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真)闲照录 作者:云卿

    第4节

    几人一路观天赏月,谈笑风生,走了十数里来到山南小隐亭,此处地旷天广,仰首便可见明月朗朗在天,另有奇云如绮,翻卷不息。叶孤鸿道:“此处极佳,可停一停。”又取出一个小包:“新下白甘菊,不如来试点汤。”

    白琰性躁,忙道:“刚才看见好甜泉,我去取水来。”话音未落,人已杳杳。

    秦露饮和荀光儒各取了小几、短榻、风炉、水瓶、茶盏等出来,陈意婵摆出一只匣子,打开来全是各色果子,新鲜的有海红、林檎、甘棠梨、金橘,另有做成糖条子的枝头干、芭蕉干、市膏儿等等,她托了一碟果子给叶孤鸿,“闲时亲手制的,你尝一尝,之后替我带几包给韩姐姐与宁妹妹。”

    叶孤鸿笑着接过来:“难为你总惦记她们。”

    说话间白琰已提着一瓶子泉水回来,雪溪用白甘菊试着点了一回汤,果然甘香清冽。

    “难道因有好泉水,和尚你才恋栈不去?”白琰笑问。

    这是打趣,雪溪一笑并不作答。荀光儒仰望一眼:“云变得快,似是起风。”众人随之望去,果然正中月旁不时有云游过,或浓或淡,或抹或涂,倏忽间便是万般景象。又看月色涂抹处,湖似银箔,山若卧雪,因有风来,湖上扬波似鳞,恰如无数鱼龙攒游其中。叶孤鸿取出笛子,向雪溪笑以示意,两人箫笛相合,呜呜咽咽吹奏起来。一曲奏罢,四下无声,唯见山下水灯一片,如繁星坠地,辉映不休。雪溪放下箫管,向林中道:“劳君久候,不知有何要事?”

    林中无人应声,雪溪又问了一遍,林中窸窸窣窣,草丛分开,游出一条数尺长的蛇来。蛇身青碧,额间一点朱红,尤为良驯。青蛇不敢近前,在数丈外屈曲旋走片刻,低头吐出一片白石,随后头点不止,似是哀求。

    白琰上前去查看,青蛇不禁瑟缩,似是极怕,不由笑道:“这畜/生倒有几分眼色。”说着又看了眼石片,忽然噫了声,用一方帕子卷起来拿到其他人面前:“此物看起来倒不像是普通凡间之物。”

    雪溪不大精通此道,默然不语,陈意婵看了片刻:“这是玉晶壶遗屑,盛物千年不坏,我师叔用来盛漱月浆,小时候我曾看过,除此外并无用处。”又拈起那碎片道:“不知是哪家遗落人间,竟拘了魂魄在内,如此阴冷倒是奇怪。”

    荀光儒道:“且将那魂魄放出来一问便知。”他取来一爵酒簌簌淋在碎片上,好似如汤沃雪,那碎片随之解为水,满地荫湿中一道魂魄忽悠悠立起,“多谢列位仙人搭救。”

    作者有话要说:  《聊斋志异》是我的灵感来源,镜中幻象参考了《余德》、《种梨》等篇,原文实在是非常美妙,推荐有兴趣的去看一看。

    说实话,虽然现在是一个阅读极其丰富而且方便的时代,也是一个阅读环境非常糟糕的时代,写作没有门槛不可怕,可怕的是作者和读者都不愿意提升自己的水平,譬如影视界烂片扎堆,有一个原因就是从导演到观众都处于一种无审美状态,只好不断泼狗血来做刺点,这和放羊——生娃——放羊有什么区别。

    ☆、第二十七回

    这魂魄是个着褐衣的中年男子,自言姓陈,家中行七,因自幼家贫,过继与族中伯父,随之学了一身驯蛇弄蛇的本事。青蛇原是他驯养之物,因年长身大,遂放归山林。数年后陈七郎上山觅蛇,遇见青蛇已长数丈长,身躯巨重,行如疾风,禽鸟不敢做声。

    陈七郎起初骇极,后认出青蛇,轻呼其名,又以手触其额,青蛇则以身绕陈七郎,额首相蹭,亲昵如旧日。一人一蛇相聚许久,陈七郎再三催促,青蛇才恋恋而去。又过数年,陈七郎自觉年衰岁暮,回归故里时经过青蛇所在山中,一时心有所感,入林呼其名,未几只见草木中分,游出一条数尺长的青蛇,以头触其手,额上红点宛然。

    陈七郎大奇,试呼其名,果然是青蛇。青蛇缘旧主手臂而上攀至颈间,交首吐舌,缠恋许久,垂头吐出一块寸许大小的玲珑白石,透明如晶,内里隐隐似有水。他不知是何物,因是青蛇带来,便藏于囊中随身携带。

    回到家中,陈七郎以多年积蓄买田葺屋,忙时耕种,闲时便与青蛇嬉戏。如此过了几年,一日陈七郎被旧友邀约赴宴,归家不久便一病不起,数度请了郎中来也看不出究竟是何种病症,只觉胸膈间冷如冰雪,坚如铁石,尔后渐渐僵卧不起,不过一月便去了。

    只是咽下了喉间一口气,本以为就要见牛头马面,游一趟黄泉奈何,若是按乡野说法,保不住还能在望乡台回一回头,看看亲人旧友,也不知自己这么去了,那蛇又该怎么办。

    陈七郎浑浑噩噩想了又想,等到渐渐清醒过来时,才发现自己既不在黄泉,也不在人间,身遭似有水流不断,眼前隐隐,半天才隔着水晶似的朦胧壁障看出前面那片青色原来是青蛇。

    即便活了又死了一遭,陈七郎也想不明白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壁障内水流淙淙,舒服得紧,模模糊糊看得出外面天光风景变幻,却什么都听不见。他不知自己要被困在这里多久,也不知青蛇究竟要带他去哪儿。初时他还有心思算计时日,但不久那胸膈间的冷硬之感又来,便一日比一日地糊涂了。直至今日迎头一杯酒浇下,好似醍醐灌顶,呼喇喇睁眼便是人间。

    陈七郎将这一番来龙去脉说来,白琰赞道:“虽是畜生,但恋恋有故,又跋涉救主,义气不亚于人。”又道:“禽兽难得有灵,你旧主既已脱困,恩情报过,从此两清。日后当仔细修行,勿扰他人,以犯天谴。”青蛇垂头,似是领教,又望陈七郎良久,方才蜿蜒而去。

    陈七郎竚立望了良久,魂魄无泪,却也潸然,又向白琰几人深深下拜:“多谢仙人指点。”

    雪溪合什作揖,“檀越心愿了结,当及时往生,此处有经文一卷,愿为檀越辟路。”

    送别陈七郎,也到天色渐明之时,四山边白光泄露,山下城中隐隐已有人声。秦露饮与荀光儒收拾好各色物事,叶孤鸿道:“陈七郎之事有疑,不如往他家处探一探。”

    白琰笑道:“我正有此意,他不过一凡人,魂魄中竟然带有如此阴冷之意,只怕死因并不寻常。”

    陈意婵奇道:“也不知那壶装过什么,闻着略有些熟,却想不起来。”

    秦露饮一笑:“是三青浆,又叫换骨汤,入道前用过,怎么忘了。”

    陈意婵哎呀一声:“我竟忘记了,难怪那青蛇短短几年便能入道,想必是吃了沾在壶上浆液。”

    “三青浆与玉晶壶虽说不上如何珍贵,却也不是凡间寻常能见之物,况且是摔碎了。”荀光儒想的是另外一件事,几人都是一怔,雪溪道:“我却不去了。”

    叶孤鸿等都了然,秦露饮递过一只紫绣金珠锦囊:“给稚咸玩儿,放了参木香,日后他若不入你门下,不妨来定慧宗看看。”

    雪溪微微一笑,“多谢。”他生得俊朗,晨光拂照之下一笑,真真是清通彻朗,光映照人。

    陈意婵看看他又看看白琰,轻叹一声:“阿琰,这下真把你比下去了。”

    白琰只装作没听见:“何必如此,日后再见就是。”

    荀光儒本还有些感伤,一听之下立时笑了:“说的不错,尽兴而来自当尽兴而返,山高水长,何日不能相见。”说罢将袖一甩,头也不回走了。

    叶孤鸿等连忙跟上,陈意婵在云上仍回头:“今年的春茶,还留给你吧。”话音袅袅,人已远杳。雪溪独立崖边,眼望好友去处,不禁微笑。

    几人御风驾云,一个时辰就到了陈七郎故里。才降下云头,白琰就神色一肃,四下一望,“果然不对。”

    寻常三月早已春暖花开,此地却仍像冷冬,灰沉沉一片压着,叫人提不起精神。树林旁是一条大河,河水灰白泛黑,河边有田,凡人看不到,但在叶孤鸿几人眼中,水上土中却正簌簌向外冒着青灰气。水边有几只水鸟,见人来也不惊,在泥滩处缓缓来回,不时低头啄食。

