造人记 作者:叶敏敏

    第6节

    “尼斯回来过节么?”布置圣诞树的马丁问。他精心烤了一个圣诞布丁,放了亲手腌渍的柠檬皮屑和珍藏的朗姆酒,表面点缀着新鲜的黑加仑、樱桃和梅子。但陈鸥矜持地表示自己需要节食,减少糖分摄入。教授压根对甜食不感兴趣。马丁觉得这两个人是在对美好的生活犯罪。

    陈鸥说:“我联系了他的导师,他在进行封闭训练,回来与否取决于他是否能顺利通过训练测试。”

    陈鸥从安纳洛返回之后,与王容一直保持着联系。前些天,王容告诉他,尼斯的训练遇到了些麻烦,如果通不过,很可能需要退出特殊训练,恢复普通学习。他没有明说是什么样的麻烦,但否认了尼斯会有生命危险,也拒绝陈鸥再去学校探望尼斯。

    “他需要独立克服障碍。考虑他的年纪,我可以申请延长对他的考验期,给他更多时间适应,但他必须自己克服。”

    教授没有说话,像是根本不关心第一次离家的尼斯是否回来过圣诞。陈鸥不禁想,要是自己有什么万一,是否能放心把教授托付给尼斯?或者把尼斯托付给教授?他们在一个屋顶下相处这么多年,毫无发生冲突的理由,却一直不对付。

    失望的马丁在平安夜的晚餐桌上只布置了三套餐具。布丁被理所当然地剩了下来。

    “看看你们,难怪那么多手艺即使申请了非物质文化遗产也会逐渐失传。”马丁心痛地看着无人问津的布丁说,“苏珊娜不能吃甜食。尼斯也不在。”

    接下来的事情几乎是同时发生的。

    桌上蜡烛闪了一闪,一股清爽的凉风从门口吹来。

    低缓嘶哑的男声带笑说:“哦马丁,别用这种‘狗不爱吃就拿来喂尼斯’ 的口气怀念我。”

    趴在陈鸥脚下的苏珊娜箭一般扑向尼斯,后腿直立,舔着尼斯的面颊。

    陈鸥失声叫道:“尼斯!你的头发怎么了?”

    尼斯的头发被火燎去大半,发尾枯焦,长度不一,让他看起来有些滑稽。

    尼斯放下苏珊娜,擦了一把脸,笑道:“训练事故,没有大碍,总算赶回来过圣诞了。王容给了我两周假。”

    他长高了,也变黑了——天知道北极圈那种半年见不到太阳的地方是如何把人晒黑的——声音嘶哑,应该是到了变声期,双颊凹陷,显出刀锋般锋利的轮廓,一双灼灼发亮的眼睛占据了大半张脸。

    尼斯扔下背包,依次拥抱了三人,然后像以往那样和陈鸥挤在一张椅子上。陈鸥抽了一张餐巾给他擦手。马丁去厨房端煎小牛排,但尼斯已经等不及了,抄起陈鸥的刀叉,开始对付起布丁来。

    他狼吞虎咽,显然饿坏了,干掉了整个布丁,吃掉了一盘小牛排和一盘柠檬鲟鱼,面包筐里三四个小餐包一眨眼就没了,但他一口都没碰蔬菜沙拉。

    “我恨这些不能提供热量的餐桌杂草。”他含糊不清地宣布,马丁向他投来赞许的一瞥,恨铁不成钢地看了看陈鸥。

    三人耐心地看着他吃饱喝足,才询问他近半年来的情况。尼斯回答得很简短,和陈鸥先前带回来的讯息一模一样:参加秘密训练,训练,学习,训练,训练,学习……他疲倦得眼睛都睁不开了,问:“我能不能先睡觉,明天再继续谈话?”

    大家当然没有异议。于是尼斯上楼向陈鸥房间走去。教授叫住他,道:“你的房间在楼下。”

    尼斯慢慢停住脚步,回过头来,圆睁双眼,像警觉的狐狸闻到天敌的气味。陈鸥被逗乐了,解释道:“马丁为你单独收拾了一间房间,预备你回来接待客人使用。”

    尼斯没有说什么,又返回来,随陈鸥到了卧室。马丁安排的十分妥帖,卧室一应物件皆与陈鸥房间相同。

    “这原本是客房。”尼斯咕哝道。

    陈鸥拍了拍他:“我的房间在设计规划里是婴儿房。”

    尼斯仍然不甚满意,“一定是老头的主意。”

    “老头的耳朵很好使。”教授在客厅说。

    尼斯转身紧紧抱住陈鸥,“我好想你。”他大声说。

    陈鸥反抱住尼斯,“除了我呢?还想家里别人么?”

    尼斯说,“哼。”

    教授说:“谢谢。我也一样。”

    第二十九章 第 29 章

    半夜,陈鸥冻醒过来。温斯城地处亚热带海滨,每值圣诞节天气潮冷。房间中央空调系统的声控开关有些不灵便,陈鸥压低声音说了几遍“打开”,出风口毫无反应。清幽的月光把浅灰蓝色的床单映得银蒙蒙一片。细黑的树影在床单上微微晃动,仿佛凌晨退潮时起伏的海面。清凉的空气让陈鸥睡意全无。

    他缓缓呼出一口气,心中无比平静。

    这些天,他为药物研发竭尽心血,为查清瓦根第死因到处奔波,担心自己患恶性遗传病,设法为研究所筹集急需经费,种种都事关重大,让他心力交瘁。但尼斯回来,这些就都算不得什么,仿佛大风掠过山谷,将雾霭涤荡一空。只要家人俱在,他有勇气面对一切困厄。

    他拧亮台灯,拿起床头柜上放的白纸本写了几行字。自从发现自己离绝症只有一步之遥,他便更珍惜光阴。种种不成熟的思路被细致地写入随身笔记,像是对后来者做出离别时的再三嘱托。这是一个科研人员的本分,是科学家对世界抱持的独有温柔。

