造人记 作者:叶敏敏

    第13节

    原本他只想带一名护士同行,以方便每日换药。现在为双目不便人群开发的智能辅助设施相当完善,多带随从毫无意义。但夏尔和马丁坚决不同意。

    “有哪个行动不便的亿万富翁会只带护士出门?”夏尔表示,“我要行使股东权利,坚决反对这种严重危及研究所前途的行为!”

    马丁非常赞同,仍为陈鸥不让自己跟随前往而耿耿于怀。

    最后陈鸥带了一名护士和一名秘书同行。护士是夏尔推荐的,非常细心。秘书是一个年轻的小伙子,细心周到,谈吐得体,以他的年龄来说学识算很丰富了。从温斯乘机到游轮码头这段旅程中,陈鸥发现他曾自费出版过一本关于福克纳的评论集,大为惊喜。

    临上船前,陈鸥打电话给夏尔,为他找来这么一位合心意的秘书表示感谢,询问是否能长期雇佣他在研究所工作。鉴于术后一年内需要控制使用眼睛,陈鸥未来一年都会处于双目不便的状态,很需要一位投契的生活助理。

    “好,回头我会向‘蜜月常新’公司提出要求。”夏尔一口答应。

    “什么?哪家秘书公司会起这种名字?”陈鸥怀疑自己听错了。

    “唔……坦白说,任何一家秘书公司提供的秘书人选,都不可能符合你‘具有一定文学音乐修养’‘周到体贴’的要求。所以我猜测,你需要的其实是一名出游伴侣。” 夏尔说,“乔治·威尔斯先生拥有文学学士学位,收费最高,而且……”

    “而且什么?”陈鸥问,有不祥预感。夏尔一直企图改变他苦修隐士般的生活,并获得了马丁的支持。

    “而且他非常英俊,健康,单身,背景清白。距离医生要求的一个月期满还有三天,摘下眼罩后,你可以在船上尽情放松,尽情享受你的假期。他会完全配合你的要求。”夏尔意味深长地说,任何一名身体健康的成年人都不可能误解他的意思。

    陈鸥百感交集地挂断了电话,领悟到沿途路人尤其是姑娘们的过分殷勤,并不全是出于对失明人士的同情。

    乔治的服务的确对得起他的高收费。他对两人之间的相处分寸把握得非常好。上船时,陈鸥表示自己有智能拐杖及墨镜的帮助,无需搀扶,乔治就退到了一边,再没有进一步身体接触的尝试。

    夏尔替陈鸥订的是顶级套房,同档套房在船上只有九套。套房内共有两间带卫生间的卧室,一间客厅,一间带酒吧的厨房。其中主卧室里有一间小书房兼图书室。护士住进了小卧室,乔治陪陈鸥住进主卧,方便贴身照顾。

    套房有一位经理和一名侍者提供专属服务。他们帮陈鸥把船上的三维地图输入了智能眼睛和拐杖。这样,有了智能设施的声音提示,陈鸥就不容易迷路或摔倒了。

    安顿好行李,陈鸥请乔治帮自己泡了杯茶,独自留在了小书房里。

    他从风衣内兜掏出一本电子日记,爱惜地抚摸着它。经过整整一年的日夜摩挲和反复键入,陈鸥对电子日记机身比对自己身体还熟悉。

    整整一年,他没有解开教授的谜语。当他发现自己可以随意使用电子日记的剩余存储空间时,他新建了一个个人日记本,在里面存储对尼斯说的话。尽管尼斯如果不主动和他联系,听到这些话的可能性几乎为零。

    “尼斯。”陈鸥按照打好的腹稿说,“我眼睛短暂失明了,大约再过四五天才能见到阳光。夏尔为我请了一名生活助理,应该很英俊。每当我们出现在人群面前,我能感到有一瞬间的安静,旅途中邂逅的姑娘们也很喜欢他……”

    他停住了。有那么一瞬,他想说“但我多希望陪在我身边的是你”。但他忍住了。他没资格说这种话。

    最终,他轻轻说:

    “失明后容易怀旧,我真怀念上次我们到欧洲度假的日子。”

    他放任自己又回忆了片刻,接着收起电子日记,打开个人网络终端,说:“播放邮件内容。”

    一个悦耳的电子合成女声开始播报:共有六封新邮件,一封是眼科诊所的回访,询问他术后康复情况;一封来自夏尔,定期报告研究所项目进度;两封是国内电视台的邀请函,希望他能出席基因科学公益讲座,剩余两封是广告邮件。陈鸥口述了给前四封邮件的回复,反复播放了最后两封邮件,确定没有什么值得注意的信息后才说:“删除。”

    他不得不谨慎,杰西卡给他的求救信息就是在他术后第二天藏在广告邮件里到来的。

    那封邮件内容和其他广告没什么区别:一个培训机构宣称自己培训出了许多名成功的儿童自闭症心理医师,现在培训费正在优惠,立即报名参加培训可以享受六折优惠。自从儿童自闭症基金会建立起来,夏尔经常抱怨邮箱里塞满了类似的广告邮件,陈鸥会接到一点都不奇怪。

    引起陈鸥注意的是邮件举的一个案例:五岁男童,性格孤僻内向,游泳天赋极好。心理治疗师帮他克服了心理障碍,家人也无比配合,教男童使用——马桶。

    陈鸥从沙发上坐起来,下令:“再播放一遍。”

    他记住了培训机构的地址:北欧某国的一个小岛上,某条街道,107号。

    当晚,他给王容打电话,询问路易斯集团是否有什么新情况。王容简略地说:“詹姆斯·路易斯正在竞选下任议员,我们这种机构不能监视其活动,否则会被怀疑为权力斗争服务。”

    陈鸥讲了杰西卡教导幼年尼斯的事,也讲了杰西卡与路易斯集团董事长詹姆斯之间的不伦之恋,最后说:“请帮我查一下杰西卡的近况。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我觉得这是她给我的求救信号。”

    王容沉吟片刻,道:“半年前,杰西卡带着出生未满周岁的儿子在欧洲失踪了,路易斯集团正在找她。消息称,杰西卡想要结束和詹姆斯的婚外同居关系,带儿子离开他,但詹姆斯不同意。按我的经验,杰西卡通过律师打赢官司的胜算不大。她只要一露面,儿子就会被路易斯集团夺走。”

