里,是第一次整个人都垮了下来,脸上皱纹比什么时候都明显。那一刻,李陵呆若木鸡地坐在椅中,大椅子上仿佛是搭着一件衣裳,而不是坐着一个人。

    李蒙抓住兄长袍袖询问,兄嫂无不是拍拍他的头温言安慰则已,没有人告诉他发生了什么,李蒙却意识到家中生变。

    到晚上门外敲门声急促传来,李蒙被推进了潮湿阴冷的水缸。

    “我、我……”李蒙使劲喘气,才从那股令人窒息的回忆里脱身出来,“也在那名册上罢?”

    霍连云看了李蒙一会儿,缓慢摇头,“你要是在那上头,赵洛懿就算带走你,你也是朝廷钦犯,脱不得身。”

    “也是、也是陈将军……”李蒙有些喘不上气,神色迷茫,“我李家还有长子……”

    “你两个兄长,已在朝中崭露头角,瞒不过蔡荣。”霍连云看穿李蒙在想什么,接过话去。

    李蒙两只拳头握着,一时间明明应该豁然开朗,却有说不出的哀痛。三十七条人命,李家显赫一时,从中安城一笔勾销,也不过是一夜之间的事。他甚至有点想当面质问陈硕,既然能勾掉他,为什么不能多勾掉几个,消得片刻,李蒙醒过神来,一手捂住脸,粗重的吐息令掌心潮湿,他眼睛雾茫茫看不清楚,似乎连呼吸也静滞了。

    屋外传来马蹄声。

    霍连云飞快看了一眼门,不片刻,叩门声响。胡然推门而入,朝霍连云点头,“来了。”

    李蒙匆匆揉了一把眼睛,才要走出门,被一把拽住,竟是梼杌不让他出门,梼杌现在目盲,力气却不小,直接将李蒙一把拽到身后,疏风也挡在李蒙身前。

    屋后一丛青草渐次矮下去,像是灵活的兔子在草丛里穿梭来去,现出一道翠丽的波痕。

    “人。”赵洛懿沉声道,他已经看见李蒙,闲闲将烟枪抽出,在修长指间打了个转,搓起烟丝成卷,食指与拇指将其按进烟斗,火折吹出的红星子触在烟叶上,半晌,随着赵洛懿用力一口气吸入肺叶,蓄起胡子的嘴瘪了瘪,吐出一丝又一缕,一圈又一层的轻薄烟气。

    “老四,不和三哥好好打个招呼?”霍连云淡笑道。

    赵洛懿深吸一口烟气,眼角睨向梼杌,久久,干涩的唇离开烟嘴,冷冷的眼神直接掠过梼杌,梼杌看不见了,他似乎并不意外,但疏风看得见,那小兔崽子一直怕他,十方楼里没几个人不怕。

    疏风浑身一哆嗦。

    梼杌意识到了什么,紧抓着李蒙的手不放。

    李蒙尽量使右手放松,故作轻松地大声道:“师父,你来啦。”

    “老四。”梼杌出声。

    “三哥招子不够使,这下也不用使了。”赵洛懿嘲道。

    李蒙听出赵洛懿话中有话,但赵洛懿却没再说下去。

    梼杌急促道:“不管怎么样,十方楼是师父一生的心血……”

    赵洛懿不耐烦地摆了摆手,“今日不是来和你们理论这事,我只要我的人,楼里交给你们,新楼主定下来,知会我一声,我带九十九坛女儿红回去贺新楼主大喜。”

    梼杌窘迫得不行,朝前走了一步,眉头深锁地试图说服赵洛懿:“当日不晓得师父遗命,哥哥们也得服众,大家都有难处。你要是记恨在断龙崖时,二哥、三哥没帮着你,三哥与你赔罪。”

    话音未落,李蒙没有料到,梼杌一撩袍襟朝赵洛懿咚一声跪下了,膝盖磕在冷透的灰堆上,干净的袍子顿时脏污不堪。

    疏风见师父跪了,也不敢站着。

    一时间没人看着李蒙,李蒙连忙溜了出去。赵洛懿一把将李蒙拽到自己身后,看出梼杌也没心思扣着李蒙,倒是霍连云脸色有点难看,本来伸手要抓李蒙,也没抓到,那手便顿在空中,尴尬非常。

    霍连云长而白的手指蜷起,各自搓了搓,将手背到身后,沉声道:“没有师兄给师弟下跪的道理,老三,起来。”

    疏风搀住梼杌,小声道:“师父,起来罢。”

    梼杌侧着头,低声问:“老四?”

