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之卖狗粮夫夫的发家日常 完结+番外 作者:未妆

    第11节

    江宁拿起来,两下便拆开了,露出其中的画来,他略微一怔,纸上画得是微微笑着的自己,很年轻,眉目间还带着几分未经世事的稚气与少年意气,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望过来,其中的温暖仿佛能透出纸页一般。

    江宁忽然想起来,这是分明是他刚刚回国时的模样,穿着一件很简单的衬衣,扣子一直扣到下颔处,是他们在葬礼上第一次相遇的时候。

    透过这幅画,江宁不由自主地回想起当年的韩致远,面容俊朗,带着些许未褪去的青涩,收敛着神色,微微垂着的目光透出些许坚毅,沉默地向吊唁的来宾鞠躬,挺拔的身形深深弯下,勾勒出的线条流畅而优雅,像一张引而不发的弓。

    等到江宁与姑父一同上前,他弯腰鞠躬时,胸口佩戴的白色花朵掉了下来,落在江宁脚边,花瓣散开。

    韩致远沉默地看着那花瓣一瞬,尔后微微撇开脸,江宁得以看见他紧抿的薄唇,低垂下来的眉目中透露出一丝几不可见的脆弱,如同地上散落的花一般。

    江宁想了想,取下自己胸前佩戴的花,在无人看见的时候,快速佩在他的胸前,韩致远略微一怔,直起身来,有些愣愣地看着他。

    江宁对他微微颔首,然后随着姑父离去了。

    那抹挺拔的身影在脑海中,随着时光的流逝,江宁本以为已经被渐渐地磨淡了,没想到今日回忆起来,竟然连其中的每一个小细节和动作都记得清清楚楚,韩致远狭长的眼角,锋利的眉峰,薄唇的弧度,都如同清晰的画卷一般,原来记得的,不止有他一个人。

    纸页的最后一句是,一辈子真是太短了,江宁,我爱你,永远。

    江宁轻轻地摩挲了一下薄薄的,微微泛黄的宣纸,心里想,是啊,一辈子真是太短了。

    第49章

    虽然梅雨季节已然过去,但是江南仍旧是阴雨绵绵。

    张六儿紧赶慢赶,总算是在天色擦黑之前将货拉到了福运酒楼后门口,他擦了满头的大汗,冲门里吆喝一声,这才跳下骡车,绕到车后解开绑货箱的绳子。

    后院里闻声出来两个杂役,都是往日里熟识的面孔,一个叫王石头,还有一个叫鲍远,两人都是酒楼里干了很久的老伙计了。

    鲍远见了张六儿,口中不由埋怨道:“今日怎么这样晚?酒楼都要打烊了。”

    张六儿陪着笑,呵呵道:“这不是雨下得多,路不好走,还请两位小哥见谅。”

    王石头憨厚一笑:“先卸货吧,这天气,指不定又要下雨了。”

    话音刚落,细如牛毛的雨丝便稀稀落落地洒了下来,鲍远哎哟一声,转头瞪他:“你那乌鸦嘴,坏事儿说啥啥灵,能不能闭嘴?”

    王石头有点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嘿嘿一笑,张六儿赶紧招呼着,三人一齐将骡车上的货物卸了下来,搬进了库房。

    总算赶在雨势更大之前将货物全部搬完,三人一时间累得汗流浃背,气喘吁吁,张六儿拿起衣角扇了扇风,吐出一口气,道:“你们刘管事呢?不来点点货?”

    闻言,鲍远一脸恼恨,埋怨道:“你来得这样晚,他还会跟这等你?早回去了!”

    张六儿有点为难道:“那这些货怎么办?”

    鲍远一屁股坐下,白眼一翻:“这跟我可没关系。”

    张六儿搓了搓手,向他赔笑道:“鲍小哥,这……你们管事不在,不如你——”

    “哎哎哎——”鲍远往旁边挪了挪,警惕地道:“你干嘛?离我远点儿,这事儿可不归我管,到时候算错了怪谁的?”

    他说到这里,又冷笑一声:“还是他买的货,谁买的你找谁去,到时候账若是对不上,岂不要赖上我?”

    张六儿一时无措,这货都送来了,总不能又拉回去吧?正为难间,却见后堂内的门帘掀了起来,一个身着竹青色衣袍的青年男子从门内出来,容貌清隽,气质温润,让人一见便觉得这是个很好脾气的人。

    鲍远将嘴边的话咽下去,面上立刻堆起笑来,向那青年道:“掌柜的。”

    青年正是江宁,鲍远瞅见他手中的油纸伞,热络地道:“掌柜这是要回去了?”

    “嗯,”江宁略略扫了一眼库房,随口道:“进了新货?”

    鲍远笑着回道:“是的,货行每隔两日都会购进一批新鲜菜蔬,掌柜可要看看?”

    “新鲜菜蔬?”江宁停下看了看天色,皱着眉道:“都是这个时候送来的?”

    鲍远一愣,张六儿立刻赔着笑接道:“今天是晚了点,往日里都是早上送到的。”

    江宁听了,不置可否,只是点点头,道:“是刘管事采买的?”

    张六儿搓了搓手,笑着道:“是的是的,我们给福运酒楼供货,一直都是刘管事在打理,但是刘管事今天先回去了,这个货没法交,您看……”

    “先回去了?”江宁微微皱眉,略一思索,道:“我来点吧,”又吩咐鲍远道:“取纸笔来。”

    鲍远应了,进大堂内取来纸笔,江宁已经把货箱拆开了,他接过纸笔,对张六儿道:“现在开始点吧。”

    江宁计数,张六儿三人搬货的搬货,称量的称量,当场便在院子里点起货来,数都点得差不多了,后院外进来一个人,嘴里嘀嘀咕咕地骂着什么,正是采买货物的刘管事,抬头见了他们这场景,登时大惊失色,几步紧走过来道:“掌柜,怎么是你在点货?”

