造人记 作者:叶敏敏

    第2节

    陈鸥把孩子的全面体检报告交给教授。

    “骨龄5岁,全身ct扫描显示身体无残疾,无畸形。肠道有轻微寄生虫(吃些药就好)。除此之外身体处于健康状态。因受检者处于昏迷状态,无法检测其智力。但从之前反应推断,视力及听力良好,反应敏捷,表明其智力发育正常——或者部分正常。”

    教授听完报告,一边眉毛疑问地竖了起来,问:“你准备怎么办?”

    陈鸥道:“我已经取了孩子的dna样本交给警方,但警方在‘失踪儿童父母基因库’里核对了近五年提交基因样本的夫妻dna,没有高度吻合的情况。警方说,发现这孩子的小岛附近有一股洋流经过,冬天并不寒冷,否则难以想象这孩子怎么活过冬天。不过,这也可以说明他是在这附近被抛弃的。”

    距离小岛最近的城镇就是陈鸥他们居住的小城。教授目光闪动,缓缓道:“我记得两年前瓦根第失踪的那个孩子,如果活着,倒也差不多5岁了。”

    陈鸥道:“我也这么想,所以找了瓦根第的基因来做比对,结果不匹配,孩子不是他的。”

    教授问:“那你准备拿那孩子怎么办?”

    陈鸥没有说话,教授缓缓转动着轮椅,向屋里去,道:“你知道养一个孩子有多操心么?如果你没做好准备,我建议你不要接管那孩子。”

    陈鸥跟上去轻轻推动轮椅,说:“医生说,按照您的恢复情况,其实完全可以靠双腿走动。”

    教授摇摇头,道:“我觉得很多时候,坐着比站着脑子更清晰。”他拍了拍陈鸥的手背,道:“也许有一天,你到了我这个岁数,也会情愿坐在轮椅里而不是徒步行走。”

    他推着教授进了客厅。他们换了一座两层楼四个卧室的独栋寓所,还有一个很大的院子。一楼客厅的落地玻璃窗前是他们经常静坐的地方,阳光和茶香熏人欲醉。教授喜欢闭着眼睛静静思索。陈鸥时常靠在他的轮椅旁捧一本书发呆。两人这个样子相处,往往能保持一整天。

    陈鸥打开音响,多尼采蒂的歌曲飘扬洒落。教授眯起了眼睛,享受地听着。

    “我向你发誓

    “对你永远忠诚

    “我面对上帝向你发誓

    “永远爱你

    “生生死死为了你

    “这是我期望上天赐予我的唯一幸福

    “为你生存,为你死亡

    “这是我期望上天赐予我的唯一幸福 。”

    最后一个音符戛然而止,陈鸥的手机响了起来。教授不满地看了他一眼。陈鸥无奈道:“那孩子醒了,又在大闹。我得去看看。”

    教授挥了挥手:“去去去,不让你养狗,你就给自己捡了个宠物。不过也好,看你手臂上的牙印,至少这个宠物没有犬胆小症。”

    陈鸥一笑,仔细给教授整理了下膝上毛毯,又吩咐管家重沏了茶,才出门跳上车回实验室去。

    所里的研究人员在孩子昏迷时已经给他注射了葡萄糖及其他营养液,孩子生命暂时无碍。但那些毕竟当不得食物。算上被捕、回程以及昏迷的时间,孩子已经超过24小时没有进食了。他萎靡不振,不再大叫大闹,紧紧盯着围在床四周的研究人员。

    “他眼神有点凶,不会咬人吧?”一个研究人员评论说。

    “他是被海豚带大的,海豚可是鲸鱼的近亲,连鲨鱼都不怕。”另一人说。

    “听说小美人鱼其实就是被海豚养大的弃婴。”又有一人说。

    “听你们这么一说,好像海豚就爱给不负责任的人类父母收拾烂摊子。”陈鸥不屑地说,望着床上躺着的孩子,“他怎么这么安静?”

    一个研究人员指给他看绑着孩子双手手腕和双脚脚踝的皮带环。

    “哪来的?”

    “本地精神病院借的,特种装备。”

    “院长和教授曾有过不快。他没问用来干什么?”

    “我说教授的养子需要这个。院长说早知道天才和疯子仅是一线之隔。”

    陈鸥抱臂沉思。

    很少有人抚养“狼孩”至成年,因为他们具有和动物平安相处的幸运时,也同时损失了作为人类最宝贵的发育时间。回到完全陌生的社会,被毫不关心自己的人包围,没有安全感,不谙语言,这种情况下引发的心理危机连成年人都难以完全克服,遑论孩童。

    他可以把孩子送进小城福利院,不会有人责备他。然而,作为一个合格的研究人员,对自己专业领域的课题见猎心喜是最基本的素质。陈鸥想试试看自己有没有可能把孩子成功养大。

    并非让他只是活着,而是让他真正、完全地回到人类社会,上学,工作,结婚,生子,把基因传递下去,百世千代。数百年后,会有像他一样好奇的研究人员,从一管唾液中提取出dna基因,发现它具有异常活跃的亲水性,秘密记录着祖先曾经的奇遇。

    然而,要让孩子活下去,首先要让他开始正常进食。但没有哪种生物会在生命受到威胁时自在饮食。

    陈鸥打开手机,在网络上找到了一家具有建造泳池资质的当地公司。

    教授坐在落地玻璃窗前,院子里两株白色羊蹄甲花开得正盛,投了一团阴影在摊开的日记上伶伶俐俐地摇摆,纸页似乎都温柔地香起来。他忍不住弹了弹写到一半的日记,仿佛掸走纸面落花。他眯了眯眼睛,准备把这段心情载入日记,却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他睡得很不好,梦中庞大的阴影笼罩着他,步步紧逼,巨大的声响黑洞般吞噬了他的身体……然后他一惊而醒,发现陈鸥正俯身站在他面前。

    他惊疑不定地看了看陈鸥,发现噩梦中的声音仍在耳边,而且更大了,是从院子传来的。

    “是园丁修建草坪么?”