    陈鸥决心去这个地址看看。杰西卡对詹姆斯的感情很深,如果她想离开他,一定是有必须这么做的理由。他请夏尔安排北欧游轮旅程后,临行前一天,王容打来了电话。

    他查了陈鸥说的地址,发现是岛上的公墓,107号是最近新下葬的一处墓穴,葬着一名流浪汉。

    “但在我们通话的第三天,107号墓穴被不知什么人掘开,尸体失踪。看起来有人在监视你。你这一去可能会有危险。”

    陈鸥说:“一个失明的科学家不会对别人有什么威胁,因此也不会有多大危险。这世上除了我和尼斯,杰西卡不会相信任何人。我必须去。”

    王容道:“我会设法派探员保护你。”

    陈鸥轻轻道:“谢谢,但别派尼斯来,他不愿意见我,别让他为难。”

    王容说:“真希望你们不是……”他的语气难得带上了怜悯。一年时间,已经足够聪明如他弄清陈鸥和尼斯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和无法言说的感情。

    陈鸥不是有神论者,但如今总忍不住怀疑,是否因为自己研究基因科学,鲁莽地僭越了神的职权,才受到神灵如此捉弄。

    作者有话要说:

    注:牧师所说“一想起你惜别时所流的眼泪,我就急切地想要见你;见到你,我就会满心快乐”出自圣经新约部分。

    第六十二章 第 62 章

    傍晚,乔治进来说甲板上燃起了盛大的迎宾烟花,所有娱乐设施均已向游客开放。套房经理恰于此时来询问陈鸥是否住得习惯,闻言建议道:“不如去泡温泉?spa技术总监按摩手艺很好。去酒吧?我找几个姑娘陪您聊天。或者去音乐厅?这个时间音乐厅人应该不多。”

    乔治温柔地说:“我陪您去音乐厅?”

    陈鸥摇头。在游轮的第一个晚上,没人会老老实实待在卧室,走廊一定挤满了人。他双目不能视物,出去会给别人添不必要的麻烦。

    经理察言观色,提议道:“我们有一部很出色的全自动智能轮椅,可以避开各种障碍。您坐在上面能自如前行。”

    听到轮椅陈鸥有一刹那失神。但经理是好意,他不愿显得不知好歹,便感激地接受了经理的建议。

    轮椅的真皮坐垫十分舒适,声控装置也很方便。陈鸥坐在轮椅上,说“去音乐厅”,就听任轮椅按照预设路线自动前行。游轮按舱房等级分区,陈鸥房间所在分区十分安静,似乎没什么人入住。只当他们穿过一扇门进入走廊时,震耳欲聋的音响才突然炸了开来。

    狂风暴雨般的鼓点,海潮般汹涌的笑闹,夹杂着“砰”地开启酒瓶声。听起来,绝大部分游客不准备浪费这条豪华游轮上的每一分每一秒。栀子香型地毯清洁剂的气味,黑啤酒的麦芽焦香,各种香水及古龙水,以及人体热烘烘的臭气,烟花般在陈鸥面前旋转着迸射开来。

    乔治费力地对他喊:“太吵了,我们换一条路!”他大概以为像陈鸥这类知识分子不会喜欢乱糟糟的场合。陈鸥摇摇头,明白无误地表示自己不介意。

    陈鸥喜欢人群和聚会,舞曲与欢笑让他觉得自己每个细胞都洋溢着活力。可惜,由于经常要陪伴教授,后来又有了尼斯,他早不记得上次像这样投入地狂欢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他们穿过密集的人群,乔治不时低声道歉,终于来到了一个比较安静的区域。人少之后,过分充足的冷气顿时显出了威力。

    乔治是个敏捷机智的谈话对象,却不是位善解人意的陪护。他或许没有注意到陈鸥在冷气下有些发抖,或许注意到了,却毫无自觉应该做些什么。当然,夏尔雇他主要是为了给陈鸥解颐开怀,照顾身体是护士的职责。但护士小姐留在了房间里。陈鸥抹了抹手臂上炸开的鸡皮疙瘩,有点遗憾没有带一件长袖外套出来。

    音乐厅共三间大厅,九间小厅,都可以播放电影和音乐。这个时间,大部分游客聚集在甲板上观看烟花,或是在酒吧赌场狂欢,音乐厅人不多。但他们还是来晚了一步,每间厅门口都提示“播放中,欢迎加入或请您等待”。

    一位侍者过来低声解释,他们可以排队等候,也可以进入任意一间厅,与其他人一起欣赏电影或音乐。

    陈鸥皱了皱眉头。他和已故教授有相同怪癖:于他们,聆听音乐是非常私人的活动,需要投入全部身心,因此更喜欢独自欣赏,否则听到高039;潮情感流露,于人于己都较为尴尬。但这晚刚刚开始,他不愿把一两个小时浪费在枯候上。

    大部分厅都在放映电影,只有一间小厅在放音乐。侍者为他们打开厅门,乔治推着他慢慢进去。附近座椅发出细微响动,似乎有人在给他们让路。陈鸥向左右微微欠身,对打扰到其他人表示歉意。

    《剧院魅影》。

    这是一部陈鸥很喜欢的音乐剧。被毁容的音乐天才魅影爱上教导的女伶克里斯汀,后者却因其强烈而扭曲的爱情惧怕他,要逃离其掌握。最后,魅影因克里斯汀的一个吻幡然悔悟,放其与未婚夫离开。这部音乐剧至今仍在伦敦西区常演不衰,并多次改编为电影。

    厅内正在播放纪念演出版,是最经典的版本之一,音量被调得非常低。这里的音响系统比陈鸥家中设备不知好多少倍,再熟悉不过的歌声氤氲在房间里,就像缓缓绽放的百合花吐露清芬。

    “忆起我,

    “深情地忆起我,

    “在我们道别之后……”