    叶孤鸿凝目细看,那水鸟及鱼身上也都有青灰烟气缭绕,不由叹息一声:“不知是什么,只怕是这一片都已被沾染了。”

    荀光儒沉着脸:“召土地来问话罢。”

    《太明伏隐经》中云:道人有语,应人间鬼怪、精魅、及土地神祇,不敢藏隐。几人到了僻静处,点了香烛,烧了黄表,念动大帝祝隐咒,才过片刻此方土地已匆匆赶来,见荀光儒问起此间之事,顿时叹息不止。

    原来此处名为陈家里,原先也是土肥水甜之处,岂料四五年前河水突然变苦,人畜饮即生病,四肢疲软,胸膈冷坚,必然委顿数月乃愈,也有年老体衰的一病就去了。被这河水祸害的不止是人畜,但凡用了水的田地,也是五谷不生,人畜若吃了浇过河水的庄稼,难免也要大病一场。长此以往下来,但凡有门路的都想法子离了此地,剩下些离不开的在此苟延残喘。

    正说话间,突然从河上游飞来一群怪鸟,也不知是哪种,状类苍鹅,长喙利吻,目睛突出,眈眈可畏。似是追逐什么飞来,蓦地敛翅一头扎入水中,衔着一条尺来长的大鱼浮上来。其他怪鸟见状纷纷上前抢夺,在水面上打做一团,直至一只怪鸟拔了头筹才各自散了。

    陈意婵疑道:“这鸟与鱼都奇怪,不大像是此处之物。”又问土地,也说之前并未有过,约莫是几年前不知从哪里飞来。

    白琰打了一只下来,却又嫌弃污秽不肯近前,叶孤鸿和荀光儒仔细看了会,“似是棺生鸟。”

    《原化志》中有云:人死数日后当有禽自柩中出,为阴气所凝,曰棺生鸟,隰川有郑生者猎于野,网得巨鸟色苍,高五尺余,烹而食之,味极甘美,甫食一二脔,觉胸膈间冷如冰雪,坚如铁石,沃以烧春,亦无暖气,未几僵卧而死。

    “那陈七郎只怕就是误食了棺生鸟,才一病死了。”荀光儒道:“不过奇怪,我看此地并未有大冤大恨之气,怎会有棺生鸟生出,那鱼也奇怪得很。”

    秦露饮问土地:“这河上游是何处?”

    土地答道:“是保登县,陈家里便是附于保登。”

    作者有话要说:  陈七郎和蛇故事的原型出自《聊斋志异蛇人》,很动人的故事。

    ☆、第二十八回

    保登县乃是中县,在册约四千户,叶孤鸿几人隐了身形,前往城隍衙门拜谒。青天白日,来往祠中告祭之人络绎不绝,并不见神祠前灯光晃耀,车骑杂盢,一派阴间繁华气象。叶孤鸿等进了衙门,少顷数位贵官升坐,坐左侧的便是城隍,听他们道了来意,便命冥吏取来《死籍之录》检视。

    未几查到一则,乃是六年前怀宣门外一户,其妇与一军汉私通,一日早晨军汉趁其夫外出,便来与妇人私缠,孰料其夫去而复返。军汉躲藏于床下,听夫妻说话,原是其夫外出见天寒,忧心其妻冷而不知,特地回来为妻加被。

    这军汉原本一粗人,忽听得这一番呵护备加的温言细语,一时竟然起了羞愧之心,只觉其夫爱妻如此,而妻居然忍心辜负与自己私通,一怒之下便将妇人杀死。后被人发觉,收监下狱,不日将弃市。又偏有上官知晓,叹其“杀一不义,生一无辜,可佳也”,由此而释。

    军汉开释,那妇人则因与人私通被杀,夫家与娘家都气得狠,竟无一人愿意为她收敛身后事,尸身便被随意弃之荒野,为野兽所食。此后不久,妇人葬身之处便有棺生鸟飞出。猎户不知来历,见其大且肥,便猎来卖。偏那军汉极爱吃禽鸟,连买四五只烹了来吃,不久就一病而死。他生前食入阴气,死后尸身不腐,僵硬如石,头发指甲仍不断长出。世人怕是尸变,便将他尸身一把火烧了,骨灰撒入水中。

    冥吏将这一番来龙去脉说来,叶孤鸿等才知晓这棺生鸟究竟从何而生。当初那些骨灰有阴气附着,入水便化为鱼,引得棺生鸟追逐不休。这两者生前纠葛,死后仍然不休,不仅染污了一川河水,连河边也贻害不浅。保登城隍知晓此事,一边谢了几人,一边又命人去拾捡水中骨灰。

    一吏领命而去,将一枚符箓放入水中。略等了片刻,只见水下四面八方涌来大片暗影,似是无数乌鱼攒动不休,渐渐凝成一团升入空中。此时突有一群怪鸟飞来,见骨灰所凝之物顿时大噪,争相攫夺,一时符箓碎裂,鸟群亦随之破裂,随风飘散无遗。

    叶孤鸿道:“骨灰不存,棺生鸟也就不见,只是这阴气化解还需几年,不如由我等来助一臂之力。”说罢取来一只玉璧,凝眸之瞬,白光如珠自眉间跃出扑入璧中,《明光净志章》顿时历历在前。他将玉璧投入河中,刹那化作一尾银鱼,在水中摇摇摆摆,所过之处颜色光悦,水中草木一时有若新沐,精光奕奕。

    白琰一笑:“怎许你专美在前。”他将一枚宝珠打入空中,一道烟霞倏然自珠中生出,随即清风徐来,细雨淅淅落下,将积存于土中阴气渐渐化去。

    陈意婵笑看两人斗嘴,挽着秦露饮,与荀光儒一起默念《去浊制恶章》之四句,使土地经脉徐开,灵气潜通于土中,草木得此元气,便能勃勃而生。

    几人一直走到陈家里,秦露饮道,“阴气虽已除去,但土地荒芜许久,怕是一时不能耕种。”

    土地笑道:“正好借此时机养一养。”

    他将手中葫芦打开,便有许多蝴蝶似的飞出,如一团紫雾没入土中,少顷嫩芽破土而出,俄而已抽枝发叶,从羽状绿叶里开出蝶翅攒簇似的紫红色花球,又过片刻,零零星星的紫云英丛已簇连成片,恰如一片青碧紫红的花毯铺延至天地交汇处,其景之秀阔,令人心颤。

    陈意婵叹道:“虽是人间风景,却足以倾倒。”他们缓行于草野,有极小的花精草灵被灵气引来,化作小蝶小蛾随衣带款款而飞,飞得累了便往花中一睡,草木怜惜,花朵随之合苞,护它一时酣眠。

    如此又聚了几日,五人才告别离去,白琰与荀光儒先走一步,陈意婵牵着秦露饮说了许多话,也依依不舍去了。秦露饮目送她踏云而去,才返回停波台,又徐徐煮了一壶茶,叶孤鸿斟酌片刻,道:“你可知界海之事?”

    秦露饮抬眼一瞥,分了茶出来,“凤真人已去北海了?”

    叶孤鸿点头:“此乃大事,月前师父与朱陵峰孟真人、开元观冯真人、昭成观罗真人一同前往北海查探,只是”他叹息一声:“你也知晓,修行日久,天地变化渐有所感,我与师父有师徒之缘,他这一行,我却隐隐觉得不安。”

    叶孤鸿担心之事,秦露饮在宗门中也有所耳闻,北海连接界海,水流交融,偶尔会将界海之物带入北海中。界海为连接两界之地,也是间隔两界之所,其中混沌,难以名状。所产之物流入世间多成灾患,如肆虐于朱陵峰的变异融芒,又如魏沧白当年所获之物。纵然他天纵奇才,却也百年未有所得,反而因为强行参详身受重伤,继而身死道消。

    她如此想着,静静喝了茶,才道:“孟昭师叔几日前也与中山李真人、灵寿观许真人往西疆去了,东边似也有人前去查探。”

    “这次倒不避着人了。”叶孤鸿打趣道。

    秦露饮睨了他一眼,微微笑道:“如此关乎一界生死大事,生在其中,避着有什么道理。”

    叶孤鸿点头:“说不得不日又要因此而见。”

    此刻说者无心,后来却成了真,叶孤鸿回太清宗不过半年,各家门派便将此事公诸出来,观明端靖天内修行人略慌张了一阵,也都各自沉静下来。没法,身在此山又如何避得开,倒不如弄个究竟,也好有的放矢。故有人提起派遣弟子往有异处查探时,各家都踊跃得很,毕竟看似最险的几处都已有师门长辈去了,剩下的倒还平顺,各家弟子足以应付,也顺带增长些见识。太清宗是界内翘楚,此次便在七峰殿内选了四人前去,分别是:莲花峰叶孤鸿、拂云峰刘若敞、玉虚殿周以道与徽音殿许琴亭。

