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枝 作者:困倚危楼

    第6节

    “正因为等不到端午节了,所以才要提前备好。”

    段凌不爱听他说些话,道:“我来帮你吧。”

    “不用了。”陆修文用那双已经失了神采的眼睛望着他,说,“是要送人的东西,我自己来就行了。”

    他耐心极好,每一样香料都仔细辨认过了,才放进香囊里,深怕出任何一丝差错。从下午一直忙到天黑,陆修文终于做好了两只香囊,将开口处的绳子牢牢系紧。

    他把其中一只递给段凌,道:“师弟,你日后见到修言,就替我交给他罢。”

    段凌道:“修言过了年就过来陪你了,你可以亲手给他。”

    其实他们俩人都知道,他是活不过今年的。

    不过陆修文没有拆穿段凌,只是说:“那师弟就先帮我保管一下。”

    段凌这才收起了香囊。他眼睛盯着剩下的另一只,忍了又忍,到底没有忍住,问:“这只是给谁的?”

    陆修文意味深长地笑笑。

    他手指轻轻抚过那只香囊,摩挲着上头的花纹,似乎有点恋恋不舍,过了好一会儿,才朝段凌招了招手,道:“师弟,你靠过来一些。”

    段凌为了照顾陆修文,这几日都跟他挤在一张床上,这时便凑到他身边来,问:“什么事?”

    陆修文勾起那只香囊晃了晃,说:“我替你佩上。”

    说罢,也不管段凌同意不同意,直接伸出了手来。

    他找不准位置,先是抵上了段凌的胸膛,接着手一路滑下去,摸索到了段凌的腰上,弯身去系那香囊。

    段凌一声不响的任他动作。

    陆修文双眼看不见,系起绳子来颇费功夫,好在他也不急,一面对段凌道:“该交待的事情,我都已经跟修言交待过了,没什么不放心的。”

    段凌知道他指的是什么,一时说不出话来。

    陆修文接着道:“只是那左护法一直躲在暗处,又在江湖上兴风作浪,看来是一心要为教主报仇的,我怕师弟你会着了他的道。”

    段凌不屑道:“邪不胜正。”

    “我知道你不怕他。”陆修文道,“不过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若是武林大会能对付得了他,自然是最好的,若是不能……师弟你要多加小心。”

    段凌嗯了一声,算是应下了。

    陆修文这时已系好了香囊,动手整理一下段凌的衣摆,道:“驱邪疫,辟百虫。师弟答应我,以后日日佩着这香囊,别再摘下来了。”

    段凌从前恨他恨得牙痒,现在却甘之如饴,说:“……好。”

    陆修文长长吁一口气,像是终于放下心来,脸上现出疲倦之色。

    段凌立刻发现了,说:“你该休息了。”

    陆修文直起身,身体却摇晃了一下,整个人往前倒去。

    段凌眼疾手快,一下抱住他的腰,问:“怎么了?是不是又开始疼了?”

    陆修文是故意的。

    他嘴角微弯,悄悄伸出手来,搂住段凌的肩,然后一抬头,嘴唇正好贴上段凌的鬓角。

    仓促而温柔。

    像是一个亲吻的样子。

    之后又陆陆续续下了几场雪。

    陆修文的毒发作得愈发厉害起来,多数时候都在昏睡,几乎吃不下什么东西了。段凌一直在旁边守着,尽量喂他一些汤药。

    一转眼,就到了除夕。

    那天早上起来,陆修文的精神好得出奇。他靠坐在床头,睁着那双无神的黑眸望向窗外,安安静静看了许久,然后转回头来,对段凌道:“师弟,我今日要穿那件黑色的衣裳。”

