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剑出燕京 作者:轻微崽子

    第3节

    “……”赵洛懿心烦道,“磨磨唧唧,快点!”

    抬高的语气令李蒙嘴角一瘪,嚎啕起来,“我还没活够,我还不想死!赵大爷你高抬贵手放过我!下辈子我给你做牛当马!”

    自离开中安的委屈,都在赵洛懿顶开剑鞘把锋利剑刃亮给李蒙看的刹那,逼出了少年所有恐惧。

    赵洛懿杀人不眨眼,他让他自己动手,可李蒙还不想死,他还没给全家报仇。

    一想到赵洛懿才杀了十二个人,霍连云一路提防自己,刚才赵洛懿还买这么多好吃的,恐怕是江湖规矩——吃饱了好上路。

    登时把李蒙泪水逼了出来。

    李蒙觉得丢脸,却又止不住眼泪,憋住哭声,呜咽起来。

    “这把剑,是我下山时,第一个酒友送的。他是个打铁的,剑做得尚可,这把名无妄。”又挑眉,嗤道:“当牛做马?”

    李蒙窘得脸孔发红,腮帮尚挂着泪珠,伸手小心握住剑鞘,“给、给我的?”

    “不要就等回瑞州,我再想办法。”赵洛懿以为李蒙不喜欢,年轻人,喜欢花哨的东西,这把剑外表朴素,确实不比他落下的好看。

    “要!就要这把!”李蒙兴高采烈地拔出剑来,剑气凌厉逼人,李蒙觉得比之前那把要好,毕竟是赵洛懿随身带的。

    “趁手就用。”赵洛懿无所谓地说,烟枪彻底擦亮了,他用布包起来。

    李蒙奇怪地看他。

    “师父,我有个问题。”赵洛懿的赠剑之举让李蒙觉得有了点他是自己师父的感觉,索性大着胆子和赵洛懿聊天。

    “有事就说,我不喜欢废话。”赵洛懿铺好床,盘腿坐在床上。

    “你的烟枪怎么来的?”用刀用剑的人都不少见,赵洛懿却用一把不伦不类的烟枪,这充分引起了李蒙的注意。

    赵洛懿眉心一蹙。

    李蒙端着板凳就往后一退。

    “……”赵洛懿说,“你就这么怕我?”

    “你是我师父,当然怕你。”李蒙口是心非地说,谁对着杀人不眨眼连眉头都不皱,杀完还要一个个确认没有漏网之鱼的杀手不害怕?几天前赵洛懿动过手之后,李蒙就不大与他亲近,好在霍连云好相处,但凡衣食住行,也会问李蒙,这才一路相安无事。

    “是我亲人留下的。”赵洛懿随口说。

    “你不喜欢吃螺蛳肉是不是?”

    赵洛懿一愣,旋即淡漠道:“没有,看你爱吃。”

    李蒙略一想,吃东西时赵洛懿几乎没怎么吃螺蛳肉,是让给他。

    “那天叫你师兄的女人,是你师妹吗?”

    “曾经是。”

    “她是不是喜欢你?”李蒙语速极快,赵洛懿一本正经脸,抬眼睨他,想了想,“从前。”

    “她现在还喜欢你吗?”李蒙来了兴致。

    赵洛懿抬起手,李蒙看见他手指捏着一枚铜钱,忙改口:“知道了!”

    赵洛懿无聊地转脸看门,手里铜钱捏得发热。

    “你杀过多少个人?”

    半晌,赵洛懿方答:“三百?五百?”

    “……”艰难咽下口水,李蒙小声问:“你还记得自己杀的第一个人吗?”

    赵洛懿盯着门看,“记得,差点失手。”

    李蒙沉默了一会儿,死的不是任务目标,那就会是杀手自己,这样的开头,谁都会记得。忽然间,李蒙迫切想了解赵洛懿更多信息的欲望熄灭了,不自觉低声喃语:“杀人是什么滋味?”