    半晌无人说话,梼杌仍然跪在地上,依着疏风之力,不可能扶得动他。霍连云脸色越来越难看,嘴唇发白。

    赵洛懿冷冷盯梼杌良久,手里牵着李蒙的手,他掌中温暖,李蒙能感觉到,赵洛懿不想和梼杌为难,不过那天他和曲临寒先走,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看样子当天赵洛懿定是孤军作战,又或者说了什么,触到赵洛懿的避忌。

    果然梼杌一句“三哥对不住”,“你”字尚未出口,赵洛懿已经出手,握住梼杌的肩膀,直接将人提了起来。

    梼杌一手拍在赵洛懿手背上,激动不已,眼上布条浸出了湿痕。梼杌嘴唇直是发抖,口舌却笨拙,不住拍赵洛懿的手,师兄弟抱在一处,互相拍对方肩背。

    分开时梼杌仔细摸了摸赵洛懿的脸,笑道:“得了什么好方子,我看你像是比从前还嫩生几分。”

    不是得了好方子,是迫于无奈,不知道吃了多少苦头。李蒙移开眼,恰好看见胡然走出门。

    破旧的窗户口一排黑色箭镞搭了上来。

    李蒙登时色变,正要提醒赵洛懿。

    霍连云道:“收起兄弟情深,该好好谈谈正事了罢,老四。”

    赵洛懿的手离开梼杌肩头,沉声道:“我不喜欢和人坐在箭阵中谈事。”

    “那也只好请大祭司大人将就一下了。”霍连云做了个“请”的手势。

    “混沌……”梼杌眉峰一拧,茫然地转了转头,似乎发现了什么,表情也有点生变,疏风忽然握住他师父的手,声音略略有点颤抖,“四师叔都来了,不妨先坐下来谈。”他用力握了握梼杌的手。

    梼杌才反应过来,疏风不定什么时候,已经和霍连云一条船,顿时苦笑,只得先坐下。

    赵洛懿牵着李蒙坐下,李蒙埋头拿个棍儿在灰堆上画圈圈,竟然刨出来一个已经凉了的土豆,扒去灰,冷透心的土豆没那么好吃,咬得李蒙腮帮子发酸,他瞥了一眼,窗台上明目张胆架起了弓箭。

    霍连云也不怕把自己射成个筛子,这同归于尽的疯狂劲倒是让人佩服。

    李蒙其实拿不准,要是赵洛懿硬闯,那些箭会不会射过来,兴许只是吓人的。早在吃土豆的时候,李蒙想通了,这霍连云要杀人还用得着废话,不过想意思意思他是在先礼后兵,摆个花架子唬人。李蒙抬头看赵洛懿一眼,赵洛懿毫无避忌,在李蒙发顶上亲了亲。

    霍连云脸色难看道:“本侯得到线报,南湄眼下已到了生死存亡之际,咱们不趁势搅一趟浑水,恐怕再难得这么好的机会,将南湄彻底收服。”

    作者有话要说:  方才有那么个瞬间。。。感觉手指成了冰棍。。蘸点糖可以直接放嘴里那种【

    ☆、七十七

    夜雨猛烈撼动马车,胡然驾车,那小屋在夜色里越来越远,化作一盏渐渐消失的灯。

    李蒙担心地看了一眼赵洛懿,赵洛懿则闭着眼睛,温暖的手指粗糙带茧,摩挲李蒙的拇指,在想事。

    一路上谁也没说话。

    直接引大军过来是不可能的,南湄与大秦之间的天然屏障是大自然的鬼斧神工,非人力可为。走水路,一则需要时间,南湄也有水军十万,安南大王的屯镇守海岸线。要是陆路没有收拾下来,船只运来的士兵在输送路途中将大量耗损体力,船一靠岸就作战,士兵的身体吃不消也将是巨大的障碍。

