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之卖狗粮夫夫的发家日常 完结+番外 作者:未妆

    第7节

    别看江宁他们的存粮不多,每天最多只卖二十石,但是天天都有的卖,比起其他库存告罄,已经半歇业状态的粮铺,又显得有许多底气了。

    这一日傍晚,江宁坐在柜台后面记账,韩致远半靠在椅子上,看他写字,偶尔给他挑一挑烛火,这时,堂前忽然传了一个少年的声音:“有人吗?”

    江宁停下笔,望着韩致远:“你没关门?”

    韩致远咳了一声,扬声道:“今天打烊了,明日请早。”

    一个背着竹篓的少年走进门来,长相有些憨厚,皮肤略黑,十五六岁的模样,他有些拘谨地看了看两人,小声道:“我来买高粱的……”

    韩致远站起身来,道:“不好意思,小哥,今日打烊了。”

    那少年顿时有点手足无措,嗫嚅着:“这……打、打烊了……我……”

    江宁看着那少年,脑子里隐约对他有过一点印象,他们粮铺每天早上八点开门,那时候已经有人在等着了,这个少年总是坐在大门的右边台阶上,背着一个大竹篓子,很沉默,他每次买粮也只买两升,虽然不多,但是这一连十几日,他每隔一日便来一趟,时间都很早,只是今天不知怎么来得这么晚了。

    就在那少年垂头丧气地准备离去时,江宁忽然叫住他:“请等一等,你今日也是买两升吗?”

    那少年闻言,立刻抬起头来,表情转为欣喜道:“是的,能卖给我吗?”

    江宁搁下笔,笑了:“自然是可以的。”

    他去粮仓取来两升高粱,倒入少年张开的布袋里,随口问道:“今日怎么来得这样晚?”

    少年把袋子口用麻绳缠了又缠,绑得紧紧的,这才小心放入竹篓中,腼腆一笑,低声答道:“家中有事耽搁,出门晚了,还以为买不到了呢。”

    他又从怀里摸出一个粗布小包,打开来,里面尽是一枚枚擦得光亮的铜钱,少年仔仔细细地来回数了两遍,这才交给江宁,又小声道了谢,背起竹篓离去了。

    江宁收了钱,抬眼便看到韩致远咬着毛笔杆子,半靠在柜台后,不错眼地盯着他看,江宁挑眉:“怎么了?”

    韩致远一笑,冲他招了招手:“过来。”

    江宁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便依言走过去,站在柜台下,不明所以地望着他,韩致远矮下身,半伏在柜台上,一手以笔杆儿挑起他的下巴,略带得意地道:“来,叫声老爷来听听。”

    江宁:“……”反了你了。

    如此又过了六七日,仍旧是没有下雨的意思,越州城内的槐树柳树虽然已经抽了条,却仍旧显得蔫蔫的,没精打采,这个春天显得异常没有生气,不如人意。

    现在江宁每天做得最多的事情就是记账,清算利润,每到这个时候,他都由衷觉得算式和加减乘除是人类史上最伟大的发明,没有之一。

    要他去拨算盘珠子?得了吧,他只知道一句三下五除二就不错了,韩致远就更不要说了,他利索地把算账的事情扔给了江宁之后,自己包揽了销售和收银两项业务,再不过问。

    这一日到了午后,江宁与韩致远趴在柜台后面喝凉茶,没办法,天气干燥得很,总觉得身上的水分都要被蒸出来了。

    韩致远给江宁摇着折扇,眯眼看了看门外,道:“这几天人少了。”

    江宁喝着凉茶,慢慢地道:“嗯,不过我们的库存也差不多了,等再过两天——”

    韩致远望着门外的双眸微眯了一下,忽然道:“给我喝点。”

    江宁原本一直盯着账册看,听到这话,便顺手把手里的凉茶递过去,韩致远微微低头喝了一大口,有点遗憾:“没了。”

    江宁瞅了他一眼,又瞅了瞅杯子,这么一大杯?

    下一秒,他就知道为什么了,门口传来一个含笑的男子声音:“听闻二位新开了粮铺,还未来得及亲自前来恭贺,真是失礼了。”

    男子声音温和低沉,富有磁性,令人听之如沐春风,江宁转过头去,只见沈玄清站在门口,着了一身牙色袍子,含笑向两人望来。

    江宁有点意外,站起身将他迎进来,笑道:“玄清言重了,当日沈小哥送来的贺礼,我们还未向三少爷道谢呢。”

    时隔几个月,再次见到沈玄清,他整个人似乎变化很大,言行举止愈发沉稳了,也褪去了以前的那种书生气息,就连情绪也收敛了许多,但逢人仍旧是笑吟吟的,看上去很好说话的样子。

    沈玄清打量了铺子一会,笑着道:“看起来你们经营得似乎很不错。”

    江宁谦虚道:“小本生意而已。”

    沈玄清摇了摇头,道:“纵然只是小本小利,不花些心思,只怕也做不到眼下这境况的。”

    江宁微微一笑,两人又寒暄了几句,韩致远坐在柜台后看似很认真地记账,实际上心中早就拉响了警报,他竖起耳朵,一双眼睛跟探照灯似的,不动声色来回地扫视着沈玄清的一举一动,直到他告辞离去。

    江宁将他送到门口,回过身来,便听韩致远酸气十足地道:“聊得挺开心?”

    江宁:“……”

    这时,门外传了一个少年嗫嚅的声音:“请问……粮铺还售粮吗?”

    两人顿时应声看去,竟然又是前几日那个背着竹篓的少年,韩致远微微眯起眼看着他,江宁忽然想起来,这个少年确实有好几日不曾来买粮了。

    他微笑道:“还没有打烊,今日要买多少?”

    少年有点紧张地抓紧了竹篓的背带,又使劲蹭了蹭手心,涨红了一张脸,声如蚊呐:“我……我今日……”

    江宁耐心地看着他,少年猛地低下头,咬牙低声道:“我可以……我可以用茶叶与你们换吗?”