    “你总有出师那天,等到那一天,你会知道。”赵洛懿起身,开门。

    门口站着霍连云,他一手袖在身后,一手端着碗热腾腾的汤,淡笑道:“厨房炖的人参鸡汤,我已喝了,也想着你。”

    赵洛懿扫了一眼霍连云右胸口,单看走路姿势气度,至少李蒙看不出霍连云有伤。

    “喝汤。”赵洛懿随手把鸡汤给李蒙。

    “忘了还有你徒弟。”霍连云叫伙计上来,没片刻,另一碗汤被送进屋。

    起初李蒙觉得霍连云好相处,在瑞州过年时,霍连云带了很多年礼,还特意带他去做过一身过年穿的新衣裳。那时李蒙跟着赵洛懿才两个月,赵洛懿很少与他说话,楼里数十口人,李蒙也不必时时刻刻跟着赵洛懿。反倒霍连云带他出去过四五次,对此李蒙很感激,因此过去的两年里,时时是盼着霍连云再来。

    不过渐渐李蒙觉得,霍连云有事瞒着赵洛懿。

    “不喝就倒了。”赵洛懿说。

    李蒙忙喝完鸡汤,霍连云笑说:“把你师父的碗一起拿下去,对了,听说永阴佳味居谢师傅做的栗子糕是一绝,你去尝尝,好吃买一些回来。”

    李蒙应了,把赵洛懿才给他的“无妄剑”挎在腰间,自觉威风无比,端着空碗下楼去。

    到街上李蒙方拆开钱袋看,有两枚金锞子,一些碎银,李蒙遂将钱袋贴身揣好,以免弄丢。

    霍连云站在廊下,这里能直接望到街面上。

    “说什么?”赵洛懿问。

    “之前你说,李蒙是你随手捡的,在哪儿捡的,底子干净?”

    “青州,去年冬天,雪害,父母双亡。”赵洛懿说,“不是他。”

    “楼里陆续有人遇害,都在执行任务时,是从去年底冬天开始,和尚、花娘、翠姨和翠丫头,你都已经忘了?”霍连云说,“这么巧,都在李蒙来之后。”

    “他有脑子当奸细,我就睡了你。”赵洛懿面无表情道。

    霍连云牵起一边嘴角,“此话当真?”

    “假的。”赵洛懿从没把霍连云的纠缠当成烦心事,霍连云是官家子弟,自有那套纨绔法则,他嘴上喜欢逗人,没有比逗一个冷淡无趣的人最终能让他多露出一丝表情更有成就感的事。

    “收了徒弟,能让你开口说笑,这才几天?”

    “实话实说。”赵洛懿没了耐心,遂问:“追杀我们的人还没查出?难道我们带一群苍蝇回十方楼?”

    “除了萧苌楚,还有两拨,是朝廷的人。另外三拨,是江湖人。萧苌楚因为投靠朝廷才被驱逐,她投的是谁你清楚,虽然同是朝廷来的,另两拨却未必效忠陈硕。江湖人想要的,无非是武功秘籍,或是绝世兵器,或是绝色美人。朝廷想要的不多,兵器、美人,都不像。说武功秘籍,也不大可能。贺锐亭兜了一大圈,实则从凤阳进中安。”

    赵洛懿一直在栏杆上敲击的手指顿住,永阴街面上熙来攘往,能望见对面那家炒货摊子。

    “王家,在凤阳。”赵洛懿说,“得不到十方楼,还有百兵谱。”

    “十方楼若是归顺朝廷,楼里的弟兄,不用再隐匿在黑暗中躲躲藏藏,也许有朝一日,也能光宗耀祖。”

    赵洛懿步入屋内,门“砰”一声关上。

    ……

    李蒙一路打听,那佳味居离客栈甚远,倒方便他在永阴城中转转,沿路各色商铺看得他眼花缭乱,恍然竟似还在中安。珍玉奇玩、茶酒歌坊,也有车马行可以帮人送信,门口就有代写书信的摊子。

    佳味居出现在李蒙视线里,伙计本不把他当回事,见他赏钱大方,身上佩剑,猜测是个不想引人注意的侠客,顿时眉开眼笑引到楼上。

    “客官稍待,您点的栗子糕有现成,小的先取些来。”

    李蒙又问过还有些什么,最后让伙计将卖得好的都拿些来。李蒙本来爱吃甜,不过跟着赵洛懿之后,少有这样的机会能好好吃点心,他想着能带些路上吃,加上霍连云明显想支开他,更不必早回去。

    何况这里环境清雅,雕牙缕翠,又有人抚琴,对李蒙而言,就像回到了从前他三姨娘的屋子里。

    李蒙等了一会,又过一会,觉得伙计去的时候未必太久,起身想唤个人来问,才一站起身,就“咚”一声栽倒下去。

    最后一点知觉下,李蒙看见紫色的裙裳在眼前晃动。

    作者有话要说:  每天都要花接近半小时看网页转菊花,自动2333,让我静静

    ☆、任务

    醒来时李蒙只觉脖子疼,脑中迟钝,仿佛彻夜未睡。他视野模糊,发觉自己被绑在一张椅中,对面坐着个女人。

    那女人双手以厚重黑纱裹缠,深紫裙裳,唯独领口,透出鲜红领沿。

    李蒙一眼便认出了女人的鞭子,她没有戴面纱,比李蒙想的年轻,精妙绝伦的嘴唇红润美妙。

    见李蒙醒来,那女人拈起手边糕点,边细细咀嚼边打量李蒙,良久,方开口:“当年我师哥行事诡异,性情冷僻,楼中众人,都以为他不会有徒弟。”

