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帝御弟血泪录 作者:琉小歌

    第4节

    青华:“没大没小……”

    楼越打断他:“我是镇海楼灵,我受灵宗楼镇海的传承,学的是镇海剑,身负镇海之职,我师承楼镇海传承,不能再唤您师傅。”

    如此听来,又似有道理……但被直唤紫华,呃……总有点被不敬的意思,青华有点适应不过来:“为何突然如此想?”

    楼越:“十岁那年,您将镇海剑交我,我接过镇海剑中楼宗留的传承时已有此念。想了三年,如今觉得想明白了。”想明白了自己不再想当紫华的徒弟,终于鼓起勇气迈出这一步。

    青华:“既如此,你今后可以叔称我。”你既只认予你传承的灵宗楼镇海为师,我虽非镇海之门人,然我既称楼镇海为楼兄,自然当得起你一个叔字。

    楼越目光一闪,并不直接回答。他把剑扛上肩头,领头走在前面,走出两步,回头唤身后的人:“紫华,天晚了,回楼。”

    从那日起,楼越再没叫过青华师傅。

    ——倒叙分割线——终——

    随着楼越长大,青华连后山的温泉也不能随时前去。

    因为楼越每日定时定点要去霸占一会,青华……默默地错开时辰。

    楼越分明不喜温水,不知怎的,后来却喜上日日到后山温泉泡一泡,青华不止一次的犯嘀咕,用温水泡镇海灵,会不会把灵泡坏?

    显然,并不会。

    楼越日日掌灯时分会到此泡一泡,时间上正掐准青华泡过之后。

    两师傅于此事上默契的很,青华早些来,楼越晚些来。相安无事。

    偏巧这日乌云密布,夜雨欲来。

    看不准日头,青华走的晚了些,楼越来的早了些。

    于是……

    刚收拾好的青华正待迈步,对岸已有动静传来。

    青华循声望去,正见楼越扯下袍子抛在树丫上,那一挥手的动作优美而刚劲,越发衬得楼越身下……那茂密丛中的一柱。

    那只伏睡时尚已巨大的一柱,倘它醒来……

    青华眨眨眼,避开目光。

    青华觉得身为师傅关心徒弟这方面的事儿,有点过,转念一想,孩子长大了,关心一下也是应当。

    竟已成人了么?青华心中一振,自己十三时和楼越十三时一比……

    男人和男人,比这个比较伤自尊。

    “紫华?”楼越立地水边,朝这边看。

    青华心里正念叨着非礼勿视,闻声回身,只见楼越不着寸缕不遮不掩正伸下一条腿入水试温,青华目光一瞟,十分自然地瞟了徒弟全身,尤其某处重点。他很有一点“我家有儿初长成”的欣慰,目光不觉实了些,甚至不自禁想点个头,点到一半,停住,非礼勿视,非礼勿视。

    青华一边转过身一边说:“你用。”

    青华急急地离开温泉,说不出为什么,就是感到后背一束目光一直追着自己,那目光莫名让他不敢回头确认。

    楼越一直盯着青华急急走出的背影,直到连一片衣角都看不见,良久,他才伸下另一条腿坐进水里。

    水里还留有青华浴后的味道,这味道楼越可以轻易地捕捉到,他静静地躺下水里,水雾朦胧,水面波动,看不清他的表情。

    楼越水性已臻出神入化,能在水底闭气度日,甚至长睡。

    良久,“哗啦”一声,少年破水而出。

    出水的少年劲如苍松,凝如脂玉,龙章凤姿,天质自然。

    少年之美,出水更美。

    少年的五官渐渐长开,像初□□的花蕾,正是容姿焕发之时,楼越脸上却浮出一丝自嘲的神情。

    水下几缕白浊游荡散开,渐渐融于温泉。

    楼越在水里睡了一觉,梦遗了。

    此并非楼越首次梦遗。

    他的第一次在半年前,也是在这个温泉潭里。不过是模模糊糊地睡了一觉,做了一个恍恍惚惚的梦,梦里他被抱在怀里,那人的怀抱温暖而有力,带着亘古新素的清香,他淘气地扒开衣襟想钻进去,被男人无奈地往外拉,他“唔唔”的哼哼,男人宠溺地松了手,衣襟里是更深的温暖和清香,他整个人被烘得暖暖的,满足而幸福的哼哼地叫男人“师傅”……