    用茶叶换高粱,这还是他们开店以来头一回遇到的,江宁有点怔住,一时间竟有些不知道怎么回答了。

    他一沉默,那少年便有些惊慌起来,捏着竹篓背带的指节都泛着白,仿佛经受了漫长的羞辱一般,无措地抬起头,语无伦次地道:“没、没什么……我、我……”

    他几乎要说不出来话了,表情隐忍,额上青筋微动,看起来像是极力忍耐着拔腿逃走的冲动,却死死撑着,微微垂着头,挺直了脊背。

    江宁看见了他眼眶中浮现的隐隐水迹,忽然笑道:“自然可以,正好我们这几日想要买茶,懒得去茶行了,你用茶叶来换,倒省了我们的功夫。”

    “真的?”少年顿时抬起头来,神情有些激动,仿佛劫后余生一般。

    江宁笑着答道:“自然是真的,你有多少茶叶?”

    少年立刻取下竹篓给两人看,腼腆道:“这些都是……”他说着又怕江宁反悔似的,语速很快地解释道:“我只需要换半斗高粱就可以了。”

    江宁招呼他进店来,又认真地取了称来给他一一量了,让韩致远计数,竹篓里的茶叶都是一包包的,用油纸包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

    少年打开一包茶叶给他们看,江宁看着那一捧茶叶,即便是隔了一段距离,他还是能闻到一股子独属于茶叶的清香散了开来,久久不去,那油纸包内,一颗颗茶芽挺直削尖,表面光滑,大小匀称,就连他这个外行都能看出来这茶确实是上品。

    他疑惑道:“这样好的茶叶,怎么不拿去卖?”

    少年停下手里的动作,苦笑了一声,道:“眼下这个时候,谁还有心思喝茶?再说,今年的新茶算是毁了,只有这一包是新茶而已,剩下的都是去岁的陈茶,不值几个钱的。”

    他说罢,便又准备将剩下的纸包全部解开,被江宁阻止了,少年有点慌,立刻解释道:“因着早上出来,我怕茶叶潮了,便多包了几层,很厚的,还是解开的好。”

    江宁笑了笑,道:“不必了,就这样吧,一共是六升茶叶,我给你换一斗米。”

    少年连忙摆手道:“太多了,这些都是陈茶,不值钱的。”

    江宁笑而不答,岔开话题问道:“你家住在哪里?每日到越州城来,要走多少路程?”

    少年挠了挠头,憨厚笑道:“我家在春溪坡,到这里也就三十几里路,我走得惯,转眼便到了。”

    韩致远去取粮的功夫,江宁又与少年聊了几句,得知少年名叫翁林,家里世代是茶农,春溪坡更是越州小有名气的茶乡,其中不少村民世世代代种茶,已经有好几十年了。

    说起种茶,少年面色便露出苦涩来,语气难过地道:“就是因为花了太多心思在茶山上,粮食便种得少了,今年春旱,家家户户更是难熬,茶都毁了不少,虽说新茶好卖,但是眼下这光景,谁还有心思喝茶?”

    第32章 拜访

    翁林背上那一斗高粱,感激地向江宁两人道过谢之后,便告辞离去了。

    整个下午,江宁就拈着一小撮茶叶坐在柜台后发呆,神情若有所思,茶香弥漫,韩致远凑过去看了看,挑眉道:“这个茶很不错的样子,什么品种的?”

    江宁回过神来,这才放下茶叶,从柜台下面找出一个精巧的小木匣子,将茶叶包好放了进去,回道:“是毛尖,这一包是新茶,有空可以给张公送去。”

    又过了几日,余年粮铺的库存终于告罄,也与其他粮铺一样,挂上了歇业的招牌,时间空闲下来,江宁便带上了那一匣子新茶,与韩致远一同去了张公家里。

    对于两人的到来,张公显得十分高兴,特别是看到那一匣子新鲜茶叶之后,眼睛登时唰唰冒光,口水都要下来了,他哈哈大笑道:“我就说这几日喜鹊子在门口喳喳叫,原来好事在这里。”

    三人坐定之后,张公便迫不及待地回屋里取出煮茶的锅壶和一应器具来,当场就在院子里摆开了,正是清晨时候,阳光明媚温和,茶汤煮好之后,满院子都飘着清新的茶香,沁人心脾,这场景确实是人生一大美事。

    张公拿起茶碗,美美地喝了一口,来来回回品味了半天,这才发出满足的喟叹,放下茶碗,赞不绝口道:“好!这个茶叶好!上乘毛尖,入口鲜浓,回味甘爽,香气也清雅悠长,距离老头我上次喝到这样纯正的毛尖,已经过了好久啦!”

    江宁持着茶碗,微笑道:“张公喜欢就好。”

    韩致远拿起茶壶,给张公添了一点茶水,随口问道:“怎么?难道越州城没有这样的茶卖?”

    张公摇了摇头,叹了一口气,又愤愤地道:“有一尊曾记这样的大佛,好的茶都往外高价卖了,哪里轮得到我们?往远了说,纵然是有顶顶好的茶,那个价钱,只怕是老头我把这座宅子都卖了也买不起啊。”

    他说完,又喝了一口茶,再细细地品了半天,半眯着眼睛,整个人都有点熏熏然了,这是在解茶瘾,两人对于他这般奇特的作态,早已习以为常,见怪不怪了。

    过了好一会,张公才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眯着一双眼开口道:“也还多亏你们还记得我这半身入黄土的老头子,前两日我还想着,怕是要喝不上今年的新茶了,你们是从哪里买来的?”

    “机缘巧合罢了,”江宁一笑,又故意问道:“张公能尝出来这茶的树龄几何?”

    “这就是要考考老头了,”张公笑眯眯地放下茶碗,信口道:“这是老树,往少里说也有二十来年的树龄了,往年应该也是被精心照料过的,约莫是茶山南面的树,产的茶叶量也多,只是今年逢此春旱,只怕量要减半,但是须知这世上,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雨水偏少的茶叶,反而更好。”

    他说着,指了指面前的茶碗,笑道:“就好比这一碗茶,前些年可不是这个味道。”

    江宁顿时来了精神:“此话怎讲?”

    张公端起茶碗又喝了一口,这才徐徐道来:“往年春季,雨水充沛,茶树便长得快,茶叶也多,但是恰恰是因为长得太多太快,梗长叶大,看着卖相好,实际上内里的味儿特别淡,你们想想,茶叶灌了一肚子水,一个劲儿瞎徒长去了,这样的茶叶煮起来,食之无味,我们称之为雨水茶,而雨水少的春茶,又有个名字,叫做天旱茶,天旱茶品质一向要好,茶叶长得慢,水分少,味儿就浓,虽然卖相瘦了点儿,但是确实是茶中上品。“

    韩致远听了这话,便道:“这样说来,这场春旱对于茶叶来说,反而是好事了?”