    语气轻快,竟然有些神采奕奕的味道。

    段凌的心一沉,不由得想到一个词——回光返照。

    他不敢多想,立刻下床去找陆修文说的那件衣服。

    陆修文爱穿黑衣,衣服大多是这个颜色,不过总会有点刺绣镶边,唯有一件最为特别,是纯然的墨色,不带任何点缀,正是段凌在魔教的密道里与他重逢时,他穿在身上的那一件。

    段凌将那件衣裳找出来,给陆修文穿上后,又帮他束好了头发。他到这时才发现,与半年前相比,陆修文实在是瘦得太多了。

    除夕照例是要贴窗花的。

    段凌跟魏神医讨了些红纸,自己胡乱剪了几个图案,在屋里贴起来。一下子把屋子映得红艳艳的,多了几分喜气。

    陆修文闲不住,也要帮他的忙。

    段凌留了一张给他,抱他到窗口去贴。陆修文力气不足,手按在窗沿上微微发颤,竟连一张红纸也贴不住。

    段凌的手覆上他的手背,稍一用力,两只手便贴合在一处,将那窗花贴上了。

    “多谢师弟。”

    陆修文回头冲他一笑。

    但他判断错了位置,却是朝着空无一人的方向笑了笑。

    段凌的声音哽了一下,对他道:“先吃饭罢。”

    陆修文近来吃得甚少,但今日心情不错,倒是喝了小半碗粥。

    下午难得出了太阳,陆修文坐在窗口懒洋洋地晒着,叫段凌念书给他听。段凌取了陆修文平日常看的书,一字一字的念起来。他语气平淡,没什么抑扬顿挫,陆修文也没认真听,只是捕捉着他的声音,目光专注地落在段凌身上。

    尽管,他什么也看不见。

    一下午很快就过去了。段凌阖上书,起身去准备晚饭时,陆修文还恍惚了一下,低声道:“这一日可太短了。”

    段凌摸了摸他的头发,没有做声。

    因为是过年,段凌特意整治了一桌子的菜,本想叫上魏神医一起吃的,但他不知为何躲了起来,只剩下段凌和陆修文两人。

    陆修文没什么胃口,稍微动了几筷子,就对段凌道:“师弟,我想喝点酒。”

    “你的身体……”

    “只喝一口就好。”

    段凌不忍让他失望,便在杯里倒了些酒,递到他嘴边去。

    陆修文就着他的手喝了一口,没想到还被呛到了,呛着呛着,又兀自微笑起来,好似只喝这么一口酒就醉了。

    他凑到段凌耳边,压低声音道:“师弟,告诉你一个秘密。”

    “什么?”

    “那天在天绝教的密道里,我本是一心等死的,没想到你会来。能再见你一面,我心中真是欢喜。”

    段凌的胸膛一阵起伏,捉着他手问:“陆修文,你是不是对我……”

    “不是,”陆修文伸手按在他唇上,因怕他不信,又重复一遍,“什么也不是。”

    段凌本可以戳穿他的谎言的,但是来不及了。他看了看窗外暗沉沉的天色,有些凄惶的想,这一日怎么这样短?

    外头零零落落的响起了鞭炮声。

    陆修文清醒了一整日,这时支持不住,开始觉得倦了。但他舍不得闭上眼睛,拼命睁开眼来,想再看一看段凌。

    ……明明他的眼睛早就瞎了。

    段凌将他揽进怀里,道:“睡一会儿吧。”

    “好。”陆修文躺在他怀中,从未有过的听话,乖乖闭上了双眼。

    段凌紧紧搂着他,感觉握在掌心里的那只手有些发凉,他知道这不是天气太冷的缘故。

    陆修文睡得迷迷糊糊,不知想到什么,嘴角微翘,低低叫了一声:“师弟……”

    段凌凑过去一听,才听见他说:“师弟,明天一早就叫我起来,师兄送压岁钱给你……”

    他说着说着,气息渐渐微弱下去,鞭炮声轰隆隆的响起来,很快就盖过了他的声音。这是一年之中,最为喜庆、最为热闹的时刻。

    段凌眼眶一酸,忽然觉得心中大恸。

    第十一章

    清晨的第一缕微光透过窗子照进来。

    屋内杯盘狼藉。除夕夜的一桌子菜还没收拾,酒盏不知被谁打翻了,酒一滴一滴的落在地上,溢出浓浓的酒香。窗户上贴着红红的窗花,仍透着新年的喜气。

    相貌英俊的青年坐在桌边,怀里紧紧抱着一个人。

    他一夜未睡,双眼熬得通红,因适应不了突如其来的光线而眯起眼睛。但他很快露出欣喜的表情,轻轻抚摸怀中那人的头发,在他耳边道:“天亮了。”

    那人像是睡得极熟,双目紧闭着,没有丝毫反应。

    青年的手指抚过他苍白的、毫无血色的脸孔,又道:“你不是要我天一亮就叫醒你么?现在天已经亮了。”

    他说着,探出手推开窗子。

    初升的太阳照在那人脸上,像笼着一层淡淡的光,白得近乎透明。

    “陆修文……”

    “天都亮了,你怎么还不醒?”