    女歌手把气息控制得非常稳定,头腔共鸣发出的声音轻盈圆润,如同珍珠般的水泡在阳光下折射出斑斓霓虹。

    “当你发现,再一次,

    “你想收回你的心,渴望自由,

    “如果你还有空,

    “请想一想我……”

    低而清晰的歌声有如冰湃青榄般滋味深长。陈鸥默默听着。歌声压抑的情感让他再次想起教授临终前的苍凉笑容,想起得知真相时尼斯脸上的绝望与悲恸。就像一个不愿相信结局的推理读者,他带着被颠覆的世界观和震惊到僵硬的头脑,反复回忆着以往点点滴滴,试图还原事件真相。

    “我们从未说过我们的爱会常青不改,

    “或是像大海一样永恒不变,

    “但如果你还记得,

    “停下来,想想我……”

    作为最可靠的研究搭档,他和教授对彼此的了解超过世上任何一对父子、情侣,或是师生。一直以来,他们互相完全敞开心灵领域,像蜘蛛一样把思维触角钻进彼此头脑,理所当然地用对方思想滋养自己的血肉。以至于在他发现秘密后,震惊之外,最多的感受竟然是挫败后的不甘。他以为已经深入教授心灵的每一角落,却发现游览过的方才只是一角。而那些更深远、更秘密的领地,他再也没机会探寻究竟了。

    “梦中他对我歌唱,

    “梦中他朝我走来,

    “一个声音对我说话,

    “唤出了我的名字。”

    认识到陈鸥不可能接受他的爱,便私自用两人基因制造一个孩子。理性引致绝望,爱使人疯狂。陈鸥思之愈深,就愈发感到心底涌动的战栗,一如每次实验成功后的心神激动,后者出自接近真理的狂喜,前者由于对爱之诡谲力量的明悟。

    在爱面前,一切学术操守、科学伦理,都必须让步,就连冷静智慧如教授,都无法逃脱其播弄。

    “我们再次合唱,

    “奇妙的二重唱,

    “我主宰你的力量,

    “日益强大。”

    如果理性战胜爱,教授为何还要用两人基因制造一个孩子?陈鸥不傻,很明白此举蕴含的澎湃爱意。如果爱击溃理性,又是哪里来的力量让他把爱压抑数十年而不被陈鸥觉察?

    经历游泳教练那段不愉快的插曲后,陈鸥对任何带有猥亵意味的明告暗示都非常敏感。教授日常待他的方式无涉情爱。即使现在,知道谜底的他试图从这个角度回忆往昔相处时,都屡屡因为良心谴责而无法继续。用情039;欲来解释教授对他的感情,实在太浅薄也太片面了,几乎是对教授人格的亵渎。

    “尽管你转身离开,

    “只抛来一瞥,

    “魅影就在那里,

    “就在你的心中。”

    也许并非毫无端倪,只是被他忽视了。教授对他若隐若现的独占欲,一开始就对尼斯过于明显的排斥,让他很难视若无睹。但他一直将其解读为行动不便及心理孤独造成的脾气偏激,就像他长年研究的阿兹海默症患者,从未想过还有其他可能,以至于尼斯第一次和他发生冲突,指责他被教授掌控而毫无自觉时,他的下意识反应就是给了尼斯一个重重的耳光。

    “见过你真面目的人,

    “无不恐惧后退,

    “我就是你所戴面具,

    “替你唱出心声。”

    魅影的男高音开始加入女伶,唱出对自身音乐才华的骄傲。他引导女伶声音转折升降,牢牢掌控着她的情绪波动。于她,他是音乐导师,是无法企及的高峰,也是难以逃脱的噩梦。

    但他声音里还有其他意味。这次重听,陈鸥意外有了新的感受。魅影的声音清越高迈,把一位隔离人群渴望知己的孤独天才演绎得纤毫毕现。他一句句质问,一句句诅咒,在陈鸥听来,就是一声声悲切的呼救,盼望自己一手培育的天才女学生拯救他免于孤独。

    上帝造人,是否同样由于天才的孤独?也许孤独根本无法避免,所谓知己全是不切实际的幻想?

    自然,魅影最后失望了。女伶给了他一个吻,他放女伶追求幸福。这让陈鸥又想起自己与教授临终前的一吻,竟然与音乐剧契合得丝丝入扣。不同的是,女伶与爱人逃出生天,而他却被束缚在教授的谜语里。尼斯和他分手前说:

    “您既然已经拿到教授的日记,那么我陪在您身边的意义也就不大了。教授的谜语不会好解,在揭开谜底之前,您不会让自己出事。”

    尼斯比他更早一步看清了命运,在他还不知道自己竟然是陈鸥和教授共同的亲生儿子之前。

    想起尼斯,陈鸥不可抑制地又想起他临别前的要求:

    “那天我看见您吻了教授,在嘴唇上。这是儿子对父亲的礼节,抑或生者对亡者的告别?我可否也像这样吻您一次?”

    如果有机会重逢,他该如何回答尼斯?

    有人的手指碰到了陈鸥的肩膀,他蓦然惊醒,才发现不知何时音乐停止了。

    “乔治?”他警惕地问。

    “其他人都走了,服务生问您是否还需要播放其他音乐。”乔治说。

    陈鸥摇摇头,手碰到了膝盖上一点柔软的东西。

    是一枝花。陈鸥把它举到鼻端,嗅了嗅。根据香气判断,这是一枝桔梗,花开得正盛。

    乔治笑着说:“很漂亮的花,是谁送您的?”

    陈鸥摇摇头,问:“刚才谁在厅里?”

    乔治说:“除了您只有四个人。一对情侣,女子是最近走红的歌星莉莉小姐,她似乎要在船上开个小型私人演唱会。一位牧师,结束时向莉莉小姐献殷勤,却把她的男伴惹烦了。还有一位遮住脸的先生,看不清年龄相貌。”

    陈鸥若有所思,问:“桔梗的花语是什么?”