    张公点点头,道:“我从前就见过有些茶农,特意不给茶淋水,若是下雨了,便放些竹篾做的架子,将茶树遮起来,这样大部分的茶叶便淋不到了,产出的茶叶也比旁人的好。”

    听了张公一席话,两人茅塞顿开,向张公道了谢,又坐了一会,直至快到午时,两人才提出告辞。

    张公笑眯了眼,爱不释手地摸着茶叶匣子,道:“那老头就不客气地收下这份大礼了。”

    路上,江宁与韩致远讨论着接下来的一步该怎么走,因为春旱,茶叶的市场肯定要比往年好,但是现在有两个大问题横亘在他们面前,第一,买进茶叶的渠道,从哪里来?第二,便是越州一霸曾记茶行了,怎么才能不动声色地从越州茶市分一杯羹,这是个大难题了。

    说到这个问题,韩致远便道:“典型的自己吃肉还不让别人喝汤,只手遮天,这曾记迟早要玩完。”

    江宁笑了,正要说什么,忽然凭空里一声霹雳,巨大的雷声轰隆隆从头顶炸开,春雷!

    今年的第一声春雷,就这样毫无预兆地响了起来,一声接着一声,仿佛一直传到天边去,滚滚春雷伴随着闪电,在越州城上空炸开,城内行人顿时争相躲避,韩致远拉住江宁拔腿就往城北跑,还没走几步,大滴大滴的雨水便砸了下来,在干燥的路面上溅起缕缕灰尘。

    雨水太大,砸得人脑门生疼,眼冒金星,韩致远一边拉着江宁跑,一边伸手为他遮挡眼前的雨水,虽然效果微乎其微,但是江宁好歹能看清楚些许路面了。

    等到家时,两人身上的衣衫已经湿透了,被冷风一吹,直打哆嗦,幸好早晨临走的时候,在灶间温了一锅水,这时候正好派上用场。

    韩致远立刻自告奋勇地去打洗澡水了,他别有用心地把所有的温水全部倒进了浴桶里,江宁:“……”

    韩致远无辜状:“怎么了?”

    江宁脱衣服,淡定地道:“要不然你先烧水,我洗好了叫你。”

    韩致远顿时炸毛了,摆出了霸道总裁的风范,强势道:“不行,这么大的桶,我们一起洗吧!”

    这才是你的主要目的吧?江宁了然地看着他,韩致远的表情立刻转为委屈:“鸳鸯浴什么的……偶尔来一发也是可以的吧……”

    江宁瞅着他那样儿,登时啼笑皆非,韩致远见他笑了,这才放心大胆地扑过去,下面就是嘿嘿嘿的事情了,不可描述内容略过五千字。

    这场姗姗来迟的春雨断断续续,整整下了一日一夜,到了第二日早上,才渐渐停歇了,后院儿的槐树喝足了雨水,枝叶都伸展开来,叶子碧绿碧绿的,在清晨的阳光下泛着点点微光,清风吹过,露出其间藏着的串串花苞来。

    四月五月槐花香,江宁仰头看着那花苞,自言自语道:“再等几天就会开了。”

    韩致远正在从井里打水,听他这样说,便随口道:“开花?能吃吗?”

    江宁笑道:“过几天你就知道了。”

    过了三天,槐花全部开了,簇拥着挂在枝头,花色洁白如雪,满院花香,风轻轻一送,树影便微微摇晃起来,花枝微颤,细碎的花朵落下,薄薄地铺了一地,还有几朵顺着窗,飘进屋子里来。

    江宁摘了不少槐花,打了井水洗干净之后,放到沸水里焯了一遍,捞出来挤干净水,最后倒进放了鸡蛋的碗里,搁了些盐,韩致远站在他身后,看他搅拌着,有点跃跃欲试:“我来。”

    江宁把碗给了他,叮嘱一声:“别洒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屋顶的瓦片又发出了窸窸窣窣的声音,看起来又下雨了,安静的夜色中,江宁忽然听到有一个压低的哭泣声从屋前传来。

    他停下手里的动作,疑惑地问韩致远:“你有没有听到哭声?”

    “哭声?”韩致远正玩得不亦乐乎,闻言便是一怔,侧耳仔细听了听,确实是有人在哭,声音哽哽咽咽的,间或抽泣一声,像是被什么捂住了一般,闷闷的,显得十分压抑,声音距离他们还不算太远。

    这下雨天的,还是大晚上,谁会跑到他们家门口哭?他与江宁对视一眼,这情况让他们不得不想起来当初那几个修葺房屋的匠人说过的话来,这房子,曾经闹过鬼的……

    韩致远咳了一声,清了清嗓子,搁下碗,道:“我去看看吧。”

    江宁从灶间站起来:“我跟你一起去。”

    “嗯。”韩致远顺手拿起一根木柴,在手里掂了掂,打定主意,这要是谁看他们的日子过得太舒坦了,想要给他们添点堵,他就顺便给他添回点彩头。

    两人出了屋子,外面下着细密的小雨,风有点冷,因着天气阴沉,显得夜色格外得黑,衬着那幽幽的哭泣声,愈发得瘆人了。

    江宁从门后找了一把伞,韩致远拎着一个小灯笼,两人便循着那哭泣声找了过去,开了院门,才发现那哭声竟然就在他们的右侧外墙下,墙下有一堆摞起来的破土砖,不知道放在那里多少年了,一直没有挪过窝,此时在夜色下显得黑黢黢的,那哭咽声便是从那土砖的阴影处传来的。

    两人都愣住了,卧槽难道是土砖成了精?

    第33章

    “嗯?”那哭声像是发现了来人,立刻停了下来,一个瘦瘦的身影慢慢地自土砖垛的阴影中站了起来,江宁抬起灯笼一看,不由惊讶。

    躲在那里哭的人竟然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怀里抱着那个竹篓,篓子上面盖着斗笠,倒是他自己,浑身被雨水淋得通透,湿漉漉地往下滴着水,十分狼狈,他抬手擦了一把脸,低着头,紧紧地抱着竹篓,声音微弱而局促地道:“对、对不住,我、我只是在这里躲个雨……我这就走……”

    闻言,江宁皱起眉头来,开口试探着道:“翁林?”