    回宫后,大雨仍未停歇,李蒙洗了个澡,一身清爽气味,坐在屋外看雨。院里花草被雨水击打出的声音簌簌入耳。

    “想什么?不擦头发?”紧跟在李蒙身后出来的赵洛懿,取过一张大毯子,一腿跨过廊下,两腿大张,把李蒙抱过来,师徒两个排排坐着,赵洛懿用干布巾包起李蒙的头发,缓慢揉着。

    李蒙脑袋前后一晃一晃。

    大雨消去暑气,赵洛懿手势温柔有力,让李蒙有点昏昏欲睡。

    倏然一道闪电划破天际,李蒙捂住在布巾里的眼睛略被光闪了一下,就在雷声传来的霎时,赵洛懿嘴唇抵在湿润的布巾上。

    李蒙听见赵洛懿的声音在说:“祭礼当日,出城的车马会在皇宫西北角侧门等候,鱼亦和廖柳跟着你走,再派给你十二个人,护送你离开大都。曲临寒会在城外等你,和你师兄一起,赶到徐硕之的地盘。我不白给他办事,作为交换,他会安排船只,送你从大秦东南清江郡登岸,那里离南洲不远,你直接去闲人居等我。”

    那时候雷声隆隆,李蒙听到后半截才听清楚,半晌才想起前半截赵洛懿都说了什么。李蒙的双肩被赵洛懿两只手牢牢按着不让他动,他弓起背,霍然向后一撞,突然屈起手肘向后推,被赵洛懿抓住。

    李蒙“呼呼”粗声喘息,半天没说出话来,天空又滚过两道闷雷,雷声由小变大,第四声一瞬间照亮整座宫殿,蓝色红色的花在夜色里被惨白的光映出诡秘。

    “唔。”赵洛懿没料到李蒙会连续下狠手,小子竟一腿直接倒扣在他头上。赵洛懿顺势抓住李蒙脚踝,李蒙动作也不慢,另一只脚倒扣而来,双腿夹住赵洛懿的脖子,直接翻上他的肩膀,布巾毛毯都掉了,李蒙按着赵洛懿脑袋一通猛揉。

    赵洛懿哭笑不得去抓他,李蒙却抱着他的脖子不撒手,赵洛懿咳嗽着吼道:“你想夹死我吗!”

    “我不回去!”李蒙也吼他。

    “都安排好了,我是你师父!你得听我的!”赵洛懿掰开李蒙的手指,李蒙两腿发力紧紧扣着赵洛懿的脖子。

    李蒙口中“啊——”一声大叫,低头一脑袋撞在赵洛懿后脑勺上。

    登时海水倒灌,山寺钟声自遥远的记忆中穿梭而来,重重在两人脑子里轰鸣,“嗡——”一声。

    李蒙自己也撞晕了,差点跌下去,趁赵洛懿失神,连忙紧紧抱着他脖子,不住嚷嚷,“说不回去就不回去要回去你自己回去,你回去我就回去,你不回去我绝不会先回去!”

    赵洛懿揉着后脑勺,个臭小子脑门硬得像块铁,大老爷的脑袋差点被捣鼓穿了!

    赵洛懿窝着一肚子火,再不和李蒙客气,一把把人拽下来,抱起就往寝殿走,胳膊霍然被李蒙咬了一口,赵洛懿憋着气忍着痛,然而对上李蒙怒鼓着的委屈难当的眼睛,看他眼圈发红,腮帮子鼓着,憋足劲咬自己。赵洛懿简直又好气又好笑,他眉头紧锁,把李蒙放在床上,起身关门。

    赵洛懿脱了单衣,赤着上身,师徒俩都才洗了澡,穿得单薄,给李蒙一口咬得膀子上出血。

    白皙的肌肉上牙印扎眼,李蒙瞳孔一缩,连带整个人向后一缩,又向前趴在榻边,低声问:“疼吗?”