    突然,电话铃声响了起来,屏幕上闪动着尼斯的笑脸。陈鸥接通电话。

    “我看到您房间亮起灯光。”尼斯声音喑哑。陈鸥早就不记得自己变声期是什么情况了。他拿着电话,踱到窗前向下望去,看见尼斯半个身子伸出窗外,冲他挥手,赤`裸着上身。陈鸥很替他觉得冷。

    “你该睡觉了,士兵先生。”陈鸥压低声音对话筒说。教授的卧室就在对面,老年人睡觉轻,陈鸥怕吵醒他。

    “我只有两周假期,来啊。”尼斯诱哄着,屏幕上的脸扭成一个受慢待后的委屈表情。陈鸥的目光落在本子上,他不知道自己还有多少时间。

    陈鸥从小与教授相伴,受到的家教就像科学训练,起居饮食无不遵守现代医学保健要求,毫无和同龄伙伴半夜胡闹的经验。因此,当他推开房门,被一把拦腰抱离地面的时候,他忍不住朝天翻了个白眼,后悔自己对尼斯纵容娇惯太过。

    尼斯笑嘻嘻把他放下来,炫耀地弯起手臂,露出饱满的肱二头肌和肱三头肌:“看我现在多么强壮!”

    陈鸥没说话,正忙于把尼斯推开。尼斯不分轻重的拥抱让他有点喘不上气。

    “……所以教授就把,把大衣寄给了伯第?”尼斯断断续续地说,被口水呛到了。两人脑袋挤在一个长枕头上,悄悄说话。

    陈鸥郁闷地点点头。尼斯把床单拉过两人头顶,在床单下发出一阵气喘吁吁的笑声。他捏了捏陈鸥的腹部,没有拈起小肚子来。陈鸥很骄傲自己节食了一段时间,才不至于在孩子面前露怯。离家半年,尼斯简直脱胎换骨。陈鸥有错觉自己搂着的是尊铜汁浇灌的士兵雕塑。

    “看,您这样刚刚好。” 感受到他自尊心受伤的尼斯聪明地安慰他,说,“男人不能太瘦,要不看起来太娘了。”

    他俩同时想到了教授。教授身材瘦削,面容清癯,不过任谁也不会把他和“娘”联系在一起。他坐在轮椅中的模样,就像栖息在悬崖的老鹰,时时准备扑击长空。

    陈鸥取笑尼斯:“你不喜欢男人太娘?伯第很有阳刚气么?”尼斯不说话。过了一会儿,陈鸥被尼斯枕着的胳膊有些发烫。他把尼斯的脸扳过来。尼斯眼神躲躲闪闪,脸上通红,这让他从一名刚毅的士兵回到了陈鸥熟悉的少年模样。

    陈鸥不明白了:“你这是怎么了?我又不是才知道。”

    尼斯嗫嚅了一句,细若蚊鸣。耳聪目明的陈鸥大惊:“你性功能障碍?”

    尼斯恼羞成怒地把床单掀到地上,骑在陈鸥腰上便揍他。陈鸥用力挣扎,要把他揪下来。两人闹了一会儿,房门传来笃笃两下敲门声,教授在门外不紧不慢地问:“要不要找几个枕头给你们打仗玩,姑娘们?”

    陈鸥嘘了一声,两人安静下来,听见教授的轮椅声渐渐离开。

    陈鸥问尼斯:“怎么回事?”

    尼斯方才透露心事被嘲笑,现在不肯说了:“您没结过婚,没法和您讨论男人的话题。我还是去找夏尔算了。”

    陈鸥气结,竟然被小朋友嫌弃自己缺乏经验。他聪明地指出:“夏尔也没结婚。”

    尼斯不假思索地道:“他睡过的女人比您见过的都多。”陈鸥大半生在研究所度过,哪见过什么女人,尼斯觉得夏尔的性伴侣可能比陈鸥见过的男人还要多。

    他俩像暴躁易怒的高中男生一样斗了一会儿嘴。尼斯先憋不住乐了,双臂缠在陈鸥脖子上,把头埋进他的颈窝里。陈鸥搂着他,感到这情景似曾相识。当初尼斯把中弹溺水的自己救回来的时候,两人也是这般模样。一眨眼的工夫,当初的野孩子竟然嫌弃自己成人经验不足了。

    (回忆)

    夏尔当上家庭教师一周后,就得出结论:“尼斯没有自闭症,他只是不爱说话。”

    当时大家用完晚饭,坐在起居室聊天,看着尼斯和苏珊娜在马丁铺好的毯子上爬来爬去。尼斯抛球逗苏珊娜玩。尼斯的诊断结果是“自闭症”,当地没有适合自闭症儿童的特殊教育机构。 陈鸥保证自己的经济情况和教育背景能为孩子提供合适的生长环境,于是教育局允许他在家受教育。

    夏尔说:“我见过自闭症的孩子,他们普遍没法和别人合作,喜欢独自游戏。但尼斯很聪明,他能听懂我说的大部分内容,还能敏捷反应。你看他的画,用色非常大胆。他画的海,就好像……”他想着怎么措辞,“就好像是从水下仰望太阳。”

    陈鸥说,“自闭症儿童不是不聪明,他们是不容易对外界刺激做出反应。”

    夏尔突然抱住陈鸥,吻了他面颊一下。陈鸥猝不及防,被他吻个正着。他还没来得及反应,尼斯先发出了恼怒的大叫。他丢下球,爬到陈鸥和夏尔中间,用力抱住陈鸥的脖子,没完没了地亲吻着他,弄得他一脸湿哒哒的口水。

    夏尔揉着被尼斯打红的面颊,说:“你把这叫做反应慢?”

    教授冷冷道:“2岁孩子的智力。”

    夏尔怀疑地看了教授一眼,拿不准这是说尼斯还是说他。这时夏尔已向陈鸥坦白,他是路易斯家族成员,和家里闹翻是因为他想学美术,而家里人希望他继续研究计算机,毕业后进入路易斯集团,在适当时候接掌父亲在路易斯集团董事会的席位。陈鸥原谅了他的隐瞒。教授原本觉得夏尔是个白痴,而白痴成功地骗过了他,让他十分耿耿于怀,从而影响了他对夏尔的态度。

    夏尔以业余艺术家的敏感了解了教授对自己的观感,向来对他装聋作哑。不过,这次鉴于陈鸥没有冲他微笑表示抱歉,他决定教授一定是在说尼斯。他不知道这时的尼斯回到人类社会才刚刚两年,说尼斯两岁孩童智力真没冤枉他,但不妨碍他和教授争辩。

    “尼斯的智力不止两岁!他动作敏捷,手脚协调,目标清晰,他清楚周围人在干什么,也能及时做出反应。他只是不爱说话。只要找到一个契机,诱使他习惯说话,接下来一切都不是问题!”