    “你说了要给我压岁钱的,是打算耍赖吗?”

    “今天是大年初一,还有许多事情要忙,咱们一直呆在屋里,魏前辈可要生气了。”

    “天气难得放晴,要不要我背你出去走一圈?”

    “修言快过来陪你了,你难道不想见他吗?”

    青年一遍遍叫他的名字,声音又轻又慢,是他自己都不曾察觉的温柔。

    但躺在他怀中的,定是最铁石心肠的一个人,竟连眼皮也没有轻颤一下。

    青年有些灰心,但随即微笑起来,道:“你不喜欢我这样叫你,是不是?”

    他想到另一个称呼,脸稍稍一红,显得有些别扭,不过还是以手为梳,理了理那人鬓边的乱发,低声道:“……师兄。”

    天色越来越亮,光明终于驱散了漫漫长夜,然而他怀里的那个人,始终没有睁开眼睛。

    “……死了。”

    魏神医到中午才来敲响房门。

    等了许久没有动静,他便自己推门而入,一见段凌木然坐着,而陆修文则一动不动的躺在他怀里,他就什么都明白了。但是身为大夫,他还是尽责的探了探陆修文的鼻息,才说出结论:“人已经死了。”

    段凌怔怔地抬起头来,疑惑道:“什么?”

    “姓陆的小子早就断气了,你还抱着他干什么?”

    段凌听了这话,反而把陆修文抱得更紧,道:“他是昨夜睡得太迟了,现在还未醒来……”

    魏神医见多了生离死别,不想同他废话,直接抓起陆修文的手,道:“你自己摸摸看,是不是已经凉了。”

    段凌慢慢伸出手去,只是与那修长的手指一碰,就立刻缩了回来。

    陆修文的手像在雪水里浸过一般,冷得彻骨——这是活人所不会有的,古怪而冰凉的触觉。

    段凌心头一凉,渐渐想起了昨夜之事。

    隆隆的鞭炮声中,陆修文气息微弱,说话的声音越来越低,终至不闻。他紧抱着他不放,感觉那人的身体在自己怀里一点点冷下去。

    是了,陆修文已经死了。

    所以他再叫上千遍万遍,他也不会醒过来。

    段凌到了这个时候,才意识到究竟发生了什么,魏神医适时安慰道:“人死不能复生,你节哀罢。”

    段凌没有说话,只是低下头去,仔细瞧了瞧陆修文的脸。

    他面容平静,与睡着时并无不同。

    段凌伸手轻触他毫无生气的脸颊,指尖细细描绘那精致的五官,然后站起身来,想要将他抱去床上。但他坐了一整夜,双腿早已麻痹,只走了一步,就觉脚下一软,竟然摔在了地上。

    陆修文的身体被甩出去,重重落到地上。

    段凌的心一颤,连忙把人抱回来,随后却想到,他已不会觉得疼了。他再不会睁开眼睛,再不会对他微笑,再不会……

    段凌恍惚想起许多年前,陆修文仍是少年模样,手中握着长长的鞭子,眼睛黑黑亮亮的,挑起眉梢叫他道:“师弟。”

    段凌当时对魔教之人痛恨至极,冷冷哼了一声,没有理他。

    以后也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从今往后,世上再无陆修文此人。

    段凌安静了片刻,重新站起身来,一步步走到床边,将陆修文轻轻放了上去。今日虽然出了太阳,但天气仍旧冷得厉害,段凌摸了摸他冰凉的脸,扯过被子来,仔仔细细的压好被角。

    魏神医见他如此,走过来道:“现在虽是冬天,这尸身……也不能放得太久,还是早些让他入土为安吧。”

    段凌这时已经冷静下来,听见自己的声音道:“他在世上只得一个亲人,总要让他们见上一面。”

    “我听姓陆的小子说过,他是还有一个弟弟?听说住得也不远,要不要送封信过去?”