    得想办法逃脱。李蒙脑中一团乱麻,但又想,要是杀自己,不必大费周折。遂放下心来,讷讷道:“你骗人,我师父说,他没有师妹。”

    “他怎么说,已经不重要了。”萧苌楚摸出一支拇指粗细的竹筒。

    李蒙警惕地盯着她,手脚挣扎两下,无奈他浑身早被麻绳紧紧绑在椅子上,他一动,椅子就响。

    “你记住,我叫萧苌楚。要是你能活久一点,也许,我能帮你办成一些你想办的事。”漫不经心神情挂在萧苌楚脸上。

    这间屋子光线很暗,李蒙能看见的,只是萧苌楚,但他不确定,没有其他人在暗处窥看。最好不要多问,李蒙警告自己,却又很想知道,“你知道我想干什么?”

    萧苌楚分神看了他一眼,手中随意拈来块糕点,示意李蒙张嘴。

    李蒙顺从,判断出萧苌楚不是想要他性命,李蒙放松了很多。

    “我手上的东西你都敢眼睛不眨地吃下去,看来你师父,当真没对你提起过我。”萧苌楚自嘲道。

    淡淡栗子甜味在舌尖蔓开,是佳味居的栗子糕,李蒙哭笑不得,“伙计给我拿的栗子糕,你怎么不问一声就吃了!”

    “我问了,当时你昏过去了。”萧苌楚满脸无辜。

    “……”李蒙一瞥堆成小山的盘子,“再给我拿一块,我饿了。”

    萧苌楚索性端着盘子过来,一边喂李蒙,一边逗他,“你师父没把你喂饱啊?”

    “他才不管我。”李蒙眼珠一转,“你别打主意用我威胁他,他根本都不疼我,我师父那人,谁也不放在心上。你要是用我去换你要的东西,没准他比你先剁了我。”李蒙没说谎,他心里就这么想。

    萧苌楚莞尔:“你是不了解他。”

    李蒙斜眼:“你了解?”

    “他人很好,不过世间多蠢人,他不愿意多废话罢了。”萧苌楚自己也慢条斯理吃栗子糕,幽幽叹了口气。

    “你别惦记我师父了。”李蒙不忍心道。

    萧苌楚看他,眨了眨眼。

    此刻靠得近,李蒙也看清楚,萧苌楚着实生得好看,脸盘尖小,自有一股风流情味,唇形尤其好,恰似一朵弯翘菱花。不过李蒙也是不明白自己,看见美人竟也心如止水。

    大概我是老了。李蒙心说,边继续道:“我师父说,他此生不会娶妻。”

    萧苌楚不解地歪着头。

    李蒙嘴唇干涩,不放心地四下看。

    “你说,此处没有旁人能进来。”

    李蒙仍旧谨慎地压低嗓音:“我师父他,好南风。”

    “……”萧苌楚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眼神黯然,把糕点放回桌上,似乎没了和李蒙愉快聊天的心情。

    竹筒被萧苌楚倒过来,她手指轻扣在竹筒木盖上。

    “知道这是什么?”

    李蒙心中抓狂大叫:我怎么会知道!面无表情问:“什么?”

    萧苌楚摘下手上黑纱,李蒙才注意到,她手上的黑纱一直缠到手肘处,那里红青二色两道脉络,蜿蜒到手掌,就像血管暴突出来。

    “你中毒了?”

    “毒?”萧苌楚另一只手,轻轻抚摸青线,那道线就像有生命一般,急促搏动,萧苌楚面色随之绯红,薄汗覆于面上。

    “这是……什么?”以李蒙有限的认知,只觉那东西诡异非常,这才有点怕了。

    “一种蛊虫,用来操纵人。不过……”萧苌楚晃了晃手中竹筒,“你这只不大一样,你没什么内劲,没有必要用更加珍贵的蛊虫,这些虫子可不便宜。”

    李蒙想后退,椅子发出声响。

    “怕什么,又不会要你的命,你不是不怕我么?”萧苌楚慢条斯理把黑纱缠回去。

    “谁、谁说我不怕你!”