    那一日惊醒之后的镇惊疑惑,渐渐掖成了半年后今日的自我嫌弃自缚。

    “对自己的师傅有了这种心思……”楼越自嘲冷笑,“我对一个男人……”

    楼越嘴角的冷笑转成嘲讽——紫华若知道了,大抵会骂我变态再不认我罢……

    楼越随意扯下枝头上的长袍,束腰未系,两个起跃就到了海面上。

    长袍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身下垫着海波,楼越躺在海面上,未挽的长发垂入海水,贴湿了前额和鬓角。楼越在海面上一直躺到月上中天,他脑海里一遍一遍重复着那个半年来都想不明白的问题:

    “我是不是变态?”

    少年一身湿漉漉回到镇海楼崖。

    崖边风动石头上一抹鹅黄,在夜风里一展一展。

    楼越道:“紫华?”平日此时,他不是睡到墓里去了么?

    青华道:“回来了?”小孩儿才多大,这都有心事了?他在这里守了楼越大半夜,总算等来回家的孩子。

    原来是在等我,楼越心里一暖,脸上露出近来少见的笑,“等到半夜,怎不喊一声?”

    青华跳下石头,走到楼越跟前,看清小孩儿一身湿嗒嗒,浑身清冷入骨的水气,他眉头一皱:“怎浸成这样?”楼越是镇海楼灵,海水从来近不了他的身,被海水打湿?除非楼越自己愿意。

    青华眼见着楼越的衣袍滴着水,抬手便想去掐楼越衣裳的水滴。

    楼越原地一震,身子微微发抖,每一次与青华的接近,他都不可抵制地心跳,这种急切掩不住藏不住,他对自己很嫌弃,“你就如此没出息么?”一边想,一边不自禁盯着青华伸过来的手,他能感到自己的手指已经颤得合不拢,紧张得快要克制不住,随时都可能把自己暴露,短短一的个动作的功夫,他天人交战得额头起了汗,幸好有水珠挂着,看不出来。

    青华的手停在楼越衣袖下摆,轻轻的掐了一把,动作晴蜓点水,快到感觉不到。

    像是有多不愿意接触楼越似的。

    楼越所有的挣扎在这一刻化成冰冷的痛苦:“他很烦我吗?”楼越痛苦地想,“他是不是想尽快摆脱我?”

    少年敏感的心根本承受不了这样的痛苦,他皱起眉,费劲地瞧着青华,他恨不得把眼前的人掐进怀里,狠狠地质问。

    然而,那人是他的师傅,是他的紫华。

    是他宁可把自己剁了,也舍不得碰一下的人;是他宁可自己在心里划刀子,也不愿见他皱一下眉头的人。

    楼越的唇长得薄而润,平日看起来盈亮水滑,此刻抿成一条线,带着不可察觉的颤抖。

    他所有的思想活动不过在刹那之间,在他暴露之前,他已侧过身子,走远两步,头也不回进了镇海楼。

    青华被晾在原地。

    他唉声叹气地想:为师才知养儿难!小孩儿是替谁来索债的么?一会是风一会是雨的,我快要被他磨尽一身仙骨了!

    越风山时不时刮起阵阵阴恻恻的风,尤其镇海崖,时快时慢的小风凉飕飕的,风声夹着海声,听着像鬼哭似的,说不出的阴森。来进香的香客被吹得闻风丧胆,越风山一时被传成鬼山,再不复往日香火。

    青华抚额长叹:他要闹到什么时候?!