    乔治笑道:“您竟然也相信这些高中生的把戏!不过您问对人了,我可在这方面很下过一番工夫。”

    听着乔治卖弄,陈鸥无由感到一阵厌烦,刻薄地想,我当然知道你会对此下工夫,这本来就是你的工作。他自然没有说出来,听到乔治说:“紫色桔梗花语是,无望的爱。”

    第六十三章 游轮上的第一个夜晚

    有一瞬间,乔治以为陈鸥被什么狠狠刺中了,痛楚和哀伤那么深切,让他连忙检查周围有什么不妥。当然,他没有忽视陈鸥手中的花,猜想是不是枝上细刺扎进了指甲。但陈鸥把花枝捏得很紧。照这个力度,他的手指肯定已被刺出了血。

    一对情侣兴高采烈地路过他们,很明显吸引了陈鸥的注意力。

    “接下来去赌场,然后酒吧。第一天登船,各处一定都有小礼物。”男人说。

    “想得真周到。游轮上鲜花很贵,他们竟然送了每位游客一枝。”女伴说。

    乔治看见陈鸥转向自己,手从花枝上松开了。

    “哦对,我拿到了一朵黄玫瑰,我喜欢这个。”乔治说,“您最喜欢什么花?”

    “从剑下死里逃生的人,见到花刺便会心口疼痛。”陈鸥低声说,脸上恢复了平静。桔梗花瓣碎落在身体和轮椅四周。

    “我们回去。”他说。

    两人谁都没再提花的事。

    乔治推着他来到酒吧所在走廊,现在更加喧闹,似乎船上游客都来了这里。音乐和笑声像爆炸的蒸汽般猛扑过来。乔治气喘吁吁道:“走廊挤满了人,我们得另外找条路。我来看看这儿……啊,糟糕!”

    不用他解释,陈鸥也能明白这声“糟糕”因何而发。耳边突然响起了尖锐的电子音乐舞曲。一个兴奋的男声嚷道:“酒廊开始营业!大家不用再挤向酒吧!”

    乔治对他说了句什么,陈鸥没有注意,因为这时耳边响起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这不是陈教授?遇到您可真巧!您的眼睛……”

    路易斯集团的人终于来了。

    马埃尔·路易斯,路易斯集团董事长詹姆斯·路易斯的长子,传为路易斯集团接班人。陈鸥曾与他接触过,第一印象不错。后来研究所屡屡被路易斯集团算计,陈鸥对其好感也就不剩什么了。

    有人给陈鸥手里塞了一个沉甸甸的酒杯。冰凉的啤酒泡沫溅到陈鸥脸上,留下浓郁的麦芽香气。乔治温和地说:“路易斯先生,陈教授不能喝酒。”

    一个女子笑道:“在酒吧不喝酒可不像样,您说是不是,教授?”她的声音有股轻柔的磁性,吐字节奏微微杂乱,带了些酒意,仿佛晴朗夏日突至的小雨,透着几分若即若离的亲近感。

    乔治的声音更加彬彬有礼,丝毫不掩饰激动:“莉莉小姐,真是巧遇。”

    他们热烈讨论起莉莉小姐的新唱片,马埃尔,乔治,还有莉莉小姐的男伴加入了谈话。陈鸥仔细分辨着他们的声音。干脆利落的是乔治,幽默风趣,挥洒自如,似乎习惯在女士面前争夺谈话主动权。莉莉小姐的男伴显得心不在焉,对乔治几个暗含机锋的笑话毫无反应,也许他为了表现风度?马埃尔话比较少,听不出他支持谁。莉莉小姐格外享受作为话题中心的待遇,笑声更加矜持。

    突然,马埃尔笑道:“莉莉小姐,这个话题您得问陈,他不仅是基因科学领域最杰出的科学家,还掌握着国内最有价值的基因研究所。”

    一瞬间,周围热辣辣的空气微妙地暂时凉了下来,就像海啸前的潮水回撤。大家不约而同都住了口。就在这一刹那,陈鸥意识到:这几个人不是巧遇,起码马埃尔和莉莉小姐是专门为他而来,尽管他还不知道他们的目的。他就像浑身挂着火炬的人形靶子,在黑夜中被数位□□手锁定了目标。

    因此,陈鸥很聪明地没有说话,只是微笑。对于一个双目失明的人,无法加入谈话导致弄不清状况是很自然的事,而且周围还如此喧闹。

    他们继续交谈,似乎刚才只是陈鸥的错觉。但他知道不是。莉莉小姐的声音突然变了,开始不露痕迹地奉承陈鸥。方才她是程式化的社交口吻,礼貌,乏味,就像旱季的晴天一样缺乏变化,现在她的声音流动起来了,活泼自然,像一幅现代派油画,饱满热情,悬念十足,叫人弄不清她想表达什么,却又不禁被其吸引。陈鸥笑着想,这才是金唱片歌手的实力。

    马埃尔为莉莉小姐要了一杯酒,莉莉小姐活泼地说:“我们去那边跳舞,好么?”

    她的男伴默不作声。让陈鸥大为惊讶的是,乔治喜出望外地答应了一句“好”。莉莉小姐对陈鸥说:“教授,我要借用一下您的同伴,马上回来。”她难能可贵地把开朗热情的情绪和纡尊降贵的腔调结合起来,就像一位微服私访的女王和农民共庆丰收。

    陈鸥点点头,厚道地尽力不露出笑容。待他们走远,马埃尔笑道:“我一直想跟您聊聊合作的可能,总算有机会了。”

    陈鸥笑着说:“您可真客气,以路易斯集团的实力,我还能为您提供什么帮助?”

    陈鸥手里的酒杯被轻轻碰了一下。马埃尔笑道:“想必您也知道,我父亲正在竞选议员,已经向董事会提出辞去董事长职务。不管谁来接任,都得拿出真东西。和您合作,决定着我后半生的命运。”

    陈鸥问:“什么样的合作?”

    马埃尔说:“譬如……扩大生产阿波赫柏?研究所的合作药厂生产能力有限,路易斯集团拥有的药厂数量和技术在全球首屈一指。您需要的只是授权给我们,其他什么都不用做,路易斯集团就会把天文数字的利润分成源源不断汇至您的账户。您想买下一座空间站来做基因实验室都没问题。”

    陈鸥怔忡了一下,脸上露出向往。马埃尔有些窃喜,心想科学家果然只能用科学来打动。但陈鸥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摇头,说:“对不起,您刚才最后一句话启发了我,我迫不及待要修订研究计划。在金钱辅助下,有多少以往想都不敢想的工作可以开展!”