    夏尔想了一下,补充道:“我小时候也不爱说话,家里就请了教师教我画画。有一天,我突然觉得特别特别想说话,想表达……“他挥舞双手。这时尼斯开始踩着陈鸥的胳膊和沙发扶手,准备爬到他背上去。

    夏尔看着陈鸥和尼斯玩闹,突然问,“你有男朋友么?”他有一种自然衔接无关话题的能力,大概也是艺术家的天赋之一。

    马丁正在倒茶的手僵在了空中。教授扬起眉毛。陈鸥不以为忤,研究所里有的是天马行空的同事,甚至以普通人的标准来看教授也不算正常。他根本就是在奇葩堆里长大的,被曲解性向还不至于让他勃然大怒。他问:“是什么让你觉得我会喜欢男人?”他确实很好奇。

    夏尔不假思索地回答:“你年轻,英俊,身材好,事业有成,却没有女友,也不出去鬼混。那么一定是因为性向。”

    陈鸥摇摇头,说:“不,我只是单纯觉得没有必要。我的研究耗去了大部分脑力,带来的精神满足感胜过性□□。在体力上,照顾一个精力充沛的七岁孩童很累。我每天只想睡觉,安安静静的,一个人。”

    夏尔说:“我有个堂兄很英俊,大约三十岁左右,会和你说得来。他也喜欢孩子……”

    陈鸥打断他,笑道:“谢谢你。”他真的觉得夏尔很热心,但教授脸上已经写明了“我要赶走这个白痴”。

    夏尔和尼斯更熟一点的时候,他开始带尼斯出去玩,有意识地带他逐渐深入人群,让他适应混杂的气味,刺耳的噪音,形形□□的车辆和行人。枫林大道七号幽雅宁静,美如世外桃源,但缺了勃勃生气。夏尔希望尼斯走进人群。臭气,污水和吵闹,这都是人世间的一部分。了解了这些,才叫做真正的活过。

    尼斯第一次出去玩,陈鸥坐立不安,晚饭也吃得不安稳。教授温柔地说:

    “哪儿去了,甜的蔷薇?

    “哪儿去了,甜的蔷薇?

    “一旦逝去,永难挽回

    “我不复归,我不复归。”

    陈鸥被讽刺地苦笑起来,亲了亲教授面颊,教授挥手把他赶开,嫌他肉麻。从这天起,但凡他一露出对尼斯过分紧张,教授就对他吟这首诗。陈鸥觉得自己没有像尼斯一样变得自闭内向纯属奇迹。

    直到入夜,夏尔才带着尼斯回来。

    “我们去了超市,尼斯从没见过那么多人,睁大眼睛一直看。有个好心的姑娘送了他一块糖,他对人家主动笑了笑!”夏尔兴奋地说。

    “我们还去了电影院,看了全景虚拟电影《海洋》,尼斯高兴地大叫。不过现场其他小朋友也都在大叫,所以没人找我们麻烦。”马丁也兴奋地说。

    尼斯咧嘴嘻嘻笑着。苏珊娜汪汪直叫。陈鸥不想扮演大惊小怪的扫兴家长。他感谢了夏尔和马丁,给尼斯洗了澡,把他抱上床。尼斯没等他说晚安就睡熟了,胸脯一起一伏,呼吸中飘着牛奶的气味。

    待他下楼,夏尔和马丁都离开了。客厅里轻声放着教授最爱的舒伯特。

    “雪白的雪花落在我头上,撒满银色光泽;

    “但不久霜雪将消融,我头发变成黑色;

    “漫长岁月如何度过;

    “我何时才能解脱?”

    教授温柔地说:“孩子长大总要离开,你快去找个女朋友谈场恋爱吧。”

    陈鸥把头靠在教授肩膀上,教授说:“孩子气。”但并没有赶他走。

    作者有话要说:

    1“哪儿去了,甜的蔷薇”,出处见前文注。

    2本文歌词出自威廉·缪勒诗选,舒伯特把它谱成了歌曲,《冬之旅》组曲。

    3本文也在长佩连载,今天有个姑娘回帖说,小秦王文荒楼有个姑娘推荐了这篇,感谢这位姑娘厚爱。

    第三十章 第 30 章

    (回忆)

    夏尔带尼斯去的场所越来越多,商场,电影院,海滨公园,游乐场,几乎能带孩子去的地方全都去过了。尼斯这个年纪的孩子一贯喜新厌旧,谁陪他更多一点,对他更好一点,他就和谁更亲热。陈鸥几乎是妒忌地望着越来越活泼的尼斯粘在夏尔身上不离开。尼斯缠着他,他发愁孩子不接纳别人。尼斯接受了夏尔,他又感到寂寞。

    陈鸥开始认真考虑教授和夏尔的建议,恋爱及结婚。研究所的同事很给力,立刻给他介绍了一个叫爱莲娜的姑娘,比他小两岁,是一家医院的护士。他们约会了几次,彼此感觉都不错,就在陈鸥准备把两人关系再拉近一步的时候,尼斯失踪了。

    夏尔带尼斯到那家游乐场已经是第三次,无论是夏尔还是陈鸥,都没预料到会出事。

    游乐场里的海洋馆有个很受欢迎的节目,游客坐四面玻璃封闭的小火车从水里通过,玻璃窗外是蓝幽幽的海水和游来游去的小鱼。尼斯很喜欢这个节目,每次都拉着夏尔到海洋馆排队。