    作者有话要说:  军汉杀妇来自于《前闻记》,文名《床下义气》,原文在此:洪武中,京师一校尉与邻妇通。一日侵晨,校瞰其夫出,即入门登床。夫忽复归,校仓惶伏床下。夫入房,妇问曰:「何故纔去又回?」夫曰:「我既行,见天寒,忽思尔熟寝,足露于衾外,恐尔冷,来为加被耳。」乃加覆而去。校忽念曰:「彼爱其妻至此,此妇乃忍负之而与我私耶!」即取刀径杀其妇而去。少顷,有卖菜翁常供蔬妇家,至是入门,见无人即出,邻人执以闻官。翁不能明,竟诬伏,狱成。将弃市,校出登场大呼曰:「某□□是我杀了,奈何要别人偿命!」遂白监决者:「我要面奏。」监者引见,校曰:「告上位,此妇人是臣杀了,不干卖菜老子事。」上曰:「如何?」校曰:「妇颇有姿色,臣实与之通奸。其日臣闻其夫说话,臣因念此妇忍负其夫如此,臣在床下,一时义气发作按不下,就杀了他,臣不敢欺,愿赐臣死。」上叹曰:「杀一不义,生一无辜,可佳也。」即释之。

    看完只觉得直男癌可怕,以及依法治国着实有必要。

    春天是野菜的时节,周作人在《知堂谈吃》中写过不少,如艾麦果与麦粉、鼠麹草一起做的艾饼,此书不能夜读,读了会饿。

    ☆、第二十九章

    太清宗几人出了山,一路汇合了化生宗、开元观等几位弟子,又等了两日,上阳门也来了人,恰是与叶孤鸿相识的阮峤与贺山有,不知道他二人是如何到一起去的。

    贺山有当年为叶孤鸿与谢燕堂所救,虽隔了数十年,见面仍觉得格外亲切。阮峤这才知道贺山有平日常提起的恩人究竟是谁,不由笑道:“真是巧极。”

    当年他受谢燕堂与叶孤鸿指点,在上阳门寻到了曾搭救指点自己的仙人,拜入其门下修行,后来出门游历时遇见刚至中土的贺山有,见他资质不凡,又有功德随身,便劝他与自己一同回上阳门,拜了一位长者为师,算起来倒是同辈。那长者喜爱贺山有质朴,为他移名做字,另取名为“璞”。

    贺璞将在上阳门数十年过往略提了提,叹道:“回想当年,当真是犹如隔世。”踏入修行一途,他才知自己先前揣摩猜测何其荒谬,观明端靖天内修行不避世人,但世人之眼与道人之目,所睹者却截然不同。凡人以管窥豹,倒生出许多稀奇古怪、啼笑皆非的想象。

    叶孤鸿与他说完,忽然想起一事,问阮峤道:“你曾带在身边那童子,可有修行?”

    阮峤摇头叹道,“玄微母亲生产时太幼,连带玄微也弱得很,幼时又失却调养,随我修行了几年终不得法,我送了他些金银,让他回尘世去,如今只怕是早已过世了。”

    叶孤鸿亦叹可惜,修行机缘难逢,如玄微这般纵有机缘,却因为资质不得不黯然离去的更是可惜。

    此次他们所去之地在南疆,自归德出发,乘坐宝船南行。船行愈远,风景愈异,天气也愈发炎热。陈意婵已与贺璞聊得极好,她性格娇憨爽朗,与贺璞熟悉的从前世界的女子极为相似。而贺璞自异世而来,虽修行时日还短,但曾经见闻也算丰富。两人有时就在船舷边,一面观望云层之下的沿路风物,一面说话。叶孤鸿从船舱出来,就听见他们俩嘀嘀咕咕说“此处颇似弋迭安檀”、“骑大象”、“养豹子”等等,他瞥了一眼,云层之下似是某地酋长出行,乘一大象,前呼后拥百余人,一路执盾赞唱,语言莫测,犹如燕鸿。

    船行了半年才到南疆,所谓南疆,乃是在香山之南,大雪山之北,周围数十万里,约分做四部。北象主地常年炎热湿润,多巨蛇野象,都城为宜象城;南宝主地处海滨,盛产黄金及各类宝石,其都城名为盈宝城;西方马主位于两山之间,冬极冷而夏极热,但草场众多,盛产劲马宝驹;东方称人主地,物候丰美,风气也与中土相类。这四主之外,另有些零散城邦,一城即为一国,因国小民寡,又兴亡太速,史家多不记入。

    众人聚一起略商量了一回,便分做几部,一部往一处去。又兼考虑如贺璞等修行尚浅,索性由人带着较为妥当。又商定了汇合之处,叶孤鸿便带着陈意婵与贺璞向西南方去了。

    他们所去之地名为无热谷,土语叫做阿侞妲,虽名无热,其实仍炽热如夏,沿途所生草木大多叶片宽阔,鲜花随开随谢,大多不与中土相类。土人大多不穿衣,只将下/身略遮掩一二,男女多剃头,尤爱首饰,耳坠臂钏项链戒指种种,无一不备。除此之外,又有许多特立独行打扮,譬如削唇嵌入圆盘,以大为美。贺璞看得连忙转头,只觉自己身上同处痛得厉害。

    陈意婵嘻嘻笑他:“怕什么,一地一俗,如中土女子也有二尺高髻,西疆男子以穿脸嵌环为美,有什么奇怪。”

    贺璞直摆手:“莫说莫说,我还未彻底脱去俗身,怕得很。”

    他原所在世界本来也有些类似的风俗,但灾变一来,无数边缘文明崩溃,众多记录也在天灾人祸里消失殆尽,等缓过气来想起要做些搜集整理时,哪还找得到。只能靠口耳相传留下的些许做些模拟记录,也多不足信。贺璞从前也看过一些,却都当作是传奇来看,如今亲眼一见,实在是震撼无比。

    核舟一路走走停停,这日来到名为乌庭的一处,从空中下望,只见此处与先前所经过地方大为不同,虽还是柴草土泥搭成,却井井有条,在市中有一处大屋,一缕清光自屋顶袅袅升起,随风飘忽,却始终不绝。

    叶孤鸿带了陈意婵与贺璞一起,隐却身形降下。到了那大屋内,见屋中有座石像,雕工粗陋,约莫看出是个女子,衣冠却是中土样式。石像前有一长桌,供奉着鲜花、鲜果并玉署三牲。

    陈意婵奇道:“此处怎会有中土神灵供奉?”遂取了香烛点燃,祝曰:南方丙丁,赤龙居停。阴神避位,阳官下迎。思之必至,用之必灵。

    才念罢,便见半空有云层峨峨,一女子头戴建华冠,身披霞文帔,着飞罗丹裙,在白光之中下降兆身。叶孤鸿等行了礼,又问:“敢问尊神姓名?”

    那女子连忙避开,“不敢称尊,妾焦氏,原为宣城人,因帝君扬鞭海外,独子随军,不幸亡故于此,尸骨不得回归。妾悲痛而绝,魂魄忽焉至此,不得返乡。又怜此处百姓困苦不堪,稍作庇护,竟得受香火,以‘乌庭’为号,已有三百年。”

    叶孤鸿将来意说明,道:“娘娘庇护此处,知晓百态,不知近百年来可有什么异变?”

    乌庭娘娘思索片刻,“妾曾以神念遨游,往昔至南方大雪山即为尽头,近来不知为何,却能更进一步。只是妾心有惧怕,不敢前去探查。”

    叶孤鸿闻言若有所得,再三谢了,才与陈意婵、贺璞继续上路。贺璞仍不通,陈意婵笑道:“你可听过‘朗朗地理,四海八方,遐远别域,路以难详。北有冰海,深不可望,南有玉山,远遮塞川。西连日月,森罗昭彰,东设翠屿,守固保疆。’你当初所来处的翠蓝屿,与如今要去的雪山乃是此界一东一南之镇守,使人间与界海隔绝。这两处原来自成世界,外人不能进入,只是不知为何,自四百多年前起,翠蓝屿隔断之力渐渐微弱,现今看来,大雪山也是如此了。”

    贺璞讶然:“为何会如此?”