    陈鸥脸上露出了尴尬的神情。

    “是工人在锯树。”

    教授愣了一下,发现他心悦不已的两棵羊蹄甲倒在了草坪上,露出黑洞洞的深坑。下午还有蝴蝶蹁跹飞舞的草坪被掀开了草皮,下面是丑陋的泥土。

    他凝视了好一会儿,直至暮□□临。工人在院子里架起雪亮的电灯,照耀着院子中间一个长方形的深坑,可以看出那是一个泳池的雏形。

    他转动轮椅回到了自己房间,没有说一个字。

    陈鸥跟在他后面。

    “教授……”他祈求地喊道。

    教授抚养他二十余年,从没听过他向自己恳求过什么,喉头噎住的一口气立即泄了,心软了下来。但他同时想,我讨厌那孩子。他夺走了专属于我的孩子。

    受宠的孩子总是自私的,这是被一代代父母证实过的真理。教授以沉默表示的不快并没有动摇陈鸥把院子改造成海水泳池的决心。他订购了用于分离海水有机物的分离器,用于粗过滤的滤网,用于消毒的臭氧设备和电解盐设备,用于模拟洋流的造浪系统和恒温加热系统。他付了三倍加班工资,让工人用防腐木在泳池周围搭了一圈甬道和一个四平米大的平台。第二天下午,建造公司用气膜把泳池、甬道、平台罩起来,电器商店给这个简易室内游泳馆装上了恒温恒湿空气系统。完工。

    当地银行一名客户经理打来电话。

    “您好,是陈先生吗?”

    “是的。”

    “您下午向我行申请了一笔个人贷款?”

    “是的。”

    “用途是采购海水?”

    “是的,为了建造海水泳池。”

    “您知道最近的海滩离您家只有10公里吗?”

    陈鸥解释了缘由。于是跑来围观的人群里多了一名银行客户经理。

    孩子被几乎全体研究所同事护送到了教授与陈鸥的居所。在陈鸥建造泳池的这段时间里,同事们不得不又给孩子强行灌了些牛奶,导致孩子十分暴躁。要抓住孩子,还要防止弄伤他,不是件容易的事。由于没人肯担负抓着孩子的重任,只好再由陈鸥出马。孩子刺耳的尖叫弄得行人屡屡驻足注目。

    “这是我开过的最长一段路。”司机停车后表示,车载仪表显示这段路有八公里。

    陈鸥抓住孩子,把他弄下车,带进院子。在车上和陈鸥扭打成一团的孩子突然呆了,慢慢静下来,咬牙切齿的脸也舒展开来。

    孩子做了一个深呼吸的动作。

    “啊,海的气息。”一名喜欢作诗的研究员陶醉地说。

    陈鸥根本不用费力,孩子就奔进了气膜游泳馆。他跃入池水,脑袋深深扎入水下,游向泳池远端,就像泳池里多了一条鱼。

    “天啊。”银行客户经理赞叹道,他是个游泳好手。

    “天啊。”陈鸥捂了捂肋下,孩子跃下池水前狠狠踹了他一脚。那里疼得令人窒息。

    作者有话要说:

    本文歌曲引自多尼采蒂《永远的爱与忠诚》,翻译版本号待补,手边无资料,实在对不起。

    第八章 第 8 章

    成长令人疼痛,尼斯想,尤其是当你不得不离开你爱的人。

    《天体乐声圆舞曲》的流畅旋律在室内回转。窗外羊蹄甲树在风中簌簌洒落半透明的粉白花瓣。陈鸥遵守诺言,自从尼斯成长到不需要泳池,就把院子填平了,将羊蹄甲树和草坪还给了教授。苏珊娜趴在草地上,一动不动。按它的年纪,几乎相当于人类暮年,尼斯有点想不起来上次看到它扑进自己怀里是什么时候,不知道是狗老得快,还是他从学校回来得太少了。

    下楼的脚步声很轻微,但尼斯永远不会错过与陈鸥有关的一切。他很快站了起来。接着两人都意识到这个客气的动作代表两人关系陷入了多么僵硬的境地。

    苏珊娜蹒跚进来,轻轻跳上沙发,仰起头。陈鸥坐了下来,给它梳理长毛。但苏珊娜表示很不满意,前爪不停抓挠着尼斯的长裤,似乎要求小主人来接手。

    尼斯坐到陈鸥身边,抱起苏珊娜,面颊碰了碰它的鼻子。这一幕触动了陈鸥的回忆,让他铁青的脸色缓和了一些。他无声地叹了口气,问:“这两天和同学相处怎么样?”

    他们是一群蠢货。尼斯心想。

    “尼斯!这算什么名字?你是水怪吗?”同学哈哈大笑。

    自从他第一次自我介绍而被同学嘲笑,就再没和别人深入交流过自己的事,更不要提自己隐隐约约的童年回忆,例如与一群海豚在海上戏水,骑在海豚背上玩耍等。他曾借用陈鸥的账号到最大的学术网络上查找资料,了解到海豚虽然性情温和,天性与人亲近,但并不表示野生的海豚会被幼儿驯服。出于动物防备的天性,海豚更不会让人类幼童骑到自己背上去。于是他认为自己的记忆大概被什么科幻电影画面混淆了。

    自从他七岁那年终于开始说话,智力发育就一日千里。尽管教授声称尼斯与陈鸥小时候相比还差得远,但智商测试机构的负责人认为尼斯是个奇迹。

    “说实在的,您真的不打算把他送入天才学校么?“负责人满怀期望地对陈鸥说。

    尼斯紧紧拉着陈鸥的手,听见他说:“世上太多天才,太少幸福。我希望孩子幸福快乐。”

    尼斯出众的智商让他和同龄人格格不入。陈鸥不得不让他连续跳级,幸好尼斯坚持游泳,体格健壮,身材高大,即使连续跳级,混在同年级学生中也不明显。到尼斯十四岁时,学校老师来找陈鸥了。

    “尼斯是天才无疑。”老师说,“但如果您不想让他走上天才之路,那就得控制一下他的学习进度。按照他的知识结构,他今年已经可以进入大学,但没有哪所大学会接收十五岁以下的孩子。”

    经过征求尼斯意见,陈鸥决定为尼斯转学到一所寄宿制学校,让他更多接触同龄人,参与同龄人的活动。从那之后已经有一年了。

    尼斯不回答陈鸥的问题,陈鸥等待一会儿,道:“对不起,这两年,你在学业上表现出色,我以为你终于和其他孩子一样享受人生……是我忽视了你。”

    不,你没有。尼斯心里狂喊。陈鸥为他挑选学校,安排家教,规划未来,亲自参加他的家长会。如果这样都算忽视,那么世上九成父母都可算不称职了。

    陈鸥道:“我忘了你已满十六岁,按照法律已经算是成年人。”

    尼斯喉头一阵滚动,预感到接下来将是自己不想听的。

    “因此,我准备放手,让你独立生活。”陈鸥注视着尼斯,似乎第一次从成年人角度来打量自己养大的这个孩子。

    由于多年坚持游泳,尼斯肩宽腰窄,是最让人艳羡的倒三角体型。他脸上没有这个年纪少年因荷尔蒙发达而经常冒出来的粉刺和青春痘,十分干净。在陈鸥印象中,尼斯总是一脸稚气,挑食,乱丢换洗衣物,要被提醒才记得洗澡。但他回想那个□□视频,再重新审视尼斯,不得不承认自己养大的孩子在不知不觉间已长成为一个吸引人的成年男子,毫无褶皱伤疤的年轻肌肤下是饱满欲涨的肌肉,就像海水包裹着将升未升的朝阳。