    “啊?”那少年抬起头来,果然是翁林,他看了看两人,表情一下就愣住了。

    过了一会,屋子里,翁林已经换上了韩致远的衣裳,有些局促不安地坐在椅子上,江宁倒了一碗热茶,递给翁林,温和地笑道:“喝点热茶暖暖身子。”

    或许是因为他的笑容十分无害,翁林倒是也没有之前那么紧张了,他怔了一下,才有些笨手笨脚地接过茶碗,腼腆地开口道:“多、多谢。”

    “不必客气。”江宁笑了笑,又提醒道:“这几日倒春寒,天气冷得很,我看你年纪挺小,出门在外也要注意自己的身体才是,当心着凉了。”

    翁林听了,却不知怎么,眼泪在眼眶里打了几个转,最后仍旧没忍住,吧嗒吧嗒地掉下来了,江宁:“……”我刚刚没哪句话刺激到他吧?

    他顿时有点儿无措地看向韩致远,旁边的韩致远却突然道:“男子汉大丈夫,有什么坎是过不去的,躲在这里哭有什么用?”

    然而翁林听了这话,却哭得更厉害了,江宁与韩致远:“……”

    十几岁的少年哭声中带着隐忍的委屈,还有死死的压抑,仿佛一直以来支撑着他的那一份信念被摧垮了似的,他半垂着头,脊背微微颤抖着,手指紧紧地抠住粗瓷茶碗的边沿,眼泪一滴一滴落在清澈的茶水中,溅起小小的波纹。

    江宁与韩致远静默不语,翁林压低的抽泣声在屋子里回荡,过了许久,他才停了下来,狼狈地擦了一把眼泪,强笑一声告罪:“实在是丢人……让二位见笑了……”

    江宁望着他通红的眼眶,尽量小心斟酌着开口道:“你有什么难过的事情,可与我们说一说,或许能帮你出出主意?”

    “多谢二位,”翁林抹了一把脸,犹豫了片刻,才低声道:“想来二位也知道,我家里是茶农,今年开春春旱,茶叶的收成不太好。”

    江宁微微颔首,别说茶叶了,经过这场春旱,今年估计什么植物的收成都不会好。

    翁林顿了顿,继续道:“茶叶数量远不如往年,虽说如此,质量却又好上许多,我们村子里其他几座茶山的茶叶也是这般情况,林林总总加起来,虽然不多,但是若价格卖得好一点,也足够我们熬过今年了。”

    江宁道:“这样说来,既然不是茶叶的问题,就是价钱的问题了?”

    “就是价钱!”翁林抬起头来,眼圈泛红,语气急促:“就算是按照往年新茶价钱,这一批新茶再不济也有十一二文钱一升,可是眼下……”

    他说着,语气中带着一点压抑的哽咽:“可是眼下收茶的是曾记茶行,他们买茶最是爱压价,又爱耍手段,跟他们做生意简直要被剐下一层肉来,我们村里往年的茶虽然也是卖给他们的,好歹情况还不算太差,但是今年新来了一位收茶的管事,看过我们的茶叶之后,说是因为春旱导致茶叶卖相差,质量也不好,便想要以陈茶的价格买了,还到处宣扬我们这的茶根本就不是新茶,说我们春溪坡人都是骗子……”

    少年一双眼睛通红,哑着嗓子道:“我们不是骗子……陈茶的价格……一升陈茶不过才四五文钱而已,跟新茶的价格相比何止千差万别?可是曾家如吸血蚂蟥一般,三天两头派人过来骚扰不休,想要强买……我今日来到越州,便是想看看市集有没有人愿意买茶,可是……可是不想竟被那位管事看到了,直接将我撵出来了……”

    任是以往表现的再如何老成,也不过是个十五六岁的孩子罢了,他面色无措,压抑地哭道:“春旱才过,家里眼看着就要揭不开锅了,茶叶又没卖出去,一家六口人等着吃饭,我……我还有何颜面回到家中……”

    江宁与韩致远相继无言,最后江宁咳了咳,尽量不动声色地岔开话题,温声道:“你这个篓子里面,便是你们的新茶了?”

    翁林抹了一把眼泪,点头:“是的,都是今年的新茶。”

    他说着,又将竹篓打开,从里面摸索片刻,拿出一个江宁眼熟的油纸包来,小心翼翼地打开,道:“你们看,这都是我们村里最好的茶叶,与那日给你们的新茶一模一样,都是上好的明前毛尖,往年的茶都没有这么好。”

    江宁伸手取了一点茶叶,看了看,道:“你上回的茶叶就很好,这样,不如这些茶叶都卖给我罢?”

    翁林霎时愣住了,神色诧异:“都、都卖给你?”

    江宁笑着点头:“实话与你说,我最近正好对茶叶有些兴趣,你们村里现在,大致有多少茶叶?”

    翁林想了想,犹疑着算道:“村子里有三百多亩茶山,若是按往年一亩茶树产一百二十升茶叶来算,今年逢春旱,茶叶只有去年一半那么多,大致有……”

    他掰了掰手指,数了半天,最后还是江宁接口道:“大概有一百八十石上下的茶叶。”作为一个现代人,乘法口诀简直就像开了挂一样的存在啊!

    翁林摸着头,有点局促道:“我算不太清楚,约莫是这么多了,今年年成虽然不好,但是想来一百八十石左右应该是有的。”

    他顿了顿,略微不安地道:“你们真的要买茶叶?”

    韩致远接口道:“是有此想法。”

    翁林犹疑了片刻,认真道:“一百八十石茶叶不是小数目了,我也不能做主,不如我先回去与乡亲们商量商量。”

    江宁笑道:“这个自然,不过我这里有一样事情要你做到。”

    “请说。”

    江宁道:“在事情未成之前,我希望曾记茶行不会得知到这个消息。”

    翁林一怔,瞬间便明了他的意思,立刻道:“这是自然,请放心,我会与乡亲们说的。”

    “我姓江,单字一个宁,这是我兄长,姓韩,名致远,”江宁笑了一下,道:“你且放心,成与不成,我都会去找你的。”

    翁林听了,果然放下心来,三人又商量片刻,以五日为限,翁林回去与乡亲们商议此事,若是能成,便过来报个信。

    事情眼看着有了解决的途径,翁林如释重负,面上露出了笑容,向两人郑重道谢之后,便告辞了,他离去的步伐十分轻快,走着走着还蹦跳了起来,背影也终于有了少年人的蓬勃朝气。

    于是江宁与韩致远继续解决晚饭问题,韩致远慢慢地搅动碗里的鸡蛋和槐花,一边自言自语道:“这算不算是瞌睡正好来了枕头?”