    青华觉得再不能纵着小孩儿闹下去。

    在某次教楼越练剑海镇时,某一招楼越第九次学错之后,青华再也耐不住性子。

    青华冷着脸叫停楼越:“这一招大浪淘沙并不难,你为何每每学不会?”

    楼越抿着嘴,并不答话,重新摆出起手式,起步就要再练。

    “你停下来,给我说明白。”

    楼越偏一下眼,目光在青华身上停了一下,又转走,不顾青华的问话,起步练起。

    [正文 第十二章 少年心事]

    “你给我站住!不论你认不认,我与你之间有明明白白的师徒之契,我受楼镇海之托教养你,今日便替他问问你:你身为镇海楼灵,可曾用心学过镇海剑?!”青华动了气,声音提高了些,脸冷着。

    “若无楼宗之托,你便不会养我罢?”楼越顿住,背对青华,克制着巨大的痛苦,他的肩颤的压抑,“我就是学不会,学不好!你现在是不是后悔当年造了我又养大我?”楼越转过来,眼里一片汪洋。

    眼泪始终没有流下来。

    青华被楼越两汪泪目锁住。

    青华在口舌之上从来不是楼越的对手。并非说不过,而是比不过。比不过楼越那份心意,楼越对他是一心一意交付;而他对楼越不过是一个过客。

    当楼越动情地问他时,他所有的话,所有的气,都像被按入海水里,化成气泡,消弥于咸水。

    他和楼越之间,从一开始,他便没有立场要求太多。

    楼越已经毫无保留地全部托给他。

    而他不能接。

    青华心酸地想:要如何才能让你明白,我对你的期望?我从不后悔教你养你,无论一开始是否有心,近百年守候已变成沉甸甸的责任。要如何你才能快点长大,好让我放心离开?要如何才能教你更多的本领,化成你的本领,替我守护你。

    然而这些都不能和楼越说。

    青华沉默了半晌:“我造你养你是责任,你守山镇海亦是责任,男子汉当顶天立地,不要让我瞧不起你。”

    “我楼越,谁也看轻不了。”少年甩下一句话,背过身,提剑,练剑。

    剑招里固执的错处周而复始,就像少年顽固的心意一样,一次一次重复。

    楼越不肯改。

    秋初,海暴。

    楼越的镇海剑练至八层,加上他成灵既已完成引气入体且已炼气化神,练出元神方为楼灵,楼越自化灵以来便是元神修士,加上受十三年青华教导,在元神修士里,修为已是卓绝。

    更要命的是楼越身上还有勾陈强送硬塞的四十年勾陈修为,运起已至第八层境界的镇海剑,越海千里无波。

    这一次海暴来时,青华并不多担心,他躺在风动石上吹海风,目送小孩儿。

    楼越走到石头边上,微微低下半头,目光控制的很好,松松笼在随意躺着的青华身上:“紫华,我两个时辰便回。”楼越每一次都是这种句式,除了时间有变之外,多一个字都不肯说。

    青华“嗯”了一声,道:“去吧。”青华也习惯了,一开始他担心小孩儿年纪小,出去办事儿吃亏,还会絮絮叨叨地交代一番,次数多了,发现小孩儿能干得很,说渐渐少些,后来小孩儿话少了,他自己一个人交代半天也觉无趣,便说的更少了。

    师徒两的对话一来一回,像走程式似的。

    说完,楼越收回目光,抬步就走。

    “哎……等等。”青华支起身,抬手唤小孩儿。

    前头少年身形顿住,像是在想什么,过了一小会才回头,目光落在青华身上,问:“还有何事?”