    叶孤鸿摇头:“暂未定论,只是”他想到一事,不禁蹙眉,“若是成真,只怕日后要难了。”

    作者有话要说:  玄微的故事,参见前文。我准备换地图了,好想写他们来到现代遇见了叶修这个设定已经先把我雷死了。

    ☆、第三十回

    南疆大雪山,广有数万里,高万一千里,山巅终年积雪,有五色云气,又有五色流水南注入海中。山上生产各色宝石,如青美磐石、黄鸦鹘石、青红宝石种种,每随大雨冲流下山,满地皆是璀璨。

    贺璞叹道:“此处当立一折腰碑,世人必然一路低头拾捡。”若是从前,他说不定也要捡得直不起腰。

    陈意婵道:“这些虽然颜色鲜艳些,却雕琢不易,无甚大用。”

    叶孤鸿回头道:“大雪山之宝其实并不在地上,而在地下。”

    见贺璞不解,陈意婵笑道:“大雪山其实是玉山山脉,玉可琢磨雕凿,导引元气,又贞刚有质,万年不朽,故祭祀皆用玉器,用以调和气理,安抚山川。”

    “但翠蓝屿与大雪山隔绝之力”贺璞疑道:“为何会突然消散?”

    “不止是这两处,北地流冰洋原也有分隔之用,虽然不时有物流入,也还应付得过去,只是近来也生变化,朱陵峰孟真人数年前还曾来我师门求取灵药,商借人手。”叶孤鸿与他们分说,几人走到一岭下,循着山涧而入,一转山腋,忽见前方山间宽漫处有一湖。

    此处为大雪山阴面,平时罕有雨水,周围多山石而少土壤,山色赤红,衬得湖水湛蓝如海,等走到近前又看,湖底密密铺了一层极为鲜净的白石,水湾处淹没着几截粗树干,有金绿红数种鱼群在其间穿梭,因水太清,看起来倒像是浮于空中。

    又走数百里,山势渐渐陡峭,左右两望,危峰乱矗,如削如攒,如骈笋挺芝,直亘入天。贺璞忽然指前方一处:“那处看似不是自然之物?”又略近些,看清楚是一高台临渊而建,虽然颓败,依然看得出当初的形式雄伟。

    叶孤鸿站在崖边远望,此处接近雪线,得冰雪滋润,草木比山下更为茂密,山峡之中多森林,松柏苍翠,藤萝蔽天,崎岖羊肠上兽迹重重。对岸山中有一处湖泊,不似先前所见的平静,湖面上白雾缭绕,水色灰沉,白色细浪一波一波拍着石岸。

    陈意婵正要说话,突然天上雨云堆积,烈风挟着暴雨汹汹袭来,顿时漫山草木摧折。但那云雨才迈过峡谷,便似被烫了脚,忙不迭地往回缩,刹那间山中云销雨霁,又是晴好天气。她不禁失笑:“这畜生倒还伶俐。”

    贺璞这才看清那湖中隐约有数头牛形似的水怪,身畔伴风携雨,隐带雷声,想来因此被土人当作暴风烈雨之神,还建了殿阁来供奉。“此山不是若凡人不能入?”贺璞奇道,“又是何处来的人在此供奉?”

    叶孤鸿道:“只是近万年来不能入,在此之前,大雪山与其他地方并没有什么区别。”他知道贺璞入道时日尚浅,许多事尚不明白,便仔细地解释给他听。

    “吾等所在之界,乃是观明端靖天,其名为先人所取,有记载者约六千千年。此界并非恒定,如山石虽固,也有更易之时,只因间隔太久,世人便遗忘了,也只有修行之人一代代将这些变化记下来。如四百千年前此地并无大雪山,后自南撞来一片陆地,两下夹拱,渐生成山脉。又过许多年,渐渐有人迁来,因宝石而富,此地因而人烟辐辏,为保佑入山平安,当地人就在这里建筑高台,祭祀神明。万年前,这里突发地裂,山脉半数崩塌,土人尽死,无一生还,也从这时起,雪山再也无法进入,便就此荒芜了。在那之后,曾有真人到此处查访,发觉雪山之后的陆地已消失殆尽。”

    说至此处,叶孤鸿略停了停,见贺璞点头才又继续说:“我师门中有一位长辈姓秦,性好训诂考据,曾详察古籍,又亲来自处查访,据他所说,雪山之后陆地并非因地动而沉海,而是被扯入了界海,迷失于虚空,这才是大雪山为何成为界线的缘故。”

    见贺璞仍是不通,陈意婵嗔道:“驽钝。”她蓦地向前凌空一推,却是空有其形,又走近半步,往贺璞肩上一推。贺璞下意识生出抗力,站稳不动,见陈意婵与叶孤鸿都笑看自己,顿时灵光一闪:“原来如此!”

    如前人记录,有大小无数不同世界如羊角抟列,每一界中,虽然无形无踪,但自然存在一种力量使世界稳定,不被外界破坏。当此界受外力所迫,自然生出一股张力来抵御,两下相交,便在犄角处形成隔绝之力。当初大雪山外有大片陆地,想来界线便在那片陆地左右,后来界海迫近,撕碎陆地,此界的张力内缩,界线就变成了大雪山。如今雪山隔绝之力消失,算起来只有一个可能,那便是界海远离,在远处海上重新生成了边界。

    贺璞回忆着在从前世界所学过的,将内压与外压用此界的道理说了一遍。叶孤鸿颇有兴趣:“这个物理有趣得很,若是能去你从前所在处,不妨去看看。”

    虽然已经在此界站稳根脚又修行了数十年,但见叶孤鸿如此一个出尘卓众的仙人说“物理有趣”,想“跟去看看”时,贺璞仍觉得有些难以言喻,他别过头:“如此说来,边界变化并不是什么稀奇之事。”

    陈意婵叹道:“虽说如此,却不敢掉以轻心,凡人命如朝露,一生倏忽而过,以易散彩云为磐石无转,只有长生久视后,才知即便是这世间,也危如累卵。”

    贺璞呆立,他自异世而来,好容易踏入修行,以为前路虽险,却总是有路的,如今陈意婵却告诉他,莫说是路,连这天地也是琉璃易碎的。

    叶孤鸿见他如此,道:“你踏上修行一途,便是从此脱了巢臼,又何故依依不舍。”

    贺璞苦笑,谢了陈意婵,对叶孤鸿说:“并非是不舍,只是”他沉吟一阵:“乍闻之下,难免震惊。”

    叶孤鸿道:“早些知道,也免得日后滞于外物,须知修行不在外而在内,故修行有成者,宇宙虽广,览之只在于掌中;万物虽多,生杀不离于术内。一切法门,落在最后不过‘性’‘命’而已。”

    ☆、第三十一回

    几人又走数日,越过雪线后积雪渐重,又曾有山崩,乱石为积雪填盖,望如玉阶。陈意婵走得轻快,贺璞慢一些,在雪上仍会留下浅浅足印。叶孤鸿一路饶有兴致地指点景色,譬如一石壁高起数十丈,上有热泉勃勃喷出,因这微弱热力,竟在水边稀疏生出几棵松树,绿枝上披雪着霜,虽只是白绿两色,却也灿若图绣。又有数朵雪莲开在崖边,于浓雾中灿灿生辉。

    渐行渐高,云里诸峰渐渐透露,又渐渐落于脚下。雾来去如潮,恰如银海澎湃,其间奇峰错列,众壑纵横。偶尔有云雾积雪不达处,山峰侧削,峭壑阴森,不知几深,只遥遥听见水声潺潺不绝。此时起山上积雪已深不可测,在背阴处阴凝成冰,坚滑不容踏足。

    又走百里,峭壁斗立,路已断绝。此处万籁无声,唯有风来时崖壁上冰挂铮铮作响,满山冰花玉树,连接白云,迷漫一色,只有陈意婵身上红裳一点明媚。她也不驽风驾云,在冰壁上闲庭信步,见状贺璞也只好跟着走。叶孤鸿叹气,这里雪山束缚之力已经衰弱,他索性放了核舟出来。

    碧柬与丹书是认得陈意婵的,见她与贺璞来连忙奉上各色饮食,核舟飞驰入云,片刻后已比肩雪山最高常云峰。常云峰上草木绝迹,峰脊狭如刀背,石片棱棱怒起,好似无数刀剑倒立向天。

    越过山峰一刹,核舟也突然晃动,陈意婵心口一跳,手中杯盏险些跌落,不由笑道:“看来雪山还有不少力气。”不然也不至于网住核舟,险些挣脱不得。

    飞过常云峰,叶孤鸿将核舟悬停于空中,几人从舷窗外望,方才发现雪山南面已被界海蚀去大半,崖下悬空有如刀劈,石锋撩人不敢久望。又看另一边,果然随界海所生的云雾已退得极远,所留空缺处已被海水填满。一些海鸟大约是追逐鱼群飞来,聚成一群停在岩崖上休息。

    “将来此处也不知会有什么变化。”贺璞原生世界也曾经历过极大的地理变化,导致无数文明灭绝。他正慨叹,忽然有隆隆声自海中传来,随即就看见脚下海域突然涌出大片浪花,崖上无数岩石崩落,簌簌坠入海中。海鸟吓得魂飞魄散,哑哑叫着漫天乱飞,有的一头撞上岩崖,还有的被落石击中掉入水中。