    江宁皱起眉头来,从橱柜里翻出一小袋玉米粉倒进碗里,又加了些槐花和清水,和成面,道:“我倒是没想到曾记茶行会做到这种地步,原以为顶多只是垄断市场而已。”

    韩致远一边有节奏地搅拌着蛋液,一边冷哼道:“完全不给人活路了,人心不足蛇吞象。”

    江宁看着他把一碗槐花蛋液搅得风生水起,还有不少都从碗沿渗了出来,立刻勒令他停下手里的动作,把人赶去灶间烧火了。

    他在锅上放了一块儿竹篾编的笼屉,又在上面铺了块纱布,把槐花面倒进去,盖上锅,这才慢慢地算道:“我们这回卖粮一共赚了四百四十两,除去成本,有四百零四两的纯利润,买下一百八十石的茶叶倒不是问题。”

    韩致远一面往灶里塞柴,嗯了一声,又道:“曾记才是大问题,他们估计不会让我们这么轻易得手。”

    江宁盯着灶上升起的袅袅雾气,点了点头:“想要拿下春溪坡的茶叶,一定会得罪曾记茶行的。”

    “那么如果我们不在越州境内卖呢?”韩致远忽然来了一句。

    江宁思索片刻,皱起眉道:“按理是可以的,但是如果真的能将茶运去外地售卖的话,这些茶农也不会任由曾记茶行将茶价压得这么低了,不过倒是可以在这个上面想想办法,只要能运出去,之后就算是曾记再厉害,应该也鞭长莫及了。”

    韩致远手里拎着一根细小的柴棍,戳了戳灶里的火,笑道:“这种事情,我们还不如问一问专业人士呢。”

    “说的也是,”江宁转念一想:“张公浸淫茶道多年,经验也应该比我们这种半懂不懂的人要深厚许多,看来要再去拜访一下他老人家了。”

    作者有话要说:  已经改了

    第34章

    次日,两人先去了市集的曾记茶楼,准备调查一下行情。曾记茶楼的大堂里冷冷清清,只有零星几个人,跑堂伙计坐在柜台里面,撑着下巴百无聊赖地发着呆,等江宁与韩致远自己找个位置坐下了,韩致远叩了叩桌面,叫了一声:“伙计,来一壶茶。”

    那跑堂伙计这才抬起头来,瞥了他们一眼,嘀咕了一声什么,起身过来,懒洋洋地道:“要喝什么茶?”

    江宁微笑道:“你们都有什么茶?”

    跑堂伙计抬手指了指墙上的一溜水牌,语气有点不耐烦:“那儿写着呢,自己看。”

    这态度也是嚣张的很,韩致远皱起眉头,索性道:“我是个粗人,不识字,要不然你给我念念?”

    那跑堂伙计一愣,估计是没见过这样的客人,正要发作,江宁又笑着道:“若是你也不识字,那也不打紧,就请你们家掌柜出来给我们念念罢?”

    这话一出,跑堂伙计面色顿时就是一变,心里头那股子邪火嗤啦一下就被浇灭了,硬生生按捺下去,强行挤出三分笑,道:“这有什么,小的给二位念就是了,二位可听好了。”

    韩致远老神在在:“嗯,说吧。”

    跑堂伙计嘴角抽动了一下,快速念道:“龙井瓜片铁观音,白毫云雾碧螺春,毛峰毛尖大红袍,黄芽银针竹叶青,不知你们想要喝哪一样?”

    江宁一笑:“每一样茶作价几何?”

    闻言,跑堂伙计翻了个白眼,深吸了一口气答道:“铁观音一两银子一壶,龙井半贯钱一壶,瓜片与碧螺春、铁观音、大红袍皆是三百文一壶,白毫与云雾二百五十文钱一壶,毛峰毛尖、黄芽银针皆是一百文钱一壶,竹叶青五十文一壶,客官可听明白了?”

    韩致远点头,然后道:“听明白了,给我们来一壶最便宜的粗茶吧。”

    那跑堂伙计听了,面上的表情登时一变,瞬间来了底气,横眉冷笑道:“我还当你们是个多大的来头,跟我这尽瞎扯,没钱还想上茶楼?谁给你们的胆子?”

    江宁笑而不语,韩致远更是懒得理他,径自淡定地扔出十文钱,呵斥道:“废话什么,上茶!”

    他的声音中充满了上位者的威慑力,那跑堂伙计竟唬了一跳,剩下的冷嘲热讽一时又咽了下去,他看了看两人,到底还是伸手扫走那些铜板,定了定神,临走时还不忘找回场子,冲两人翻了个白眼哼道:“等着。”

    过了老半天,茶才终于端了上来,跑堂伙计骂骂咧咧地将茶壶重重地放在桌上,也不管茶水四溅,转身就走。

    “所以,为什么我也要喝?”江宁盯着桌上韩致远给他倒的那一杯黑乎乎的茶水,如临大敌。

    “也尝尝他们家茶叶的味道啊,知己知彼,百战不殆。”韩致远气定神闲地一笑,端起茶水,在江宁不可思议的眼神中喝了一口,笑眯眯:“你真的可以尝尝,甜的。”

    江宁发出一声哀叹,端起那杯茶,左看右看端详了半天,还是没敢下嘴,他又把茶放下了,放弃道:“我想我还是无法接受这个神奇的味道,你慢慢享受吧。”

    他说完,就开始打量曾记茶楼,许是因为春旱刚过,没什么人有心思来此喝茶,整个大堂都有些空荡荡的,跑堂伙计继续坐在柜台后面,百无聊赖地打苍蝇,见他看去,还恶狠狠地瞪了一眼,江宁报以完美的微笑之后,这才挪开了眼。

    突然,就在这时,他们右前方的桌上传来一声拍桌子的巨响,在冷清安静的茶楼里愈发响亮,引得各个茶客引颈看过去,江宁与韩致远自然也不例外。

    那个拍桌子的是个络腮胡子的大汉,气愤地大吼道:“伙计!跑堂伙计!”