    “往常不都一个时辰么,今儿怎的要两个时辰?”青华说完,坐起来,觉得自己有些瞎操心,听着楼越的语气,像是嫌自己唠叨,于是他剩下半句“是风特别厉害么?”没说出来。

    “已到秋分,该是今年最后一遭海暴了,顺便巡巡海。”楼越说的字正腔圆,低垂着眼睫,目光在青华身上小心地扫一圈,稳稳收回。

    “既如此,小心些。”青华放心些,又卧回去,目光放远。

    楼越站了站,等确定青华再没交代,抬步出海。

    最后一遭海暴比师徒俩想的都厉害。

    楼越镇海已十分稳当,这一次,海暴来的诡异,楼越立在风暴中心,感应到金戈之气。

    谁在做怪?

    越风山及越海属地鬼怪楼越摸的一清二楚,除了海蛇岛那条蛇公主能接他几招之外,其他见他都望风而逃。

    哪来的妖气?

    楼越吊起双目,运起灵力祭起镇海剑,镇海镇在海面上逡巡一圈,转回来,停在楼越跟前,楼越大喊一声:“着”。

    镇海剑得令直直往海底插。

    海面忽而大开,射出千万剑阵。

    楼越“呵”了一声,“何方妖孽在此做祟?”

    言毕,水底冲出一杆□□,枪带着精光,破阵而来。

    楼越身形一晃,躲过一击,甫一侧头,身后枪劲扫来,楼越闻声一跃,并起两根指头,直抵枪尖。

    “镇海剑!”楼越大喊,镇海剑破水而出,对着□□一剑直砍。

    □□竟是奇兵,受镇海剑一砍未断,掉了几丝枪缨,□□受挫,跌入水中。

    楼越收回镇海剑,剑上带血。

    楼越冷笑,仗剑入海。布出镇海剑第七阵。

    阵中剑如雨下,剑气如虹,剑光所指之处,妖邪无处遁形。

    收阵之后,阵中一条小龙。

    楼越:“原来是龙族,我与你龙族不相往来,你来犯何事?”

    小龙:“穷兵黩武,忒霸道。”

    楼越:“讨打不是?!”

    小龙:“你夺我破水枪,你用利剑打我徒手,欺人太盛。”

    楼越:“那把破枪,本楼不稀罕,还你!你提枪来战,本楼奉陪,打服为止。”

    小龙:“打就打,我还怕你不曾!”

    说完楼越就地放了小龙,小龙接枪,摇身一变,白龙服少年,英姿飒爽,挺枪就刺。

    楼越之前能收他的枪,压他现原形,再打服他不过几十招的功夫。

    几十招后……

    小白龙被踩在水底:“疼,疼,你这恶楼,下手忒重,快放手!唉!唉!!你扒我龙鳞做甚!”

    楼越手上夹着一片龙鳞:“你之前趁我镇风之时偷袭伤我,我只讨你一片龙鳞,算客气了!”

    “你还刺了我一剑呢,我伤你那点皮毛,你又是讨血又是讨鳞的,小肚鸡肠……啊,你又拔我!”

    楼越手上又夹了一片龙鳞:“还嚷不嚷了?”

    小龙“呜呜”了两声:“不嚷了不嚷了,你快放手。”

    楼越伸手又要拔第三片,扯着鳞片问他:“服不服?”

    小龙吓得叫起来:“别拔了别拔了,服,服了还不成!”

    楼越这才放手,手里毫不客气地夹上第三片龙鳞。

    小龙失了束缚,原地一滚,捂着肚子直嚷疼:“你又拔!拔哪里不好,偏拔人肚子,成心要我难看不是?”龙袍肚子那块破了三个大洞,若不是小龙提着,肚子以下都要露出来。

    楼越看了眼天色,出来的时间过了两个时辰,“紫华该着急了”,他如些想着,懒得再理小龙,收剑转身就走。

    小龙哎哎的追着叫他:“我不是成心找你麻烦的,我姓龙,名云骄,想和你交个朋友。”