    萧苌楚冷嘲道:“这副怂包样子,出去千万别说是穷奇的徒弟。”

    赵洛懿虎口的穷奇刺青瞬间掠过脑海,不过只一瞬,李蒙的注意就被手指割破的痛觉吸收过去。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不顾李蒙的夸张大叫,萧苌楚抖出那只磨磨蹭蹭不肯出来的蛊虫。

    李蒙握住拳头,腹部猝不及防挨了一拳,痛得眼冒金星,等回过神,萧苌楚已然功成。

    “你、你你,你不是我师姑吗?”李蒙红着眼睛叫。

    “所以让你陪陪师姑。”

    萧苌楚也身中蛊虫,李蒙瞬间哑口无言。

    萧苌楚弹指一挥,李蒙身上麻绳断裂,他揉着手腕,没好气道:“我要做什么。”

    “本以为还要费心说服你一番,你小子,倒是有些小聪明。”萧苌楚又在摇头。

    “知道知道,我配不上你师哥,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收我为徒。你也别肚子里嘀咕我,我都跟了师父两年,他什么都没教给我。要是什么难办的事儿,别找我,我办不成。”反正不想不要也一样被蛊虫咬了,李蒙破罐破摔地说。

    “难办的事?”

    “比如说,让我弑师……”

    “我脑子都被虫吃了才会认为你能杀得了他。”萧苌楚收了笑,脸色很不好看。

    “那你说,我要做什么。”李蒙把糕点盘子拿过来,跷起腿,边吃边提防地盯萧苌楚。

    “我不爱吃甜的。”萧苌楚忍无可忍道,“你只要乖乖呆在赵洛懿身边,他会去凤阳,兵霸王家找一件东西,又或者,他只是先把那东西藏了起来。总之,你自己机灵点。”

    “什么东西?”李蒙不经意地问,心里打鼓,难不成是霍连云问的那东西,到底什么好东西,大家都想要,要不然他私吞了……

    “百兵谱。”萧苌楚有些看不上李蒙滑头,更有点想不通赵洛懿收了这么个徒弟,遂没什么好气。

    “干什么用的?”话一出口,李蒙就觉喉中的糕点似乎卡住了,不上不下。其实为萧苌楚震慑,那一闪而逝的杀气笼罩他遍身,半晌,李蒙觉得能动了,忙道:“我就是随口问问,你不告诉我干什么用的,要是我找错了怎么办?”

    萧苌楚摩挲食指,手指拉住一根细绳,那细绳实在不起眼,李蒙一直没发觉这里其实能与外面联络,便是萧苌楚拉响铜铃,墙上门开,门是石门,向下陷落,恐怕站在门外也未必能发觉这里有一间屋。

    进来两名黑衣人,一人手中拎着四个串成两串的纸包,李蒙猜想是佳味居的点心。

    “栗子糕、梅花糕、芝麻糕,你带回去。”

    李蒙不敢再多问,盯着门,一眼看去,外面是座僻静的庭院。

    “你可以走了。”萧苌楚说。

    李蒙走出两步,背后传来一声扭曲至极的惨叫,比人将死时发出的力竭嘶哑之声还要可怖。

    只见方才那两人中的一人扼住自己咽喉,衣袖滑落,手臂上有一条红线,他手势怪异,看上去就像自己掐自己的脖子。

    消得片刻,黑衣人委顿在地,七窍之中涌出黑血。

    是中毒?李蒙不由后退两步。

    “你应该察看他流出来的东西。”

    李蒙紧张吞咽,也不敢跑,只要萧苌楚鞭子一出,他跑也跑不掉,只得蹲下以食指扳过

    黑衣人的脸。

    黑色“液体”从人脸上滑落,爬出一指距离,就不动了。

    李蒙定睛一看,不是血,而是虫子,不止一条。黑衣人一动不动,显是已经气绝。

    “好了,你走吧。”

    走出别院,是永阴府正街,李蒙忽然伸出手,手臂上还没有出现红线,只不过肘弯之中,有一个红点。

    李蒙脑中十分混乱。

    要是不照萧苌楚说的话做,这蛊虫可以取人性命于无形之间,关键是,死相太丑……一想到虫子会从自己身体里爬出来,李蒙就浑身发麻。

    要是照萧苌楚说的做,赵洛懿做了这么多年杀手,警觉性极高,被发现也是一个死。

    李蒙不是很怕死,死是极轻松容易的,他只怕没人给李家人报仇。李蒙甩了甩头,不让自己去回想父亲。

    轰然两声,街角里蹲着的垃圾篓被李蒙一脚踹歪。

    “喵呜——”