    震动持续许久才停,但海底仍有雷声不断传来,贺璞运起《太明九气经》中法门,水下种种顿时历历在目。深海中,一眼方圆数里的窍穴还在向外勃勃喷着岩浆,数条红色热河正沿着海底地形蜿蜒生成,在窍穴附近的一片盆地中,散布着数百座、由水下火山喷发冷却后形成的白色塔林。这些凝固在灰绿色海水中的白塔,底部仍然与地下的热脉连接,不断向水中吐露着热质。

    “看来此处地貌正在成形。”叶孤鸿操纵核舟潜入水中,塔林之间水色深沉,几乎不见生灵。舟旁不断有热流流过,走得愈远,岩浆渐渐凝固,在海底形成深色的岩带。

    界海虽然后退,叶孤鸿却不敢大意,舟行了一阵便停下来。这里离新生成的界线还远离,却隐隐已能感觉到观明端靖天与界海的相搏之力。

    贺璞望向海流处,他眼中万物已与肉眼凡胎时所见不同,山已非山,水亦非水,隐约可见二气离合之貌。尤其在此处,虽有界线,却恍恍可见决水之处,洪波浮荡,灵机吐翕,是难得的悟道之象。

    几人在此处停了数天,地动始终不绝,海中陵谷渐渐显出样貌。叶孤鸿与贺璞商量回转,偏偏陈意婵观想到了关键处,只得按捺下来。这一日叶孤鸿正在打坐,突觉气机变化,只见无穷无尽的海水涌向边界,撞上界线后汹涌倒卷回来,将核舟撞得晃动不休。

    叶孤鸿大惊,核舟乃是法宝,平素水火不侵,风雨不动,却不料这里海流带了界海之力,竟隐隐被撼动。他急忙操纵核舟后退,却被无数海流困在当场,贺璞抛出一枚玉梭意图冲出水网,却瞬间不知被卷到哪里去。只听核舟被水浪压得咯咯作响,叶孤鸿沉声道:“这里不成了。”

    话音未落,便听札札数响,舱顶突然开裂,水流排闼挤入船舱,须臾之间核舟寸寸皴裂,浩大水势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叶孤鸿抬手祭出一枚流火金铃,急振数下,刹那间光点如流星飒沓,顿时将汹涌海水逼出数丈外,陈意婵无奈醒转,亦将数件法宝抛出,环卫于三人左右。

    “水中地气勃发,易与界外勾连,还是先出去。”贺璞修为低微,陈意婵是观想中被迫醒转,此刻容色惨淡,所持琳琅真宝亦瑟瑟发抖。叶孤鸿手持金铃,又取出两枚符箓,一白一青停晕于上下,将三人牢牢护住。此时混乱,他不敢冒进,只得细细分辨海中涌流,求取一线生机。

    “怎会突变如此?”贺璞惊问,绿海已化做黑潮,四面八方威能压下,如小舟遇万顷之浪,随时有颠覆之险。

    “是我疏忽了。”叶孤鸿环视左右,天地翻覆,河海涌决,日月消融,金消玉化,虽非劫难,却有劫难之貌。

    当年凤楼曾问,界海究竟是何物?三十二界旋如羊角,羊角之外又为何?

    经诰中有载:界也,止也。界海素来为观明端靖天内万物不可入之地,其玄深微远,不可名状。曾有炼神合色之大能入内查探,归来后只说其中玄深妙远,不可尽言,乃是大始大归之处。后作《玄纲论》曰:虚无之系,造化之根,神明之本,天地之元。其大无外,其微无内,浩旷无端,杳冥无际。

    后又有人作《奥隐见》曰:含神太混,毓粹幽原,恍惚帝先,希微至极。故能真融金阙,教逸不言;惠涣玉京,慈光有物。二仪持以覆载,万品赖以滋荣。神冠阴阳,功成造化。先天地而独立,后尘劫而无昧。

    其中含混诸语,并非故作玄奥,而是盲者不能睹全象,只知如杵如箕。恰如一人梦入南柯,醒来后焉能再与蚁语?凡人说神人天仙、瑶台金阶,不过是以自己所见对不知世界的极限想象,故虽然象并非如杵如箕,盲人却只知它如杵如箕。故而神人虽曾望界海,却难以将体会言传身表而下。此界中修行人竭力体察,也不过粗疏知晓,界海之内,乃是无限接近于道的存在。

    作者有话要说:  《闲照录》是我目前写得查资料最痛苦的故事,因为资料大部分都是文言文,至于各种经卷,更是痛苦,只能捡看得懂的来。

    这里需要阐明的一点,所有的比喻,都是为了准确的形容而存在的,它立足于人们对于世界的认知。这也就是为什么乡间三老农说皇帝必然是用金锄头耕种的,因为他们对于世界的认知就是如此。

    我曾经和姬友聊天,说佛道经卷中,对于神佛各种奇异描述,也许是人类对于高纬度能量的认识,这种认识以人的角度和理解来阐述,但并不这种能量的真实。就像小小孩说形容鸟儿,绒绒的,尖尖的。因为他们的认知就是这样,眼界和知识的积累决定了对世界的认识。

    同理,为什么古代经卷中对于“道”,对于世界的本源描述得如此含糊,就像是小孩子一样,所能看见的,所能描述的也只有那么一点而已。就是在现代,量子力学代替经典物理学成为了认识世界的新方式,但这也只是方式的一种,在未来必然会有新的理论会代替量子力学。可以说,认知是一个永远无法停止的命题。

    ☆、第三十二回

    此时此刻,叶孤鸿已不知他们究竟身在何处。周遭常冥如夜,上无日月星辰,下无山川河流,手无所攀,足无所蹑,悬身而处,不堕不落,流火金铃与青白符箓之光照于虚芒,是此处唯一的光辉。

    贺璞张望左右:“我们此时究竟在何处?”

    叶孤鸿仔细看了许久,“《开天经》中有云:八表之外,渐渐始分,下成微妙,以为世界,而有洪元。洪元之时,亦未有天地,虚空未分,清浊未判。若是洪元,只怕我们已不在界海之中。”

    贺璞哑然,“怎么就突然”

    “天地变化,自始至终,凡人寿数不长,难以发觉其中变化。修真者长生久视,渐渐能体察山川。观明端靖天成形远超六千千年,自留存记载来看,此界天地曾扩张变大,也曾内收退缩。近万年内是此界勃发之期,我们先前所在海中,是此界斥开界海、新生成的地域,两界相叠、清浊相合之处,是我疏忽,原以为只要不靠近边界便无事。”叶孤鸿叹气。

    贺璞自然不会认为是叶孤鸿的错,“如今该怎么办?”他才踏入修行不久,许多东西还陌生得很。

    叶孤鸿将师父凤楼当年追查坠星,却见一世界新开之事略略说了,“洪元中变化无穷,莫要轻举妄动,只需记得‘无思无为,寂然不动’。”

    贺璞与陈意婵也明白如此情境实在不是他们所能掌握,循环自有常理,只需安听天命。见叶孤鸿收起金铃与符箓,陈意婵也将法器收回,她在定中被迫醒来,如今难受得很,却不敢动作,只得闭目养神。贺璞见她坐下,披帛在虚空中无风翻飞,过了良久,面上渐渐生起一团润光。几步外,叶孤鸿凭虚而立,低首垂眸,端正定静。

    他也该定下心神,却不知为何,忍不住去凝视那黑暗之处。那里并非空无一物,有许许多多,有形或无形,有象或无象,百亿变化,浩浩荡荡,难以辨别、难以述说,都在这奇妙的空玄中。他忍不住想问叶孤鸿更多,但开口了才发现一丝声也没有。在失去法器的护佑后,不仅是说话声,世间曾有的无数声音,都在这个宏大的空间里彻底消失了。

    混沌之中,无光无象,无色无绪。直至清浊两分,耳目方开,得以见声色,识五味,领功德,习仁义,明礼节,如久睡醒来,出昏暗之室,登丘顾盼,方见天上日月星辰。贺璞三人,便是从天地清浊,开暗显明的世界,一步踏入了无形无名,无音无声的鸿蒙未明之中。

    贺璞不由叹息,这轻轻一呼,些微气息,却好似蝴蝶振翅,忽成龙卷。原本山宁水静,骤然间云雾汹汹而起,刹那浊浪排空,怒雷喷雪,惊涛横贯千里。天翻地覆中只见人沦山没,金玉化消,森罗绝种,神魔灭迹,八荒四极,万不遗一。

    但转眼之间,在那些互相撞击毁灭的残骸之上,在无数燃烧的云气之间,新的物质再次汇聚起来,无数隐形的波粒在元素聚拢时不断向外散发。那些余波有的引发了新的毁灭,在毁灭上,新生再次开始,眨眼之间,已经历无数生死。