    江宁闻见他满身的酒气,不动声色地道:“货刚刚送到,没有人接手,我恰巧碰上罢了,既然刘管事已经来了,我也就不越俎代庖了。”

    他说着,将记了数的那一页宣纸递给刘管事,刘管事的脸色总算是好看点了,立刻将纸接了过来,扯出一个笑,道:“哪里哪里,我临时有事出去了一下,还要多谢掌柜的了。”

    江宁看了看微沉的天色,道:“那这里便交给你了。”

    刘管事自然满口应允,带着张六儿过去点货了,江宁又转向鲍远与王石头两人道:“酒楼打烊之后,你们记得检查门窗是否落了锁,然后再离去。”

    王石头憨憨地道:“是,请江管事放心。”

    江宁点头,正准备转身,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回头问道:“陈管事今日来了酒楼不曾?”

    鲍远没吱声,王石头想了想,回道:“没有来,陈管事已经有三日不曾来酒楼了。”

    “原来如此,”江宁点点头,表示知道了:“那你们先忙。”

    他说着,在檐下撑开了那柄旧旧的油纸伞,缓步迈入细雨中,出了院门,沿着街道离去了。

    张六儿一边搬货,一边伸长了脖子瞅了瞅,这才回头道:“什么时候换了个新的掌柜?没见过呐。”

    刘管事哼了一声,低头开始看江宁记的数,一边阴阳怪气地道:“来了一阵子了,也不知道东家派他究竟是来做什么的,成日里躲在后堂不出来,今日怎么想起来看货了,”他想到这里,顿时来了一股火,冲张六儿骂道:“我不在你不会明天再点?那点货款我还会少了你的?”

    张六儿心下嘀咕,你都不知道拖欠多少次货款了,然而面上还是赔着笑,道:“是是是,实在对不住,我就站了一会,没想到你们掌柜出来了。”

    刘管事见他这般态度,气顺了点,只是没好气地道:“真是个咸吃萝卜淡操心的主儿。”睁只眼闭只眼好好混日子不行吗?

    他嘀嘀咕咕地埋怨着,张六儿在一边赔着笑,刘管事瞄了瞄那张纸,不耐烦道:“行了行了,别点了,这不已经都算出来了?就按这上边的来吧,过一阵子给你结款。”

    张六儿面上的笑登时就散了,他皱着眉道:“刘管事,这个月已经有三次的货款没结了,你这……也说不过去吧?”

    刘管事眼睛一瞪,道:“张六儿,这么多年了,我何时赖过你的账?”

    张六儿的脸色有点难看,也不接话,只是从怀里摸出一张纸来,展开,道:“你看看吧,谁家结款都是月结,只你们福运酒楼不同,我也认了,但是近半年来,这货款是拖了又拖……”

    刘管事见他絮絮叨叨个没完,赶紧道:“行行行,账房已经回去了,我今天先给你结一半,总该行了吧?”

    张六儿欲言又止,阴沉着一张脸,最后还是拿着一半的货款离开了。

    雨丝细细密密地落在油纸伞面,发出轻微的声响,绵软如同情人的低喃,江宁慢慢地走在青石板的路面上,往家中走去。

    正在院子门口,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声呼喊:“江大哥!”

    江宁回头,见李跃小跑着从河边过来,冲他露出一个笑来:“正准备去你家呢,没想到在这里碰上了。”

    江宁打量着他潮湿的衣裳,推开院门道:“先进去吧。”

    等两人进了屋子,李跃略带惊讶地道:“江大哥,这墙壁已经被雨淋湿,都快长青苔了,怎么不重新粉刷粉刷?”

    江宁将伞放在檐下,转过头看了看进门那堵墙,因为近日来雨下得太多了,到处都很潮湿,墙面上灰白色的墙灰刷得并不均匀,看得出刷墙的人手艺不算好,墙壁上有着被雨水浸湿的痕迹,大块大块的,整面墙像是打了补丁一般。

    江宁掸了掸袍角的水珠,漫不经心地回答:“近日事情多,忙得很,忘记这事了。”

    李跃这才啊了一声,颇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傻笑道:“我都忘了,江大哥最近入了沈氏商行做掌柜呢。”

    他说到这里,自告奋勇道:“江大哥,我这几日不忙,我给你刷吧?”

    江宁微微一笑,婉言拒绝:“不必了,说起来,你今日怎么过来了?”

    李跃这才想起正事,道:“你叮嘱我打听曾记的事情,我打听到了一点。”

    江宁倒了一碗清水,推给他,口中道:“说说看。”

    李跃正好渴了,端起碗喝了一大口,拿袖子抹了一把,压低声音道:“曾和安不是与漕运司大人有点关系么?正好还有一件事情,运河近几个月来不是已经封了么?漕运所贴了告示,半年内不允许商船行驶。”

    江宁飞快地抬眼:“曾记出船了?”

    李跃点点头,声音里有点压抑不住的小激动:“就是前日夜里,我回去时路过东部码头,正巧见到曾记茶行的伙计正在码头整理货箱,我在旁边蹲了一会,大概夜里子时,船便开走了。”

    江宁问道:“船是往南还是往北?”

    “往北。”李跃回答后,又喝了一大口水,问江宁道:“有韩大哥的消息了么?”

    江宁抿了抿唇,道:“沈三少爷托人帮忙去寻了,约莫还在途中,暂时没有消息。”

    李跃见他神色有点低落,便识趣地转开话题道:“那余年粮铺还开吗?”

    江宁伸手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听了这话,忽然发出一声轻笑来:“开,怎么不开?说到这里,还要麻烦你一件小事。”

    李跃立刻拍胸脯,利落地道:“江大哥有事尽管说,不必客气。”

    江宁想了想,道:“明日你帮我去一趟工匠坊,请人将余年粮铺的匾额拆下来。”

    “啊?”李跃一怔,诧异道:“粮铺不是还要开吗?”