    他本来满腔怒火,准备见到尼斯就劈头盖脸责骂一顿,眼下见了真人,怒气却奇迹般地消退了,取而代之的是不得不激赏的目光和痛苦的自责。也许一切都是因为我的疏忽,陈鸥愧疚地想,我怎能如此盲目,看不到这个孩子出落得如此俊美,充满强烈的性吸引力。

    在基因研究方面,陈鸥是一个严谨的科学工作者,警醒,敏锐,能够察觉哪怕一点点的胚胎发育异常。在尼斯身上他一样投注了大量心血,但孩子的成长,就像红日初升,哪怕天天陪着太阳东升西落的人,仍然会猝不及防被突然大放的光芒刺痛眼睛。陈鸥不是变态,哪会欣赏一个孩童是否性感?因此,和普通父母一样,他也毫不例外地忽视了尼斯身上发生的惊人变化。

    尼斯人生的第一次梦遗,就在陈鸥卧室的床垫上发生。湿漉漉的床单和房内的浓郁麝臭,让陈鸥第一时间就意识到出了什么事。作为一名基因科学工作者,他立刻在脑海里组织了一番言语,准备用专业知识和得体调侃来开展一次父子交流。

    结果醒来的尼斯看了看身周情况,立刻做出了反应:“靠,遗精,这是我最喜欢的床单。”他抓起床单进了卫生间,留下陈鸥想起来尼斯已经学完了牛津大百科全书虚拟现实版,其中一部分内容即为“人体奥秘”。

    在早餐桌上,陈鸥企图再次展开父子交流,这次是教授阻止了他。

    “我听见一大早尼斯就打开了洗衣机,这里都是成年男人,很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有什么回头再说,不要影响我的胃口。”

    如果不是管家马丁适时插话,面对狼吞虎咽吃着培根三明治的尼斯,陈鸥必会把青春期父子对话延后了。

    马丁问:“尼斯,学校里有人给你写情书,或者和你约会么?”

    对于一直给自己提供食物的管家,尼斯还是相当尊重的。他咽下了嘴里的三明治,道:“怎样的约会?等在学校门口那种?”

    连教授也停下刀叉望了过来。马丁笑道:“对,谁约过你?是时候该教你一些约会礼仪了。”

    陈鸥亦有此考虑。尽管他觉得尼斯保持活泼放肆十分可爱,但他仍希望自己教出的孩子因为礼仪周全而受人尊重。

    尼斯说:“瓦根第教授。”

    陈鸥打翻了滚烫的咖啡。教授手里的刀叉发出“叮”的一声响,对他而言,这可谓失礼的极限了。马丁目瞪口呆地看着尼斯。三个男人都被他震惊了。

    这是陈鸥第一次知道瓦根第自返回当地后,经常私下与尼斯接触。他实在想不到瓦根第找一个未成年的孩子做什么,而且还不通过监护人。他望了望教授,教授缓缓摇了摇头,同样一头雾水。

    他们追问尼斯,只听到了令他们更加疑惑的细节:瓦根第对尼斯很亲热,管他叫“我的男孩”;经常在去学校的必经之路上堵截他;赠送不乏实用价值的礼物给他。

    当年陈鸥私自给尼斯和瓦根第教授做过基因分析,两人绝无血缘关系。所有这些殷勤,如果仅仅用“瓦根第把对亡子的感情转移到尼斯身上”,是无法解释的。那么答案就只有一个,一个让在场三名成年人都非常不快的答案。教授皱紧眉头,放下了刀叉,脸上出现了类似“早餐盘里躺着蟑螂”的表情。

    “而你什么都没和我说!”陈鸥指出,感到了被欺骗的痛苦。

    尼斯抬眼望着他。

    “我必须学会和人交往,但前提是你得让我自己去接触,去分辨。”

    “他说得对,”教授冷静地说,“陈鸥,你得另外找心灵寄托,尼斯长大了。”他停顿了一下,又道:“我要和瓦根第谈谈。”

    陈鸥不知道教授承诺的谈话进行了没有,自从他开始留意,他发现瓦根第几乎每天都出现在尼斯上学放学的路上,送给尼斯的礼物越来越贵重。另一方面,尼斯对瓦根第的印象从“教授的前同事怪老头”变成了“喜欢送礼物的老家伙”,正逐渐朝“睿智和气的大叔”发展。陈鸥忍无可忍,找到瓦根第,要他远离尼斯。

    当时瓦根第的笑容十分耐人寻味。

    “在过了某个特定年龄后,我们生活中已不会再遇到任何新的人。一切全都曾在过去发生过。”他引用了一位女作家的名言,咂着嘴,摇着头,眼睛张大,“这是第二次有人企图把我和我的孩子分隔开。而我跟你说,我不会让过去的一切再次发生。”

    陈鸥仔细观察着瓦根第的面部表情,确信自己看到了明显的疯狂痕迹。“你我都知道尼斯不是你的儿子。”

    “他当然不是我的儿子。”瓦根第不假思索地回答,“那又有什么关系?”他笑了,陈鸥的拳头终于忍不住落在了他脸上,把他的眼镜打落在地。

    被保安拉开后,陈鸥去了警局,申请禁止瓦根第接近尼斯,被驳回了,理由是瓦根第并无猥亵儿童的前科,没有证据证明他对尼斯的关注是出于不道德目的。

    “看看你。”陈鸥的怒火消失了,有的只是平静下来的遗憾和后悔,类似实验失败后“要是当初多加热一会儿就好了”的心情。如果他发现得更早一些,如果他处理得再聪明一些,也许就不会闹成现在这个样子,瓦根第被谋杀,尼斯被卷入刑事案件,平静安乐的家庭生活被颠覆,就像诗人经常说的,黄金年代戛然而止,永不再来。

    “你以为自己聪明,能干?我警告过你多少次,瓦根第毫无道德底线,他接近你是别有用心,不怀好意。但你从来听不进去,竟然和那种婊……”他蓦地停住了,有点尴尬,扭头望着窗外。

    即使被训斥,尼斯心里仍感到了暖意。陈鸥是方正君子,绝不肯说一句脏话,尤其是在他认为自己应该作为榜样的孩子面前。

    尼斯从一开始就知道瓦根第不是好人。他第一眼看到瓦根第,就感到了一股战栗感,从颈椎,脊椎,到腰椎,一路下行,犹如极地冰寒中的闪电,冷且刺骨。他不知道那是人类作为自然界动物残存的预知危险本能。

    瓦根第问,“你就是教授收养的那个孩子?”眯起眼睛,“真奇怪,我觉得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而且教授可不是什么容易发善心的人……”他放肆地打量尼斯。尼斯不喜欢他的眼神,并不是说有什么□□或者猥亵的意义,而是单纯地评估,毫无感情。甚至连陈鸥打量实验室器材的眼神都比他的视线多一些温度。告别的时候,他见到瓦根第小心地把他用过的纸杯放进密封袋。

    有一天放学,他见到瓦根第等在路上。

    “我听说你是被陈鸥捡来的。”他有几分急切地说,“但你有没有想过,是谁抛弃了你?”