    一切都在寂静中发生,有形诞生于无形,在遮天蔽日的云气中,明亮的光点在其中闪烁不定,无数团正在翻腾的灼热云气,互相撕裂,互相吞噬、互相聚拢。它们舞动着,旋转着,聚集成胚胎时期的世界,并将余波一层层向外推出,互相影响改变着彼此。

    在这些动荡之外,在更多更广阔的宁静幽冥中,还有更多的世界,就像是漂浮在辽阔黑暗海洋中的原始浮游生物,难以看见,却确实存在。

    贺璞瞠目结舌。

    他浑身僵直,却挪不开眼睛。这些宏大的造物之景,向他们展示着天地最初的景象,他们曾以为广阔无边、可以任意驰骋的世界,只是混沌中无数的、难以计数的世界中的一个。他忽然意识到叶孤鸿目光的方向,昏昏然抬头,看起来几乎是近在咫尺,一个银闪闪的、纺锤形的世界,正无声地从他们头顶掠过。

    如朝菌见于大椿,蝼蚁知于沧海,方知自身鄙微。巨大的世界在混沌中缓慢地旋转,向世界之外吸取着能量——无数的云气,无数的世界被引力撕裂,化作纯粹的能量融入被外膜环卫着的世界,化作星辰、化作山川、化作奔跑的鹿,化作绽开的花,化作枝头鸟儿清脆的鸣叫。这些来自混沌的能量,经历转化与重组,最终形成了人类所目睹的世界。

    贺璞注意到叶孤鸿与陈意婵都在专注地看着,似乎是意识到他的注视,叶孤鸿回头,鸿蒙未明之中,连眸光也熠熠宛如星辉,他无声地说了一句话,贺璞认了出来——“观明端靖天”,他们站在虚空之中正在凝视着的世界,亦是他们曾经所在的世界。

    发光的云气曳着长尾向那个世界飞去,在幽暗的混沌中,仿佛银色的鱼群正在迁移。在纺锤的中央,一片广阔的陆地被虚幻的雾气托举着,与银纱似的外膜连接起来。云气汇入其中,化作新生的地块与原有的陆地融合。而另一股力量则在这片陆地达到界限后对它进行重新塑造,使嶙峋的边缘逐渐圆润,地方渐成地圆。从远处望去,整个世界正泛着微光,不断膨胀变大。

    这就是变化——贺璞目眩神昏,摇摇欲坠——这难以命名的广大的空间的变化,引发了宇宙的变化,引发了他们所在世界的改变花朵的凋谢,露珠的生成,所以为的一切微不足道的改变,其实是整个宇宙、更大空间变化的一部分。而他们何其有幸,得以凝视如此浩大的奇迹。

    贺璞不由出神,他们究竟身处何处?何以能见到这纳千万年于一瞬的景象?

    多到令人目不暇接的认知使他混乱不清,他恍恍惚惚,下意识向自己的同伴寻找支持。在那一瞬间,明明是无声的空间,却仿佛扬起巨浪,一个世界突然向他们撞来,叶孤鸿甚至来不及上前,潮水倒下,原地已经失去了陈意婵的踪影。而在下一瞬,他们也被另一个世界完全吞没。

    作者有话要说:  可以说,整个故事,我最想写的就是这一章。原本《闲照录》只是想借修真外壳,写一些故事,但有一天在看完《生命的奇迹》后,忍不住想要探讨更深的东西。

    在《旅行到宇宙的边缘》里,讲述了星球未成形之前,以及宇宙开辟的设想,我忍不住把这些联系起来,并不想把叶孤鸿困于一个世界的不断旅行中。修行不是到处找天材地宝,报仇杀人,而是人类往更高的层次进行探索。不必说仙凡之别,只看凡俗中自我修行有成的人,便已经和普罗大众不一样。如果困羁于人类的欲望,那又叫什么修行。

    当然,故事中提到的关于宇宙、世界的设想都是我的猜想,看看就可以,不要考证。

    ☆、第三十三回

    七月二十二日,大暑,杭州。

    夜九时,天黑不久。顾谨中正要关门,想想又进屋拿了一只灯笼,这才往山里走。

    他不爱用电筒照明,嫌光亮狭窄刺目,与闲步气氛不合,特别向村中老匠人买了十来只灯笼,按时令换着用。七月二十二日算起来是农历六月,花盟主是莲花、玉簪、茉莉,又有客卿、使令等等。今天提的是茉莉,提杆上也挂了一串茉莉花球应景。

    杭州好,这时节莲叶接天,江花胜火。早晨常有采莲船载着荷叶莲蓬,荡开一池水雾在断桥边售卖,日出即散。有早起的人恰好赶上,把车篮和后座都装满荷叶。顾谨中也赶过这样的早市,他在山中开了家餐厅,经常弄些花草去装饰。

    山中比城里凉快,他沿着山路走了一会,就觉得在屋子里闷出的一身汗都散了。他边走边想明天要早些起床去买荷花,山里树多草深,走一会蚊子就嗡嗡聚来,他用蒲扇左右扇着驱蚊,仍然在考虑明天要做的事。

    愈走愈深,同样来散步的人渐渐不见踪影,顾谨中没带表,只能看月亮的高度判断大概已经过十点了,明早还要早起,他调转脚步决定回去。就在转头一霎,毛骨悚然地,在灯光找不到的地方,有什么先前没有的东西,突然被山中沉沉的黑暗吐了出来。

    顾谨中并没有看见什么,但一种奇妙的感觉让他意识到在自己看不见的地方,确实有什么突然出现了。他浑身一凛,就像是一束光穿透了空气,他莫名其妙地觉得自己也被什么穿透过去,不仅是肉身,似乎连带着魂魄都被看透了。

    草木深处窸窣几声,他僵在原地,不由自主地心跳加速,听见有人缓缓地,像是刚刚学会说话那样叫了他的名字:“顾谨中。”

    顾谨中的餐厅靠近柳浪闻莺,掩映在一片树林中,白天不大起眼,等过了游玩时间更是清净。餐厅是两层带阁楼,平时他就住在阁楼上,每回夜里散步回来就直接从后门上阁楼。今天他难得又开了餐厅大门,打开两盏云母纹的宫灯,这才战战兢兢把人请进去落座,端上茶水并几种点心,紧张地在对面坐下。

    被他带回来的两人中的一个笑起来:“莫怕”他想了想,换了更相宜的说话方式:“不要怕。”

    顾谨中仍然觉得脊背上冷汗往下淌,定了定神:“不知两位尊姓大名?”

    先说话那个哑然失笑,“姓贺,单名璞,字山有。”又示意另一人:“这位是叶道友。”

    这是顾谨中今夜第二次听见他出声,如玲珑吹响,铮琮有音:“姓叶,双名孤鸿。”

    这一夜无比漫长,山中夜色将尽时,顾谨中终于将叶孤鸿与贺璞来自异界,这异界是修真世界,两位都是修道有成的仙人种种粗粗了解,只是不论史上当今,历来以此招摇撞骗的极多,他也不敢十分相信。

    又看了时钟一眼,约莫快到了断桥的荷叶早市,虽然一夜未睡头痛眼涩,却也不能无故关店,于是说:“也忙碌了一夜,不如两位到楼上休息,待会店中有人,怕不方便。”

    贺璞一哂,他如何听不出此人还对他们来历有疑惑,不过也没有什么妨碍,笑道:“叨扰一夜,该告辞了。”

    叶孤鸿也随着起身,山风吹拂,少顷两人已到林边,顾谨中不由追出去:“两位仙人,日后如何寻得仙踪?”

    贺璞一笑,抬手在树上的灯笼上一点,一只灰头小雀伶俐跃上绘面,在花枝上搔首一二,就此凝入画中。顾谨中看得目瞪口呆,待反应过来时,哪里还有到两人踪迹。

    如此魂不守舍地过了一天,连餐厅雇员都看不下去,相处久的干脆开玩笑:“老板莫非昨晚遇见狐狸精了?”

    旁边有人接话:“西湖边,分明是白蛇精。”

    “白娘娘是许仙的,我猜是青蛇精。”

    “兔子精也不错。”

    “不是蜈蚣精和蛤蟆精就好。”几个人话题就此歪了,顾谨中一概不答,只惦记着摆在阁楼里的灯笼,头一次这么盼着天早些黑。

    好容易过了八点,将顾客与雇员一一送走,顾谨中颇有些激动地上楼,郑重洗了澡,又重新刮了胡子,换了今天特地买回来的长衫,按捺着心情点起灯笼往山里走。过往有人看他一身长衫,提着灯笼,只当又是当年遗老。

    顾谨中如今压根儿顾不得别人怎么看,心里火急火燎,面上还要强装镇定。一路茫然雀跃到了昨夜遇仙处,左右看看,又侧耳仔细听了片刻,才把灯笼抬高,对着绘面上的画小声说,“雀使君,下面怎么走?”