    楼越已经跃出百丈远,小龙追不上,听到到远远传来两字“楼越”。

    果然青华等在崖边,不是躺着,而是立在崖头张望。

    楼越远远就见着青华了。

    他知道以青华的法力,定是更早就看见自己。这样的距离,他可以肆无忌惮地看他的紫华。楼越在镇海楼见过无数香客,其实单论样貌,紫华不算好看,越州城里好几个有名的公子都比紫华长得好看。但是,楼越就是觉得紫华好看,到底好看在哪里?好看在那一偏头的风流,在那一沉吟的仙诵,更好看在那一双暖炯的眸子和那两片盈润的薄唇。

    于是,当楼越走近,青华迎出来之时,他来不及收回的目光仍停在青华的唇上。

    青华没察觉出小孩儿的异样,他是闻到楼越身上的血气才冲出来的。

    “受伤了?”青华拉着楼越的衣裳找伤口。

    青华的语气软软的,离得近时,他身上纯粹温暖的气息罩过来,像太阳的味道,楼越心猿意马地轻颤了一下,嗖的一下僵住,怕被青华察出,怕退出两步,掩着袖子道:“无妨”。

    青华心疼地又追上两步:“手拿开我看看,捂着做什么!”

    楼越哪里肯让看,捂着伤口偏不放开。

    青华也是急了,曾经恪守的“过近则狎”一时也顾不上,手覆上去,拉开楼越的手就要拆开。

    楼越像触了电似的,跳了一步,脸刷的一下红到脖子,嗓子梗了又梗,来回了呛了好几声才道:“你莫担心,取些药膏来,我自会料理。”

    青华心里一凉……小孩儿长大了,又是不认师傅,又是不让碰……真是儿大不中留啊。

    他蹲在镇海楼外,心下颇有些凄凉。

    楼里面的楼越,心里却是翻江倒海。

    适才紫华抓他手那下,他的心像被电重重击了一下,浑身不由自主的兴奋,他猛的一下惊悟——“我完了”。

    原来我一直想要的,不仅是师傅的陪伴,还想要师傅的人。

    只要接近他,碰到他,楼越整个人就会兴奋得受不了。

    “再这样下去,我会不会真的成了变态?”楼越绝望地想。

    [正文 第十三章 刀尖心事]

    第十三章刀尖心事

    楼越懊恼又痛苦,他望着眼前的药盒子,一直盯到眼睛发酸。自己换了衣服,三片龙鳞掉下来,顺手塞案下,敷了药,又坐着想了片刻,哪里想得出结果,无奈出楼。

    转出楼门,看到楼门外一角黄裳,眼里顿时浮起暖意:他是关心我的。

    青华听到动静,抬头望过去,正和楼越目光相接。不可思议的,他就是接收到楼越眼神里的意思了。几乎是下意识的,青华偏开目光,咳了一声,又觉得自己这姿态有些欲盖弥彰:我是他师傅,在他面前何必如此扭捏?

    再摆出一副为人师表的姿态:“明日我去趟集市,你想要什么?”勾陈有些年头没来越风山,青华和楼越的供应有些跟不上,楼越离不得越风山,便只能由青华到城里采办。

    “午前能回来么?”楼越每一次都这问。

    “能罢。”青华习惯性的答。

    第二日,青华早起,在去集市之前,先巡了一趟海。

    如今他的法力已臻天帝修为,在海上走一圈,提了几个山神土地,便把昨日事了解明白。

    是该有朋友了,青华暗赞,龙云骄?东海龙王的小太子,听说娇气得很,倒是正好对上楼越的脾气,正合能磨磨楼越的脾气。又下海亲眼瞧了一眼小太子,算了命盘,和楼越应是扯不出太多因果,遂放心,不是楼越情劫之人。

    随即又想,楼越命中情劫之人,将来会是谁呢?

