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烟 作者:于四

    第2节

    王二闻言便笑了,说,那城南魏府的名号谁不省得,魏老爷是京城退乡的大官,听说当今圣上年年来函催他复位呢,不说县太爷,就连那西林太守都敬他三分。

    穆言心里大跳,他早知道魏连朔不是寻常人家的孩子,却未曾想到他如此的来头不小,想必他未来也是要进京为官的吧。

    而自己,终究只是个卖桂花糕的小贩。

    王二见他久久没有回应,道,小穆,那少爷以后终是要……他与咱们往来许是图了一时的乐趣,他看着穆言惨白的脸色却不忍继续说了。

    穆言勉强笑了一声道,我自是知道的,便告别了王二,径自走了。

    尘归尘,土归土,人有天命,自他父母落难起,他就懂得了这个道理。他独自一人迎着命运的刀刃,被刮伤了、戳疼了便忍下。

    这世间苦难多了,有多少道不出的隐疾,何曾见得人人都在诉说心里那一点无人问津的委屈呢。

    人们不过是活着,纵使不知道来路如何,也不知去向何方,都得活着。

    意未定

    清晨,城南魏府。

    昨夜西城落了大雪,纷扬的雪花在空中打着旋儿落下,未曾停歇。整个西城落满了白,那古老的城墙径直巍然不动,枝干细弱的树木却被压弯了腰,堪堪捱着,看上去好不萧索。

    天色未亮,魏府的人还在睡梦中。

    有一扇门缓缓开了。

    只见魏连朔猫着腰轻巧的从门中出来,左看右看,见无人便小心的提起一口气继续走。

    雪刚落下,魏府的仆人还没来得及扫开,魏连朔走过的地方显出一排整齐的脚印来。

    片刻,他的裤腿都湿了。

    魏府的正门在东,他却巡着小道走向相反的方向。

    原来他是要去那魏府的后门。

    正要推开,发现那门上居然挂着一把大锁,魏连朔顿觉失望。

    这些天,他被魏老爷禁了足。

    那日,魏连朔照旧起的早,用了早饭,甚是乖巧的请了安后便准备出门。

    魏老爷眼皮一抬,道,你去何处?

    魏连朔脚下一顿,接道,自然是去学堂。

    魏老爷眉头一跳,登时就黑了脸,他训斥道,你还敢说谎?!

    他心下一惊,面子上仍撑着说,父亲何处此言?

    魏老爷气道,我何处此言?你怎么不问问你自己每日逃学都去了何处?

    原来那日他与聂家的老太爷下棋,聂家老太爷顺口抱怨自己的孙儿不好好读书,整日玩乐。他心下想起魏连朔来,宽慰他道,我家小儿日前也是如此,只是近来许是年岁长了些,倒懂事许多,最近倒是刻苦起来,每日辰时未过便赶着去了学堂。

    聂太爷闻言惊奇道,那日我训斥小孙,他倒拿了你家公子比拟,说那魏府的小少爷逃学许多,也不见得他家老爷训斥。看来这小子又是在胡说了。

    这番话却被魏老爷听了进去,他心下不安,唤来小厮道,今日你且跟着公子,看他去没去学堂,没去都是去了何地,回来细细禀报于我。

    那小厮名唤阿四,是个聪明伶俐的主,远远的跟着魏连朔。

    只见魏连朔出门先假意去了学堂的方向,中途就把书尽数推给阿六,领着阿九便往西去了。

    他见魏连朔在一户屋前停下,等了半晌,门中走出一个小公子。只是这小公子并没有奴仆跟随,身上竟然还背着一个竹篓。

    阿四觉得这公子面熟的很,一时间却想不起。

    再继续看,这便吓着了他。

    那阿九不知从何处弄来一个竹筐,那小公子就把竹筐里的东西放进去一些,接着,他家少爷竟然背起了竹筐。

    他着实惊讶,又不敢近看,等他们走远了他假意做买东西,问,那背竹筐的是谁?作何?