    尼斯站住了,他确实想过。

    “是谁?你具有这样超凡的智商,这样健康的体魄,不可能出自普通家庭,谁会把一个健康聪明的婴孩抛弃?”

    尼斯鼻子发酸,不是因为瓦根第的话,而是出于生物本能。陈鸥一直竭力掩盖、而他一直竭力忽视的事实被□□裸揭穿了:他就是个不为人喜的弃婴,连生身父母都不要他。他对幼时最深刻的记忆,不是父母慈爱的怀抱,而是自己在水里载沉载浮,一只温暖的大手和自己的手交握。

    严格意义上,陈鸥并不是尼斯的养父,他没有去警察局办理过领养尼斯的手续,因为他还没结婚,年纪也不大。像他这样没有经济基础的单身年轻男性通常被认为不适宜领养孩童。十有八039;九尼斯会被带走,送给一户急切盼望孩子的中产阶级家庭收养。当年教授就是因此没有办理领养陈鸥的手续,但一点都不妨碍他把陈鸥像儿子般养大成人。

    因此陈鸥和尼斯之间其实毫无瓜葛。尼斯觉得自己好像悬浮在空中的气泡,上下无着,随时可能“啪”地一下爆开,在人间留不下一点痕迹。

    尼斯开始与瓦根第接触。从瓦根第眯起的小眼睛、咯咯的自得笑声以及对他专注的打量中,他感到瓦根第似乎保留了什么没说。本能告诉他,那与他的生身父母有关。

    自然,陈鸥非常不高兴,他尝试说服尼斯远离瓦根第。但尼斯不肯。两人一度闹得很僵,尼斯直接搬到了寄宿学校住,周末也不回来。于是这又给瓦根第接近他创造了更多机会。

    马丁想尝试帮他们缓和关系,说:“叛逆期嘛,每个男孩都这样。”

    但并不是每个叛逆期的男孩都会胆大包天到同时与三名娼妓过夜,既有异性也有同性。

    尼斯几乎是可怜地看着陈鸥,说:“我错了。”他踌躇着,不知道现在的自己是否还有资格抓住陈鸥的手撒娇求原谅。他还不知道瓦根第遇害,以为陈鸥恼的仍是他嫖宿娼妓。当然,单单这一项,就够世上很多家庭掀翻屋顶大闹一场了。所以他也不能责怪陈鸥小题大做。

    听到尼斯的声音,陈鸥的第一个反应是,孩子开始变声了。嗓音嘶哑,粗嘎难听。这是每个男孩的必经阶段。荷尔蒙作祟,青春期骚动,身世成谜,家长忽视,他怎么能责备尼斯未能看破瓦根第的包藏祸心?

    而且,尼斯的局促不安落在陈鸥眼里,让他莫名想起了他和教授以前租住公寓小区里的一条流浪狗。平时小区居民经常带给它牛奶和香肠,也会带自己家宠物狗和它玩。流浪狗神气得很,在小区俨然是个动物明星。有一天傍晚忽然下雨,邻居们唤着自己宠物的名字各自回家,流浪狗独自留在小区空地上,毛被雨水打湿,显得很丑。路过的陈鸥看了它很久,直到放心不下的教授出来寻他。

    风雨来袭的时候,就能看出哪条是流浪狗。陈鸥仅存的一点怒火消失得无影无踪,剩下的只有爱和同情。他也是孤儿,明白在没有血缘联系的家庭长大,时刻恐惧失去爱是怎么回事。

    教授用充沛得过分的爱给了他安全感,他却没有带给尼斯同样程度的安全感。

    于是他终于叹了口气,轻轻握住了尼斯的肩膀。

    第九章 回忆,尼斯五岁

    “母海豚的乳039;头藏在腹部生殖裂前面两侧的乳裂里。海豚下颚坚实,无法吸吮母海豚的乳039;头。聪明的幼海豚会用舌头裹住乳039;头。母海豚受到刺激,就会分泌奶水供小海豚食用。”

    陈鸥浮上水面,对着岸上念《海豚驯养大全》的教授狠狠浇去一捧水。教授哈哈大笑,转动轮椅躲开了。经过短暂不快之后,他学会了从陈鸥教育孩子的事情中找到乐趣。

    “从基因研究的角度看,这孩子毫无价值。除非你转向‘被动物抚养的弃婴如何融入人类社会’这种社会学课题研究。”

    回到水里后,孩子的紧张和暴躁情绪有效地缓解下来。但这远远不够。他需要吃东西,饮水。没人想象得出这孩子在海豚群里怎么生活,陈鸥必须自己摸索。

    他带着灌满牛奶的奶瓶向孩子游过去。与岸上时的戒备不同,孩子只是懒懒地投了个眼神给他。也可能孩子体力不支,毕竟人和海豚不一样,不能整日泡在水里。池子很小,像陈鸥这样的成年男子憋一口气就能从一端潜到另一端。他游到池子中间时,孩子开始警觉,但没有动。陈鸥游得更近,孩子忽然一低头,灵活地潜走了,游到了泳池的另一端。

    “你能抓住他,你只是怕伤了他。”教授大声说。

    “我不想抓他,我想让他不怕我。”陈鸥双臂撑着水池边缘,苦恼地说。

    “那你得先变成海豚。”教授摇着头说,转动轮椅离开了。

    陈鸥找了一个阔口浅底瓷盆,倒了一加仑煮沸的牛奶进去,放在水池边的平台上,并从储藏间找出来一张废旧的单人床垫,拖到气膜游泳馆的入口躺了下来,觉得自己好像是等待天亮后查看夜渔成果的老渔夫。

    当前室温25度,潮湿的空气里飘着令人不适的臭氧气味。他把气膜墙壁挂上了智能警铃,感应到人体接近就会通知他的腕表。继而腕表会振动,放出微弱电流,以提醒他注意。这些是为了防止孩子夜晚逃跑。但很显然上述准备落空了,孩子压根没有出水的意思,一直浮在水面,双腿在水下轻轻踩水。即使他由海豚抚养长大,这样强悍的体力也远远超出了一般人类孩童的限度。