    赵洛懿鼻腔里嗤笑出声,没理他,自顾自把血挤出,跪在一旁从柜子里翻出药粉,随手往伤口抖,药粉簌簌落得一身都是,他随手掸去,慢悠悠看了李蒙一眼。

    李蒙委屈地瘪着嘴。

    “哎我说,你这小子……”赵洛懿看他头发也没干,里衣湿得少年身躯若隐若现。赵洛懿眼神一黯,喉头动了动,在榻头坐了,横过一臂去勾李蒙的脖子,把他湿衣服扒拉下来,起身去找干的,重新找了毯子把李蒙裹着,给他擦头发。

    李蒙脑袋一前一后晃,还生气,不理会赵洛懿。

    “下个月满月之前,我一定赶到南洲与你们汇合。”本来赵洛懿还想说点什么,显得有底气,但忽然有点说不出口。

    “我不去。”李蒙郁闷地说。

    “已经安排好了,再说不去师父要收拾人了。”

    李蒙把脖子一梗,摆出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两手一敞,躺在榻上,垂目看着赵洛懿,“那你收拾吧,反正我不去。”

    赵洛懿不作声看了他一会儿。

    李蒙心中不安,他知道不管自己同意不同意,赵洛懿总是先斩后奏,他是当人徒弟的,他知道赵洛懿是想让他保命为上。但李蒙不认为自己现在帮不上忙了,他虽然武功平平,但祭礼当日,全南湄的族人都盯着赵洛懿这个时隔数年才现身的大祭司大人,不夸张的说,他是南湄这个族群的希望。

    当天不会有人盯着李蒙,除了图力,或者还有安巴拉。安巴拉不会帮图力,倒不是李蒙信了安巴拉说的要投靠赵洛懿。

    “安巴拉可以用,要是真的有危险,他和鱼亦他们,五个人对付图力,不可能挡不住,否则大家都回去种地算了。况且,图力当天不会在我旁边,他是圣子,很忙的,哪儿有空一直盯着我。除了图力,你还担心谁?”李蒙试图和赵洛懿讲道理。

    “我已经安排好了。”赵洛懿沉声道,语气已经有些不悦。

    李蒙才不管他悦不悦,板着脸,抱着被子,“反正我不走,要是送我走了,蛊我不拔了,你回来也甭想和我见面。要陪着你不容易,要躲起来却没什么难的,你自己选吧。”李蒙脑袋一歪,气鼓鼓地闭上眼睛。

    “那怎么行……”赵洛懿拉起李蒙来想晓以大义,李蒙里衣被他一拽就滑下肩膀去了,二人之间气氛顿时有点变味。

    看着徒弟稚嫩未褪尽的五官,眉宇间那一丝坚定不让,赵洛懿的视线逡巡至李蒙胸膛前,李蒙的腹部也有肌肉,不过小块精致,人鱼线也是有的,皮肤光滑漂亮。赵洛懿拉起李蒙的手掌,摸到他掌中薄薄的茧,叹道:“你一个小少爷,成天跟着我这大老爷们儿到处跑,水里来火里去,要不是跟着我,也是十指不沾阳春水养尊处优的富家子弟。”

    李蒙配合地翘起兰花指,捏着嗓子斜睨赵洛懿,“老爷过誉了,反正我不回去。”

    “……”赵洛懿恼了,“不是劝你,是……”

    “是师命?”李蒙眨巴眼嚣张道,“反正我也不是头一回不听话了,你说怎么办吧,我不回去你还能打死我?来吧!打死我打死我打死我啊?”