    夏日炎炎,队伍排得老长。夏尔看尼斯额头冒汗,对他说:”我去买些水,你在这里等我。“

    尼斯点点头。他除了不说话,和其他正常的小朋友并无两样,能够听懂简单叮嘱。但谁都不明白他为什么不说话。有了前车之鉴,陈鸥是再也不敢对他提前教育了,只盼望他能像其他孩子一样有说有笑。

    夏尔仍不放心,拜托带着儿子的一对夫妇帮助照看尼斯,这才离开。

    夏尔去了一会儿,队伍仍然一动未动。小男孩没耐心了,闹着要离开。那对夫妇哄不住,只好依了儿子。妻子觉得不妥:”要不要等那小男孩父亲回来再走?“

    丈夫看了尼斯一眼。尼斯因为长时间游泳,身材较同龄人高大健壮,比实际年龄看起来大两三岁。丈夫不在意地说:”这么大的孩子,能出什么事?何况那父亲只是去买水,一会儿就回来了。”

    妻子拗不过丈夫和哭闹的儿子,三人走远了。

    海洋馆里出来了一家人。一对夫妻带着女儿。女儿闹着要求再看一遍。父亲很有爱心地安慰她:“不哭,我们一会儿就去看野生的真海豚。”

    小女孩破泣为笑,抱着一个巨大的海豚毛绒娃娃,高高兴地走在父母中间。

    尼斯能够听懂周围的大部分对话。他经常觉得,即使是在睡熟的时候,大脑都还可以毫无困难地运转,这让他学习起来事半功倍。有了教授在《失乐园》上的启蒙,理解日常对话词汇对尼斯来说简单得有如喝水。

    尼斯能听懂对方说“野生”“海豚”,这使他心里冒出一股抑制不住的迫切冲动。在他反应过来之前,他已经随这家人走到了停车场。

    他没有做过类似的事,但毫不犹豫,知道自己必须这么做。乘那家人不备,他偷偷爬进后备箱。这时,游乐场广播响了起来,他听到自己的名字在反复播放。他心里想了一下陈鸥,但回家的冲动很快就占据了上风。

    他一直知道自己不是陈鸥的亲生儿子。幼时记忆光怪陆离,有人来来往往,他感到的全是恶意。海沙,海水,海风,海豚,海鸥,包容一切的蓝色,洁净无暇的白色,那才是他的家。

    他不需要说话,在海里,没有动物说话。海豚,鱼,螃蟹,虾,他们都不说话。游泳的姿态,爬行的轨迹,吐出的泡泡,那些才是他熟悉的表达方式,是他的圈子。人类把他从家里偷了出来,现在他要回家。

    希玛和库纳勒夫妇带女儿来海滨游玩,去海豚聚集的小岛是他们最后一段旅程的预定节目。然后他们将在码头把车还给租车行,飞回三千公里以外位于异国的家,结束夏季假期。

    库纳勒和希玛交替开车。库纳勒问:“妮哈,你在玩什么?”妮哈一直在后座玩海豚玩具,已经沉默了好一会儿。

    妮哈说:“我们车里有个小哥哥。”

    库纳勒和驾驶座上的希玛对视一眼,迷信的夫妻俩同时看了看车顶悬垂下来的护身符娃娃。

    库纳勒说:“妮哈,别在妈妈开车的时候说这种话。”

    妮哈不说话了。希玛对库纳勒说:“我不是因为妮哈不是我的亲生女儿说这种话,说真的,妮哈真得去看看脑子了……”

    库纳勒疲惫地说:“希玛,得了,童言无忌。”

    休息的时候,库纳勒打开后备箱取水,看见了蜷在里面的尼斯。他惊叫:“哪里来的孩子?”

    尼斯不说话,妮哈高高兴兴地说:“小哥哥。”

    库纳勒和希玛商量了一会儿。这是一条人迹罕至的公路,立刻报警的话,等巡逻警车过来不知道要多久,他们很容易被耽搁行程。另外,库纳勒的英语不算好,他担心自己在电话里说不明白。于是库纳勒准备把车开到目的地再带孩子去警局。

    尼斯坐在后座,妮哈稀奇地打量着他。库纳勒和希玛在前座讨论尼斯的来历。希玛突然叫道:“看,前面有人要搭车!”

    公路上有个男子,背着一个背包,看起来十分疲惫。库纳勒把车停在男子面前,男子问:“我准备去码头找人,可否让我搭一段车?”

    男子谈吐斯文,像是受过很好的教育。库纳勒让他上了车。男子感谢了他,自我介绍为瓦根第教授,当地人,在南方工作,很久没回来过,这次回到家乡为了找人。

    尼斯缩了缩身子,让出一大块地方。他觉得瓦根第有些熟悉,但是与不愉快的记忆联系在一起。至于那些记忆是什么,他早忘了。瓦根第以为尼斯是这家的儿子,没有多加注意,和库纳勒聊起了天。

    库纳勒好奇地问:“您不先回家看看么?”

    瓦根第说了一个地名,感慨道:“现在家里已经没人了,回去也没什么意思,倒是找人更要紧。”

    尼斯又缩了缩身子。瓦根第说的地名他有些印象,有一段时间似乎常常听人提起,但依然和不愉快的记忆联系在一起。出于保护自己的本能,尼斯不希望他注意自己。

    但瓦根第下一句话让尼斯急切地挺直了背脊。

    “我想去落霞湾,听说那里有成群的野生海豚。”

    希玛高兴地说:“真巧,我们也要去那里,你也订了半日游的船票吗?”

    瓦根第笑着说:“不,我先去码头找个熟悉情况的渔民,坐渔船过去。”

    尼斯听着,依然什么都不说。

    到了码头,瓦根第与库纳勒分手道别。库纳勒对希玛说:“我们这就送孩子去警局吧。”

    但希玛把他拉到一边,低声道:“我们在路上耽搁了工夫,再去警局恐怕就赶不上游轮了。我们明天下午飞机回国,今天赶不上游轮,妮哈就看不到海豚了。”

    库纳勒大感为难,说:“但孩子……”

    希玛说:“孩子已经跟着瓦根第走了。”

    库纳勒吓了一跳,急忙道:“这怎么行!”

    希玛比他更严厉地说:“想想妮哈!她可是你的亲女儿!她盼望看海豚已经快一年了!”