    先去了一趟海上,到集市里又多逛了两圈,顺手还体察了一番民情,青华回越风山时,日头已挂西山。

    自从楼越出生以来,他难得有如此清净自在的时刻,并不赶脚程,且行且走地往越风山走。

    快到山脚下时,夕阳已落下一半。

    残阳如血,映得半边天烧红似的,青华抬头瞧了瞧夕阳,那是太阳星,太阳星里有他的太阳宫,太阳宫里有扶桑树。

    整个太阳宫都是暖洋洋的。

    太阳宫的正寝宫,紫微曾睡过。

    夕阳似乎能感应到主人的凝视,竟闪了闪,青华轻轻一笑。

    一边笑,一边想到了小楼越:我家小孩儿什么时候也该上太阳宫去看看。

    念及此,不觉加了脚程,连着两个跳跃到了山脚。

    明明还隔着很远的距离,明明光线已看不清楚。

    但青华就是看到了山脚下坐着的那人。

    一把长剑支着下巴,双手抱着脑袋,肩膀轻微的抽搐。

    青华有些不可置信,那人一身颓败和破落,怎么的看起来很像小楼越?黑袍红绺,加上黑金长剑,青华看清了,可不正是他的小徒弟么:“楼越?”

    少年的脸抬起来。

    青华从未见过楼越这样的表情。灰暗的脸怔怔的,眼圈儿红又肿,眼里噙着泪,待看见自己时,默不作声流出两行。

    泪珠儿连绵不绝的掉下来,那个已经能独当一面,令千里鬼怪闻风丧胆的楼越,此时流泪流得幽幽怨怨,肝肠寸断。

    仍是不肯哭出来,扭身,挡住脸。

    青华一时慌了手脚,急急忙忙地冲过去。

    楼越他出不得越风山界,哪怕他现在与青华相隔不过十余丈,然而这段距离是楼越迈不出的坎,山界是楼越是能到的最远的地方。

    青华心里七上八下的,被楼越的眼泪乱了分寸。

    当他一只脚刚迈入山界,怀里猛的被一撞,小孩儿冲进他的怀里,一双手绕过腰,死死的箍住他。

    青华被楼越抱得动弹不得。

    楼越的手劲很大,紧紧箍住他,整个身子压在他身上。

    十三岁的少年已长得和他齐高,下巴和脸全埋在他肩上,湿意透过衣料,浸到青华皮肤。

    青华尝试地叫唤楼越,着急地问他“怎么了”,然而少年不肯抬脸。

    肩上的被浸湿,小孩儿浑身都在颤栗。

    没有哭声。

    青华被楼越这种哭法哭得心慌意乱,再顾不得其他,一只手搂过去,一只手拍着楼越的肩。

    小孩儿的颤栗渐渐转弱,半晌,动静渐渐变小,青华“哎……哎”地叫了两声,不见小孩儿回应。

    会不会哭坏了?

    青华又去抬小孩儿的脸,小孩子仍旧不肯抬起来,紧紧扣着脸。青华只好放弃,束手无策地僵成一根人形棍子。

    他想靠,就让他靠一靠吧。

    渐渐身上缠着的力气轻了,哭完了么?青华一边想,一边低下头。

    转过去的耳朵正对上少年唇。

    楼越变声期刚过的声音干净而凝练,哭哑了的嗓子有浓重的鼻音,更显得那句话浓稠得化不开的依恋:

    “我以为你不要我了。”楼越说。

    青华一怔,心里一个激灵。小孩儿哭成这样,愿来是为此。

    男儿有泪不轻弹,青华已经有六七年没见楼越哭。他被哭得一边心如刀割,一边灵台警兆顿生。

    是何警兆?

    青华还没来得及悟出个所以然,怀里的人一软,顺着他的身子滑下去。

    青华慌忙接住,把人转过来一看:一张脸铁青的,嘴角一抹血。

    再掐脉门一听:筋脉错乱,脚筋断了两根。

    把人抱起来,楼越原来立起的地上陷下两个深深的脚印。

    青华全都明白了:楼越出不得山界,他双脚所站之处就是山界,这是他能走的最远的地方。山界于楼越何止于刀山火海,脚印之深,楼越站此足有半日。

    青华完全可以想象这半日间,楼越数次冲撞山界,冲得头破血流的焦灼与悲壮。

    楼越是以怎样的心情,踩在这刀尖一般的山界之上,等了自己半日?