    赵洛懿喉咙动了动,咽下口水,看着李蒙年少无畏地把脖子一仰,虽然是闹着玩儿,但这决心表得,也算是一条汉子了。

    “哎……别……老子……”李蒙两腿没蹬到人,不禁嚎叫起来。

    赵洛懿一个饿虎扑食把李蒙按在榻上,对着脖子就是一口。

    李蒙压根没想到都这时候了赵洛懿还能脑子里装着这档子事,大叹自己魅力难当,不片刻也气喘吁吁,发了狠劲把赵洛懿往外一推。

    赵洛懿毫无防备跌到床外面去了,一手撑地,要再上床。

    “通知鱼亦他们计划取消,还有那个徐硕之,安排一下,我们一起走,你什么时候脱得了身就一起。”李蒙下巴微微扬起,那意思:不答应今晚别想睡了。

    赵洛懿一手搭在屈起的膝盖上,半晌,埋在掌中的脸抬起来。

    李蒙敏锐察觉到他师父的眼神儿不一样了,有点担心道:“摔疼了?摔哪儿了?上来,上来再慢慢说。”李蒙伸手,赵洛懿看着他的眼睛伸出了手去,李蒙压根不防赵洛懿会忽然发力,一阵头晕眼花,鼻息间充斥着赵洛懿身上他闻惯了的身体气息,温热得让他晕乎乎的,身后就是一凉。

    “你……”

    李蒙怒目而视,赵洛懿嘴角挂着一抹痞子似的笑,半晌,把盒子扔到一边,李蒙觉得盒子挺眼熟,忽然变了脸色,“安巴拉送的?”

    赵洛懿瞥了一眼盒子,道:“可能是。”边亲边把人抱上榻去,手指弹动,灯灭,床幔罩下,方寸之间,大被裹着。

    李蒙紧张道:“我不回去,你别想……随便你怎么说反正我不回去,男子汉大丈夫一言既出死马难追绝无戏言。”

    不知道李蒙在想什么,脸色骤然变得很难看,但很快因为彼此身体磨蹭着,赵洛懿又熟门熟路攻了来,李蒙眼神涣散地抱着他师父的脖子。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沉沉的说话声贴着李蒙耳畔,他耳朵被含着反复抵着以牙齿咬来咬去,湿漉漉痒酥酥的感受几乎抽去一身力气。

    “你知道个屁……啊!”狠话没放完,李蒙腰向上一弹,忍不住骂道:“混账!”一巴掌拍在赵洛懿脑袋上一声响,赵洛懿一拿捏住李蒙腰上软肉,登时李蒙只剩下喘气的功夫,一身又热,这么大一场雨,居然没能退凉,刚才在院子里吹风还挺凉爽的,怎么这会儿又热了。

    “你担心我。”赵洛懿捂住李蒙微张想叫的嘴,顺势捏过他下巴来亲,气息交错间,李蒙唇口控制不住任凭赵洛懿亲了个够本。

    “我何尝不担心你。”赵洛懿深邃的目专注凝望着李蒙,嘴唇贴着李蒙的脸颊,依恋地在他光滑的皮肤上蹭来蹭去,眉峰时不时微蹙起,眸光深沉流转,犹如茫茫苍穹,浩瀚无边。

    李蒙觉得这沉醉犹如百米巨浪兜头将他淋了个浑身湿透,浪花将他整个人卷带着浮浮沉沉。李蒙目光有些涣散,不过坚持道:“你知道就好……这次我不会先走,唔……”哀哀两声叫得像只被人踹了的狗儿似的,赵洛懿瞳孔一收,安抚地吻住李蒙筋脉凸显的脖颈,“不叫你走。”

    好像一颗大石头放了下来,李蒙浑身力气一泄,身体不住乱颤,哆嗦嘴唇说:“真的?”

    赵洛懿膀子上俱是汗,无奈地长吁一口气,眼神犹如暗夜里一头沉着等待猎物的猛虎。

    李蒙咬住嘴唇,迷迷糊糊之间,感到一道闪电划破长空,隐隐有雷声传来,方才还劈在头顶的闪电已经移向远方,他肩膀耷拉下来,靠着赵洛懿喘气。

    “拗不过你,大老爷们儿谁还不得听媳妇的。”赵洛懿也喘着气说,亲昵地磨蹭李蒙的耳发,手也不老实,李蒙也不老实,两个人在床上挨着摸来摸去了一会儿,李蒙抬起一条胳膊嗅了嗅,“再洗一次。”