    库纳勒万分为难。希玛提议道:“我们可以中途给游乐场打匿名电话,就说在码头看见了一个孩子,长得很像游乐场广播描述的孩子长相。”

    库纳勒想到自己拙劣的英语水平,对于去警局也有些挠头,默默同意了。

    这时尼斯已经远远缀着瓦根第来到了码头外的渔村。

    瓦根第收起了谈笑风生时的和蔼面孔,直截了当问:“我要见四年前接了一档脏活的人,他把一个三岁孩子丢在了落霞湾。”

    对方是一个精明的渔民首领,回答道:“这里没人会做这种事。”

    瓦根第拿出一张卡,说:“这是不记名卡,卡里的钱足够你买下一个码头小酒馆。只要给我一个名字!”他紧紧盯着渔民首领。

    首领沉吟说:“可能是伯恩,但他不干这行很久了。”

    首领旁边的一名少年说:“伯恩四年前才来这里,不晓得规矩,什么活都敢接。有一周他老是泡酒馆,花钱很大方。大家都猜测他发了财。他醉了之后,说一个女人付了报酬给他,命他把一个三岁孩子扔到海里。”

    瓦根第问:“他扔了没有?”

    少年说:“他本来要把孩子卖给人贩子,但那女人要他立刻出海。三岁孩子!当时已经会说话了,一直在叫,叔叔叔叔,叔叔叔叔。伯恩一辈子没有儿女,给叫得心软,把孩子放在了落霞湾。那个小岛没人去,伯恩给孩子留了一天的食物。”

    “第二天伯恩就后悔了,那可是一大笔钱!他再去岛上,孩子不见了,海边只有遗留的衣物。”

    这时门口一阵喧嚣。他们打开门,发现了被扭住的尼斯。首领转头问:“你带来的孩子?”

    瓦根第把卡放在桌上,慢慢推给首领,说:“不认得。”他心想,这孩子不知为何和那对夫妇失散,既然被他听到,只好算他倒霉。

    落霞湾,不仅游客喜欢去看海豚,人贩子和黑市客商也喜欢聚集在那里。岛上没有居民,熟悉内情的当地导游从不带游客上岛游玩。

    首领喷了一口烟,说:“既然不是你的人,桑德罗好像说想买孩童的全套器官。带他上落霞湾。”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二更,庆祝本文总点击超过1000,表示我也是个很上道的网文作者,哈哈哈哈哈哈。

    第三十一章 第 31 章

    (回忆)

    夏尔强行把陈鸥按在后座上让他休息,尽管他自己也好不到哪儿去,双眼通红,心急如焚。

    尼斯失踪后,他和赶来的陈鸥几乎把游乐场翻了个底朝天。停车场录像显示尼斯趁一对夫妇不注意时爬进了汽车后备箱。警局系统显示那部车属于一家全国连锁租车行。租车行查了记录,发现是一个外国游客家庭租的车。航空售票系统显示这一家第二天就要回国。

    “一个好消息:那家人被扣在了租车行,尼斯和他们一起抵达码头。一个坏消息:尼斯到码头就自行离开了,不知下落。”陈鸥说。

    夏尔咆哮道:“这小家伙,找到他我非揍他一顿!他去码头干什么!”

    陈鸥说:“尼斯这孩子比较与众不同。”他不愿意去思考尼斯是否自愿离开他。

    两人开车到了码头,见到后悔不迭的库纳勒与希玛。他们因为贪图方便让尼斯自行离开,恐怕要面临一大笔处罚。陈鸥沉默地听完库纳勒的叙述,当听到搭车男子自称瓦根第的时候才耸然动容。

    夏尔立刻敏感地问:“你认识这人?”

    陈鸥不答,说:“我们这就去落霞湾。”瓦根第在当地已无亲人,他一向自私冷漠,除了自己的研究以外凡事毫不关心。他回来是找谁?陈鸥觉得心跳加快。

    租车行说:“没有人会带你们去落霞湾。那儿是走私贩和人贩子做黑市交易的地方。游客从不上岛。码头渔民和走私贩是一伙,从不带外人上岛。警局和走私贩有默契,绝不会为你破例搜岛。”

    陈鸥拿出手机给租车行看了账户余额,问:“您能帮我买一条船么?我可以付百分之三佣金。”

    市场行情一般是百分之一。租车行的人十五分钟后为他们搞到了一条即将回厂大修的平底渔船。

    尼斯被绑在船上,毫不介怀。他仰着脸,呼吸着海风的气味,几乎要掉眼泪。

    几名匪徒检查了他两次,看他毫不挣扎,便松懈了。一个七八岁的孩子,由四五个大人看守,可以说是万无一失。为了保证移植的器官健康,他们倒是要对孩子好一点。

    快到岛上时,尼斯被松了绑,由两人看守在船舱里。

    夜晚,看守聊天。

    “里面那小孩是不是傻?半天没听见他说一句话。”

    “可能是哑巴,谁知道?可怜啊,这么小就被……”

    说话的人被捂住了嘴。

    尼斯仔细分辨着海浪的声音,看着舱窗外月光下的海面。他对这一带非常熟悉。

    看守们还在继续聊天,有人听见了什么。

    “小孩怎么了?”

    “好像是梦呓,这两天他一睡着就会发出长长的鼻哼声。”

    尼斯听到了他一直注意搜寻的声音。他小心地望着周围,发现别人根本听不到,也许是听到了但没留神。

    前面就是落霞岛。尼斯能辨认出海岸线和海滩礁石的形状。这曾是他的卧室。和这里相比,陈鸥费尽心思挖掘的私家泳池简直就是个可乐瓶盖。

    然后他看见了自己的救星兼幼时伙伴。一只海豚,藏在舱尾的海浪阴影里。他通过哼吟引它前来带自己回家。

    他吸了一口气,准备跳海逃生。这时船上突然传来了慌乱的声音。

    “怎么回事……什么声音……警局巡逻艇!……没人通知我们……该死的警察,他们要上船!”