    段凌闭了闭眼睛:“我去写信。”

    魏神医见他一脸疲倦,倒是动了恻隐之心,劝道:“瞧你这副样子,怕是一夜没睡吧?你先去休息一会儿,别的交给我来操办。”

    段凌又瞧了陆修文许久,才令自己移开视线,起身道:“不必了,我当初受修言所托,带他兄长出来求医,如今……我得亲自给他一个交待。”

    魏神医想想也有道理,便将书房借了给他。段凌下笔极快,一封信一挥而就,很快就写好了。魏神医问清了陆修言住的那个山谷,叫人快马送过去。

    “若是快马加鞭,这信一日一夜就可送到了。”

    “嗯,有劳魏前辈了。”

    “要不要准备寿衣?”

    “不用了,他身上穿的那件,就是他自己选好的衣服。”

    魏神医想起陆修文的性子,倒确实是会为自己安排好一切,便道:“那棺材总用得上吧?镇上有一家棺材铺子,用料实在,价格也还算公道。”

    段凌脚步一顿。

    “棺材……”他将这两个字重复一遍,只觉陌生得可怕,却还是道,“我去看看。”

    镇上离得不远,但魏神医怕段凌不认得路,还是陪了他走了一趟。

    那棺材铺子开在一条小巷子里,大门灰败破旧,走进去一溜棺木,阴森得骇人。段凌倒是不怕,一口棺材一口棺材的看过去,挑选得十分用心,又敲又打的,恨不得自己躺进去睡一睡。

    魏神医在旁等得直打哈欠,道:“我瞧姓陆的小子也不像是讲究的人,你何必如此费心?”

    段凌眼神冷漠,垂眸瞧向那口乌黑冰冷的棺材,手指抚过棺木粗糙的边缘,嗓音微微沙哑:“他以后……都要睡在这黑漆漆的地方了。”

    饶是魏神医见多识广,听了他这番话,心中亦觉不忍,道:“人死不能复生,你再怎么钟情于他,他也不可能活过来,还是早些忘了才好。”

    “你说什么?”段凌猛地抬起头来,盯住魏神医道,“你说谁……钟情于谁?”

    魏神医也吃了一惊,反问道:“你难道不是对陆修文一片痴心吗?你这几日的言行举止,我都瞧在眼里,还有什么猜不到的?断袖之癖虽有逆人伦,但你这样待他,也足以叫人动容了。”

    段凌张了张嘴,仿佛被他吓着了,一时说不出话来。

    魏神医何等眼力,只是看他这副表情,就明白了前因后果,眼珠一转,露出些怜悯之色,喃喃道:“原来如此。原来你自己也不晓得。嗯,还是不知道的好,免得徒惹伤心。只可惜了那姓陆的小子……他对你……”

    段凌脑子里乱成一团,翻来覆去都是魏神医的那句话。

    他钟情于陆修文?

    哼,实在可笑。

    他很快镇定下来,扯了扯嘴角,觉得自己应该是笑了一下,道:“魏前辈弄错了,我不过是受人之托,照顾陆修文而已。我的心上人,另有其人。”

    是啊,他喜欢的是陆修言。就算陆修言娶妻生子了,他也不可能这么快移情别恋。

    他怎么可能喜欢陆修文?

    那个已经死去的、毫无生气的陆修文。

    那个即将躺在冰冷棺木中的陆修文。

    那个再不会睁开眼睛的陆修文。

    那个……

    段凌忽略心脏处隐隐传来的痛楚,自己对自己说——绝、不、可、能。

    魏神医欲言又止。一句话在他嘴边打了个转,最终又咽了下去,道:“看来是我弄错了,不过你受人之托,能够做到这个地步,也算难得了。”