    这算是礼貌婉拒了。马埃尔难掩失望,问:“为什么?”

    陈鸥说:“研究所一直以来的定位首先是研究,其次才是商业。阿波赫柏是阿兹海默症处方药,目前病人数量还没有多到需要大规模生产对症药的地步。”

    马埃尔摇摇头,说:“您太固执,已经丧失了科学工作者的客观。阿波赫柏是一种安全的性兴奋剂,您又何必否认?治疗性功能障碍或是阿兹海默症,不都是为病人解除生理以及心理痛苦,难道还有境界高低的区别?”

    陈鸥微笑道:“您说得不错,但阿波赫柏只通过了阿兹海默症的临床试验,目前还没有数据显示其会否对后代造成不良影响。放任消费者滥服药物,恐怕要被当局找麻烦。”

    这时,莉莉小姐的声音响了起来:“两位谈得真热烈。”

    马埃尔笑道:“莉莉小姐这么快就回来了?千万不要告诉我您厌倦了那位先生,准备抢走我的谈话对象。”

    莉莉小姐带着娇滴滴的怨气道:“您猜得对,但不是我的错。威尔斯先生一曲后就离开了。啊,我看到他端着一个杯子回来了。”

    陈鸥手里的酒杯被拿走了,一杯带着柠檬清香的温水轻轻放到他手心里。他突然十分愧疚,这晚他对乔治过分苛刻了。

    有时乔治让他想起尼斯,比如现在。教授去世后的数十个日夜,尼斯就是这样默默照顾着濒于失常的他。但大部分时候,他很清楚地意识到乔治不是尼斯。两人的谈话方式、举止模式,以及身体气味,就像人和野兽的基因一样差异明显,陈鸥绝对不会弄错。例如尼斯从来不会像乔治一样无声进餐。他咀嚼的声音活像野人。

    心情上的起起落落使他脾气变差,不免迁怒于无辜的乔治。愧疚和冲动让他倾过身去,对乔治说:“谢谢。您喜欢喝什么?我来为您买杯酒。”

    一阵寂静。

    陈鸥看不见周围人的脸色和眼神,不知是否正确表达了意图。他的性需求不太旺盛,最近一年更是一直禁欲,连他自己都怀疑是否还正常。夏尔一再要他享受假期,他决定听从建议。

    马埃尔的声音响了起来,充满意外发现秘密的愉悦感:“不不,今晚这杯酒我来请。”

    他走开了。莉莉小姐笑道:“对不起,教授先生,我忘记威尔斯先生的首要任务是照顾您,拖走他一定给您和他都带来了不便。请原谅……”

    ”

    她机灵地把男伴拉走了,留下陈鸥和乔治。

    在吵闹的乐曲和人声中,他们尴尬地沉默着。

    正当陈鸥开始怀疑自己是否唐突了,马埃尔回来,交给陈鸥一杯酒,但被乔治接了过去。陈鸥只好以水代酒,三只杯子轻轻撞了一下。

    马埃尔笑道:“我们谈谈共同关心的朋友吧。您知道吗,杰西卡偷了我们的家传珠宝,带着儿子逃走了。可怜的老爹!他正在竞选议员,天天提心吊胆,生怕杰西卡被政敌利用。”

    陈鸥回忆着与詹姆斯见过的寥寥数面,实在想不出他提心吊胆会是什么样。他保持着礼貌的微笑,说:“我和杰西卡认识时间不长,也已经十多年没见过面了。不过,我认为这一定是个误会。”

    马埃尔响亮地笑了起来,声音充满嘲弄,说:“上船时,我好像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陈鸥觉得马埃尔在诈他。杰西卡不可能冒着暴露的危险登上游轮。马埃尔说了下去:“……尼斯。”

    这下陈鸥的震动没法掩饰了,惊讶地追问了一句:“尼斯?”

    马埃尔诧异地问:“怎么?您难道不是和他约好的?可惜您眼睛不方便,要不一定能认出来。”

    陈鸥摇摇头,说:“我不知道他会来。事实上,我们近一年都没再联系过。”他的声音带着很明显的怅然。

    聪明如马埃尔自然不会误解。他伸手招来酒廊经理,问:“你们知道某位先生的房间号码么?”

    酒廊经理的语气体现了社交礼仪和服务条例允许范围内最大限度的不以为然。

    “如果哪位先生需要联系您,会先把自己的电话号码留给您的客房经理。未经客人允许,我们不能透露客人身份和房间号码。”

    马埃尔把手搭在陈鸥肩膀上说:“陈教授是那位先生的养父。”

    这时,属于科学工作者的直觉指引陈鸥做出了一个重大决定,一个足以影响他后半生的决定。

    他说:“我和尼斯没有任何法律关系。”

    当然,马埃尔和酒廊经理都以为他指的是养父子关系。只有陈鸥心里明白,他说的是法律不承认捐献精子者与使用其精子诞生的子女之间有父子或父女关系。

    这样玩弄文字把戏,有违他的科研操守,但他隐约有种预感,只有这么说才有机会再次见到尼斯。因此,把话说出口的时候,他并没有自己预想的那么愧疚不安。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搬家,事情有点多,抱歉更新缓慢。

    第六十四章 游轮上的第二个白天

    陈鸥坐在餐厅,兴致索然地对付着午餐:一只白煮蛋,两片烤面包,一杯带吸管的鲜榨果汁。

    看不见东西使他丧失了平衡感,也使其余感知意外灵敏。上船后的一个下午、一整个夜晚以及一个上午,他的身体都在随船体微微摇摆,结果晕船晕得一塌糊涂。同时,由于双目不便,无法体面享用需要刀叉、勺子的菜肴汤品,又拒绝在公众场合被喂食,他只好用白煮蛋之类简便食物果腹。而这些毫无滋味可言的东西,更加败坏了他本来因晕船就所剩不多的胃口。

    耳畔响起了一个声音:“您的食谱太健康了,我很钦佩您的自制力。”

    马埃尔。只要陈鸥出现在游轮的公共区域,十五分钟内一定会听到他的声音。

    座椅与地毯的细微摩擦声。马埃尔笑道:“您看起来胃口不佳,是因为那位年轻的朋友没跟在您身边?”