    孩子的目光越过水面,一直注视着陈鸥的一举一动,直至灯光慢慢熄灭。陈鸥尽量放轻呼吸,躺在垫子上一动不动,唯恐惊扰了他。出于同样原因,他也不敢合眼,因为不知道自己熟睡时是否打鼾。

    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熟的,忽然惊醒的时候,夜光腕表显示此刻是凌晨五点钟。他坐了起来。扑通一声,一个小黑影从平台上迅速跃落水里。陈鸥打开灯。平台上一片狼藉,牛奶撒了一地。他感到一阵懊恼。他无意中打断了孩子的进食。现在是涨潮的时间,属于海豚捕食的时间。

    陈鸥在瓷盆前双膝跪地,双手拄在瓷盆两侧,埋下头舔了几口盆底残余的牛奶。《海豚驯养大全》里说可以通过一次又一次示范教海豚学会专属于人类的动作。从孩子一系列表现看,他十分聪明。海豚能办得到,他一样行。

    “我是养了个狗孩么?”教授在门口若有所思地问,“我真后悔你幼年时没让你养狗。童年阴影,心理补偿。”

    陈鸥抬起头来,“放弃业余心理学研究吧,那根本不是科学。”他唾了一口,牛奶有些变质了。

    陈鸥向瓷盆里倒入新鲜牛奶,退到门口,和教授一起望着纠结的孩子。

    “我觉得我还得再过去示范一次。”等了一个多小时后,陈鸥不确定地说。

    “我可真爱看你四肢落地像条大型犬的样子。”教授说。

    陈鸥又示范了一次。孩子泡在水里一动不动。

    “也许我们该给他点空间。”陈鸥说。

    “他已经占了我的院子,我还要再给他点空间?”教授说。

    陈鸥推着教授的轮椅离开了气膜馆。

    当日下午三时,是个值得纪念及庆祝的时刻。经过陈鸥十五分钟一次的示范动作,孩子学会了像小狗一样低头从阔口盆盆底舔食牛奶。此刻距离孩子上次正经进食已经接近24小时。

    坏消息是:由于没有了包围着自己的水环境,离开水的孩子变得更加警惕。陈鸥几乎不敢离开自己的床垫,略动一动孩子就要惊跳。

    “放弃吧,像这样的孩子回到人类社会,命运几乎是注定的了。”教授仍然悲观。

    但孩子此时已经吸引了陈鸥的全部注意力,他听不到教授的声音。

    “我不会放弃的!”陈鸥大声说,“如果需要我变成海豚,那我就想办法变成海豚!”

    他订购了一套海洋公园饲养员的训练皮衣和“海底世界儿童乐园”里海豚形状的头套。

    “天啊,幸好我没去过海洋乐园打工。这东西会不会被那小孩当作对海豚的侮辱?”

    教授看了看温度计:“现在室温25度。”他的声音带上了同情的意味。

    终于把自己塞进贴身厚皮皮衣的陈鸥戴上头套,咕哝了一声。教授说:“不许讲脏话。”其实他并没听清。

    很少有人知道,由于体重庞大,向来在人们印象中脾气温顺的海豚在近身时可能对训练员造成危险。专业训练皮衣的设计考虑了安全的需要,不免牺牲了穿着舒适度。陈鸥觉得后背和前胸的痱子在争先恐后地爆出来。而且头套让他呼吸困难。

    他下了水。海水减少了头套的重量,也使身上没那么热了。孩子仍在水里,离他较远的那一端水池边,观察着他。他尽量假装不在意孩子的目光。

    陈鸥曾经很喜欢游泳,为此中学时还参加过游泳俱乐部,后来退出了。教授问他为什么。

    “那个教练看我的目光好像眼睛里有钩子。他是不是有点种族歧视?”陈鸥很早就知道自己和教授没有血缘关系,以他的外貌种族,在这个小城市里是会受到歧视的。

    后来俱乐部教练辞职去了其他城市,走之前把陈鸥堵在了路上。当时陈鸥刚从体育馆出来,汗津津的,皮肤粘腻,想要赶快回家洗澡。教练摇下车窗玻璃招呼了他一声,眼神让他深深感到被冒犯,类似具有种族偏见的同学小便后故意把水滴甩到他身上那种。

    然后教练说:“你养父是和我一样的人,我第一眼看见他就知道了。你长着这么一张脸,逃不掉。”

    回家后陈鸥心事重重。教授一直等待他主动解释,直到看着他把垃圾丢进食物加热炉,而把解冻的苹果派往垃圾处理器里塞。

    “我一直等待你的叛逆期到来,但以为标志是耳朵穿孔、染头发、重金属摇滚,而不是从浪费一个苹果派开始。”及时救下餐后甜点的教授说。

    陈鸥直觉把教练的话说出来会有很大一场风波。这时他早已表现出极高的智力,他信任自己的直觉。

    于是他说:“我想跳级,提前考大学——唔,中学里无论教师还是学生都极幼稚,我受够了。”

    第二年他考入了大学,学会了抽大039;麻和泡妞,理解了教练那句毒汁四溢的恶意赠言。很长一段时间,他一见到泳池就心理不适。

    不过,在一个五岁的孩子——或者说是一条海豚——注视下,陈鸥再敏感也很难产生类似被猥亵的反胃感,倒是觉得快要中暑了。他从一端游往另一端,两条手臂一开始死死限制在胸前很小的范围里划水,逐渐伸展在身体两侧破浪前进。游了三趟,孩子从一开始时刻准备逃跑的姿态放松成微带戒备,但不像开始时那么紧张了。到第五趟上,孩子已经完全放松下来,甚至有一次陈鸥的手臂就从他胸前划过,只要一两英寸就能碰到他。孩子也丝毫没有想要逃跑的表示。陈鸥大受鼓舞,觉得自己可以更进一步了。

    教授喊了一句什么,陈鸥没听清,大约是通知他时间到了,要他上岸休息。他也高声回了一句,但在头套隔离和池里水面反射的双重作用下,声音有些变形,倒像是一句飘邈的歌。

    接着他眼前一黑。

    一个黑影猛地扑到他的肩膀上,把他的脑袋用力往水里压。按理作为一个成年男子,搏斗胜不过五岁大的孩子,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然而实情就是这样。孩子力气大得很。他一开始呛了口水,然后头就被死死按进了水里。他拼命晃动身体,两手向背后乱抓,试图把孩子弄下去。但孩子身子太小,兼且滑溜无比,陈鸥抓不住他。

    他的肺快要爆炸了,面前逐渐发黑。陈鸥的双腿有点踩不住水了,身体直往下坠。被实验对象溺死,这一定能列入自己所在实验室“史上最愚蠢的十大死法”名单。陈鸥想。

    接着他身子一松,头一下子露出了水面。

    孩子双手从背后牢牢环抱住他的肩膀,把他拖出了水。但他用力太猛。陈鸥想幸好出血购置了专业训练设备,否则这么一下肩膀非受伤不可。待他终于能脱掉头套的时候,他贪婪地大口呼吸,连一直颇有微辞的臭氧气味都顾不得了。

    “原来海豚真会救援快要溺死的落水者。”陈鸥想,“不过先前那一下实在没轻没重。以后我得记住海豚毕竟是鲸的一种,骨子里还是有股凶猛劲儿的。”

    接着他看了一眼水面倒影,脸色大变。

    “让开。”岸上的教授用一柄枪对准孩子,只是陈鸥与孩子距离很近,不误伤的难度太高了。

    “教授,别!他只是和我闹着玩!”