    江宁微微勾唇,轻飘飘地笑了一下:“当然要开了,只不过开得不是粮铺。”

    听闻此言,李跃更加一头雾水了,江宁继续道:“你请人将匾额拆卸下来,另改成余年茶行,改好之后,再挂上去吧。”

    李跃表情吃惊道:“要开茶行?可是……”

    江宁不再多做解释,只是道:“这件事就麻烦你了,工钱到时候我会去跟工匠坊掌柜结的。”

    李跃见他这样,便知道他心中另有打算,也不再多问了,道:“你放心,这件事我会办妥的。”

    江宁道过谢之后,踌躇了一会,又道:“那么曾记茶行那里,若是有什么情况,还要劳烦你多多看顾了。”

    闻言,李跃望着他,神色认真道:“江大哥太客气了,当初我娘亲病危,若不是江大哥借银钱给我,只怕如今我娘亲已经不在了,大恩大德,岂是打听消息这种小事能够报答得了的?江大哥有什么事情,尽管吩咐便是,我李跃虽然没有什么本事,但就算是赴汤蹈火,我也一定会为你办到的。”

    天色终于黑了下来,如同拉下了一张巨大的幕布,江宁站在门口望着李跃渐渐远去的背影,面上浮现深思之色。

    远处传来鸦叫,一声声,显得无比凄清,江宁回屋的时候,无意中扫见门前廊下挂着的那盏旧旧的灯笼,忽然想起,曾经他拎着这盏小小的灯笼,与韩致远一同走过无数次寒夜,而如今灯笼上已经落满了尘埃,挂着的蛛丝,在晚风中微微摇曳。

    才只有短短一个月零三天而已,江宁猛然惊觉,直至如今,原来也只有他一个人觉得这时间过得太漫长了……

    第50章

    第二日一早,天气一扫前几日的阴沉,太阳高照,晴空万里,江宁准时走进福运酒楼的大堂。

    酒楼这两日生意似乎不太好,几个跑堂伙计正坐在角落唠嗑,闲得几乎要打苍蝇了,鲍远也是其中之一,他那厢正抱怨个没完呢,眼睛一瞄,见江宁走进来,便赶紧迎过来,笑着问好:“江掌柜今日来得早啊。”

    江宁点点头,粗略扫了一眼后堂:“陈管事今日来了不曾?”

    鲍远一怔,随即笑着道:“还不曾,陈管事往日里也没这么早来。”

    江宁听了,也没说什么,语气温温和和的,道:“原来如此,我明白了。”

    鲍远心中鄙夷,嘴上却热络地答应了,等江宁一走,他便阴阳怪气地小声道:“又躲进账房间了,成日里哪儿有那么多账看?他莫不是把十年前的账都翻出来了?”

    一旁的几个伙计哄笑,有人压低声音笑道:“新官上任,总要做点面子功夫给东家看嘛,三少爷让他来干活,可不能自打了脸。”

    账房里,江宁从柜子里搬出一沓厚厚的账册来,放到书桌上,韩致远被发配后,他便去找了沈玄清,请求他帮忙调查韩致远的消息与下落,并答应了沈玄清,进入沈氏商行,为他做事。

    沈玄清将酒楼交付给他的时候,曾经说道:“这酒楼是近些日子,父亲交给我的,从前都是我大哥在打理,其中少不得有宿蠹藏奸,尸位素餐之流,日后还要劳烦你多多费心了。”

    他的语气仍旧如同初见时那般温和,没有什么架子,看起来很好说话,不像生意人,倒像是个读书人一般,斯斯文文,江宁看了看他,也没有怎么犹豫,便点头应了。

    他如今来到酒楼已有一阵子了,大致情况也算是了然于胸,酒楼的规模不算小,一共有两名管事,一名账房,一名酒保,四名跑堂伙计,两名厨子并两名杂役,然而这些人每天大部分时间都闲得打苍蝇,可见酒楼生意之萧条。

    江宁在书案前坐下,翻了翻账本,拿过旁边的册子和笔来誊写,这一写就是小半日,之后又起身来,出了门,见账房正坐在柜台后面,慢条斯理地喝茶,一双眼睛微微阖着,老神在在,他走过去开口道:“王账房。”

    王账房闻声睁开眼来,见是江宁,呵呵一笑,仍旧端着茶,嘴里道:“原来是江掌柜,掌柜的有何指教啊?”

    江宁微微一笑:“王账房说笑了,您是沈氏商行的老人,指教却不敢当。”

    王账房听了这话,神情便不由露出些许得色来,他强自按捺着,嘴上故作谦虚道:“江掌柜何必自谦?三少爷能让你来做酒楼掌柜,想来江掌柜必然是有过人之处的。”

    “哪里,我初来乍到,有许多地方不懂,还需要王账房多加提点,”江宁将手中的账本放上柜台,道:“比如,这个。”

    王账房看了看那本被翻卷了边的账本,眉头微皱,胡子一翘,微微诧异道:“这个账本,不正是江掌柜前几日要求要的?怎么,其中可有什么问题?”

    江宁把账本往前送了送,不动声色地道:“账本我大致都看了一遍,发现其中确实有些小问题,王账房不如再仔细瞧瞧?”

    王账房觑着那账本,也不拿起来,只是神色略带轻慢道:“不瞒江掌柜,我做账十几年了,还从未出过任何问题,江掌柜这是在质疑我的能力?”