    陈鸥对他的打趣付之一笑。他是个传统的人,非常注意保护隐私,自认和马埃尔还没熟到可以讨论私生活的地步。

    马埃尔笑着转移了话题,问:“我听说教授把大部分遗产留给了尼斯?”

    以他的消息渠道,知道这些一点都不稀奇。陈鸥点点头,情不自禁想起了宣读遗嘱当天。尼斯比他还惊讶,心里一定有无数疑问。但他那些日子失魂落魄,无法给尼斯半分安慰。

    最近一年,他不断回想和尼斯在一起的日子,发现幼童及少年尼斯在记忆中渐渐淡出,心情大概与沙漠旅人眼看水囊漏水却无计可施时差相仿佛。不同的是,恐慌之余他还留有一分雀跃与期待。当少年尼斯完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青年时候的他,眼神复杂而忧伤,常常裹挟着欧洲的花香和音乐闯入他的梦。而每一个梦,都以他推开门,扶起睡在地毯上的尼斯而告终。

    他开始求助一向瞧不起的心理学,瞒着马丁和夏尔去看心理医生,讲述自己的梦。大部分心理医生的解读和建议都大同小异,除了一位。

    “扶起他之后呢?你们做了什么?”他头都不抬地问,双手飞快地向电脑键入诊断意见。

    陈鸥舌头似乎被牢牢钳制住了,最后带着医生的诊断书逃出了诊所。

    “潜意识抹掉了后续梦境。得不到满足的欲望日益强烈,干扰了深层睡眠。”

    怀疑乔治为尼斯假扮后,陈鸥因晕船而疲惫不堪的神经越发紧张。马埃尔的问话对他的情绪正是雪上加霜。

    马埃尔笑道:“难怪您不愉快。换了是我一定立刻组织律师团。因为分配不公而导致争产纠纷,是做长辈的耻辱。我经常怀疑这是不是有些长辈控制年轻人的手段。”

    轻微的脚步声停在了身边。陈鸥不由自主绷紧了身体,但很快带着失望放松下来。客房经理愉悦地向他们问好。马埃尔笑着说:“我要替陈教授抗议。他在世界最豪华的游轮上,坐在米其林三星餐厅里,午餐却只能吃白煮蛋。您一定能让厨房提供更加美味的食物。”

    他的口气是那么亲切随和,经理立刻答应了。陈鸥一再辞谢,他不愿领马埃尔的人情。但经理态度非常坚决,声称陈鸥只吃水煮蛋和全麦面包是对餐厅的侮辱。不一会儿,厨房领班被请了过来,弄明白原委后笑嘻嘻地出了几个主意。

    “我们可以做松茸鳕鱼卷、柠檬虾球蛋卷、鲜贝蒸饺,每样都滋味鲜美,食用方便。如果您偏爱蛋制品,我们还可以准备红酒蛋,对男性保健有好处。”

    马埃尔插话道:“需要提前多久向厨房预定?”

    领班听起来很骄傲:“不必预定,先生。您是在‘自由海洋号’上,我们可以随时满足客人的任何合理需要。”

    陈鸥感谢了领班、经理以及马埃尔,与他们聊起了沿途风景。当其余人了解到陈鸥并非永久失明,而且再过三四天双目就能痊愈,说话便没了顾忌。

    “您一定不能错过月光岛。”领班建议,“那里有世界最美的白沙滩。月光照在沙滩上,小岛美得像伊甸园,和海妖岛活似两个世界。”

    陈鸥听过月光岛的介绍。它是游轮航线中的主要景点,曾获“北欧最美小岛”的赞誉。但他现在想的是另一个岛,橡木岛。

    再过五个小时,也就是下午五点,游轮将要靠上启航后的第一个码头,停留一夜,第二天上午继续航行。广告邮件中的假地址就位于附近的橡木岛。陈鸥得和其他游客一起离开游轮,坐码头渡轮去小岛,寻找杰西卡留给他的线索。

    “海妖岛?”马埃尔感兴趣地问。

    “那里环境很恶劣,周围有许多暗礁潜流,还有鲨鱼出没,非常危险。岛上景色不错,岩石全是黑色的,有一片很美的原始森林。但通往海妖岛的旅游线路还没开发出来,当地人也不常去。”

    乔治(也许是尼斯?陈鸥想)会陪他一起去橡木岛,用大约半个小时买渡轮船票,排队登船。从码头到橡木岛大约二十分钟船程。岛上没有酒店,最后一班渡轮晚上九点离岛。留给他在岛上的活动时间大约只有三个小时。

    三个小时。他双目不便,要甩掉马埃尔,还要找到线索,一切都要依赖乔治。

    “我们大约什么时间能到月光岛?”马埃尔问。

    “后天下午。游轮第三次靠岸,然后您就可以租船去月光岛。不过在岛上大约只有三个小时,只够在海边散步拍照。很遗憾,很多人一生不会有第二次机会看到那么美的沙滩。”领班说。

    “是挺遗憾。”马埃尔说,“我上次路过月光岛,就由于时间紧张没有深入探索,更别说海妖岛。”

    “那您这次真幸运。我们时间很充裕。”经理插话道,“船会提前在后天早晨六点靠岸。这样,您就比计划多了起码七个小时来自由活动。”

    经理的话吸引了陈鸥的注意。

    “船改变了路线?”陈鸥问。

    “航线没有改变,但安排调整了。第一个码头不再逗留,补完给养就继续航行。”

    “什么?”陈鸥和马埃尔发出诧异低呼。马埃尔不悦地说:“已经签了合同,怎么能随便改变航程?”

    他的声音里有意外,不悦,还有一点紧张。陈鸥想,谁让他感到了压力?经理还是他带来的坏消息?