    这一声暴喝,振聋发聩,气势汹汹,直吓得那柜台后的跑堂伙计一个激灵,跟火烧了屁股似的蹦了起来,瞅着那八尺大汉的气势,他不由稍微瑟缩了一下,咽了咽口水,也没了之前面对江宁两人时的嚣张气势了,前后表现完美地演绎了何为欺软怕硬,他跟只弱鸡似的,迟疑着小步蹭了过来。

    跑堂伙计远远地站着,对那位大汉赔笑道:“请问客官可有什么事?”

    那大汉还是满面怒容,不理他又是一拍桌子,直震得桌上杯碗乱跳,叮当作响,声音之巨大,江宁感觉自己的桌子都被震动了。

    于是那跑堂伙计更加紧张了,说话都磕磕绊绊的:“客、客官有事直说,若是、若是有小的能帮上——”

    “我来问你,这茶水是怎么回事?!”大汉声如洪钟,一双粗眉横竖,神情暴怒。

    “啊?什、什么?”跑堂伙计有些不明所以。

    “你以为我是那些泥腿子?连茶的味道都分辨不出来?”大汉又是一锤桌子,破口大骂道:“我叫的是上好的明前龙井,你这给我冲的是什么?这分明是陈年茶叶!将你们管事的叫来,我要与他好好理论一番!”

    泥腿子韩致远又是笑着喝了一口茶,继续看好戏,江宁默默地扫了众茶客面上的表情,有点想笑,众人皆是敢怒不敢言,你骂茶楼便算了,为什么把我们也骂进去?

    那跑堂的哆嗦了一下,被这一连珠炮的骂话噎得连话都接不上了,那大汉站起身来,横眉竖目,怒气冲冲,恶狠狠地冲他挥了挥拳头,仿佛随时都会一拳揍飞他的脑瓜子,跑堂伙计一时间竟吓得打起了摆子,就在这时,一名中年男人从后堂走了过来,皱眉道:“怎么回事?”

    那大汉终于放过了可怜的跑堂伙计,转而向中年男人发难:“你是这茶楼的管事?”

    中年人道:“不错。”

    大汉听了,指指自己的茶杯,怒气冲冲地道:“那正好,你来给我解释解释,为何我给了钱,这茶却是陈年茶叶。”

    那中年人看也不看,直接说道:“客官有所不知,今年的茶都是这样的,春旱刚过,哪里来的新茶?客官若是不信,只管往这汴州城所有的茶楼茶馆小茶摊去看,但凡有一样地方的茶与我们茶馆的茶不同,今后客官来我曾记茶楼喝茶,您的茶钱,都由某包了!”

    那大汉听了,竖起眉毛,双眼瞪得如铜铃一般,气愤地嚷嚷道:“可是老子付的可不是陈茶的钱!你们曾记茶楼这样欺负人?”

    “胡搅蛮缠!”那中年人哼了一声,似乎不耐烦与他多作纠缠,直接甩了袖子,对一旁的跑堂伙计道:“退他一半茶钱,将他轰出去。”

    那跑堂伙计闻言,顿时又来了底气,果然取了一半茶钱退还,又是一声招呼,叫来几个壮实的护院,将那大汉硬生生轰了出去,那大汉站在门口破口大骂,各种粗鄙俚语全都骂了出来,直骂了半天,这才愤愤不平地走了。

    江宁与韩致远又坐了片刻,便一同出了茶楼,商量着准备往城西张公家去,没走几步,两人见街角有一个小茶摊,互看了一眼,默契地过去坐下了。

    茶摊的摊主是个老人,见来了客人,忙殷勤地过来招呼:“二位吃什么茶?”

    韩致远道:“来一壶最便宜的,解渴就好。”

    摊主听了,沏了一壶茶来,笑着道:“二位慢用。”

    韩致远倒了茶,推给江宁,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喝了一口,才故意皱着眉对那摊主道:“老丈,这茶怎么……”

    那摊主以为他对茶水不满意,忙过来问道:“可是哪里不妥?”

    韩致远砸吧了一下,直截了当地问道:“没有今年的新茶么?”

    摊主闻言,面有难色,过了一会才解释道:“客官有所不知,今年没有新茶,”他说完,又怕两人不满意,又忙道:“不过小老儿这里的茶水便宜了许多,客官若是不信,可以去别的茶摊问问,我这里是最便宜没有的了。”

    韩致远一笑:“这个我们自然相信。”

    江宁却顺势接道:“不知为何今年没有新茶?”

    那摊主听他发问,叹了一口气,在桌边坐了下来,道:“往年都有新茶,小老儿的茶摊在这汴州城开了数十年了,还是第一次拿陈茶出来卖,想来客官也知道,今年春旱刚过,茶树收成不好,客官可以去看看,如今这周遭一大片地方,市上卖的都是陈茶,哪里有新茶卖?”

    摊主说着,叹气道:“陈茶卖的多了,客人多不满意,小摊的经营也大不如往年了,上次小老儿一咬牙,向茶行买了茶叶,拿给我看的是新茶,喷香喷香的,谁知拿到了手,下面一拨拉,全是散了味的陈茶,小老儿不肯,那茶行便说是小老儿自己掉了包,想诬陷茶行,要去官府告我,黑心眼的曾记哦,早晚要遭报应!”

    老人家拍着桌子愤愤不平地骂完,江宁与韩致远对视一眼,又是曾记,看来这家曾记为了赚钱,还真是不择手段,压茶农的价,又骗买主的钱,简直是肆无忌惮。

    江宁与那茶摊主叨扯了一会,又特意探听了曾记茶行的位置,两人便付了茶钱离开了。

    据老人所说,曾记茶行在市西,门面最大的那一家便是了,两人走了十来分钟,才总算是找到了茶行。

    此时茶行内没什么人,进门就能看到一个高高的柜台,柜台后面一个伙计正在打瞌睡,脑袋一点一点的,江宁咳了一声,那伙计被惊醒了,立刻站直了警觉地四处张望,见到江宁二人时,才松了一口气,打了个大大的呵欠,满脸困意:“你们是干什么的?掌柜的今日出远门了,有事直说。”

    第35章

    来茶行能干什么?自然是想买卖茶叶了,江宁笑笑,道:“我们是想来买茶的。”

    那伙计搓了一把脸,不满地嘟囔了一句什么,这才粗声粗气地道:“买什么茶?”

    韩致远问道:“有今年的新茶吗?”