    烂菜叶下爬出一只猫来,一黄一蓝的眼珠静静盯李蒙。

    一人一猫对视半晌,李蒙败下阵来,垂头丧气往回走,出来太久,也会引人生疑。

    自己的仇还没报,惹得一身臊,李蒙深感运气不佳,又见不远有座道观,想说去转个运,低头看一眼手里栗子糕,摇头叹气。

    算了,小时候也没少给道观烧香,名字还是让个牛鼻子老道起的,也没见怎么好。

    “栗子糕、梅花糕、芝麻糕。”李蒙掏出霍连云的钱袋。

    “你师父爱吃芝麻糕,给他拿去。”霍连云把点心重新分了分,让李蒙捧着芝麻糕、栗子糕去给赵洛懿。

    已是傍晚,赵洛懿淡漠扫一眼点心,“要吃饭了,去洗手。”

    因想着心事,一顿饭吃得极不是滋味,一大盘油爆爆的回锅肉李蒙都没吃出滋味。

    回屋便擦身睡觉,大概白天累得狠,竟迷糊起来,醒来不知什么时辰,看见屋里亮着一盏油灯。

    赵洛懿还没睡,一脚蹬在板凳上,他总不会好好坐着似的。

    “师父。”

    “别醒,继续睡。”赵洛懿命令道。

    “……”李蒙嘀咕,“醒已醒了,怎么别醒。”

    赵洛懿似没听见,把针线绕成死结,咬断线。

    “师父你在做什么?”

    赵洛懿眉头一拧,似乎有点烦,不过还是回答:“没工夫在永阴多停留,明天一早就走,忘了让你买衣服,给你改小一点,免得行动不便。”

    半晌没听见声音,赵洛懿一边眉毛挑起,转头看见李蒙把脸蒙在被子里,被子一耸一耸,嘴角不自觉微勾。

    “这便哭啦?”

    李蒙不答话,半晌从被子卷儿里露出脸,眼圈微红,“师父,萧苌楚为什么后来就不是你师妹了?她不愿意干这行了吗?”李蒙口是心非地旁敲侧击,萧苌楚现在还是杀人不眨眼,多合适干这行。

    赵洛懿眸光如冰霜一寒,盯着李蒙的脸瞧了会儿。

    “打听这个做什么?你碰见她了?”

    李蒙心头猛一跳,做出害怕的样子,摇头,“看见还不吓死我。”

    赵洛懿哭笑不得,他真是后悔当年会听陈硕一言,那会儿怎么想的,不就是差几个钱买酒喝吗?现在后悔也不是江湖人作风。

    “将来慢慢说给你听。”把师徒二人衣服随便挂上架子,赵洛懿吹灯上床。

    这一天李蒙本过得十分不安,不自觉想挨着赵洛懿,但又不敢,听赵洛懿呼吸声沉稳,似睡着了,才把脚挨过去,贴着赵洛懿的小腿,一下睡去不提。

    作者有话要说:  四大凶兽分别是十方楼里四个杀手的称号,穷奇长得张牙舞爪但是这名儿一听就脑补出笨拙吉祥物的我是一个人吗……

    ☆、蓁蓁

    许是前日事多,李蒙十分疲惫,兼逃命以来,还是头一回有正经地方住,便多睡了会儿。他诧异的是,醒来时赵洛懿在翻看一卷旧得褪色的缂绸,像是已起来好一会了。

    李蒙裹着被子,出声道:“师父。”

    赵洛懿眼皮没抬,“过了吃早饭的时候,想吃什么,自己去街上买来吃。”他的钱袋就搁在桌上,显然要李蒙自取。

    洗完脸,李蒙穿上赵洛懿改过的袍子,确实合身不少,便多看两眼。

    “你穿黑的好看。”

    李蒙私心里并不愿意一天到晚裹着黑衣,那让他想起第一次见赵洛懿,也让他想起赵洛懿靠什么吃饭。要是有希望,李蒙并不想当杀手,但他知道十方楼里长大的孩子,无论什么来头,最后都得混这一口。

    赵洛懿看他闷闷不乐,想说什么,又没说。

    李蒙出去,看见隔壁房间门大敞着,他探头看了眼,霍连云不在,便顺手把门掩上,才掂着钱袋走下楼。

    李蒙前脚下楼,霍连云从走廊另一侧闪身而出,斜靠在赵洛懿门外。

    “昨天你徒弟买回来的糕点,可吃了?”