    江宁微微一笑:“王账房言重了,但是账这种事情,还是要细致点才好,毕竟是真金白银直来直去的,你不如再仔细瞧瞧吧?若觉得还是没有问题,那这账,我可就直接交上去了。”

    他说完,也不再多话,转身便回了账房间,王账房瞟了一眼他的背影,又盯着柜台上的账本看了看,面带狐疑之色,好半晌,终于舍得伸出一只手来,两根松树老枝似的指头拈着将那账册轻轻一翻,眉头一皱,再翻几页,顿时大惊失色。

    江宁在书案前刚坐下,便听门被叩叩敲响了,声音不大,却又略微急促,其中偶尔迟疑,似乎显示着敲门人的情绪和此刻的心情。

    江宁过去开了门,只见外面果然站着王账房,手里拿着之前那本账本,神色有点紧张,直接开口道:“掌柜,这账……”

    江宁略微让开,示意他进来说话,王账房进了门,目光在书案上那一堆厚厚的账本上逡巡一遍,发现大多数账册都被翻动过,甚至有些页码还做了标记,他的额际顿时冒出了点点冷汗来。

    江宁倒了一杯茶,口中慢慢地道:“往日里常见王账房饮茶,不过我这里没什么好茶叶,只好请你包涵一二了。”

    闻言,王账房干干一笑:“哪里哪里,掌柜的客气了。”

    “请坐。”江宁把茶碗放到他面前,看着他坐立不安的模样,这才道:“王账房有事?”

    王账房拿出账本来,笑容有点挂不住:“掌柜,这账……”

    “嗯?”江宁瞄了一眼那账本,温和一笑:“王账房发现哪里有问题了?”

    他的笑容仍旧平和近人,然而王账房却再也不敢如之前那般小看他了,擦了擦额上的汗,他这才硬着头皮道:“是、是发现有那么一点错处……”

    “只有一点?”江宁笑容不变。

    王账房顿时面如土色,他在酒楼干了这么多年的账房了,自己做的账,再没有人比他更清楚的了,其中的手脚做得非常隐蔽,他自恃一般人是看不出来的,这才放心大胆地将这账交给江宁查看,然而没想到,这么短的时间内,江宁竟然已经发现了其中的漏洞,还用笔一处处标记了出来,白字黑字,清清楚楚,他现在满脑子都是四个大字:东窗事发!

    按照大泽律例,私作假账,可是要被投入大牢的!想到这里,王账房的手就是一抖,背上冷汗涔涔,他咽了一口唾沫,语气艰难地道:“或、或许还有别的……”

    江宁只是微笑不答,王账房硬着头皮道:“我近来年纪大了,老眼昏花,或许还有其他的账册做错了,也未可知,还请掌柜通融一二,我拿去重新修正之后再送过来。”

    江宁这才指了指书案上的那一大堆账册,笑道:“原来如此,那这些账册你都再修一遍吧。”

    王账房自然不敢说什么,立刻连连道谢,上前搬了一大摞账册就往外走,刚到门口,江宁忽然开口道:“王账房,我时间多得很,你可以慢慢修。”

    王账房从这话中听出些许意味深长来,赶紧回身应答:“是是,掌柜说的是,这回修了,保准不会有错的。”

    他说完,这才出了房间,长舒一口气,额上的冷汗也顾不得擦,抱着那一摞账册匆匆走了。

    江宁在书案前坐了一会,目光投向窗外,斜对面的酒楼酒旗招展,门庭若市,与他们这边的情形截然相反,他思索了片刻,从旁边抽了一页宣纸过来,提笔开始写。

    过了小半日,江宁才写出一个大致的方案,他搁下笔,揉了揉酸疼的手指,这才发现不知不觉已经写了厚厚的一沓纸了,就在他端起一旁的茶水要喝的时候,忽然听见大堂方向传来争吵的声音。

    江宁端茶的手一顿,然后继续将茶水喝完了,这才起身开了门出去,外面正吵得热火朝天,一个是酒楼的跑堂伙计,另一个是酒保,两人一声高过一声,吵了半天还不过瘾,眼看举勺子挽袖子就要动起手来了。

    就在这关头,江宁及时开口阻止道:“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吵架的两人皆是一愣,估摸着也没想到江宁会出来,酒保丁余支吾几声,江宁索性向那伙计道:“章安,你来说说。”

    章安听了这话,立刻怒气冲冲地道:“我告诉过他,要往申字桌送五两松花酒,结果他给忘了,客人等了半晌没等着酒,将我好骂了一通,我来问他,他却道我没有说过这事,掌柜来评评理,清清白白跟你说过的事情转眼便忘了,这青天白日的,你在这酒坛子跟前发梦颠了不成?”

    丁余听这话立马就不干了,不甘示弱道:“我在这儿坐了半日,就没见着你过来吱一声,你说说看,你跟谁要的酒?我怎么不知道?自己挨了骂就来找我的茬,当你爷爷我是好捏的软柿子?”

    章安跳脚骂道:“老子忙得四脚朝天,哪有那么多功夫同你瞎扯淡?你当所有人都跟你一样,闲得直抽筋?”

    丁余哟呵冷笑一声:“可不就是瞅着我的活儿清闲么?你要是能行,你来啊!”

    作者有话要说:

    妈呀jj卡死我了,发了好几次才成功…………_(:3ゝ∠)_

    第51章

    眼看着两人又要吵起来,江宁敲了敲桌案,及时地制止了,他向章安问道:“那位客人走了不曾?”

    章安强忍着怒气,粗声粗气地回道:“还未走。”

    “这样吧,”江宁对两人道:“你们现在称出五两松花酒,再让李师傅做一个小菜,给那位客人送过去,算是赔罪。”

    丁余点头,还不忘瞪了章安一眼,扭头称酒去了,章安捏紧了拳头,正想发作,又见江宁站在一边,只得按下怒火,气冲冲地去了后厨。

    等酒楼打烊了之后,江宁再次把两人叫到一起,这时候两人的那股子怒气已经皆尽散去,脑子也清楚了不少,至少明面上没有再敌对了,江宁看了看他们,开口道:“你们今日在酒楼肆意吵嚷,不仅影响客人用饭,还累了酒楼的名声,往日里酒楼的规矩是如何立的?”