    说完后,又在心中加了一句:但愿你永远也不知道。

    段凌一心想着自己的事,倒是没察觉他话中深意,挑完棺材后,急匆匆赶了回去。

    陆修文只有一个弟弟,身后事如何操办,自然要由他决定,所以在陆修言过来之前,两人也没什么好干的。魏神医忙活了一天,多少觉得累了,便先回房休息了。

    段凌则去打了盆水,给陆修文擦拭身体。正月的天气,刚从井里打上来的水冷得刺骨,段凌皱了皱眉,转身去灶房里生火煮水,最后端着一盆温水回了房间。

    陆修文仍像他离去时那样,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

    段凌用水打湿了帕子,绞干后慢慢擦过他的脸。他光洁的额头,紧闭的双眸,还有柔软的嘴唇。他相貌跟陆修言生得这么像,但段凌觉得,自己再不会将俩人认错了。

    他动作轻柔,像是怕弄疼了陆修文,一边擦一边低声同他说话。

    “刚才我们去挑……棺材,魏前辈竟然说,我是喜欢你的,你说可不可笑?你是明白我对修言的心意的,从前在魔教的时候,只有他真正关心我。至于你……”

    他顿了顿,回想起多年前的旧事:“你当时真是可恶得很,我有一回得罪了右护法的手下,你二话不说,取出鞭子来就抽了我一顿,抽得我在地上打滚。后来我躺在床上,以为自己快要死了,你也没来看我一眼,还好修言送了伤药来。”

    段凌说着,撩起衣袖寻找那时的伤痕,但过了这么些年,旧伤早已痊愈,连一点疤痕也没留下。

    他失望了一下,接着道:“后来你叫我去抓那小金蛇,我漫山遍野找了两天,好不容易找到那玩意,却被它咬了一口,整条手臂都黑了,差点丢了性命。这回你倒来看我啦,却是嘲笑我太笨,连条蛇也抓不着。”

    “还有一次……”

    段凌一条条细数陆修文的恶行,像是在说服自己似的,因魏神医的话而动摇的心总算坚定了一些。

    他给陆修文擦好了身体,又替他重新穿戴整齐,然后坐在床边,低头叫他的名字:“陆修文。”

    “你究竟在想些什么,我从来也猜不透。你说的那些话,做的那些事,你若是……若是对我有情,为什么一个字也未提过?”段凌哼笑一声,有点儿报复的快意,“你既然不可肯说,那我就当什么也不知道了。”

    他说完后,静静等了一会儿,见陆修文始终没有反应,便最后望了他一眼,打算起身离去。

    偏偏是这一眼,让他瞧见陆修文枕头底下似藏了什么东西。

    那东西原本藏得极好,只因他刚才给陆修文擦拭身体,不小心碰到了枕头,方才露出痕迹。

    天色太暗,段凌一时也看不清那是什么,伸手一摸,只觉毛毛糙糙的,有些扎手。他取出来到蜡烛底下一照,才发现那是一截已经干枯的树枝。树枝颜色暗沉,光秃秃的一片叶子也无,像是随手从某棵树上攀折下来的。

    段凌心中讶然,不明白陆修文为何把这东西珍藏起来。

    他拿在手里看了看,觉得十分眼熟,忽然想起数月前的一天,他在自家别院的院子里,折下一小截桃树的树枝送给陆修文。

    那树枝刚摘下来时,也是枝繁叶茂、苍翠欲滴的,后来过得几日,绿叶片片凋零,再后来枝杆失了水分,也迅速枯萎下去。即使如此,依然有人将它贴身收藏着,辗转半年,珍之重之的压在枕头底下,片刻不离。

    段凌记起自己跃上桃树后,曾经回头看了一眼。他看见陆修文立在窗口,神情专注地望着某处,夜色中神色难辨,不知是在看些什么。

    如今,他知道他在看着谁了。

    他怎么竟从未察觉?陆修文的目光,从来只落在他的身上。

    陆修文当时说,他要桃花开得最好的那一枝。这以后许多个夜晚,他可曾在夜深人静时,轻轻抚摸这早已干枯的枝桠,想象枝头会开出艳丽无双的桃花来?