    赵洛懿没搭腔,避着霍连云,将那卷布收了起来。

    霍连云不甚在意,看见纸包就摊在桌上,纸上碎屑正是芝麻糕掉下来的黑渣。

    “你没觉得,他出去的时间太长,回来时颇有点心不在焉吗?”霍连云拇指印起碎屑,笑笑看赵洛懿。

    “有事?”赵洛懿琢磨着要再打一把兵器,烟枪虽好,但用得太勤,早晚会磨没了。随手把烟枪塞进包袱,取出短剑带在身上。

    “到凤阳之后,你们师徒,一切听我的令行事。你呢,是我的小相公,你徒弟呢,扮成我的书童。”霍连云设想好了赵洛懿会火冒三丈。

    “哦。”

    霍连云面上一喜,“你答应做我的相公?”

    赵洛懿冷冰冰瞥他一眼,“丢人的不会是我。”

    赵洛懿身材高大,气势逼人,兼不大修整边幅,要真的同霍连云扮作一对儿,寻常人自然猜想霍连云才是下面那个。赵洛懿素来不拘小节,真要是能方便行动,他自然答应。

    “没劲。”霍连云耷拉下脸,从身上掏出两枚令牌,均二指宽,青铜铸成,正面夔纹,反面云藻,浅浮雕书了个“霍”字,“带着这个,就是我霍府的人了,侯爷罩着你们俩。”

    赵洛懿不置可否,修长二指拈起其中一枚,另一枚留在桌上。

    霍连云四处乱看。

    “门在你背后。”赵洛懿道。

    “先不走。”说着霍连云便走进里间,倒在赵洛懿的床上,闭起眼,吸了口气,“你说长大了你怎么就这么不可爱呢?小时候不也跟着云哥混么?”

    室内静谧,赵洛懿收拾好行李,推开窗户。

    昨日李蒙好奇瞧过的画舫仍在,船头两名绿衣小婢坐着,藕白双足濯荡在绿波里。一人抬头看见赵洛懿,掩嘴与同伴笑说什么,另一名婢子抬手遮掩强烈的日光,也看见了赵洛懿,两人挨得很近,就像在窃窃私语赵洛懿什么。乌篷船两侧垂挂的彩绸上,扎出并排九朵九秋之菊,赵洛懿眼睛微微眯起。

    “我出去一会,别把床弄乱了。”

    “哎,我的药还没给……”霍连云叫了两声,听见关门声,知道赵洛懿有事要办不会理他,颇有些失落地盯着帐幔,抚住隐隐作痛的右胸剑伤。

    赵洛懿踏上船,涟漪一圈一圈自船舷下散开。

    要掏钱时,赵洛懿在身上摸来摸去,才想起钱袋给李蒙去买早点了。这时已上了船,再要走也来不及。

    两个小婢看他尴尬模样,掩嘴直笑。

    “别看啦,没钱也敢上咱们姑娘的船。”婢子们手持船桨,便要把赵洛懿叉到水里去。

    船身摇晃,说话声喧闹,悬挂在船舱前的湘妃竹帘清脆作响。

    “什么人在外喧哗……”话音未落,美人秀眉微蹙,朝婢子们斥道:“又在玩闹,还不快去烹茶。”

    二婢子对视一眼,一人去烹茶,一人起锚,长篙抵岸,推着船身向河心滑去。

    “是我不好,钱给徒儿买吃的去了。”赵洛懿尴尬地凝视茶碗中腾起的白雾,又道,“等小子回来,让他给你送到船上来。”

    女子水红的一身,外罩一件长及脚踝的轻纱长衣雪白。给赵洛懿的是茶碗,自己用的是一只青玉茶杯,小口啜茶。

    “收了徒儿?”秦蓁蓁问,将茶点向赵洛懿推去。

    赵洛懿只得拈起一块不知道什么酥在指中,心不在焉地“嗯”一声,半晌方道:“两年前,在中安,收了朝廷中人的钱。”

    “小子什么来头?”

    赵洛懿手指蘸出茶水,于案上落笔。

    秦蓁蓁略一思索,点头:“朝廷人狡黠多诈,不过此人当年为官耿介,皇帝年少,是以朝中颇多派系,不看好他也是应当。只不料清乱之后,皇帝肯下杀手,两年前中安城,一夜血流成河,不独这一家。”秦蓁蓁话声十分温柔,手指灵活地搭上赵洛懿手腕,一缕薄光从窗格漏入,照着秦蓁蓁眉眼浅淡,她蓬发垂在腰中,像是才起身,脸上犹有昨夜妆痕。

    赵洛懿端详她的脸,初看见船上九菊的激荡已平复下来。

    “梼杌这些年,尽心竭力。”秦蓁蓁收回手,“走时取两盒药去,半年前就给你备下的,你没来,平白糟蹋我的好药。上月才又重制了些,早晚温水送服,不可偷着减少用量。”