    “哟嗬!”那伙计忍不住嗤笑起来,用一种新奇的语气道:“新茶?现在懂行的谁不知道,今年春旱刚过,哪里来的新茶?你们是哪里来的大头,跑这儿来买新茶?”

    他说着不耐烦地敲了敲柜台,告诫道:“实话与你们二位讲,这店里的都是——”

    “陈小四!”斜刺里传来一个声音,立刻低声喝止了他,这时从后堂转出来一名中年男子,八字胡须,面色蜡黄,一双三角眼中闪烁着精细的光,他恶狠狠瞪了那伙计一眼,这才笑着对两人热切地道:“这伙计是昨日刚来的,旁的事不懂,就爱胡咧咧,还请二位不要在意。”

    他说完,又以眼神狠剐了那伙计,骂道:“没点儿眼色的东西,还不去给客人倒茶来?”

    说着又向两人赔笑道:“二位请坐,坐。”

    江宁两人自然谢了,中年男人道:“鄙人姓伍,是茶行的管事,不知二位想要买哪种新茶?”

    韩致远皱眉,面色迟疑道:“方才那伙计不是说,你们这没有今年的新茶了?怎么换了你来,又有了?”

    闻言,那伍管事哈哈大笑起来,拱手赔罪道:“二位客官实在是对不住,这个伙计啊,是前几日才招来的,对茶行的情况也不太清楚,一张嘴就会瞎胡说,稍后我自会训斥于他,这新茶肯定是有的,客官若是不信,我这就去取来给二位一看便知。”

    江宁与韩致远对视一眼,笑道:“那便有劳伍管事了。”

    伍管事呵呵一笑,一双三角眼都眯了起来,八字胡子直抖,连连道:“应该的,应该的。”说罢就让两人稍等,自己去后堂取茶去了。

    韩致远唇角噙笑,表情不变,也低声道:“故技重施,估计是惯犯了,曾记茶行真是肆无忌惮。”

    江宁深以为然,几句话的功夫,那伍管事便回来了,手里拿着几个小木匣子,一一打开让他们查看,嘴里一边介绍道:“这个是雨前龙井,明前毛尖,还有上好的君山银针和信阳毛尖,都是今年的新茶,不是我自夸,我们曾记茶行经营了数十年,没有什么茶叶是我们这没有的!客官若是想买茶叶,来这里可算是来对地方了。”

    江宁也顺势一一地将那些茶叶仔细看了,又是摸又是捻,还拈起一点凑到鼻尖闻了闻,看上去十分的内行,最后才松开手,慢条斯理地道:“我们要的茶可有点多,你们茶行的新茶,够吗?”

    伍管事一听,立刻心花怒放,一张脸登时笑出了大褶子,自以为捞到了一条大鱼,忙不迭地答道:“当然够,当然够,这个客官自然不必担心,曾记茶行遍布江南,分号足有十几家,若是我们茶行不够,自然可以去别的分号调来,再说了,我们掌柜的今日才去采购新茶,想来用不了几日,便有新茶进货了。”

    “原来如此,”江宁拍了拍手,笑道:“这样,我们需要的茶叶数量很大,想来你一个管事是无法作主的,既然你们掌柜眼下不在,那我们改日再来吧。”

    闻言,那伍管事顿时一噎,眼珠子一转,又笑容可掬地道:“当然可以,客官家住何处,可否留下名姓?等我们掌柜回来了,我也好报备一番。”

    江宁一笑,婉拒道:“名姓就不必留了,我们过几日再来看看。”

    见他们不愿意,伍管事也没有别的办法,只好恭恭敬敬地将这两位“大主顾”送出了茶行。

    两人前脚还没来得及走,便听到后面传来伍管事压低的叱骂声:“怎么说话的?坐在后边猢狲戴帽子还真把自己当回事了?再胡咧咧,就给我滚出去!”

    城西凉水巷子,张公正在院子里一边哼着不知名的小调,一边悠然地晒他心爱的茶叶,动作轻柔无比,小心翼翼,如同对待稚儿一般,忽闻有人敲门,他手中动作不停,嘴里扬声问道:“谁啊?”

    院子外传来江宁含笑的声音:“张公,是我们前来拜访了。”

    “哎哟,原来是你们,来了来了。”张公赶紧放下茶叶,打开院门,外面果然是江宁与韩致远,两人笑着与他问了好,这才进了院子。

    江宁看了看院子里的情形,讶异道:“张公在晒茶叶?”

    张公嘿嘿一笑,这才拿起笸箩,继续之前的动作,口中答道:“前几日不是下了雨么?你们拿来的茶叶,我怕放潮了,趁着今日天气好,拿出来晒晒。”

    他细致无比地将茶叶均匀摊开,放到院子里阳光最盛的地方,又满意地点点头,向两人孩子一般地炫耀道:“如何?这茶香不香?”

    一说到他的茶,江宁与韩致远自然极力捧场。

    张公笑得露出了后槽牙,乐呵呵地又去煮茶了,三人照例在院子里坐下,喝了一轮茶,江宁才提起这次前来拜访的目的。

    张公听了,略微一怔,拿着茶碗的动作顿了顿,道:“你们要售茶叶?”

    韩致远点头道:“是有此意,所以想来问一问您,一些茶叶相关的事宜。”

    “这你们可算找对人了,”张公喝了一口茶,满足地喟叹一声,放下茶碗,道:“老头我虽然不是做买卖的,但是对于茶,可以拍着胸膛说,这整个越州城可没有人比我更了解的了。”

    江宁适时地笑着恭维一句:“张公于茶之一事上,乃是个中高手,无人能出其右,这我们是知道的,愿闻其详。”

    张公笑道:“若是你们敢听老头我的,这一趟下去,保准只赚不赔!若说起喝茶,江南这一带饮茶之风盛行,但是论起喜好程度,却又比不上北人了,尤其是皇城上京,上至高官大吏,下至普通百姓,就没有不喝茶的,宁可三日不食饭,不可一日不饮茶,这话就是说北人的。”

    他拎起茶壶斟了一轮,嘴里继续道:“但是北方的茶叶又远远不如南方的好,北方的茶叶苦涩,没有茶香,喝起来总有一股子土腥味儿,比南方的粗制茶叶还不如,而江南的茶叶又不同,想必你们也都喝过了,这里的茶叶,便是最最普通的品种,也比北方来的好,更不要说顶级茶叶,味道纯正,香气悠远,这也就是我当年一意要回越州来的原因之一。”

    说到这里,张公又呵呵笑了:“尤其是今年,南方春旱,茶叶的量虽然少,品质却大大高过往年,只要你们有法子将这里的茶叶卖去北方,说得夸张点,只怕是一斗茶叶一斗金,也有好茶者愿意出手啊。”

    张公这话说得是很诱人,然而江宁想到的却是另一个问题,他迟疑道:“运出去?”