    两人听了这话,沉默一会,丁余开口道:“罚月钱五成。”

    江宁笑了一笑,道:“我这里有两个选择,一,你们每人罚月钱五成,二,你们去砍三根竹子来,你们选哪一个?”

    能不罚月钱,自然是最好了,两人不约而同地选了砍竹子,丁余好奇问道:“掌柜,你要竹子作甚?”

    “到时候你们便知道了,”江宁说完,站起身来道:“记得时间只有两日,若是拖得太久,我可就改主意了,想来你们整一个月的月钱,也够买三根竹子了。”

    两人闻言,忙不迭应下,一同往后院去了。

    王账房在柜台后探着头,听完了全程对话,他提着笔,有点摸不着头脑地问道:“掌柜,这月钱真不罚了?”

    江宁听了一笑,道:“我说出来的话,自然是不会改的,罚月钱不过是下下策罢了,不痛不痒,也长不了记性,日后他们若是再因为这个事情争吵,又当如何?还不如尽早想想办法,彻底解决这个问题,偌大一个酒楼,难道还差他们那么点月钱?”

    他说到这里,又善解人意地道:“时辰不早了,王账房年纪大了,也要注意休息,那账本我不急,慢慢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你说是不是?”

    这话说得颇有些意味深长,终日打雁终被雁啄瞎了眼,王账房做了一辈子的账,今朝阴沟里翻了船,听了这话,还是忍不住老脸一臊,他低头看了看笔下的账册,支吾道:“掌柜说的是……”

    江宁笑笑,出门去了。

    过了两日,丁余和章安果然拖了三根大竹子回来,放在后院中,江宁看了看,又吩咐他们将竹子的枝叶砍去,劈成一节一节的,半个指头那么长,最后还要打磨光滑,不能扎手。

    这活儿真是太累人了,两人又都是生手,做了小半日,累出了一身大汗,丁余抹了一把脸,叹气道:“还不如罚我月钱呢,这事整的……”

    章安被扎了一手竹毛刺,正疼得龇牙咧嘴,听了这话,指了指坐在一旁悠哉喝茶的江宁,没好气地道:“你现在去跟掌柜的说,或许还来得及。”

    江宁嗯了一声,闻声转过头来,微微笑道:“怎么了?”

    两人立刻一缩头,闭紧了嘴,手上的动作加快了,过了一会,丁余低声嘀咕道:“我现在一看掌柜那笑,我就浑身瘆得慌。”

    章安深以为然地点头,当初究竟是谁在他们中间说,新来的掌柜是个软柿子的?要是让他知道了,非得将这一手竹毛刺扎他脸上去!

    两人又忙活好几天,总算把那些竹子劈成了小块的竹签,又一一打磨光滑,手心起了好几个血泡,他们忙得这一阵子,酒楼的各个伙计杂役都看在眼里,起先他们得了空,还要过来瞅上一眼,幸灾乐祸地指指点点,这个太短了,那个太长了,这个扎手,那个缺了口,聒噪个没完。

    惹得章安与丁余两人烦不胜烦,江宁偶尔路过,便走了过来,点了其中两个闹腾得最凶的伙计的名字,笑道:“你们既然这样闲,不如也过来帮帮忙。”

    一个伙计听了,立刻就想开溜,嘴里支吾道:“这,我还要迎客人呢。”

    江宁轻描淡写道:“不急,眼下还未到用饭的时候,想来客人也不多,你有时间在这里指点,不如亲自试一试吧。”

    那两个伙计苦着一张脸,在章安与丁余幸灾乐祸的目光中拿起了竹子与篾刀,江宁抱着手臂就在一边看着,又望了望不远处探头探脑的其他伙计与杂役,口中道:“酒楼给你们发月钱,雇了你们来,总是要做点事的,若是整日里闲得同那些长舌妇人一样,只会嚼舌根子,这月钱拿了岂不心中有愧?”

    众人听了,皆是心中一紧,把脑袋一缩,低头干活去了,江宁就在旁边盯着那两个伙计做了一个半时辰,眼见着到了中午,酒楼陆陆续续来了几位客人,他总算是松了口,两个伙计皆是满手毛刺,疼得龇牙咧嘴,屁滚尿流地跑了,那模样,浑似有猛兽在后边追赶似的,章安和丁余看在眼里,乐得不行。

    章安轻唾一口:“让你们跟这装脸大。”

    又过了两日,竹签总算是做好了,章安与丁余皆是长舒了一口气,请了江宁过来验看,江宁看了一会,笑道:“做得很不错,你们将这两筐竹签抬去木匠坊,请工匠按照这个样式,将竹签雕刻好。”

    他说着,取出几页纸来,上面密密麻麻地写着许多蝇头小字,最后还画了一个样式,看上去像三个竹签一节节卡在一起,最上面的竹签上写的是桌号,中间一个写的是酒名,最下面一个写的是量数。

    丁余与章安两人见了这个,眼前皆是一亮,这个方法好啊,平日里酒楼冷清的时候,客人叫酒也不会出什么错处,但是尽管福运酒楼经营不善,门庭冷落,但是一个月总有那么几天客人还是挺多的,光凭脑子记,忙中出错总是免不了,最后不仅挨了客人的骂,还要挨管事的骂,伙计与酒保又互相推诿,两方都别提多糟心了,有了这个,自然要方便许多。

    江宁指着那个样式,道:“这个叫酒签,你们拿去木匠坊做好之后,就可以用了,想来以后再不会出现前几日那样的问题了。”

    两人顿时深以为然,立刻抬着那两筐竹签出门了。

    江宁在后院站了一会,见刘管事从库房出来,哼着小曲儿锁了库房的门,转头见了江宁,唬了一跳,这才赔笑道:“我道是谁,原来是江掌柜,江掌柜在这里做什么?”

    江宁看了看他手里的钥匙,刘管事立刻道:“这是为了防止某些宵小之辈来酒楼偷窃,所以才要上锁。”

    江宁微微皱眉:“若是后厨需要用菜,又该怎么办?”