    就像毫无指望地……想象一个人会爱上另一个人。

    陆修文苍白的脸孔近在眼前。

    段凌将手中那截枯树枝放在他枕边,深深吸一口气,仿佛满室生香。

    “真是狡猾。”他一边说,一边捉起陆修文的手,牢牢握在掌中,“你是故意的,对不对?故意什么也不说,要我自己来发现这个秘密。”

    发现陆修文曾是如何的喜欢过他。

    ……在他死去以后。

    段凌咧了咧嘴角,那表情说不出算哭还是算笑:“那天你送我香囊时,悄悄亲了我一下,其实我早就知道了。可你始终不肯承认,嗯,你是不是要我先说出口来?”

    他声音渐渐变低,凑过头去,在陆修文耳边说了一句话。

    可是陆修文早已死了。

    所以除了段凌自己之外,谁也不知道他究竟说了些什么。

    说完这句话后,段凌一下跌倒在床边,浑身的力气都离他而去了。他没有挣扎着站起来,而是就这么伏在床头,握着陆修文的手沉沉睡去。

    “砰砰砰!”

    段凌睡得昏天暗地,最后是被一阵敲门声惊醒的。屋里的蜡烛早就熄灭了,他抬头看了看窗外,只见外头黑乎乎一片,看不出是什么时辰。

    他睡得太久,手脚都有些僵硬了,听见魏神医在隔壁喊:“三更半夜的,吵什么吵!”

    “砰砰砰!”

    那敲门声仍旧响个不停,又急又快,如雨点一般,显示出来人急切的心情。

    魏神医却没有起身开门,只嚷嚷道:“别吵了,就算天塌下来了,我也先要睡觉。”

    段凌是知道魏神医的脾气的,他既然这么说了,就是打定主意不去开门了。他反正已经醒了,便摸黑爬起身来,走出屋去开了门。

    门外那人一身寒气,手中提着盏灯,跳跃的火光照亮他俊秀的容颜,段凌怔了一下,道:“修言?”

    陆修言风尘仆仆,一双眼睛是通红的颜色,开口就问:“阿凌,我大哥呢?”

    “他……”段凌的声音哽了一下,“他在屋里,我带你过去。”

    边走边问:“你是连夜赶来的?”

    “嗯,我一看到你的信就过来了。”

    段凌睡得糊涂了,奇怪他怎么来得这么快,想了想才明白,是他自己睡了整整一天一夜。

    屋里没点蜡烛,但陆修言手中的灯足以照亮半个房间。他站在门口,只朝躺在床上的陆修文看了一眼,就走不动路了。过了好一会儿,才大步扑到床边,叫道:“大哥!”

    段凌背过身去,轻轻带上了房门。

    屋里很快响起了压抑过的低泣声。

    段凌心中绞痛,抬手按了按眼角,无声地望向浓浓黑夜。

    当天色再一次亮起来时,陆修言推开房门走了出来,他将自己的情绪控制得极好,除了双目微红外,瞧不出任何异样。

    魏神医睡饱了觉,倒是又变得好客起来,好好招呼了陆修言一番。陆修言问起兄长的病情,他也都一一说了,最后叹息道:“他本已病入膏肓,后来又受了这么重的伤,实在是回天乏术了。”

    “我明白,多谢前辈尽心救治。”

    两人互相客套了几句,然后就商量起陆修文的后事来。

    段凌胡乱吃了些早饭,也在旁边听着,问陆修言道:“你有什么打算?”

    “不必我来打算,大哥早已安排好一切了。”陆修言苦笑一下,道,“从前在天绝教时,大哥常对我说,教中人心险恶,走一步要看十步。他自己亦是如此,上次你们来山谷看我,他就把该交待的都交待好了。”

    “他是怎么说的?”

    “他希望一切从简,不必费什么心思,将他葬在落霞山上就成了。”

    段凌听说过落霞山这个名字,是陆修言隐居的那处山谷旁的一座山峰,山上景致绝佳,能看见云霞漫天的美景,陆修文若是长眠于此,想来不会太寂寞。

    “你什么时候带他回去?”