    赵洛懿“嗯”了声,刚要说话,听见外面有人大叫让船靠边,只因声音熟悉,他探头一看。

    赵洛懿:“……”

    李蒙一愕:“……”

    却说李蒙出来买早点,吃完豆腐脑又吃了碗小馄饨,赵洛懿的钱包捏着甚是踏实。他听赵洛懿说下午才离开永阴,走到桥头,见江面上划来一艘精美画舫,比昨日所见,又更精致。李蒙想起赵洛懿总嗤笑自己没见过世面,遂打算去画舫上见识见识,也好叫他师父看得起。

    李蒙才抓着长篙走到船板上,就被赵洛懿一脚踹进船舱,顺手夺过钱袋。赵洛懿手里捏住碎银,见婢子好奇窥看船舱内,显是对此次上船的客人好奇。

    赵洛懿手指松开碎银,拈出五百两银的银票。

    皱了点,不过婢女看仔细是真银票,有大胜钱庄的密封和水印,遂红着脸道:“爷给的太多,我们小姐见了要骂的。”

    “不会。”赵洛懿说,想了想,又取出碎银两块,估摸着能有五六两一个,朝船后示意。

    婢子接过:“晓得了,谢爷的赏。”

    船内。

    李蒙目不转睛凝视着秦蓁蓁,她烹茶的手法自有一套,水是外面烧好,赵洛懿亲手提进来。

    才吃了早,来碗浓茶消食最好,不过李蒙光瞧秦蓁蓁的模样已有三分醉意,讷讷接过茶。

    赵洛懿一把拍在他脑袋上。

    李蒙茶洒了登时大怒,刚要跳起来,看清是赵洛懿又只得忍下。

    “未知姑娘名姓,我师父是个粗人,委屈姑娘了。”

    一句话说得秦蓁蓁不觉莞尔,“你师父甚好。”

    李蒙尚在思索“甚好”的意味,赵洛懿已在他身侧坐下,弄得李蒙只好正襟危坐,半点不敢乱动。

    心中犹止不住转念,大清早赵洛懿就出来找姑娘,还特意把他支走,也太不够意思。又观秦蓁蓁容颜,这世上各花入各眼,李蒙早年丧母,几个姨娘各有姿容,他却一直记着,娘亲在画上的模样,落落大方,又楚楚动人,让人见之不由自主兴起怜惜。李蒙幼时常想,但凡他娘有一日在人世间,他都要好好保护她。

    “看什么?”后脑勺又被赵洛懿拍了一把,李蒙侧头,见赵洛懿脸上微红,有点诧异,转而嘴角带出戏谑,“师父不也在看么?”

    “今日叨扰。”赵洛懿却抓起李蒙肩头,起身要告辞了。

    秦蓁蓁取来两只木盒,赵洛懿一手一个抓着。

    秦蓁蓁说:“回程可还来?”

    “碰上便来。”赵洛懿胸膛一顶李蒙,师徒二人在船头站了一会儿,就上了岸。

    李蒙频频回头看,船舱被竹帘遮住,秦蓁蓁没有出来相送,李蒙心里越发忿忿,都碍着赵洛懿,好不容易看到个女人跟自己娘有几分相似,赵洛懿就不让看了。等他有钱了,他必然还要来看,得仔细记住这艘船的特征。李蒙落在赵洛懿身后,反复看了又看,赵洛懿都快走得看不见了,他才忙追上去。

    ……

    “拿到药了?”霍连云还躺在床上,笑眯眯对随赵洛懿进门的李蒙也打了个招呼。

    赵洛懿“嗯”一声,自去收好木盒。

    原来不是女子的定情信物,不知是什么药。李蒙想起赵洛懿让他给上药时,那个抽屉里就放着不少药瓶,走的时候太匆忙,想也没拿。看来船上那女子不是赵洛懿随随便便找的,李蒙稍微心平气和了点。

    “午饭就在客栈里吃?”霍连云问。

    “你决定。”赵洛懿不容拒绝地回答,居高临下站在床边,“去你屋。”

    于是便在李蒙注视下,两人去了隔壁,李蒙那么大个人站在屋里,生生被无视。李蒙有点……@¥#¥%@x。从刚带回来的油纸包里抓出一把炒胡豆,坐在窗边柜子上,江风送爽,李蒙嘎巴嘎巴嚼豆子,思绪随之飘回中安城去了。只觉前路十分茫茫,即使身边两个高手在,他依然觉得很不安。