    经理的声音更加耐心亲切,大概早已见惯了类似场面:“合同有说明,公司可以根据天气情况调整航程安排。我们接到通知,橡木岛风浪很大,渡轮无法靠岸。而要是不去橡木岛,那第一个码头附近就没什么出色的风景了。”

    “也许有人恰好就喜欢第一个码头?这么做有欠考虑。”马埃尔批评道。

    反驳冲口而出,毫无顾忌,那么他不是因为经理才紧张。

    经理微笑道:“我们已经准备在第二、第三个码头各多停留七个小时,作为对旅客的补偿。”

    “这太可笑了!”马埃尔高声道:“人类不是早已征服自然了吗?竟然因为风浪改变计划,在这么大一艘游轮上!”他转向陈鸥:“您怎么看?”

    诡异的受监视感又来了。陈鸥突然意识到:这才是马埃尔的真实意图,无论是替他询问需要提前多久订餐,还是此刻寻求他的支持,都是为了同一个目的:确认他今后几天是会留在船上,还是中途离船。

    他从一开始就知道陈鸥这次不是乘船度假,而是为了橡木岛,为了杰西卡。

    “我?”陈鸥微笑道,“我不想错过旅途任何一处风景,但也不愿为此搭上生命。小岛周围的风浪会持续多久?”

    “很难说,恐怕十二个小时之内不会减弱。这两天进出小岛的交通已经中断,只能依靠直升机运送物资。”经理回答。

    “老实说,我这两天晕船晕得厉害,有点担心是否还能继续旅程。”陈鸥说,“昨晚到刚才为止,我一直盼望下午能靠岸休息。”

    马埃尔带着胜利的意味笑道:“如果您愿意,我们可以租……”

    陈鸥打断了他:“不过我同意继续航行。”他笑着说,“您也看到了,我双目不便,登不登岛对我毫无意义。而且,我不能错过世界唯一的水上米其林三星餐厅。”

    有马埃尔在,杰西卡当然不可能出现。

    一阵尴尬的沉默后,经理解了围:“还有一件事要征求您的同意。天气预报说前方海面明天可能有雨,游客们得留在舱房里。我们想请您明天上午在小礼堂做一次基因科普演讲。”

    经理很客气,陈鸥没有不同意的道理。这时乔治的声音响了起来:“医生的晕船药和您正在服的几种药冲突了,他建议您在房间摆些鲜花,用花香来分散注意力。您喜欢什么花?”

    陈鸥摇摇头。双目不便,什么花对他都一样。他问乔治:“您喜欢什么花?”

    乔治的声音显得喜悦又困惑:“黄玫瑰,或者百合,我一直喜欢这两种花。”

    尼斯根本不在乎鲜花。陈鸥摇摇头,按铃叫来服务生,吩咐道:“请送一些黄玫瑰和百合到……”

    他正要说出房间号,就听见不远处传来一声巨响。乔治为他解释道:“一位先生似乎对食物味道很不满意,怒冲冲地离开了,不小心撞翻了椅子。”

    这间餐厅只为客人开放,餐椅手感十分厚重,要撞翻可不容易。陈鸥点点头,在乔治的帮助下站起来向其他人告退。

    他们沿着走廊慢慢向房间走去。乔治问:“您和路易斯先生谈得不愉快吗?他脸色很不好看。”

    陈鸥没有回答,道:“我明天要做一次科普演讲,您能帮我准备吗?比如念念文献。”

    乔治尴尬地说:“我很愿意,但……科学类文章对我来说就是火星文。”

    尼斯从小就听着起居室里的基因讨论长大,还曾帮陈鸥整理笔记,不可能念不下来。陈鸥放弃了最后一丝关于乔治就是尼斯的幻想,笑着转移了话题。

    在房间门口,陈鸥闻到了熟悉的花香。乔治惊讶地说:“他们送错了花?”

    天竺葵,还有紫罗兰。陈鸥抚摸着紫罗兰的叶子,问乔治:“花是什么颜色的?”

    “白色,先生。”乔治迷惑地回答。

    “留下吧,我很喜欢天竺葵的香气。”陈鸥说,有种无法言之于口的罪恶感,而这进一步加深了收到花的愉悦。

    第六十五章 游轮上的第三个白天

    花香驱走了晕船的不适感。第二天早上,陈鸥精神抖擞地在乔治陪同下走向演讲地点。

    乔治笑着说:“享受起来您一点都不像科学家,但工作起来您就特别像科学家。一次临时演讲!您竟然准备了七个小时。”

    “半个小时。”陈鸥纠正他,“只有半个小时用来准备演讲,其余时间我都在听同事和学生发来的论文摘要,有一两篇很有新意,请您务必提醒我眼睛恢复后再读一遍全文。”

    乔治说:“这么说,您辜负了领班送来的海胆虾仁卷和甜酒。”

    陈鸥笑道:“怎么会?昨天的晚餐我非常……啊!”

    智能眼镜和拐杖的方向及障碍物指示功能十分好用,使他几乎能像健康人一样行走,结果大意的陈鸥差点被一名服务生撞到。那人突然从防火门冲了出来,差点踢飞他的智能拐杖,却连一句道歉都没有就跑走了。

    “我记住你了!”乔治大喊。马埃尔的声音响了起来:“陈教授?”

    乔治气愤地讲了一遍刚才的事,马埃尔严肃地道:“这太过分了。您要不要去找那人,或者向游轮投诉?我来陪教授去小礼堂。”

    陈鸥笑着说:“去吧,我好久没见过路易斯先生了,让我俩单独待一会儿。”马埃尔支开乔治必有缘故。

    马埃尔挽住陈鸥手臂。他比陈鸥稍微高一些,步伐急切。陈鸥为了跟上他脚下颇吃了些苦头。但他不愿示弱,一言不发地随马埃尔前行。

    “今天董事会批准了我父亲的辞呈。”马埃尔开口说,“新任董事长将于一周后上任。”

    智能眼镜提示,距离小礼堂还余一百米。陈鸥连敷衍都干脆省了,问:“我能为您做些什么?”

    马埃尔说:“我承认,路易斯集团在商业竞争中比较激进,但我一直尊重您。让我伤心的是您没有回报同等分量的友情。”

    一个不可思议的想法跳进了陈鸥的脑海,越来越清晰。他不可置信地问:“新任董事长是……夏尔?”