    静了一会儿,吵闹声更大了。

    “不能让他们上船!船上那孩子……”

    另一个声音更大,压倒了反对声。

    “不能与警方公开对抗!那孩子得扔掉,不能带着……”

    时候差不多了。尼斯轻轻抽掉窗户档板,看准海面跃落。

    冷,真冷。

    他的第一个感觉是这样。和家里永远恒温的泳池相比,尽管时值夏季,夜晚的海水仍然寒冷彻骨。这让他觉得陌生和不适,似乎原本熟悉的环境产生了新的力量,排斥着他的回归。他没有预料到重归大海的第一个感觉是这样。

    然后他慢慢潜入水里,让充满咸腥的海水灌满自己每一个毛孔,张开眼睛,从水里仰望天空。黄色的月亮挂在夜空上方。

    背上有东西轻轻碰着他。是那只野海豚。它疑惑地闻着尼斯,像是不明白面前这个人类为何会有自己熟悉的气味。尼斯伸出双手,抱住海豚的头。

    这时,船上一片慌乱。

    “孩子跳水逃跑了!”

    “慌什么,没见过什么孩子!”首领大声道:“记住了,大家都这么说!”

    陈鸥在船上心急如焚。陪着他的警局重案组组长说:“船上都是惯犯,胆大心黑,逼急了容易铤而走险,怕对孩子不利。”

    陈鸥一想到自己花了半年多心血好容易让孩子不再怕人,却被这些罪犯毁于一旦,就恨得要杀人。

    突然,前面船上一片慌乱。陈鸥有种不妙的预感,问:“他们喊什么?”

    “好像是说什么孩子落水了。”戴着监听耳机的小哥不确定地说。

    陈鸥跳下水,向落水声传来的地方潜游过去。他日日游水,水性极佳。不过温水泳池和夜半大海是两回事。他潜了一会儿,才刚浮出水面,就觉得肩膀火辣辣地疼,耳边响起呼啸的子弹声。

    尼斯随着海豚游近海边岩洞。由于洋流原因,黑暗的岩洞十分温暖,他熟悉里面胜于熟悉自己掌心纹路。但他发现洞口变窄了,现在的他得要侧着肩膀才能进去。

    他在岩洞里漫步,发现岩洞变得过于狭窄,他被洞壁撞到了好几次,有一次把额头都撞痛了。渐渐的,回家的喜悦像潮水般退去,留下的是一片茫然。

    洞口聚集了一群野海豚。引他前来的那只海豚在洞口喜悦地跳跃,像是欢迎旧时伙伴。他微笑起来,幸好还有海豚没有变。尽管他离开了一段时间,但海豚们没有忘记他。

    他正准备随海豚们游走,听到风中隐隐约约传来熟悉的声音。他以为听错了,但海豚们露出了戒备的姿态。

    “尼斯……尼斯……”

    是陈鸥。他追来了。

    他烦躁起来,感受到从前被大网捕获时的惊慌不安。但这次被撕裂的不是肌肤,而是心脏。他按住胸口,心脏好像要跳出来一般猛烈撞击胸口皮肤。然后他知道了,这是属于动物的本能,为即将到来的永别而疼痛,为爱而喜欢。

    这一点窃喜像是鱼钩上的诱饵,散发着香甜的气息,让他在水里踟蹰不前。海豚等得不耐烦了,轻轻用吻撞击他的背,催促着他。

    呼唤他的声音越来越近了,海豚群起了微微的骚动。和人们想象的相反,野生海豚不喜欢和人接近,他们本能地戒备着人类。除非机缘巧合,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得到野生海豚的信任。

    尼斯知道,自己离开那么久,原来的海豚伙伴可能大半认不出自己了。如果错过这次机会,就再也无法回到海豚群。他下定决心,又回头望了一眼,算是单方面和陈鸥道了永别。

    然后他和海豚们一起闻到了微微的血腥气。在大海里,这是危险的信号。海豚们的骚动更大了,有几只海豚掉头游走。背后的海豚也停止了催促,犹豫不决地静在那里。

    尼斯最后向血腥气传来的方向望了一眼。月光下的海面,陈鸥脸色苍白如雪,慢慢地合上眼睛,沉向大海深处。他的肩头有一大块血迹,鲜血不住流出来。但他的双臂拼命伸向前方,坚持着一个拥抱的姿势,似乎仍努力要保护什么。

    尼斯什么都没有想,用力向陈鸥游去。最后一只海豚甩甩尾巴,向着相反的方向游走了。很久以后,尼斯每想到这一刻,总是忍不住遗憾未能和这些童年伙伴好好道别。

    但那天晚上,他心里唯一的念头就是把陈鸥拖出海面。他很快地游到陈鸥身边,抓住其背部衣服,拼命向岩洞游去。陈鸥虽然瘦削,但肌肉很结实,体重并不轻,尼斯游得相当吃力。

    到了岩洞,尼斯遇到了难题:陈鸥进不去岩洞,洞口对成年人来说太狭窄了。他只好把陈鸥放在一块突出的礁石上。

    陈鸥微微睁开眼睛,疼痛和失血让他脸色发白。但他凝视尼斯时笑意未减半分。

    “别怕……人有好有坏,就像海里有海豚也有鲨鱼……”

    他疼得说不出话,又闭上了眼睛,被流弹打中的伤口仍在流血。尼斯不知道该怎么办,一股比眼看海豚伙伴们掉头离去更加强烈的恐惧涌上心头,让他几乎失去了力量。

    警方巡逻艇的灯光越来越近。但岩洞笼罩在阴影里,而尼斯和陈鸥都再也没有力气游进灯光范围里了。

    眼看巡逻艇就要掉头离去,恐惧迫使尼斯张开了嘴,主动喊出了他回到人类社会以来的第一句话,也是患上自闭症之后的第一句话。

    “救命!救命!救命!”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旁白:于是从这天起,治好自闭症的小海豚就变成了一个话痨(快滚)。

    第三十二章 第 32 章

    (现实)

    无论教授、陈鸥还是夏尔,都没有追问尼斯最初出走的原因,尽管那才是造成陈鸥受伤的根源。他们甚至没有向瓦根第问责。教授说:“一个心中毫无道德法则的科学家,不会在科学事业上取得多大成就。”