    刘管事嘿嘿一笑,道:“江掌柜有所不知,这后厨要用的菜,我让他们昨天就报备过了,今日一早取出来给他们就成。”

    听了这话,江宁颇有些匪夷所思,他抱起双臂,有点好笑地道:“后厨又怎么知道客人今日要吃什么菜?”

    刘管事还未来得及答话,后边厨房里出来一个人,一身油烟气,走到井边,一抖井绳,打了一桶水上来,他单手拎着木桶,路过刘管事,皱起眉来,不耐烦道:“让让让让,挡这干什么?”

    刘管事一瞪眼,张嘴便骂:“瞎了你的眼,这大路这么宽,我碍着你什么事儿了?”

    那人正是后厨掌勺的李师傅,他听了这话,冷笑一声,道:“那您可当心着了,这桶水要是碰洒了,今儿客人吃的菜可就少了半碗,到时候找到后厨来,您可别说是我们厨子小气。”

    刘管事一噎,正要开口,忽然前面大堂门帘一掀,一个伙计匆匆走了出来,愁眉苦脸的,见了江宁几人,顿时大喜过望,忙过来道:“掌柜的,前面有人闹事呢,桌子都快掀了,您过去看看吧。”

    闻言,江宁还未说什么,李师傅便哼了一声:“真是说什么来什么,这回可别找我们后厨了。”他说着,单手拎起那满满一桶水,挤开刘管事,大步流星地往厨房去了。

    江宁略微思索,伙计都急得头顶冒烟了,他这才对刘管事道:“不如我们一同前去看看?”

    刘管事干笑几声,有点不自在地道:“这……酒楼里我只管采买……”

    言下之意,采买以外的事情跟他没关系,江宁笑道:“刘管事这话可说岔了,既然你身为酒楼的管事,自然要身负做管事的职责,不论是哪一方面,都应该如此,你说是也不是?况且我只是让你同去看一看事态罢了,万事有我,刘管事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这话说得刘管事也不好意思再推辞,便硬着头皮道:“那……那便去看看吧。”

    第52章

    江宁与刘管事随着那跑堂伙计去了大堂,刚一进门,远远便听到有个声音高声骂道:“这点菜塞牙缝都不够!你们福运酒楼也敢拿出来卖?!当老子是冤大头不成!”

    那声音一边骂,一边伴随着砰砰砸桌子的声音,除此之外,大堂里鸦雀无声,针落可闻,伙计在门边站定,示意江宁,小声道:“就是这个人了。”

    江宁微微颔首,与刘管事一同进去了,骂话的那个人是个红脸膛的汉子,长得膀圆腰粗,孔武有力,虎着一张脸,见了两人,打量一眼,向刘管事质问道:“你是这酒楼的管事?”

    刘管事立刻往后退了一步,忙不迭解释道:“这位是我们的掌柜,你有什么话,不妨对他说。”

    这队友卖的,江宁都忍不住想笑了,他快速地瞟了那桌上的菜一眼,朝那汉子拱手施了个礼,温和道:“这位客官,在下是酒楼掌柜江宁。”

    那汉子看着他斯斯文文,温和有礼的样子,倒也没有再发脾气,伸手一指桌上的菜,粗声道:“你自己看,这盘菜是给人吃的,还是给猫吃的?”

    江宁看了看桌上,一共有三盘菜,盘子挺大,然而菜却少得可怜,就正中间那么一小撮,估计两筷子就夹完了,给小孩吃都嫌不够,更别说给这么一个青壮汉子吃了。

    他看了之后,向那汉子赔罪道:“抱歉,此事实在是酒楼的疏忽,一定给您一个交代。”他说完,便吩咐一旁的伙计,道:“去将做这菜的师傅请来。”

    伙计应了,匆匆去了后厨,过了一会,才面有难色地回来,压低声音向江宁道:“李师傅不肯来……”

    江宁面不改色:“再去,就说是客人对菜不满意。”

    伙计听完,只得又去了一趟,这回果然带了李师傅过来,他皱着眉,走到桌前一看,便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冷笑一声,正要开口,江宁却及时赶在他的话前,道:“这些菜都再做一遍,需要花多长时间?”

    李师傅看了他一眼,回道:“一刻钟时间便可。”

    江宁转向那客人道:“实在对不住,菜重新给您换上,另赠送一碟小菜和一壶酒,向您赔罪,还望客官海涵。”

    听他这样说,那客人面色稍霁,语气也不像之前那么冲了,点头道:“那就这样吧,赶紧着。”

    这事算是解决了一半,江宁几人又回了后院,李师傅斜眼看了看刘管事,道:“百合和紫苏都没有了,劳烦你拿点儿出来吧。”

    刘管事摸了摸腰间的钥匙,忍了忍,还是没忍住回道:“今日早上不是拿了么?怎么就没了?”

    瞅着他那吝啬鬼的样儿,李师傅简直要被他气笑了,伸手往后厨檐下的大笸箩一指,索性道:“如果那些烂叶子老菜梗也算的话,只怕是要劳烦刘管事你去那里寻摸一番了,说不定还能凑一凑。”

    闻言,刘管事眼睛一瞪,正要回话,却听江宁皱眉开口道:“把事情先解决了才是正经,没有菜就去拿,不要磨蹭,刘管事,你若是有话,不妨留到之后再说。”

    江宁说话鲜少有这么严厉的时候,就连刘管事听了,心中也不由一紧,他闭了嘴,也不敢再多说什么,摸出钥匙去开门,江宁转头对李师傅道:“缺什么菜尽管去拿,酒楼是卖酒菜的,可不是囤菜的仓库。”

    李师傅欣然,立刻拿了菜就走,刘管事看着他抱了一笸箩的菜蔬,心疼得心里都要淌出血来,他心底暗暗骂娘,正欲锁门,却被江宁制止了,道:“以后只要酒楼开业,这库房门就不必锁了。”

    刘管事一双眼睛登时就睁圆了,好似被抓住了脖子的鸭子,一迭声急道:“这是为何?库房从前就是锁着的,从来没有整日打开的道理。”

    江宁只是微微皱眉,语气强硬道:“不管从前如何,从今天起,库房门不必再锁了。”

    刘管事吭哧了半天,最后憋出一句,道:“那若是有人偷拿又该如何?”