    赵洛懿本来闭着的眼睁开,沉沉一声“嗯”,抓着李蒙一条胳膊,轻轻巧巧抱着去洗澡了。

    等再睡下时,雨已经停了,寂静夤夜,雨水偶或滴答的声音入耳,李蒙侧转身,抱着赵洛懿的腰,缩进他怀里,无事一身轻地睡了过去。

    赵洛懿静静盯李蒙黑乎乎的头顶看了半晌,长出一口气,唇贴着李蒙的耳朵闭上眼。

    第二天赵洛懿带着李蒙去长老殿,找源西泉打商量。李蒙先陪着坐了会儿,后来趁两人说话时退了出来,从角房出来,边整理袖子,边就皱起了鼻子。

    李蒙走出回廊,校场里本来就有五六个人,和上次一样,有个人在射箭。李蒙还记得那人,主要是对方箭术了得。

    不过这会儿李蒙感兴趣的不是他,他揉着鼻子,辨认空气里那股很淡的气味,拨开挡住视线的花茎,花丛背后,有一块儿没有栽东西,李蒙正在看,肩膀一沉。

    射箭那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到李蒙背后,发力抓住李蒙肩膀向外一提,李蒙也被抓疼了,矮身向外错步,那人目中掠过一丝诧异。

    李蒙脚步拉开,笑吟吟道:“久仰久仰,大哥想切磋切磋?”

    匆匆跑到射箭人身边的小厮模样的人对他叽里咕噜翻译李蒙说的话。

    李蒙两手都负在身后,鼻子仍不住抽动,刚才没有种东西的地方,泥色较浅,还要确认气味是不是那里出来的。李蒙已经基本能肯定,刺鼻的味道是火药,长老殿的花台里埋着炸药?

    射箭的一伸手,做了个邀请李蒙下场子的手势。

    李蒙眉毛一动,他想和自己比射箭?李蒙射箭不行,连忙摆手。

    对方神情不悦,眼见要干架,李蒙想了想,用南湄话说:“比轻功。”

    对方又不说话了,半晌才挠头暴躁地答:“不会,射箭!”

    李蒙一摊手,“射箭我也不会,我会的你不肯比,你会的凭什么我就得比?”

    那人半晌没说话,忽然抬起手,李蒙就想向后让,对方拍了拍李蒙的肩,右手在左胸敲了两下拳。李蒙不明白地看向小厮,小厮连忙赔笑道:“宿长老请少祭司大人喝茶。”一面对李蒙打眼色。

    李蒙只好拱手鞠了个躬,跟在两人后面,换了个地方。坐在廊下的鱼亦抱胸溜溜达达,坐到另外一边廊下,李蒙坐下后,一抬眼就看到鱼亦,安心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  师父在我这儿说话口音变成了东北银儿~

    昨天和前天在家,爹妈把我当成个猪宝,堕落了。。。也没请假。。。忏悔。。。。以后不了。。。。

    ☆、七十八

    对座的男人解去手上皮套,脱下护指,接过布巾,一边擦额上汗水一边以探究的目光打量李蒙。

    男人说话叽里咕噜像窝在喉咙里似的,他看了一眼谦卑跪在一侧的小厮,小厮放下茶壶,低头朝李蒙说:“宿长老问少祭司大人方才在找什么,数日前与大人一面之缘,没想到还能再见,另外想请问,大祭司大人总来找源长老,是否有事相托。”

    这男人略歪着头,身后温顺的奴隶替他解袍子,宽掖入腰中,一身纠结肌肉,汗水令其古铜色的肌肤泛出金属光泽。

    李蒙想了想,方才作答,对小厮略点头,“院子里花好看,多看了一些时候,我师父在里头与源长老议事,这不,连我都赶了出来。”李蒙揣起手,漫不经心看了一眼鱼亦,鱼亦竖起剑指,在脖子里一平划。

    李蒙变了脸色。

    鱼亦咧嘴大笑起来,李蒙发觉被戏弄了,一时间薄脸泛起微红,重新转回头,对面男人在看他,意味深长地笑了笑,端起茶碗,向李蒙一推。

    灌下一肚子茶,语言不通的宿长老才放李蒙出去。

    宿长老向小厮偏过头去,叽里咕噜一番。

    “长老说想请大祭司大人正名之后,邀二位到府一叙。”