    “他袭击了你,差点淹死你。我不许再继续这么危险的研究,让开。”

    “他只是个5岁的孩子!”陈鸥飞快地说,张开双臂护在孩子面前。从他摘掉头套后孩子就不再上前了,眼神十分茫然。陈鸥通过眼角余光留神着他,提防他再从背后给自己来刚才那么一下。

    “这只是一柄麻039;醉039;枪,只会让他睡上一会儿——”

    “我知道那子弹的剂量,足以放倒一头成年海豚。不行!”

    “他就是人形海豚!你没法再教他怎么做人了!他刚才的举动是谋杀!我可不想看到一手养大的孩子被一头海豚给淹死在水里——”

    “他只是想跟我——玩!海豚天生对歌声敏感,他以为我刚才是在唱歌,是要逗他玩!他只是——只是离开族群后太寂寞!”

    陈鸥和教授一个在水里,一个在岸上,都愣住了,意识到他刚才说了了不得的话。

    “是吗?被海豚抚养长大,因此有了海豚的部分生理特点?也许有可能,毕竟谁也不知道基因受到强烈外界刺激后会有什么重大改变。被海豚带大肯定算是强烈外界刺激的一种,再加上生存压力强化了这一改变……”教授喃喃道。

    陈鸥说:“他现在是个很有意义的实验品了,留给我处理吧。”

    教授枪口垂了下来,看向孩子的目光仍怀着深切的厌恶:“我老了,不希望有一天看见我的孩子尸体漂浮在自家泳池里。再有这么一次,我会把枪里填上真正的子弹。”

    陈鸥目送教授慢慢离去,开始沉思。

    “喜欢歌?待我想想,我会的可不太多。”

    这天晚上,气膜游泳馆里仍旧一团漆黑。有一个滑稽的儿童乐园海豚,坐在木制平台上,搜索枯肠,对着气膜外隐隐约约的星空,唱了一晚上的歌。

    “我昨天一晚上没睡。”第二天,教授把早餐带来给陈鸥,抱怨道,“客厅里放着数十张大卫·鲍伊的cd,你却要唱贾斯汀比伯。”

    第十章 回忆

    教授带来的不止是三明治和咖啡,还有治疗痱子的药膏。这绝对是雪中送炭。前一天晚上陈鸥为了达到更好效果没有脱掉皮衣和头套,这时前胸、后背、脖颈都爆出了红红的痱子,又痒又痛。

    “我绝不再穿这身衣服了。”赤身裸体的陈鸥把厚厚一层药膏涂在密密麻麻的痱子上,坚定地说,“任何研究都不值得付出这么大代价。”

    一晚上没睡的影响显现出来,他脑子有些发僵,眼睛不停流泪。别说楼上自己的卧室,就是门口那个简陋的废旧床垫,对这时的他来说都是天堂。

    但他还有工作没完成。陈鸥打着呵欠把一加仑牛奶倒进平台上的阔口盆里。

    从第二天开始,陈鸥就向当地牧场订购了新鲜的全脂牛奶,每日一加仑,特别要求不能是供应超市的所谓“全脂”牛奶,必须是没有撇去奶油的、浮着一层黄色油脂的牛奶。生活在水下的海豚身体周围有厚厚的脂肪层,用于保持体温以及提供浮力。和陆地哺乳动物相比,海豚乳汁里有大量的脂肪成分。尽管不能确定孩子是否通过吸食海豚的奶活下来,陈鸥仍然决定尽可能复制孩子熟悉的生活环境。更重要的是,全脂牛奶具有丰富的营养,起码不会让孩子发育不良。

    煮沸的全脂牛奶具有浓郁的天然香气,令人馋涎欲滴。陈鸥伏在盆口闻了闻,低下头去舔了几口。这是他每天必做的功课,用来给孩子做进食示范,也为了让孩子从心理上接纳他,把他视做同类。教授喉咙里发出“恶”的声音,似乎要作呕。

    “味道真的不错,我建议您明天早上也尝尝。” 陈鸥直起腰笑道,看到教授的脸色马上又补充道:“不!我是说,在早餐里,在我们的餐桌上!”

    “我真高兴你还记得起餐桌这种文明和礼仪的结晶。”教授面无表情地道:“现在我要提醒你另一种人类文明的产物——钱。你已经一周没在研究所露面了——容我提醒你,你现在还在试用期里——你参与的课题因为你近来缺席而出现了进度滞后。另外,”他意有所指地看着泳池,“我估计你已经把积蓄全用在建造这个泳池了?你需要研究所的固定工作来还贷款。”

    陈鸥一阵心虚。虽然研究所的实际控制人就是教授本人,但无论是他还是教授,都从来没有过利用这种优势来为他在研究所的工作大开绿灯的念头。他的博士毕业论文和参与的课题直接相关,因此他在课题组里的角色远非寻常负责资料搜集、数据处理的一般助理研究员可比。因为自己兴趣旁移而影响到同组人的工作进度,这确实有些对不起人。

    至于钱……他刚刚参加工作。从15岁到21岁,6年时间拿下博士学位,即使对于智力超群的他也是一件非常吃力的事。他的业余时间几乎全在实验室和图书馆度过,丝毫没有同龄人打工赚钱的经历。

    从他入学起,教授每年圣诞节都会给他一笔钱,声称是“基因科学研究后备人才专项基金”,金额从一开始仅够买街边雪糕,到足以支付一年学费还绰绰有余。陈鸥吃住都和教授在一起,常年从学校拿一等奖学金,教授给的钱几乎没什么去处,一年年积攒起来总数颇为可观。如果不是遇到孩子的事,他原计划拿这笔钱和教授去周游世界,来弥补读书时只顾苦读的遗憾。