    绘面一动不动,如果不是昨夜亲眼看着这小雀入画,顾谨中几乎要以为自己是在做梦。他又压低声问了一遍,过了片刻,绘面上茉莉丛晃动,从中钻出一只山雀脑袋,张嘴无声啼鸣了几声,随即整只鸟儿已经从花丛中蹦出来,在花枝上来回跳了跳,一掀翅膀,已从画中脱出飞入空中。

    顾谨中急忙追赶,灯笼摇晃,地上光影也晃动不停。幸好那只山雀飞得并不快,他一边盯着山雀一边跑,没注意自己已经离开了山路。

    夜中山影沉沉,夏季草木繁茂,见山雀引着顾谨中跑来急忙纷纷避开。一鸟一人在山里窜了许久,顾谨中气喘吁吁,突然看见前方藤萝垂挂处露出一面白墙。待走近了再看,原来是一面残垣。

    杭州千年风流,从古至今不知有多少人在湖边山中营建过园子,也许是家亡,也许是国破,山林之中,遗落多少家园。如今所见的也不知是哪家废园,房屋已全数倾颓,只剩下半面墙壁缀满藤萝。

    小雀飞到墙前“啾啾”几声,就见两人透藤萝而出,手挑莲灯娟娟降下。顾谨中张口结舌,不知自己究竟在人间还是梦中。他恍恍惚惚被两名丽妆女子引着向前,临到墙前只觉眼睛微微一凛,再眨眼人已在门后。

    面前是一片园子,曲折回廊绕着一潭碧水,池畔石峰点缀,潭水窄处横跨一架小桥,去处却隐在一片绿荫后。他稀里糊涂被引着走了好长一段,忽地眼前一亮,前方一临水小榭中灯火荧荧,见人来门扉忽然纷纷敞开,一十五六的垂髫女子翩然而出,“宾客至矣。”

    作者有话要说:  前有吴邪后有叶修,我对杭州这个城市爱得深沉,无论如何都要来一个。

    ☆、第三十四回

    顾谨中已震得不知该说什么,只会怔怔随着走。叶孤鸿与贺璞已在堂中,一人着云光绣袍,缀明月宝珠,戴金华太玄冠;一人披珠绣华光袍,带日月青鸟纹。见他呆头呆脑,一旁侍奉的婢女不禁掩唇轻笑。顾谨中一面羞赧一面揣测除叶、贺二人外,这些僮仆侍婢究竟从何而来,想起各色志怪中种种,不禁浮想联翩。

    少顷有人送来饮食,因是夜宵,各色点心只取精致可爱,其中有一味甜汤色白味甘,口味清润,十分适口。见他喜欢,引他进门的少女在一旁说:“这是千岁饮,乃是用泰山葛藟所制。”

    顾谨中点点头,突然回神,叶孤鸿笑道:“你们前人所留不少,我们略走了走,看见许多精巧园子,就拓了一座来聊作歇脚。”

    顾谨中已不知该说什么才好,难怪刚刚一路走来只觉得布局、景色分外熟悉。只是看着喜欢就随手拓了一座园子来做歇脚处,果然也只有神仙手段才做得出,至于去泰山山谷取葛藟来做甜汤什么,已完全不必说了。

    一时饭毕,婢女重新送了茶来,顾谨中尝了尝,不由纳罕:“这像是碧螺春。”

    贺璞笑,他当年被叶孤鸿与谢燕堂自翠蓝屿带回后才得逢机缘入道,自然能体贴顾谨心中中所想,遂道:“的确是碧螺春,先前你所用的也都是此界物产。”

    说着便将仙凡有别,衣食种种不得僭越仔细解释了,又温言劝慰:“你们时下那些,随意读一读散心既可,莫要往心里去,哪有吃一个果子便能得神通的?仙家物事于凡人来说,恰如将人参与弱病之人,或是百年饭一朝吃了,不是保命是催死。”

    顾谨中羞得几乎抬不起头,呐呐问道:“贺仙人怎知这些”

    贺璞道:“各家自有法门,如我门中便有《太明九气经》,修行有成,便能以气照地下一切宝物,及察人善恶,示表知里。”

    顾谨中惊道:“这样不是隐私全无?”

    叶孤鸿奇道:“诸家气部法门皆需心意坦然无所念,不然心即邪矣。”

    顾谨中转望贺璞,贺璞失笑。叶孤鸿自幼就入太清宗,许多凡人的阴僻所想所念,他能察觉却不能体谅。这也是自然,便如让一人去体贴蝼蚁,既非蝼蚁,如何能做到。如自己也是前半生在凡尘里打滚求生,才能将这些凡人所想所念体察一二,但日后修行更深,却也是再不能了,时过境迁,到时候哪里还找得到当时心境。因此,他反问顾谨中:“你见小猫儿小狗儿淘气,心里如何想?”

    顾谨中回想平日常来乞食的野猫,又想亲朋好友家的各种宠物,“还算是可爱。”

    贺璞笑问:“即便看它们打斗、便溺、欺凌、厮杀、进食也是如此?”

    顾谨中大约明白过来,人看动物何曾有隐私的说法,起居坐卧,哪一样不是记录在案,在电视网络上广为传播,即便是看见交配,也觉得是自然而然。只是这样的关系移在自己身上,仍然难免觉得难堪。

    叶孤鸿正色道:“这就是一误。你见我们同出一源,又看体貌相仿,就觉得之间并未有多少差别,这就是妄断了。如你们那物理所说,这地球上大多数生物都是以碳和水为基础,那你与这山中草木又有什么分别呢?再远了如你曾看过的,说你们这一界起源的电视,说远古宇宙中星球裂变,所生出的元素就是生命的根基,这样来说,人与山石与天地又有什么分别?”

    顾谨中不由苦笑,叶孤鸿并未胡说,而是这个世界物理研究的结果,如果这样来说,人的确与草木山石,或者天上星辰没有什么区别,都是同出一源。就是以古代学说来说,世间万物,哪样不是合九气所生。只是后来不断演变,终成了陌路。

    贺璞插言说:“故而真正踏入修行之人,才是事无不可对人言。你们所想那些杀人夺宝、争名夺权之事,实在是无稽之谈。先人曾云;道人先要学痴聋。能如此者,虽身处于尘世,名已列于仙位。不须远参他人,便是身内圣贤。百年功满,脱壳登真,一粒丹成,神游八表。身在修行中,过去心不可存,现在心不可有,未来心不可起。三心未了,一念不纯,焉能悟道。”

    叶孤鸿说:“以管窥豹,难免致此。就是在观明端靖天,也多有因不知而妄知的谣传,至于此处,更是许多可笑传闻。”

    顾谨中默然无语,今夜他实在是被打击狠了,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如何是好。贺璞见他神色困顿,道:“夜已深了,不如在此休息一晚。”说完便唤来婢女,送顾谨中去别处休息。

    等旁人都下去,贺璞也与叶孤鸿出了宝蕊厅,过了绿荫,迈步桥上,叶孤鸿环视一二,拂手将半夜换作白昼,瞬息之间,左右已换了风景,原本左侧的宝蕊厅消隐于千顷柳荷之外,水边萑苇茂盛,隔水可见岗峦蜿蜒起伏。

    贺璞轻叹:“不知陈道友落到了哪方世界。”

    叶孤鸿想起陈意婵也是一叹,先前不过以为是出来增长见识,谁料到界海突然生变,竟将他们卷入混沌,又跌落此方世界,也不知何时才能回还。又想起谢燕堂,他知道自己自观明端靖天失落,只怕会焦急得很。不过既然到了这个地步,索性一步一步来,总有一天能脱开这困处。

    “此次界海生变,观明端靖天内只怕波及甚广,也不知除我们之外,其他人如何。”贺璞说,两人沿长桥渡过湖水狭处,便瞧见一座三面临水的阁子,另一面倚石壁而建,壁上有许多剔牙松,水边荷花怒立,花大如小斗,有白、粉、红三色,荷叶田田,将桥面遮得几近于无。

    叶孤鸿与贺璞在阁中落座,随即就有婢女送来两只酒盏,是用香橼所制,镂刻花纹,自然有香。又送来红石榴、紫葡萄、黄桔等三色果酒并两味鲜果,一是蜜桔,色如淡金蜜珀,味甜而鲜,另一是菱角,小如姜芽,嫩如莲实。

    “既然落入此世,必然有什么缘由,如今我们对此间知之甚少,不如先查探一番。”

    贺璞点头称是,忽然笑叹:“不瞒叶道友,今日匆匆一瞥,倒觉得此间世界与我曾在处有七八分相似。我有些疑心,这两界只怕”他抬头看一眼叶孤鸿,“只怕当初曾是一界。”