    江宁干脆道:“我自有办法。”

    刘管事还要反驳,江宁又道:“刘管事在酒楼也忙了这么多年,想来也该歇歇了,从明日起,我会另找一人帮你的忙,刘管事也可以清闲一阵子了。”

    刘管事面色顿时一变,江宁却不再管他,径自往堂前去了。

    第二日,刘管事捂紧了钥匙,斗鸡似的瞪着一脸憨厚的王石头,警惕道:“江掌柜让你来管库房?”

    王石头憨憨一笑:“是的,掌柜是这样说的。”

    刘管事顿时气急:“你、你不是做杂役的活计吗?”

    王石头挠了挠头,还是笑得傻乎乎:“之前是,不过掌柜让我做什么活计,我便做什么活计,刘管事,掌柜还让我多多向你请教呢。”

    他顿了一顿,又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掌柜说,以后库房的菜蔬出入都要做账,我勉强能识得几个大字,听掌柜说刘管事的账做得很好,所以让您教教我,多认几个字也是好的。”

    刘管事登时气了个仰倒,辛辛苦苦经营这么多年,一朝被个二愣子夺了权去,他只觉得自己的心病都要发作了。

    又过了几日,江宁带着一盒新茶,去拜访了张公,敲了门,张公见是江宁,先是惊喜,而后笑着道:“原来是你来了,快快请进。”

    天气正好,两人在院子里坐下,江宁笑笑,将茶叶递上:“张公,许久不见,今日我送茶来赔罪了。”

    听他这话,张公又想起韩致远,免不了又是一番唏嘘:“往日里你都是与兄长一起来的……罢了。”

    他说到这里,摆了摆手,不再往下说了,往日里江宁与韩致远一向是焦不离孟,孟不离焦的,两人同进同出,如今只剩下江宁形单影只,一个人来去,他心里看着怪难受的,人老了,越发经不得离别了。

    张公照例取出烹茶的器具来,一一摆开,茶叶有现成的,直接把江宁带来的拿来用了。

    上锅煮水,两人说了几句话间,茶便煮好了,张公分好茶,将茶碗推至他面前,感叹道:“上好的碧螺春,可算是有人与我一同喝了。”

    江宁微微一笑,端起茶来喝了一口,眉头一皱,神色颇有些异样,张公继续分茶,头也不抬地道:“这茶如何?”

    江宁皱着眉:“味道不太对。”

    张公道:“哪里不对?”

    江宁只答了一个字:“苦。”然而碧螺春应该是入口清爽,回味甘甜的,怎么会苦?

    张公端起自己的茶碗喝了一口,喟叹一声,这才望着江宁道:“不是茶苦。”

    他的话没有说完,但是双方都心知肚明,当然不是茶苦,江宁同张公喝了这么久的茶,张公的泡茶手法高超,他是知道的,不是茶苦,自然就是心苦了。

    江宁抿紧了唇,过了一会,将茶碗端起来,沉默着,将茶汤慢慢地喝尽了。

    张公继续煮水,一边岔开话题道:“你去那沈家商行做事,可还顺利?”

    江宁微微颔首:“还行,说来我有一事,还想请张公帮帮忙。”

    张公听了这话,笑道:“凭你我之间的交情,还需要提什么请不请的?只管说来便是,只要是老头我做得到的。”

    江宁微微一笑:“不知张公可知道,想要在越州城买下一块地,应该怎样做?”

    张公一顿:“买地?”

    江宁点头道:“不错。”

    张公问道:“你想买哪块地?”

    江宁轻叩桌沿:“城北市外,靠河那一块地,我如今住的地方。”

    张公略一思索,便明白过来:“可是徐老翁的那一间宅子?”

    江宁颔首,张公道:“买地一事不难,你可与徐老翁商量过了?”

    江宁回道:“已经商量过了,只不过徐老翁那性子……”他颇有些哭笑不得,几月不见,徐老翁那毛病愈发严重了,只要一离开钱字,他立马半个字眼都听不清楚了,由于沟通太费力气,江宁觉得有点心累,只好来问问张公。

    张公顿时了然,想了想,道:“既然价钱商量好了,你让他把房契地契一并取来,去官府报备,印个契纸,缴了税钱,官府勘察之后,盖了官印,此事便成了。”

    听了这话,江宁点点头,谢过张公,又坐了一会,这才起身告辞。

    张公送他出门时,犹豫再三,还是道:“你若是心中有事,可尽管与老头我说,不必一个人闷着,别到时候把人给闷坏了。”

    江宁微笑颔首:“张公放心便是。”

    他说完,又拱手施了礼,这才顺着巷子离开了,张公望着他渐渐远去的背影,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将院门合上。

    第53章

    次日一早,江宁一进福运酒楼,便见着几名伙计照例聚在一起闲磕牙,他们抬头见了江宁进来,立刻闭紧了嘴,忙作鸟兽散,手脚伶俐无比。

    江宁扫了他们一眼,温声开口道:“都别急着走,在这站一会,我有事情与大家说。”

    众伙计顿时面面相觑,你瞧我,我瞧你,跑了的退回来,没跑的收了脚步,一群人挤挤挨挨的,好似一群小鸡雏儿一般慢慢挪了过来,在江宁跟前站定,江宁向一旁看热闹的王账房和丁余道:“你们也都过来。”

    这时,伙计中有人壮着胆子道:“掌柜的,叫我们有什么事吗?”