    陈鸥皱起了眉头。如果教授不是研究所的实际控制人,他还可以向研究所申请,把培训孩子进入人类社会立项作为课题,申请一笔研究经费。但教授现已明显表达了对这个研究思路的不屑一顾,他再坚持便是强人所难了。

    “我再重复一遍,”教授说,“从基因研究的角度看,这孩子没什么价值。你的工作确实艰巨,也许从未有人成功过,但究其实质,不过是个流浪儿的救助问题,一间福利院都可能比你做得更好。”

    教授向孩子抛去厌烦的一瞥后离开了,表示了对倔强的养子随意浪费时间和研究才华的不满。

    现在陈鸥必须要解决两个问题:第一,抽出时间和精力继续教育孩子;第二,找到足以支撑一的钱。二更紧迫,因为他意识到,自己当初只订了一个月的海水和牛奶,马上就要续费;贷款用完了,而自己用于偿还的钱还不知道在哪里。

    孩子仍在池子里慢吞吞地游水,同时盯着他看。在这双水洗般的眼睛注视下,陈鸥觉得放弃这孩子是罪恶。

    不要发愁,陈鸥心道,我一直都很有办法。

    他躺在废旧床垫上准备好好筹划,一分钟不到就酣然入梦了。

    孩子浮在水面上,静静地注视着睡得香甜的陈鸥。

    陈鸥是被微微的泼剌水声惊醒的。他坐起来,伸了个懒腰,感到身体又恢复了活力。然后他下意识地望了一眼平台上的阔口食盆。

    里面干干净净的,一滴牛奶都不剩。

    他第一个反应,是孩子又把牛奶打翻了。但食盆好端端摆在原地,旁边地上倒是有几滴牛奶痕迹,很显然是被滴落而不是被泼洒的。

    整整一加仑牛奶。

    在这之前,孩子每天也不过饿得急了就舔上两口。食盆里牛奶液面下降的高度始终很有限。

    这孩子终于放下了戒心么?陈鸥思忖。微风从门口吹进来,气膜发出波浪般的轻颤。陈鸥的皮肤起了鸡皮疙瘩。早上涂过痱子药之后,他就保持着赤身裸体。

    陈鸥关上了屋里的灯,打开了气膜屋顶。现在他们暴露在幽谧的星空下了。天蝎座阿尔法星在南方天幕上垂垂欲坠,孤寂地发着红光。安装在池边的恒温恒湿空气系统还在运转,但夜晚的凉风夹杂着杜鹃花和苹果树的香气如瀑流般汹涌而下,霸道地赶走了人工制造的新风。臭氧的气味微弱得闻不到了,就像受了委屈的孤儿偶尔发出一声抽泣。

    他慢慢从池边攀下水。

    拨水的声音停止了。

    他没有去看声音传来的方向,放松地游了起来,随意,自由,无拘无束。他身上不着片缕,像鱼,像海豚,像婴儿般□□,毫无羞耻之心。池子很小,人工造浪系统嗡嗡地响着。他张开十指,感受着指间拨开的水流一波波撞击在池壁上,又返回头冲刷着他的每一寸皮肤。他把头埋下水,下潜,缓缓吐了几个泡泡,然后伸直身体,双腿轻轻踩水,把头露出水面。我犯了多明显的错。陈鸥想,竟然把一个生物困在这么小的池子里,像蓄养猪羊一般,还觉得给它复制了大海。

    然后他的指尖触到了什么。

    是孩子的小手,很小,很软。就像二月青草的茸毛,五月苹果树的初蕾。一触即离。孩子藏身在泳池的阴影里,蜷着身体,小小的双脚不住地踩着水。空气系统的运行指示灯发出微弱的蓝光,映出孩子的小脸,没了以往总是咬牙切齿的表情,只有专注,以及淡淡的好奇。属于人类的表情。

    这孩子有一双和陈鸥相同的黑色眼眸,但眼窝对黄种人来说过深了,皮肤也过于白皙。很显然,这孩子是混血儿。

    接着,陈鸥意识到,自己第一次从“人”的角度看待孩子。

    孩子和陈鸥对视着,黑色瞳仁里映出一池荡漾的水和漫天星辉。陈鸥的手指仍旧伸展着,孩子缓缓从泳池阴影里一点点游出来。他有些迟疑,望着陈鸥,不确定地张开还没有陈鸥手掌四分之一大的小手,指尖轻轻碰了碰陈鸥的手指。

    陈鸥抬头望着天空,感受着指尖的柔软触感。刹那间他领会了基因科学的意义所在。1997年,多莉绵羊诞生。1999年,科学家发现大约300个基因就可以构成一个最简单的生命。人类成了上帝。这种柔软的触感,或者说,是获得同伴的喜悦,这种深藏在人类基因里的遗传密码,激励着他们将dna传递下去。自然生殖,人工克039;隆,人类不择手段,不计后果,只为自己和自己的后代获得同伴,不致孤独。这是几百年前米开朗基罗在《创造亚当》中揭示的真理,也是人类一代代身体践行的常识。

    中夜星移斗换,满天星辉熠熠。天蝎座阿尔法星不再是南方天幕中最显眼的一颗星。它的红光融汇入茫茫星海,随之在苍穹上慢慢转动,碾磨。陈鸥轻轻握着孩子的指尖,明悟因了这一刻的巨大感动,他将一生探索生命的奥秘。《天体乐声圆舞曲》的旋律,从他脑海里缓缓浮起,盘旋,升腾,带着他的灵魂向高空飞扬,直至遥远的星海深处。

    第十一章 第 11 章

    (回忆)

    尼斯的幼年卧室是一个蓝色的泳池。

    水之于他,就像土地之于其他人类。他经常漫不经心地在池里游来游去,就像小鸟从一个枝头随意地跳到另一个枝头。有时他一头扎到池底,蜷起身体,仰望头顶波光粼粼的天空,觉得这是世界最安全的角落。

    有一次他在池底待得久了,被一把拎出水面,狠狠打了几下屁股。

    “以后不准在池底待这么长时间,知道么?”

    尽管听不懂男人的话,但他意识到对方真挚地关心着自己。他抱着男人的胳膊,把头埋在对方颈窝里。

    这是世界另一个安全的角落。

    然而尼斯经常疑惑,总觉得自己应该属于另一个世界,有蔚蓝的天空和湛蓝的大海,几十只海豚围着自己上下跳跃。那个世界没有人,不需要说话,天地之间充满浪潮和风的声音。

    但那个世界没有男人的陪伴。

    男人白天不到泳池来,其他人来的时候尼斯从不上岸,看着他们把午饭留在池边离开。黄昏时,男人总能赶回来,在夕照和霞光中和他一起静静用完晚饭。半透明的气膜屋顶逐渐收起,就像海鸥合上柔软的两翼,露出洁白的腹部。

    晚饭是由另一个人送到泳池来的,白的是鱼,乳黄的是牛奶,微褐的是烤面包,绿的是蔬菜,红的是水果。他总学不会用刀叉,于是男人把他抱在怀里,大手握住他的小手,耐心地教他切割食物,送到嘴里。

    清凉的池水和温暖的怀抱。尼斯说不出自己在哪里更安心一点,但它们构成了自己的童年世界。

    一天晚上,尼斯在水里游泳。男人坐在池边自言自语。

    “教会你出来吃饭我用了快一年。怎么说服你离开泳池,穿上衣服?你还得打疫苗,上街,去幼儿班,读书……我该怎么把这个世界介绍给你,同时又不吓坏你?”