    见他没有被迷惑,反而看到了问题的关键所在,张公抚掌大笑:“正是如此,想来你们也知道,曾记这一头恶狼,盘踞越州数十载,怎么可能轻易让人在自个嘴里抢食?”

    江宁想了想,道:“从前没有其他的茶行试图在越州经营的吗?”

    张公摇头回道:“也不是没有,只不过不出半年,必然血本无归,曾记狠得下心,能压价,不管是压茶农的价,还是压自己的价,茶叶这东西,若是不能及时卖出,多放一天都是损失,曾记却不怕,想来你们也听说过,他们家陈茶当作新茶卖,而其他的茶行根本无以为继,只得撤出越州了,久而久之,也没有人愿意来越州做茶叶生意了。”

    韩致远皱眉道:“曾记何来这样大的本事?”

    张公想了想,摇头道:“你们有所不知,曾记如今的东家曾和安,他的原配夫人乃是漕运司大人的侄女,天高皇帝远,他们官商勾结,曾和安要把持漕运其中的茶叶往来,简直是易如反掌。”

    得知这一层关系,两人皆是沉默,江宁想了想,忽然道:“既然漕运走不通,为何不能换陆运?”

    闻言,张公反问道:“换了陆运,成本又作何计算?且路上遇到大雨天气,损失又作何计算?”

    江宁沉吟片刻,道:“若是由陆运转为漕运,不知是否可行?曾记能把持越州城的漕运,难道还能把持整个江南的漕运?”

    韩致远点头:“确实如此,我们只需要以陆运的方式,将茶叶运出越州城,到了别的地方,再转换为漕运,想必曾记也鞭长莫及了。”

    听了两人这番话,张公笑道:“此事或可一试!若是不成,我们再另作他法。”

    尔后,张公顿了顿,又道:“说到这里,我曾认识一位茶叶大商,这些年多有书信往来,我这里的好茶都是托他送来的,他常从江南收购茶叶,也是位好茶之人,平日里做生意也算公正,你们若是有需要,我可以写一封信,将他引荐给你们。”

    两人自然是喜出望外,这回连销路问题都解决了,又郑重地谢了张公,张公摆手笑道:“都不是外人,何必客气?你们平日里能想起我这糟老头子,便已是很难得了。”

    江宁与韩致远与张公讨论了半天,眼见着天色擦黑,两人这才提出告辞,尽兴而归。

    第36章

    转眼间,当初与翁林约好的期限就已经到了最后一天,这一日清早,天还未大亮,江宁便被院子外面的敲门声惊醒了,他痛苦地睁开双眼,抹了一把脸,从韩致远的桎梏中挣脱出来,熟门熟路地把枕头塞进他怀中,让他抱着。

    然后披衣起身,韩致远闭着眼睛摸了摸枕头,忽然觉得手感不太对,便半睁着眼睛看了一眼,睡意朦胧地道:“怎么这么早?再睡会……”

    江宁打了个哈欠,揉了揉眼睛,努力使自己清醒起来,低声道:“有人敲门,我去看看,你继续睡。”

    闻言,韩致远也不睡了,他搓了一把脸,一面试图爬起来,一面道:“你等会,我跟你一起去。”

    两人稍微收拾了一下,江宁去洗漱,韩致远便去开了门,院门外面站着翁林与两个陌生男人,看起来像是他的长辈一类,翁林见他满脸困意,便有点局促地搓着手指嗫嚅道:“实在对不住……这么早……”

    韩致远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在意,让开道:“无妨,先进来吧。”

    翁林三人便道了谢,进得院子,江宁正好洗漱完毕,便请他们在院子里坐下,此时天色也渐渐亮了起来,隐约能看清跟随着翁林来的两个男人的面容,一个是相貌与翁林三分相像的汉子,约莫三四十岁上下,皮肤黝黑,一张方脸,看起来十分憨厚,另一位的年纪要稍长,头发已经有些花白了。

    江宁迟疑地看向翁林:“这两位是……”

    翁林这才想起来,赶紧介绍道:“是我的父亲与村长,那日我回去之后将事情原原本本告知父亲了,父亲与村长他们商量过后,想要亲自过来与你们谈一谈。”说到这里,他摸着脑袋,有点腼腆地道:“所以才会耽搁这么些时日……”

    翁父站起身来,郑重向江宁谢道:“之前便听说过我家小子受了江掌柜颇多照顾,一直没有来得及向您道谢,实在是失礼了。”

    江宁赶紧让开,不禁有些汗颜,他还真没有受过长辈的礼节,只是道:“不过是小事罢了,不值一提。”

    翁父肃容道:“越是小事,才越能看出一个人的品格,我们相信以江掌柜的为人,自然不会同那曾记茶行一般行事,所以此番特意与村长前来贵府,商议卖茶一事。”

    “是这个理。”那位一直不太吭声的男人忽然开口了,看向江宁两人,道:“村里的茶叶如今已经都炒制完毕,我们可以保证,都是上乘的好茶叶。”

    那村长说着,便将带来的一个包袱打开,示意他们:“二位请看。”

    独属于茶叶的清雅香气顿时弥漫出来,在晨间清冷的空气中显得格外沁人心脾,此时天光已经大亮,江宁与韩致远能清楚地看见那些茶叶的细节,他们跟着张公喝了这么久的茶,耳濡目染,自然对茶叶也有了不少的研究,这些毛尖茶叶叶色隐翠,形状匀整,大多是一芽一叶或一芽二叶,确实与翁林当初带过来的茶一般无二。

    韩致远捏起一点茶叶,仔细地看了看,抬头问道:“你们一共有多少茶?”

    村长回道:“整个村子里的茶叶,林林总总加起来大约有二百余石,都是上好的明前毛尖。”

    翁父又解释道:“原本要再多上一些的,但是因为有些人家中实在困难,便将茶叶卖给了曾记茶行,所以就只有这么多了……”

    第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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