    从那之后,克服自闭症的尼斯就和普通孩子无异了。他努力克服心中的畏惧与厌恶,积极学习一切能接触到的知识。当年秋季,他入学读书,很快就表现出了超乎寻常的智商和优异的体能,在几次知识竞赛和游泳比赛中连连夺魁。一家媒体找到陈鸥,想让尼斯参加知识大赛现场综艺节目。这档节目收视率很高,节目中露面的孩子会在学校及社区受到更多瞩目。

    陈鸥不假思索地拒绝了:“这个年纪的小孩读书强一点,不值一提。”他怕尼斯引起公众兴趣,进而被挖掘出其奇特来历。他对自己承诺过要把尼斯引入正常人类社会,那么尼斯就不能背着“野孩子”的标签过一辈子。

    教授说得更直接:“我家不缺天才,罕见的是耍把戏的猴子。”

    尼斯亲了亲陈鸥肩膀上的圆形疤痕。当年的海上流弹在这里造成了一处穿透伤,幸好治疗及时,伤口愈合后只留下一个比茶杯口略小的疤痕,但陈鸥的右手从那时起无法垂直地面高举过头顶。

    尼斯说:“我一直想问您一个问题。”

    陈鸥说:“什么?”尼斯的碎发拂过陈鸥腋下颈窝,他被扎得很痒,正小心地挪动手臂,准备把尼斯推到一边。

    尼斯问:“您右手受伤后,给自己……那个的时候受不受影响?”他发出闷笑。陈鸥踢了他一脚,不过力道很轻。尼斯觉得这算是获得了无罪豁免,抱着陈鸥的手臂开始追问:“说说,说说,我才不信您从来没有过那个。”

    陈鸥没好气地说:“你赖在我的房间十多年,哪个父亲会对儿子做这么变态的事?”

    尼斯搂着陈鸥的脖子,对他咬耳朵:“我觉得那个很有意思,真不敢相信您这么多年都……您为了我做那么大牺牲!”他嗤嗤直笑,有和最信任的人讨论生理问题带来的羞涩,也有因此导致的格外兴奋。

    陈鸥嘲笑道:“士兵,你有了伴侣还靠这个排解,会被人笑话。”

    即使在黑暗中,陈鸥也能感觉到尼斯脸热得发烫。尼斯轻声说:“我没和伯第……哼,信不信由您。”

    陈鸥也轻声问:“为什么没有?”

    尼斯几乎把陈鸥的耳朵咬在了双唇中间,陈鸥觉得耳朵痒得很:“自从那次,您知道,瓦根第找了三个人,都很厉害,所以我后来,嗯,不太适应。”

    陈鸥震惊了:“什么?”他想,尼斯可不要因为那个晚上而染上什么扭曲的性癖好!

    尼斯说:“我不太会,嗯,主动。上次是他们……我又不想学他们的样子,您知道,很恶心。”他做了个呕吐的姿势,表示自己节操仍在。

    陈鸥心想,视频里可没见你有多恶心。但尼斯既然向他求助,他就得拿出可靠长辈的样子,设法帮他解决。他沉思了一会儿,问:“伯第怎么说?”

    尼斯低声说:“他不高兴,有一个月不跟我说话了。”他有点难过,毕竟这是他人生的初恋,如果和柯娜那段不算的话。

    陈鸥安慰地拍拍尼斯,心想这孩子还和小时候一样,受了冷落就来向自己撒娇。只不过小时候是因为教授,现在是因为小情人。他清清嗓子,说:“爱有时未必伴随性,也许你们应该给各自一点时间。你才十六,伯第最多也就十八岁。”

    尼斯着急地说:“不是,我很想要!而且我那方面的欲望很强。伯第有一次撞见我在寝室洗手间,嗯,那个。后来他就不理我了。”

    一直觉得尼斯被伯第抢走的陈鸥终于克制不住酸了一下:“我猜他是自尊心受损,毕竟你宁可,唔,也不找他。”他结巴了一下,还是不能坦然和尼斯谈性。

    尼斯嗤嗤笑了几声,不好意思了,低声说:“总觉得和他……有些奇怪。”他转过头,问陈鸥:“您第一次是和谁?”

    陈鸥嘲笑道:“很少有人第一次像你那么丰富精彩,没什么可说。”尼斯捶了他胸口一下。

    陈鸥看着天花板,慢慢回忆道:“是在大学二年级。我十五岁读大学,比你还要早一年。其他人至少比我大三岁。对于少年,这个年龄差几乎是一代人的代沟。”

    尼斯感同身受地点着头,他遇到了同样的困扰。青春期没有年龄相仿的伙伴,身边的人全都比你成熟,那种寂寞简直活活闷杀人。正是因此他格外珍惜伯第,因为除了伯第,再无第二个人愿意靠近他。

    陈鸥道:“她很美,是艺术专业学生,弹得一手好钢琴。我俩在联谊会上认识,都不太懂得和人交际。我送她回家,目送她进了家门才回来,但下一个路口,她从背后叫住了我,说要再送我回去。那一瞬我就知道,基本就是这个人了。”

    尼斯酸溜溜地说:“我以为我只需要和教授争夺您,没想到您的心早就属于了别人。”

    陈鸥微笑一下,摸了摸他的头,道:“一个月后我们就发生了关系。我永远记得那个晚上。她说她幸福得即使立刻死去也无憾,我也一样。”

    尼斯震动了,说:“啊!”他印象中陈鸥是温和内敛的,不知道他还有如此深情激烈的一面。他问:“后来呢?”

    陈鸥道:“她因病去世了,家族遗传病,癌症。从那之后我就立志做基因遗传方面的研究。”

    沉默了一会儿,尼斯说:“之后难道您就没找过别人?”

    陈鸥道:“找过,再没有当初的感觉了。一个人一辈子,可能也只有那么一次感觉。”

    尼斯抱住他的脖子。陈鸥拍了拍他的肩膀,感谢他的安慰。尼斯轻声问:“对不起……我不知道……我让您痛苦了么?”他不安地问。

    陈鸥微笑,回答道:“不,不痛苦,这是个爱的故事,爱不会让人痛苦。”他是真的不伤心。和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在一起,知道他平安无事,世上没有比这更让人快慰的了。他不会让早已埋葬的悲惨回忆影响自己。

    尼斯默然。过得片刻,他猛然掀开床单,伏在床上,双手撑起身体,说,“来,骑在我身上!”