    青华不敢往下想。

    徒弟对师傅应该是怎样的感情?虽然青华没有收过其他徒弟,但他见过其他人收徒弟,师徒之间并不如此。

    换作子对父应该是怎么的感情?青华给人当过儿子,他扪心自问,亦非如此。

    那么楼越对自己,为何如此?

    青华想不明白,一个十三岁的少年,到底是有怎样的执念,才会不顾一切地踩在山界上受刀山火海之刑。

    只是为了等自己的师傅?

    青华……有些不明白。

    又或者,隐约懂了一些。

    楼越这一伤之后,昏迷不醒。

    青华不眠不休地守在镇海楼上。

    楼越伤了,整个镇海楼一扫往日的欣荣之态,委顿不起。

    所幸,楼越之前用阴风吓走了不少香客,镇海崖总算清净些。清净宜养伤。

    青华烧信给勾陈,让传些续筋仙膏来。

    地上一年,天上一日,勾陈在天上许是被仙务绊住,过了两日,青华才等来仙膏,一并等来的,还有勾陈。

    “你要来得再晚此,以后也不必来了。”

    “你多担待,一收到你烧的仙贴,我就派人去寻药,可巧最近凡间兵祸又起,我被玉帝他老人家困在大殿上,急得就差违抗圣旨了。”

    “你脑子不会转么,传过来不就成,非要自己送?”

    “能传我早传了,当着玉帝面做小动作,他老人家现在可着劲收拾我这个干活的天帝,眼珠子一刻不离我,我还能怎样?让别人送来,我也不放心,省得暴露了你的身份。”说完凑过头一瞧,“呵,几天不见,都长这么大了,咦……你管个徒弟,还能出人命?下手忒狠。”

    “不是我打的。”

    “还有谁敢打你的宝贝徒弟?”

    “他自己。”青华说完,心中一片沧桑。

    勾陈终于问明白原委,脸上也阴着。

    “如此下去,怕是又要扯出更多因果,你身上又是死劫,又是情劫,再要多出个师徒劫啥来的……”

    青华烦闷地止住勾陈:“别说了,再说我撕了你的乌鸦嘴……”

    青华现在特忌讳勾陈提他和楼越师徒之间的事,他再不多想,也觉察出,眼下师徒的关系有些跑偏,若再生出点其他因果来,哎……他倒是债不嫌多,只怕耽误了楼越。

    勾陈卷起袖子就要上去给楼越上药。

    青华接过药盒,叹口气:“我来吧。”

    勾陈和青华厮混了几千年,比青华的老爹还了解他儿子,他听懂了青华背后的意思:倘扯出因果,何苦连累你。

    勾陈怔了怔,他这人于小事上一向神经大条没心没肺,他那些个弟弟一个比一个心细,他费尽心思也搞不明白弟弟们在想什么,偏偏是青华这个不是亲弟更胜亲弟的发小,和他心意还能通些。

    勾陈大感欣慰。

    “你身上还有急事,快回去吧,你这等大天帝赖在我这里,尽给我惹麻烦。”青华拿到药膏,又开始赶人。

    “无妨,不差这一时半刻。”勾陈不着痕迹地夺过药盒,“此药你不知用法,我来。”

    青华手上一空,器笑不得,勾陈宠楼越他一向是知道的,以至于到如今,楼越吃穿用度,大多仍是勾陈置办的。好几年难得来一趟,若再不让勾陈动动手,怕是勾陈回去得呕老一阵气。

    青华暗笑,勾陈最大的毛病……就是喜欢宠弟弟。

    楼越的年纪,正是少年风华,身形气质上和勾陈那北斗七星七个弟弟有些神似,且由着勾陈望梅止渴吧。

    [正文 第十四章 勾陈义气]

    第十四章勾陈义气

    勾陈给楼越细细上了药,又输了仙力将楼越经脉温养一遍,才心满意足的点头。

    青华努一下嘴,示意勾陈出来。

    勾陈:“又要赶我走?”