    那时候多半自己等人已经离开南湄,李蒙敷衍地鞠了个躬,随口胡说答应下来,看见赵洛懿从厅上出来。

    宿长老也看见了,他摆了摆手,又说了一句话。

    “长老请少祭司为他给大祭司带好。”

    “一定一定。”李蒙快步走下阶梯,也不理那个什么宿长老了。他身后宿长老微微睨起眼,身后没有得到准许穿衣服的奴隶,上身不少刺青,有的是树,有的是动物图腾,宿长老竖起手掌。

    奴隶恭敬地靠近他身边。

    宿长老歪过头去说话。不远处赵洛懿伸手揉了李蒙脑袋一把,一手搭在李蒙肩膀上,带的人也都跟出去。

    马车驶出长老殿所在的长街,谷旭驾车,一直平稳行驶的马车,倏然车身一抖,马鞭抽在马屁股上的响亮声音穿过薄薄车门。

    李蒙没来得及稳住身体,被赵洛懿一臂捞回来。

    鱼亦一手按在腰中剑上,看了赵洛懿一眼。

    “不用,谷旭能甩掉。”赵洛懿将李蒙身扶正,一只手搭在李蒙胳膊上,免得他又被甩出去。

    车轮转得飞快,车里没人说话,约摸小半个时辰后,马车停下。

    车门被打开,谷旭站在车前:“到了。”

    赵洛懿站在车外接住李蒙,扶他下来,谷旭便上去敲门。

    这条巷道李蒙不能更熟悉,是妓馆。

    开门人见眼前六人,开口就想呵斥,谷旭强硬地拉起他的手。

    李蒙隐约看见那人掌心金光一闪,对方咧嘴讨好地笑,就像换了个人,卑躬屈膝请众人进去。穿过搭着翠绿花架子的走廊,从后院的楼梯上去,从另一条走廊通往内院,是上次和青奴见面的房间,龟公请他们先坐。

    这次四个武士都在,屋子里的香气甜腻得让人脑袋发晕,是龟公才点的,外面静悄悄的,还没到妓馆开业的时间。

    片刻后,鸨母进来收了钱,叫人上了果盘茶水等物,问赵洛懿要点谁,赵洛懿看李蒙,李蒙硬着头皮点“青奴”的牌。

    鸨母出去。

    “她眼神不对。”抱着剑坐在对面的鱼亦忽然说。

    “你去办。”赵洛懿淡淡道,喝了口茶,没太放在心上。

    李蒙:“办什么???”

    数人都没理他,李蒙急道:“你们想杀人灭口不成?”

    鱼亦眯起眼,“不一定,不过她要是坏事,就没准。”

    “我去办。”进屋就显得不大自在,坐在窗户边上,好像随时都想破窗而出的廖柳说。

    “你们俩一起去,不要伤人。”说着赵洛懿摸出一把金叶,经李蒙的手,递到廖柳手上,“生意人,没有钱解决不了的事。”又朝鱼亦说:“别成天都想着杀人放火,回去以后,哥哥给你找个正经事做。”

    平时众人喊赵洛懿一声“赵兄”,其实鱼亦比赵洛懿长两岁,但听得这话,鱼亦竟没有半点不服气,安安分分点了头。

    李蒙心想,这两天赵洛懿是不是又揍人了……

    赵洛懿给李蒙斟酒,给他一杯他就喝一杯,给他个什么果子他也不问就吃,眼睛时不时眨一眨往门边瞥。

    脚步声一上楼,众人都正襟危坐。

    青奴刚一进门就愣了住,旋即笑逐颜开:“给奴带这么多客人来,李小公子果然很讲义气。”

    鱼亦一口没吞完的酒直喷出来,袍子俱是湿痕。对面廖柳厌恶地看了他一眼,起身道:“我出去看着。”

    鱼亦忙摆着手跳起来,“我也出去看着。”

    贡江挠了一把后脑勺,嘿嘿笑道:“我要不要也出去看着……”