    陈鸥猝不及防,道:“干吗?”

    尼斯说:“我给您看看我现在有多么强壮!快来!”他侧过头,冲陈鸥眨眨眼。陈鸥一边想这孩子真胡闹,一边被成功地激起了童心。

    于是陈鸥慢慢地趴在了尼斯背上。尼斯没有食言,双臂一曲一伸,果真驮着陈鸥做了几个结结实实的俯卧撑。但陈鸥看到他双臂隆起的肌肉,莫名其妙联想到了猩猩以及一部描写人类收养猩猩的老电影,骤然笑场了。结果尼斯也没法再做下去,翻身抱住了陈鸥。

    这么一来,房间里感伤的气氛荡然无存。两人低声笑了一会儿。陈鸥觉得这一晚直到天亮恐怕再也没机会睡了,可是没过一会儿,他就不知不觉睡着了,一宿好眠。

    圣诞节的早上惯例要拆礼物。陈鸥送了教授一张20世纪的黑胶唱片,主唱是教授最爱的一名歌手。这张唱片在市场上早已销声匿迹,由于版权的关系从未出过数字等更新版本。陈鸥通过夏尔联系了路易斯集团旗下一个文化产业基金会,才在一个私人小型拍卖会上弄到这张唱片。教授凝视了唱片很久,给了陈鸥一个紧紧的拥抱。

    教授送给陈鸥的是旅游胜地威尔姆市温泉酒店的一周套票。“你需要好好休息。即使是阿兹海默症也不值得你扑上生命。”教授难得露出温情的一面。

    陈鸥感谢了教授的好意。他送给马丁整套顶级厨房烹饪用具,价值相当于一部不错的私家车,马丁很开心,激动地立刻就要去烤个黑布朗黄油派。陈鸥连忙阻止了他,他可不想圣诞过后教授把他的衣橱送个净光。

    尼斯收到教授的礼物是一整套正装,西装,皮鞋,领带,袋巾。

    “成人礼物,新年舞会时有可能用得到。”教授解释,又加了一句,“和陈鸥的羊绒大衣是一个品牌,很配。”

    陈鸥哀鸣一声,捂住了脸。教授积极地把送出大衣的事告诉遇到的每一个人。

    “你应该捂住的是肚子。”教授转过头来,热心地建议。

    马丁送给尼斯的是各式各样的自制果酱和肉酱,大大小小共有十瓶,尼斯可以带回学校去吃。陈鸥觉得尼斯要是带回去,一定会被嘲笑娘娘腔。尼斯一定也那么想,他抬头向陈鸥寻找支持,眼睛里充满祈求。

    “北极那种地方能吃到什么好东西,你看你瘦成了这样!”马丁心疼地说,忙里偷闲瞪一眼陈鸥。他始终认为,放任尼斯去安纳洛那种不毛之地上学,是家长不负责任的表现。

    陈鸥咳嗽一声,说:“没错,尼斯,你不方便随身带走的话,我可以给你寄回宿舍。”为了满足马丁的爱心,陈鸥认为可以适当牺牲一下尼斯的体面。尼斯眼睛里的祈求变成了绝望。

    陈鸥送给尼斯一整套健身器械,摆在客厅一角,他和尼斯都用得着。尼斯很喜欢。

    “我觉得即使回家来我也不能暂停训练,这套器械真是太及时了。”尼斯爱不释手,“昨天晚上我被陈鸥弄得现在腰还疼。”他报复地说,不知道自己话中有多么巨大的歧义。

    马丁瞪着陈鸥,哑口无言,仿佛被雷劈中一般,但很快变成了压抑不住的狂笑,憋得脸都紫了。尼斯从未见过马丁这般失态。

    陈鸥对马丁做着口型,“处男,不懂事。”他无声地说,伸手指指尼斯。

    “我能看得懂!”尼斯抗议,他觉得用曾经嫖宿过三名娼妓的事实来反驳自己不是处男未免太愚蠢了,于是没有多说。

    教授双手支在轮椅扶臂上,没有看他们互动,低头不知在想什么。

    “我们来做早餐祷告。”大家笑够了,陈鸥宣布。尼斯回家太仓促,未能准备圣诞礼物,大家都很体谅地没有提起。

    枫林大道七号的餐前祷告与众不同,不引用圣经,不向上帝祷告,而是由教授做一段以科学或艺术为主题的简短演说。教授抬起头,目光从陈鸥、尼斯、马丁的脸上掠过。

    “今天,我们的主题是‘杀子’。”教授宣布。

    “什么?”马丁瞪圆双眼,觉得一定是自己听错了。

    “是的,杀子。圣诞节是耶稣基督的诞辰,耶和华把他献祭给世人,来救赎世人犯下的罪愆。所以我们今天讨论的主题是——杀子。”

    “生物界并非所有父母都会眷顾自己的孩子。例如,自然界的海豚就有杀子现象。”教授平静地说,没有错过陈鸥和尼斯交换的不安眼神。

    “人类也有杀子的传说。比如古希腊神话。有些是为了捍卫权力,有权势的父亲害怕儿子□□,先下手为强杀死儿子,例如奥林匹亚第二代主神克洛罗斯,把子女全都吞入腹中。有些是为了献祭,父亲牺牲儿子来捍卫信仰。有些是为了报复,女性杀死儿子,实现对男性的报复,例如著名的美狄亚,当她发现丈夫背叛自己,立刻杀死儿子,远走高飞。还有的是因为无知,疼爱儿子的父亲因为无知或疏忽,导致孩子死亡。”

    “父子之情一直被认为是最牢不可破的感情,受到大众文学艺术的广泛赞美。但通过这些神话故事,我们可以看出,对于这种认知人类并非深信不疑,相反,若是发现自身受到威胁,父亲最理性的选择首先是杀死自己的儿子。”教授条分缕析的剖析着。

    第6节

    恋耽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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