    青华:“说完再赶不迟。”

    勾陈:“过河拆桥!”

    青华:“先听我说正事,我托你去问天枢的事,你问是没问?”

    勾陈:“问了,他那种性子,不管别人闲事,你又不是不知道。”

    青华:“……”我这种算闲事么……好吧,他这个曾经煊赫的天帝的事若是在天枢对里,可能连闲事都算不上。

    勾陈:“再说,我和紫微也是同胞兄弟,我半点都感应不到紫微的星缘,天枢法力尚不如我,我看他更感应不到。”

    青华:“感应星缘和法力大小无关罢,我没剥掉盘古修为之时,比你修为高吧?仍是感应不到紫微半点的动向。”

    勾陈拧眉,“没事你提从前比我能打什么意思?”瞪了一眼,“你和紫微又无星缘,哪里能感应。”

    青华真想敲勾陈一脑袋:“所以你和他有血脉星缘,你怎不能感应出一二?”

    勾陈:“我也想知道啊!”

    青华:“你能不能有点出息?”

    两位天帝面面相觑片刻,寡然无味地泄了气。

    青华一直指望天枢帮忙。天枢是北极星,北极星是天上最亮的星,也是万星中的帝星,天枢这颗帝星同时还是是紫微星云里的主星。再没有比天枢与紫微星云更紧密的星宿了。

    勾陈是真忙,呆了没多久,便有些坐立不安。青华就坡下驴地又赶了一回,勾陈惨淡地说,“再等一日罢,明日就走。”

    青华:“越儿的伤接下来的,我能调理。”

    勾陈:“别人调理都不如我来。”

    青华微微不解,随即了然。

    楼越身上有四十年勾陈修为,再没有比《勾陈心经》更适合调理楼越气息的功法了。

    青华撇撇嘴:“你抢我徒弟。”

    勾陈回瞥一眼:“我就抢怎么了?谁让你现在打不过我。”

    ……

    楼越冲撞山界,伤及元神,夜里勾陈给楼越用了点养神的药,楼越仍不能安稳入睡。

    勾陈无奈,指尖一点仙光,缓缓送入楼越命门,那点仙力在楼越体内转了一个周天,楼越蹙着的眉便松了些,再转二个周天,楼越终于肯放松眉尖和身子。

    终是安稳入睡了。

    勾陈在楼越床边坐了半夜,念了三遍勾陈心经。

    夜半时到镇海墓外坐到凌晨。

    快天亮时,他满腹心事地在镇海墓外道:“三年,最多不过凡间三年,我便再能来看你和越儿。”

    这语气听起来……

    青华不耐烦地出了墓,蹙眉道,“谁要你来看我们?”给了他一腿,让他快滚。

    勾陈滚了。

    留下一箱子精心准备的吃穿用度。

    最上面一件,是一瓶凝神玉露。

    给楼越留的。

    青华目送勾陈离开,嘴上不说,但他心里对勾陈是感激并愧疚的。

    他身为东极青华天帝却擅离职守弃了帝印,扔下一大摊仙务任性地流浪凡尘。当初之所以能不管不顾地走,说到底,无非是仗着凡事有勾陈兜底。

    他和勾陈厮混几千年,扪心自问,除了拉着勾陈姿行无忌,没干过上得了台面的正经事,更别说替勾陈做过什么。连当年他追紫微时送的那些仙酿中有好多还是从勾陈牙缝里搜刮来的。

    第4节

    恋耽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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