    “今日已是初三了,此事不能拖得太久,我打算明天就启程。”

    段凌道:“我也送他一程。”

    “那可再好不过了。”陆修言微微出神,道,“大哥他孑然一身,生平挚爱只得你我两个人……”

    他说到这里,倏地住了口,凝目望着段凌。

    若一天前听见这番话,段凌定会觉得惊讶,但他现在只是点头道:“我明白。”

    接着又说:“修言,借一步说话。”

    陆修言有些疑惑。

    魏神医倒是识趣,立刻避了开去,道:“我还有事情要忙,你们慢慢聊罢。”

    段凌也没什么要紧话同他说,只是从怀里取出一块非金非铁的令牌递了过去。“这是你从前偷来给我的,如今过去这么多年,也该物归原主了。”

    他以前一直将这令牌当作定情之物,后来得知陆修言娶妻生子,也没舍得还回去。只是前天夜里,他既然已对陆修文说了那句话,就没道理三心两意,继续留着陆修言的东西。

    他没打算表明心迹,只想把令牌还了就好,谁知陆修言并不伸手来接,反而怔怔瞧着那块令牌,道:“这是……教主圣令?”

    “怎么?你自己偷来的东西,你也不认得了吗?”

    陆修言瞧了段凌一眼,那眼神说不出的复杂:“教主贴身之物,我最多只能远远望上一眼。”

    “你说什么?”

    陆修言却不再多言了,只是接过那块令牌,转身走进了陆修文的房间。

    经过了一天一夜,陆修文容颜如昔,只像睡着了一般。

    陆修言一步步走到床边,坐下来望着自己的兄长,他昨夜已经哭过,但这时依然红了眼圈。

    “物归原主么?”他低声重复这几个字,然后小心翼翼地,将那块令牌放进陆修文怀中,“如此,才真正是物归原主了。”

    第十二章

    段凌一直在寻找某样东西。

    他不知道那是什么,只是推开一道道门,打开一扇扇窗,不断地找着。那东西对他来说太过重要了,他心里空荡荡的,因找不到而焦躁起来。

    然后他推开一扇门,蓦然看见满树桃花。

    应当正是暮春时节,枝头的花开得极艳,桃红柳绿,姹紫嫣红。一阵微风吹过,花瓣便簌簌的落下来,白的粉的混在一处,铺开一地鲜妍。

    那树下立着个人,穿一袭墨色的衫子,手中把玩着一枝桃花。有花瓣落在他肩头,他用修长的手指轻轻拂去,眯起眼睛笑了笑,容颜比这春光更为动人。

    段凌的胸口顿时被那笑容填满,激烈地鼓噪起来。

    他找到要找的人了。

    他不复先前的焦急,反而放慢了脚步,悄无声息地走过去。他离那人越来越近,近到对方再也逃不掉时,才毫无预兆地伸出手,从背后抱住了他。

    那人吃了一惊,手中桃花也掉在了地上,回头看清是他,才笑起来道:“师弟怎么来得这么迟?”

    “陆修文,”段凌紧紧抱着他不放,“我差点找不着你了。”

    陆修文眼波盈盈:“约好了在这里见面,我还能跑了不成?还有,你怎么直呼我的名字,又想挨鞭子了是不是?”

    段凌这才瞧见他腰间别着鞭子,忙改口道:“师兄,我刚才做了个梦。”

    “梦见什么了?”

    “梦见……”他觉得这梦太不吉利,顿了顿才说,“梦见你死了。”

    陆修文听得笑起来:“我的武功你又不是不知道,谁能害得了我?”

    的确,陆修文武学天赋极高,乃是邪派中一等一的高手,如今更是继承了教主之位,从来只有他害别人的份,别人可伤不了他分毫。

    但段凌的那个梦境太过真实了,他至今心有余悸:“在梦里,你一动不动的躺在我怀里,怎么叫也叫不醒……”

    他怕极了那冷冰冰的触觉,边说边低头亲吻陆修文的唇。

    陆修文却将头一偏,避了开去,问:“师弟,你到底喜不喜欢我?”

    段凌呆了呆。

    陆修文脸上变色,失望道:“若是不喜欢,那我这便走了。”

    段凌好不容易找到了他,岂会任他离开?