    尼斯向着男人撩起一捧水,一个黄色塑料小鸭子被推到了岸边。

    琼斯警官开始找视频上的两女一男问讯。一开始,他们很不配合,但琼斯警官警告他们,如果配合不到位,就把消息放到全市夜总会、酒吧,说他们与凶杀案有关。干这一行最怕惹官非,于是他们都老实了。

    “我觉得那老头是个变态。”玛丽剔着鲜红欲滴的指甲说,“他点了我和莉莉,我以为他要玩双039;飞,但他把莉莉推给了那少年。那个男孩很明显是第一次,满脸通红。莉莉高兴坏了,她就喜欢调039;教小处男的调调,她摸男孩的……”

    “省略细节。”琼斯警官面无表情地说,“说重点。”

    “重点就是那天晚上,那老头一下都没碰我们,那小处男把我们弄了个爽。”

    “我一直以为处男持久性不强,我错了。”莉莉疲倦地说,“那天回来,我简直比同时接了四名大汉还累。每一寸骨头都被碾碎了。早知道应该多要些钱。”

    “我看你乐在其中。”琼斯警官忍不住说。

    “没错,那天晚上累坏了,但也真过瘾。那老头拿出了好多仪器,在床周围布置什么的。一开始我以为他是要拍视频,你知道,好多有钱人喜欢这个调调……但后来我觉得不是,我知道那些下流胚子拍这种视频时是什么眼神,那老头可不是……而且他根本没看我们姐妹,他的眼睛一直盯着那小男孩。”

    “我看到那老头拍我们了,可是谁在乎?我怀疑小孩吃了药,你知道,夜总会的酒,总是会加点料的。我从来没见过普通人那么猛,他弄得我像要上天堂。”查尔斯咯咯傻笑,“那老头对那小男孩多半有点意思,他不喝酒,不一起玩,一直盯着那孩子……就像我盯着一大笔钱的样子。”

    两个妓039;女,一个牛郎都证明瓦根第当天晚上全程录像,甚至还在他们身上贴了监测体征的无线检测芯片。他们以为这是什么新玩法,也没抗拒。但瓦根第这么做的意义何在?他不可能花一大笔钱,结果只为了让尼斯完成成年仪式。琼斯警官沉思。

    接着她一下子直起腰来。

    警方并没有在瓦根第的遗物中找到那段录像视频。拿走视频文件的只可能是两个人,凶手,或者首先到达凶杀现场的陈鸥。

    抑或两者其实是同一个人?

    陈鸥摊开手掌,手心里是一个存储卡。他心平气和地说:“这是瓦根第与你那天晚上的完整记录。我本想毁掉,后来觉得应该把它留给你处理。”

    尼斯激烈变化的脸色让陈鸥有那么一瞬间想搂住他。他看不得一手养大的孩子在自己面前受煎熬。但他忍住了,尼斯需要为成长付出代价。他带着苦笑想,而自己也要为一直以来的盲目和漠视遭到惩罚。

    尼斯第一次与异性接吻,并不是在那个荒唐的晚上。他有一位初恋小女友,这个秘密只有他自己知道。

    那是个很安静的东欧裔女孩,有一双深刻的黑眸,课堂上经常坐在尼斯前面,有时他能闻见她身上散发的牛奶和橙花香气。牛奶来自午餐,而橙花是沐浴液的气味。

    学校开设游泳课。由于男孩子们动作幅度大,经常打闹,老师总把男生和女生编成两个班,男生在一个泳池,女生在另一个泳池。两个泳池间有一条宽阔的走道,放着几把白色躺椅。

    白色躺椅上经常被穿着比基尼的小姑娘们占据,她们欢笑着,肆无忌惮地冲池子里穿着四角泳裤的男孩子吹口哨,摆着各种自以为撩人的姿态。没有大人会走过去煞风景,告诉她们不该这样。在老师们的眼里,青春期的傻里傻气几乎和青春期相伴相生,无法剥离,就像扰人的柳絮之于明媚四月天。

    柯娜从不和比基尼小姑娘们为伍。是的,这时尼斯已经知道她叫柯娜,尽管他叫不出班上其他任何一名同学的名字。他不知道自己如何得知,就像春天来了,星空亮起,海水涨潮,于是他就知道了她叫柯娜。

    柯娜不擅长游泳。有一次尼斯走到岸边,盯着泳池里的她看。结果她呛了口水,沉到了水里,很快又惊慌失措地浮上来,像一条受惊的小鱼般轻轻摆动身体,游得远了。

    尼斯喜欢柯娜,那时他还没有发生人生第一次梦遗,晚上还在陈鸥卧室里打滚,被陈鸥再三吼叫才不情愿地爬去洗澡。他不知道这叫喜欢。他只是想和柯娜说话,这种冲动一天比一天更加强烈。

    有一天放学,他默不作声地跟在柯娜身旁。柯娜脸变得通红,但她什么都没说,喘气时断时续。如果这时他们是在水里,那么柯娜一定又要呛水了。

    他们一直走到能看见柯娜父亲汽车的位置,柯娜才侧了侧头。于是尼斯知道,他该站住了。他恋恋不舍地望着离开的汽车,直至陈鸥找到他,奇怪地问他为什么不在约好的地点等他来接。

    第二日,柯娜开始与尼斯说话了。

    “你的名字好奇怪,来自尼斯湖水怪吗?但你游得真好。”她微微笑着说。

    尼斯觉得“柯娜”是天底下最动人的名字,不介意自己的名字被讥讽,随她一起微笑,给她讲自己的梦。大海,海豚,以及骑着海豚的自己。

    他们的第一次接吻,发生在泳池边,当时他们本意并非要接吻,只想嗅闻对方呼出的气息,异想天开地以为这样就能更加贴近彼此。

    他们双唇相触,两人同时瞪大双眼,想到了虚拟电视剧里即将发生的事。柯娜逃走了,而尼斯心神恍惚地险些掉进泳池淹死。

    第2节

    恋耽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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