    换完药,连声喘息在狭小的空间中不住起伏。

    赵洛懿紧捏住霍连云的下颌,霍连云翻个身,下巴搁在赵洛懿肩膀上,贪婪嗅闻他身上强烈的男子气息,心头从不熄灭的火又燎灼起来。

    “你是不是那处有什么毛病?路过南洲时,去闲人居一趟,叫人给你看看。”霍连云揶揄,眼角不住往赵洛懿领子里瞥,“你背上伤好了么?给哥看看。”

    赵洛懿没理他,起身收拾霍连云的药,嘴里答:“结痂了,痒得很。”

    “痒啊?”霍连云曼声道,“哥给你挠,就不痒了。”

    赵洛懿似乎压根没听见,收拾好东西就推门出去。

    回房见到李蒙坐在窗口上看,淡漠道:“那艘船今日不会再从窗下过。”

    李蒙讪讪从窗口下来,把炒胡豆摊在桌上。

    赵洛懿不甚感兴趣地拈走一颗,在指尖搓来揉去,看着总是不精神的眼睛注视着李蒙。

    李蒙看一眼胡豆,感觉不大妙地捂住自己的脖子。大意了,赵洛懿用这些小东西做暗器也不是一两次了。

    “此次在灵州,我与霍连云惹了大|麻烦。有人买我们俩去杀一个叫霍连云的人,那人身上应当有一件很重要的东西,现在消息走漏出去,是我俩杀的他。一路都会有人追杀我们,为了摆脱追杀,我们必须找出那件东西,交给应该拥有它的人,才能永绝后患。”

    李蒙眼睛都大了,匆忙吞咽,喝下一杯茶压压惊。

    “师父,你还是第一次一次性说这么多话。”

    “……”赵洛懿凉凉看李蒙一眼。

    “是是,我知道,师父不喜欢废话。”李蒙抓着屁股下面的小板凳,朝赵洛懿挪去两步,“那东西是什么?能告诉我吗?”

    赵洛懿移开眼,“叫百兵谱,出自凤阳王家庄,要是贺锐亭身上的东西是真,那王家庄主应当已经不在人世。”

    李蒙脑中顿时亮起个灯。

    萧苌楚要的不就是百兵谱么?

    “要是贺锐亭身上的东西是真的,王家庄已经百兵谱,我们为什么还要去?”李蒙觉得不对。

    赵洛懿拔出短剑,食指随意一弹剑刃。

    “霍连云想要这件东西,要让他相信东西不在我手里。”

    李蒙倏然瞪眼,心下狂喜:得来全不费工夫,面上不动声色,只作十分吃惊的样子。

    森冷剑光映在赵洛懿眉棱上,那深可见骨的伤痕并未毁去他的英俊,却带来过于浓重的煞气,以至让人忽视他的五官。

    作者有话要说:  请调戏我【正经脸

    十方楼第二高层,四大杀手,按四大凶兽:饕餮、混沌、梼杌、穷奇,年纪从高到低,师父最后一名是也。

    ☆、杀心

    破旧包袱打开,赵洛懿取出的东西李蒙十分眼熟,便是早晨醒来时,赵洛懿正翻看的那卷缂绸。

    “师父?”李蒙不解地看赵洛懿。

    缂绸翻过来,霍然现出右首竖排三个黑线飞龙走凤绣成的三个字,就是颜色很新。

    李蒙一把按住缂绸,紧张吞咽,眼神俱是难以置信。

    “那日霍连云搜身,东西还不在我这里。”赵洛懿无所谓地挑眉,将短剑放在桌上,微微眯眼凝视那冷冰冰的刀刃。

    前后一联系,李蒙明白过来,搜身时无论是巧合还是有意识,赵洛懿已将此物藏在安全可靠之处。他们离开灵州的前两天,赵洛懿的脚程,趁夜回去取并非难事。拿了百兵谱去找萧苌楚,就能让她引出身上蛊虫保命。

    一时间李蒙神情恍惚,额上冒出细汗。

    “你手怎么了?”赵洛懿执起李蒙的手。

    李蒙这才回神,不在意地抽回手,“不小心割的,都不知道在哪儿弄出来的伤口。”

    李蒙心头快速盘算,就算拿到东西,也无法联络萧苌楚,而且会很快被赵洛懿发现,不如等萧苌楚再找他时,再取走百兵谱。主意已定,李蒙放下紧张,将那卷缂绸卷起,迅速塞回包袱中。

    “这么重要的东西,不要随随便便拿出来。”

    第3节

    恋耽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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