    作者有话要说:  道人先要学痴聋。能如此者,虽身处于尘世,名已列于仙位。不须远参他人,便是身内圣贤。百年功满,脱壳登真,一粒丹成,神游八表——为吕洞宾所说。

    身在修行中,过去心不可存,现在心不可有,未来心不可起——为王重阳点拨丘处机所说(对,就是你们造的那个王重阳和丘处机)

    ☆、第三十五回

    顾谨中一夜好眠。天光大亮时他在阁楼中醒来,初时只当时平时,直至看见搁在床头那一盏茉莉花绘的灯笼,顿时惊坐而起。想起昨夜被花中使者引入山中,直入残墙断壁,见好园丽女,与仙人共饮种种,顾谨中只觉得不可思议,好似古代志怪里那些故事,出生三十多年,没料到有朝一日竟然做了回《聊斋》里的书生。

    他抱着被子,一会儿想叶孤鸿与贺璞所说仙凡有别,一会儿又想园中殊丽景致,一会儿又想起沿路所见的女子,个个都是华容婀娜,也不知是叫青凤、娇娜、婴宁还是秋练。

    他只当现代便利,已见过无数美人,直到昨夜才知什么叫做美人在骨在质,并不见如何浓妆丽饰,但疏疏散散间便有画意无尽。他想着今夜必然要带台相机去,也不敢求叶孤鸿与贺璞留影,只要能将园林中佳人录影一二就已经心满意足。

    顾谨中心中有牵念,一整天都亢奋不己,就算被嘲笑遇见山中精怪入了邪也不管。一门心思盼着天黑。夏天黑得晚,这几天又多雨,才收拾着就听见玻璃上噼啪响个不停,窗台地上到处都是白色的雨脚,竟是下起了大雨。大雨一下就是许久,顾谨中端着个凳子坐在门口巴巴守着雨停,眼见天完全黑下来,咬了咬牙,披上雨衣又撑了把伞,提着灯笼进山了。

    一路山风大作雨声如雷,雨水打在树上四处乱弹,顾谨中幸亏披了雨衣,不然一身都要湿了。他来到昨夜驻足处,提高灯笼请小雀出来领路,但问了一遍又一遍,灯笼上茉莉花丛仍合得严丝合缝。他又等了好一会,一声一声地喊,最后连灯笼纸都被横飞的雨水洇湿了。那茉莉花绘沾水洇开,化作黑糊糊的一团,究竟绘了什么再也看不清。

    来时的一腔火热也被浇熄了,顾谨中呆呆在雨里站了半天,提着湿坏的灯笼怏怏返回。他突然想起叶孤鸿所说的仙凡有别,那时候他一心惊喜,却忘了仙人终究是仙人,桃花源中避秦人,不也是设酒杀鸡招待了渔人,再去寻时已经荡然无存。

    如此怏怏过了一年,夏去冬来,春歇后又是一年新夏。顾谨中一早赶到断桥西侧荷区,等到日出时,采莲船才载着一船西湖荷叶莲蓬姗姗而来。梧桐下早已有人等得不耐,顾谨中热得头晕眼花,只盼赶紧买了荷叶莲蓬,回去做碗凉面吃。

    荷叶莲蓬看着虽多,也不过一刻钟就售罄了,买的人或用车载,或用篮盛,有认识的一路说着话回走。顾谨中也要回转,却忽然看见芙蕖深处,一片幽幽碧玉清川里,一条画舫荡开重重青盖驶出,他正纳闷湖上怎么会有画舫,蓦然见船上有人低头出来,等看清楚样貌,顿时如遭雷击,僵在当场。贺璞站在船头向他一笑:“多日不见,顾郎君安好。”

    顾谨中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稀里糊涂上了船,等进了船舱,看见叶孤鸿坐在窗下,长桌上整整齐齐摆了七八本书,他瞥了一眼,惊得几乎把眼珠子掉下来,结结巴巴问:“物理?”

    叶孤鸿见他进来就换到了榻上去坐,另一边坐着个十六七岁模样的少年,穿一身青绫衣,容貌之盛,望之如云。叶孤鸿对顾谨中说:“这是我弟子,郁令。”

    顾谨中也不知道该行什么礼,叶孤鸿抬手止住,示意他先坐下。一旁郁令看着冷清,也不说话,只转脸去看窗外青盖如云,迎风而举。贺璞也跟着进来,坐在榻旁的椅子上。

    这样架势,让顾谨中忽地就想起一年前山中之事,心中突然之间生出些微委屈酸楚。他这一年来反复回想叶孤鸿与贺璞说过的话,仙凡有别,如人与禽兽,纵然有片刻怜惜,终究是不一样的。他不由望向郁令,这少年也不知如何好运,竟能被仙人提携,一举登天。

    画舫无人操持,悠悠在荷丛中穿梭。顾谨中微微出神片刻,问道:“不知道几位仙人去哪里游历?”

    叶孤鸿剥了一只鲜菱角递给郁令,“山有说你们所在这处与他当初所在那一处有几分相像,就仔细去看了。”

    顾谨中惊讶,见贺璞点头,说:“如不出错,我当年所在的地方,与这里曾是一体。”

    顾谨中只觉得数十年学都白上了,这么一说,仿佛是每天老实上下班的普通人,突然有外星人驾驶飞碟来认亲,说彼此上数八代是同个祖宗。他被这消息炸得稀里糊涂,看着贺璞思绪已经飘到了九霄云外:说起来他们也并不是这个世界的人,岂不是和外星人差不多。顾谨中慌忙摇摇头,觉得这么发散下去世界观已摇摇欲坠。

    贺璞将自己曾在世界大略描述一遍,又把在这里查探的结果说给顾谨中听,“语言和人造物是最明显的证明,我从前所在的世界,与你们世界的语序相近,造物也多有重合,但你们比我们幸运得多。”贺璞叹息,他的家乡也曾有辉煌壮丽的历史,最后却完全毁之一旦,只能从残存的记录中寻找自己的过去。

    顾谨中已完全不知道在想什么,只会顺着贺璞说:“怎么会这样”

    贺璞微微一笑,“这有什么稀奇,你们不是时常掘出称作‘超时代’的文物?不也揣测过有史之前或许曾有文明毁灭,这才留下那些无法解释的物件?你看着湖边波澜不兴,便以为它日日都是如此?经中云:执古可以御今,证今可以知古始,此所谓常者也。变乃常,故可以‘名’‘道’。但夫物之所以生,功之所以成,必生乎无形,形由乎无名。无形无名者,万物之宗也。虽古今不同,时移俗易,此不变也。所谓自古及今,其名不去者也。天不以此则物不生,治不以此则功不成。故古今通,终始同。”

    话音落下,顾谨中只觉眼前一花,刹那间已看不见湖边熟悉景色。再看一眼,白日辉光蓦然黯淡成黑夜,先前所见门窗、长桌、屏风等物一时之间踪影全无。倏忽之间他已身在九霄之上、太空之中,周遭常冥如夜,上无日月星辰,下无山川河流,手无所攀,足无所蹑,若非还坐在椅子上,几乎要惊叫出声。纵然如此他也不由吓出一身冷汗,紧紧攥着扶手不敢向下看,只怕一眼就要跌入到无穷的宇宙深处去。

    作者有话要说:  青凤、娇娜、婴宁、秋练都是《聊斋》中女子的名字。

    预计下章可以完结了。

    ☆、完结章

    顾谨中狼狈不已,其他三人仍好端端坐着,叶孤鸿讶然:“你难道不是喜欢?我们还特地去那戏院里看了,也太简陋了些,不过是些喷水撒烟晃动的小动静。”

    顾谨中哭笑不得,他略微伸腿向下探了探,却怎么都触不到底,又小心翼翼睁开眼看一眼脚下,顿时头晕眼花,急忙抬头,不敢把眼光漏下去一丝。这下连郁令也不由笑,他生得好,一笑好似月照玉山,奕奕生光。顾谨中此刻却顾不上赞叹,青着脸说:“我怕高,还请回原处去。”

    见他实在害怕,贺璞只好再显出一层地板,顾谨中战战兢兢试着踩了踩,虽然是透明,好歹能脚踏实地了。到此时他才长出一口气,伸手从额上抹下淋漓一把汗。此刻他到真觉得仙人不理俗世才好,他们只是略动一动指头,自己已经去了半条命。

    他正要说话,却见脚下幽暗中突然生出一片土地:岩土交叠,裂缝中红流灼灼,不时将表层的土块岩石掀起,蠢蠢欲动。时而又有大片冰川顺河流下,将沿岸撕裂。皑皑的雪山喷发着白气,高温之下冰冷的岩石不断融化。在平坦的荒野中,饱受地底压力的泉水怒涌喷出贺璞说:“这是你们这个星球的一隅,在极北处,唤作冰岛之地。”

    第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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