    谷旭则无动于衷,细细打量青奴。青奴扭着腰,施施然在李蒙对面坐下,小童没带,也没带琵琶。

    “没想到你们今日要来,推了客人才来的,西市的王大人开了十三间连号首饰铺子,想哄着给奴打条金链子,不成想你们今日来。”语气听去甚是遗憾。

    “事成后,少不了你的好。”赵洛懿冷冷道。

    “当然,奴正是想着大祭司大人的财力,不会逊色。”青奴嘴角一抹笑,坐得端正,烫杯子泡茶。

    李蒙喝了点酒,脸已经有点红,眼珠亮晶晶地盯着青奴的手,只见他手指修长,很好看,薄薄的茧,看得出是握剑的人。李蒙一直觉得青奴身上有一股世家子弟的气质,见到霍连云之后,愈发能肯定。青奴说不定只是个花名,可惜父亲没能在中安扎根,任李蒙怎么好奇,也始终猜不透青奴的身份。

    这次赵洛懿和青奴说定,二十三晚上,就动手。

    青奴眉峰略蹙了起来,“原定在二十四,怎么要改日?”

    赵洛懿看了一眼李蒙,没有解释,只是问:“你办不成?”

    青奴面色略有点为难,“图力是个什么样的人,你大祭司大人还不知道?我们俩从来是他派人来接,从没有主动上门的道理,二十四是说定的日子,现在要改,恐怕惹他怀疑。我也只有一次机会。”

    在安巴拉的协助下,李蒙对南湄民俗已经有些了解,到二十四日祭礼那天晚上,宫里将要摆宴庆贺,喝个小酒,睡个小倌,图力的小日子过得异常丰满。届时图力一高兴,多喝几杯,增加青奴的成功率。

    “你现在到底还有没有武功……”李蒙忍不住问,让一个完全不会武功的人去对付图力,李蒙简直不敢设想,板上钉钉会完蛋。

    青奴手托腮,笑笑飞了个媚眼,“你猜。”

    “……”李蒙看了赵洛懿一眼,皱着眉,“太危险了,要不然留下图力以后再杀,反正他也是秋后的蚂蚱,源西泉不是盯着他想报仇吗,让他们自己窝里斗,我们只要救出那一万奴隶……”李蒙话声戛然而止,忽然想到,赵洛懿本来人在大秦,都能被图力的人找到带回来,要是不杀图力,图力必定反扑,将来难不成再来一次?那时图力就不会再像现在这样放松警惕。

    “我们杀图力,源西泉帮我们把人放出来。”赵洛懿淡淡道,“源西泉不好自己动手杀人,他手里也没有杀得了图力的人。我们帮他办成这事,他帮我们送奴隶上船。”

    “不对!”李蒙霍然起身,脸色变得很难看,对青奴说:“先不要动手,二十四、二十三都不要动手,要行动时我们再找你。你现在回去。”

    “怎么回事?”赵洛懿脸色一沉。

    李蒙来回踱步,额头上尽是冷汗,“今日在长老殿校场西侧花台中,我发现有一处像是新泥,还不能确证,先……先去个地方。”

    马车停在馨娘家一扇小小角门,出来的是巫马丹,他对众人一点头,似乎并不意外。

    馨娘不在家,过午之后,她父亲吩咐人送饭过来。

    李蒙心急如焚,没什么胃口,赵洛懿给他夹菜,命令的口吻说:“吃饭,吃饱了才好办事。”

    李蒙一看,他师父倒是胃口大开,边吃还边给他剔鱼肉剥虾仁,李蒙这才正眼看桌上的菜肴。赵洛懿总在李蒙吃完一道菜时适时给他夹上另外一道,眼睛垂着,下巴微微扬起,放到李蒙碗里的菜上都写着:为师亲测好吃,尝。

    渐渐的李蒙也吃出了点味道,一时间不得不承认,吃饭能忘记的事都不是大事。

    这时思路也神奇地打通了,咽下嘴里最后一口肉,李蒙摸着肚子对赵洛懿摆手,“不吃了,吃不下。”

    赵洛懿放了筷子,给他擦干净嘴。

    第2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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