    马埃尔愤懑地说:“您猜对了,董事会那些老家伙认为夏尔堪当大任,因为他获得了您的友谊以及研究所的股份。他们想破头都不明白他是如何做到的。”

    这时他们走到了小礼堂门口。马埃尔低声道:“您考虑一下我的合作建议,多一个朋友总胜过多一个敌人。而且夏尔在研究所好过回路易斯集团。让他回来工作不符合您和我的共同利益。”

    陈鸥不置可否,推开了门,把马埃尔的声音关在了门外。小礼堂飘扬着轻音乐。一个男人问:“您是来参加活动的游客?”

    陈鸥笑着说:“我应邀来做演讲。”

    男人兴奋地说:“我是活动司仪,请问您演讲需要多长时间?”

    陈鸥准备了二十分钟的演讲。不过,活泼的轻音乐让他改变了主意。旅途演讲完全可以更加无拘无束。

    “最多十分钟。”陈鸥保证,“如果听众有兴趣提问,我们还有时间充分交流。”

    司仪大笑起来,很满意陈鸥的安排,问:“您需要不需要现场伴奏?比如在适当时机弹一小节音乐来渲染气氛,就像直播综艺节目那样?”

    组织方比预计得更加头脑灵活,怪不得会用科普讲座来取悦游客,陈鸥想。他很高兴这种安排。在保证科学性的前提下,面向大众的科普演讲完全可以更加娱乐化,充满趣味性。

    陈鸥说:“伴奏不用了,不过可以用一小节音乐引出演讲主题。”

    司仪说:“我们准备的音乐不多,您看婚礼进行曲怎样?”

    当然,这是基因科学的最佳音乐伴侣。大部分人不关心前沿科学发展,但很少有人不关心自己后代的基因。陈鸥说:“非常好。现在到场的人多吗?”

    司仪说:“活动通知得很仓促,不会有太多人到场,毕竟是一次临时活动。”

    这符合陈鸥的预期。这时,智能手表微微震动,提醒他预定的演讲时间到了。陈鸥对司仪说:“我们开始吧。”

    司仪愕然道:“不再等等了?”

    陈鸥摇摇头,他是个很守时的人,对人对己皆是。他在司仪协助下登上讲台,做了简短自我介绍,说:“今天,我演讲的题目是《基因与后代》。”

    现场凑趣地奏出了《婚礼进行曲》的头两个小节。陈鸥笑着点点头,说:“谢谢。”

    他讲了顺反子()的概念,对比了两种基因:老年致死基因和青少年致死基因。他讲了为什么对前者的研究更加深入,因为前者比后者更容易通过生育传递给后代,而后者经常因为载体早夭而自然消亡。他顺便讲了老年致死基因的作用原理:某些影响因子在体内累积到一定浓度后,致死基因认为人体变老信号出现,就接过了对身体的控制权,带来重病死亡。作为对策,人们可以通过锻炼来减少影响因子,“骗”基因以为人体比实际年龄年轻,来推迟基因发生作用的时间。

    为了对比,他举了几个短命天才的例子,包括莫扎特。

    “那样出众的天赋才华,很可能不是上天的礼物,而是一种基因病变。就像海豚能听到超声波一样,天才音乐家听到了普通人听不到的音乐。作为大自然的平衡手段,像这样的天才大多寿命很短暂。”

    听众发出了低低的议论声,但很快安静了下来,似乎有人在帮他维持秩序。他向那人的方向点头表示感谢。

    “人类23对染色体上携带的基因,并非只是机械地继承自父母,而是来自数千年全人类的经验累积。基因是自学习系统。它告诉人体,记住负面反应,不要再去做引发负面反应的那些事,例如疼痛,苦涩,后悔;要反复做能引起正面情绪的事,例如吃饱后的满足感,性039;高039;潮带来的愉悦。这就是减肥难以成功的原因,因为减肥者要反抗的是自身基因,或者说是在反抗全人类。这也是婚姻制度能一代代延续的原因,因为它让我们感到安全,幸福,感到爱与被爱。”陈鸥总结道。

    他讲完了,很满意自己对时间的精确把握,刚好十分钟。

    听众鸦雀无声,一种迷惑的情绪似乎正在小礼堂蔓延,似乎每个人都在等着什么,连司仪也没有说话。按照常规程序,司仪这时应该邀请听众提问,或者向他表示感谢。陈鸥皱起眉头,迅速回忆了一遍自己的演讲,检查是否说了什么政治不正确的话。但突然有人开始鼓掌,不是那种礼貌的掌声,非常用力,充满激情,很快就带动了大部分人。礼堂里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陈鸥听得出来,带头响起的掌声与刚才帮他维持秩序的声音来自同一个方向,也许就是同一个人。他向那个方向再次点头致谢。

    从入口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有人气喘吁吁地跑到他身边。

    “对不起,陈教授!”经理几乎哭出来,“我们给您发了通知,但显然出了什么岔子,您没有接到——赌场推出了二十四小时狂欢节目,报名参加讲座的听众太少,所以我们取消了预定讲座。”

    陈鸥没听懂他在说什么。

    “那么现在……”他迷惑地问。

    “现在是一个私人婚礼,我以为您受邀在新人入场前做祝福演讲。”司仪说,声音有点急,似乎觉得受了愚弄。

    “没关系,这是我听过最好、最适合的婚礼演讲。”一个声音道。

    陈鸥慢慢抬起头,感到一阵晕眩。失明对他的平衡感影响很大,他想。

    “我临时起意举办一次小型婚礼,没想到却听到了最难忘的科普演讲。非常感谢。”尼斯说。

    “你……你的婚礼?”陈鸥几乎找不到自己的声音。他知道尼斯在这条游轮上,也多次猜想尼斯会怎样出现在他面前,但眼下这种情况是他绝没有预料过的,也大大超出了他的承受能力。

    “是的,很抱歉没有邀请您,因为您身体不适。但您能来我实在太高兴了。”尼斯稳稳扶住了陈鸥,“您看起来似乎……”

    后面的话陈鸥听不见了,控制听觉、心跳以及思考的基因暂时罢工了。

    当听觉恢复的时候,他正坐在自己房间,护士小姐给他量着血压和脉搏。

    第13节

    恋耽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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