    “喜欢……”他牢牢扣住陆修文的腰,叫道,“师兄,我是喜欢你的。”

    陆修文这才展颜微笑。

    段凌心跳得甚急,不顾一切地吻上去。

    双唇尚未相触,四周的桃花就迅速枯萎下去,瞬间只剩下了丑陋的枝杆。而他怀里的陆修文也退后一步,表情冷淡的看着他,说:“阿凌,你认错人了。”

    分明是陆修言的语气。

    段凌顿觉遍体生凉。

    他由梦中惊醒过来时,出了满头的冷汗,一时分不清哪边是真实,哪边是梦境。抬起头,却发现陆修言正坐在床边。

    “修言?你怎么会在这里?”

    陆修言道:“不记得了吗?昨天你跟我说着话,突然间倒了下去。”

    段凌的记忆回笼,想起他们原本在商议陆修文的身后事,后来……后来他请魏神医暂时回避,取出教主令牌还给陆修言。

    “对了,令牌呢?”段凌四下翻找起来,“那块令牌去了哪里?”

    陆修言按住他的手,道:“不用找了,令牌在我大哥那里。”

    段凌的手一颤,直盯住他的眼睛,问:“为什么?”

    陆修言抿了抿嘴唇,似乎在犹豫要不要说,在段凌目光的催促下,终于道:“因为你说要物归原主,而那块令牌……正是我大哥从教主身边盗出来的。”

    段凌耳边嗡的一响,像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被人当胸刺了一剑,五脏六腑都翻搅在一处,疼得死去活来。他抬起手,茫然地想要捂住伤口,但那看不见的血从指缝里冒出来,依然汩汩直流。

    他简直怀疑这是另一个噩梦。

    陆修言说的每一个字他都听懂了,但是合在一处,他却不大明白其中的意思。

    “你是说,当年将令牌交给我的人……是陆修文?”

    陆修言缓缓点头:“这件事我也是后来才知晓的。我曾答应过大哥,替他保守这个秘密,但他现在既已过世,我说出来也不算违背约定了。”

    “为什么瞒着我?”

    “大哥自知时日无多,怕说出来令你伤心。”

    段凌双目望着前方,喃喃道:“怎么会是他?他那个时候对我又打又骂,恨不得我死了才好,怎么会来救我?”

    “大哥待你如何,难道你还不明白?只是身在魔教,总有许多身不由己的地方。大哥是教主爱徒,教内多少双眼睛盯着他,他就算想对你好,也不能太露痕迹。”陆修言道,“阿凌,我从来都将你当作朋友,你若是遇上危险,我自会竭尽所能的帮你。但是连自己的性命也不顾,豁出一切去救你的人,却只能是我大哥了。”

    段凌眼神一动,问:“他偷了教主的令牌,后来怎么样了?”

    “我记得那一天,大哥一个晚上没有回来,到了天快亮的时候,才悄悄进了屋。他赤着双足,头发也没有束,样子不知有多狼狈。我问他出了什么事,他却什么也不肯说,只是冲着我笑,那笑容真是古怪。我当时不明白,现在却懂了,他是确定你已经脱险了,方才这么笑的。后来教主雷霆震怒,说是教内出了叛徒,命人大举搜山,大哥也被叫去问话,等他回来时……”

    这定是陆修言不愿回想起来的事,他闭了闭眼睛,哑声道:“他是被人抬着回来的。他脸色惨白,一直紧咬着牙关,衣裳都被汗水浸湿了。我扑过去握住他的手,才发现他的手软绵绵的,一点力气也没有——他是已被教主废了武功。”

    段凌眼瞳一缩,身体瞬间紧绷起来,像在忍受着某种痛楚。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过劲来,声音仍有一丝颤抖:“原来如此。”

    他曾追问过陆修文为何失了武功,陆修文是怎么答的?他神色如常,轻描淡写地说,不过是练功走火入魔。

    ……陆修文又骗了他。

    段凌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胸口。他明明并未受伤,却不得不用手紧紧按着,只怕一松开手,心脏就会碎裂开来。

    他想象一下陆修文当时的模样,道:“若是没有武功,在魔教恐怕处境堪忧。”

    “是,大哥从前又得罪了那么多人,从高高在上的位置跌落下来,自然有人落井下石。好在大哥还精通毒蛊,教主练功遇上难关,需药物辅助,大哥主动替他炼药,方保得我们兄弟平安。”

    段凌喉咙里轻轻“呵”了一声。

    第6节

    恋耽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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