    江宁微微一笑,顺口点了那个伙计的名:“你去后厨,将其余人都叫过来。”

    那伙计听了这话,只得疑惑地去了,过了一会,回来时,身后果然跟着后厨的四个人,两个厨师傅,以及做杂役的鲍远和管库房的王石头。

    江宁看了看,随口问道:“刘管事呢?”

    叫人的伙计一缩脖子,低着头回道:“刘管事说他心口疼,来不了了。”

    江宁笑了笑,点点头,道:“说的也是,刘管事如今年纪大了,免不了有各种各样的毛病,你们日后若是遇到库房那里有什么事情,不必麻烦他了,直接问石头便好。”

    众人面面相觑,皆是应了,江宁又将他们看了一遍,忽然又问道:“除了心口疼的刘管事,酒楼的人眼下都齐了?”

    大堂里一时静默,过了片刻,丁余才小声提醒道:“掌柜,缺了一个,陈管事还没有来。”

    江宁微微一笑:“原来他也心口疼?”

    众人眼观鼻鼻观心,个个都不吭声了,江宁也不在意,继续道:“我来福运酒楼已经一月有余,在这一个多月中,也没见着那位神出鬼没的陈管事一面,也算是一件憾事,不过按照沈氏商行的规矩,私自旷工七日者,契本可以作废,所以,这位陈管事,从今日起便不再是酒楼的人了。”

    他语气虽然还是温温和和的,像是在说一件很普通的事情一般,然而其中的意思却让人没有置喙的余地。

    经过这些日子的相处,众人对江宁也算是有了充分的了解,这位新掌柜的手腕和他的脾气几乎一模一样,看似很好商量,实际上丁是丁,卯是卯,他的和风细雨,更甚于雷厉风行,今天看新掌柜这架势,一定是要整顿酒楼了。

    同众人想的一样,江宁今天就是要打算好好清理酒楼一番,他来这里一月有余,一开始的不动声色,不过是为了摸一摸酒楼众人的底罢了,如今都探摸清楚了,自然到了动手的时候。

    江宁语气温和地道:“你们不必紧张,我今日叫大家过来,不过是立几个规矩罢了,俗话说的好,没有规矩,不成方圆,想来各位也都知道,我们在酒楼做事,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若是酒楼一直经营不善,那便只能掏空底子,克扣自己人了,你们说,是不是这个理?”

    众人自然没敢有什么意见,皆是点头应是,江宁继续道:“我立的规矩也不多,只有简单的三条,大家听好了,若是有什么意见,稍后可以再与我提出来,第一,不许怠慢客人,不管你们手上在做什么,只要有客人进出酒楼的大门,必然要有一个人去迎送,这一条,可听明白了?”

    见众人都应了,江宁又道:“第二条,不许与客人争执,哪怕是客人不讲道理,他能骂你,你却不能骂回去。”

    听到这里,章安就忍不住了,低声道:“不能骂回去,若是遇上胡搅蛮缠的客人,又应该如何处理?”

    江宁应声看向他,也没生气,只是道:“试想一下,在你没有错处的情况下,客人无理地骂了你一句,此人想来也不是个心胸宽广之辈,你再骂回去,接下来会是如何场面?”

    章安一噎,悻悻然闭了嘴,接下来?以他过往的经验,好一点的,爆发一场骂战,你来我往骂了半日之后,酒楼里的客人早就跑光了,坏一点的,双方互不相让,唇枪舌剑,大打出手,酒楼一天的生意就泡汤了,自己这一个月也算是白干了……

    江宁继续道:“又试想一下,你出了错,客人骂你,你再骂回去,到最后到底是谁占理?解决了客人的问题,想来只要他不是个失心疯,自然不会无缘无故地为难与你,但若是他还要胡搅蛮缠,你也不能像个软柿子,任人搓圆捏扁。”

    “第三条,不许与酒楼的自己人发生争执,”江宁神情严肃地道:“这一条,我之前是如何处理的,想来大家都看在眼里了,日后若是再犯,惩罚只会比上一次更胜十倍,你们可都要记住了。”

    众人都点了头,诺诺应声,江宁微微一笑,道:“对于我这三天规矩,各位还有什么别的意见吗?”

    大堂内鸦雀无声,见众人都零零散散地摇头,江宁遂满意道:“既然没有什么问题,那你们都去忙吧。”

    众人赶紧应了,各自散去。

    江宁忽然开口叫住人群最后的两人,道:“李师傅,甘师傅,请二位留步,我有事与你们相商。”

    李、甘两位师傅都面面相觑,最后还是跟着江宁去到隔壁房间,江宁示意道:“二位坐。”

    甘师傅坐下来,有点不安地道:“掌柜这是……”

    江宁笑了笑:“甘师傅不必紧张,我只是有些事想问一问罢了。”

    甘师傅这才放下心来,点点头,江宁道:“我想问问二位,如今酒楼可有什么独家菜式?”

    甘师傅想了想,迟疑道:“招牌菜是有,不过……”

    李师傅哼笑一声:“还是别说出来丢人现眼了,那些菜式,早被别的酒楼翻过来覆过去炒了八百回了。”

    闻言,甘师傅呐呐不语,李师傅说完,又对江宁道:“我来酒楼已有四年之久,从前福运酒楼还是很有些名气的,独家菜式神仙鸭,鱼头汤,松鼠鳜鱼,引来众多客人,然而好景不长,短短一年时间,菜式的方子便流了出去,如今再提什么独家不独家,简直是笑话。”

    甘师傅小声向江宁道:“那些菜式都是李师傅做的……”

    李师傅冷笑一声,道:“若不是当年我欠了老东家一个人情,早不在这里干了。”

    听了这话,江宁若有所思,尔后才道:“如果我们现在想要做出新的菜式呢?”

    甘师傅一怔:“新的菜式?”

    第1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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