    那人道,你恐是才搬来这里吧,那是卖桂花糕的穆小公子。他身旁的那人便是那城南魏府的小少爷。

    阿四心道不妙,看来大家都识得自家少爷,亏得自己跑了一趟,要是从别人处传到老爷耳里,又是另一回事了。

    傍晚时刻,魏老爷唤他来问,今日少爷可曾去学堂。

    阿四道,不曾。

    魏老爷道,那他是去了何处。

    阿四不敢明说,魏老爷深吸一口气道,难道是去寻花问柳?

    阿四急忙道,这倒没有,少爷不是那样的人。

    魏老爷松了口气道,那有何不敢说,快悉数告诉我。

    阿四跪在地上颔首道,少爷他,他跑去卖桂花糕了。

    他这话说的虎头蛇尾,魏老爷一时反应不过来,阿四遂把自己所见所闻尽数告知了魏老爷。

    这便有了那日的对话。

    魏老爷听说魏连朔逃学,虽不曾干那不正经的烟花事,但自己的儿子竟然跑去卖桂花糕,亏得只是在西街那边,要是传到了城南各户,自己的颜面恐怕是要甩到天边去了。

    于是当即宣布了不再让他出门,阿六阿九两个小童也被惩戒到柴房帮工。

    他以为魏连朔是寻个好玩,一时兴起,却不想那魏连朔歇了一日,次日就又偷偷的想溜出去,被叶管家抓了个正着。

    魏老爷见他屡教不改,索性给他辞了学堂,请了一个教书先生来盯着他。

    魏连朔被大家轮流盯的死死的,根本寻不到空当去见穆言。他心有戚戚,阿九阿六都被罚了,无法见到,更没有个其他人能出去知会一声。

    穆言肯定也在担心他吧。也是平生第一次,魏连朔尝到了无力的滋味。

    他看着眼前这锁着的门,心里憋出一股劲儿来,想着无论如何都要去见穆言一面。

    趁天未大亮,他又返回房里抬了一个椅子,魏府后院的墙壁不高,他踩着那木凳,稍稍一用力就爬上了墙头。

    在选个适合的地方蹦下来,这便直直冲了西街去。

    那路上落满了大雪,厚厚的积雪踩下去发出吱呀呀的响声。

    天渐渐亮了,魏连朔越走越急,脚下已经全湿,但他也好像感觉不到寒冷似的,步伐依然坚定。

    穆言正在熬油茶,忽然听得几声急促的敲门声,心里感觉奇怪,隔着门道,何人。

    魏连朔听见他的声音,心里欣喜,道,是我啊,快开门。

    穆言如何识不出他的声音,但他这些日子来思量了许多,已经决定要跟他划清界限。

    于是他狠狠心说,魏公子请回吧,你我终不是同路人。

    雪已落

    魏连朔闻言只道他是埋怨自己没有守诺,他对门里的人说,你莫生气,一言难尽,你且把门打开我细细说于你听。

    穆言听他语气低微,几乎就要心软,但自己已经下了决心不与他来往,若是开了门,看见他,肯定又会动摇。他扶着门,一时心里没了主意。

    魏连朔见门内没了动静,一偏头,看到了林家的围墙,心想,已经爬了一回,便再爬它一次又如何。随即搬了路边的石块当做垫脚,一个纵越就爬上了墙头。

    他坐在墙头,一眼就看见了背靠着门的穆言。

    看见他,便觉得欢喜。

    他笑着道,穆言。

    穆言被突如其来的声音一惊,循声看向左侧,那墙上坐着的可不就是魏连朔么。

    西城落雪,自然是处处都不曾放过的,那墻上也堆满了厚厚的雪,魏连朔这就如同坐在了雪堆里,手指也尽埋于雪中。

    穆言看的心惊,他知道他一向胆大妄为,却不想他竟如此胡来。

    魏连朔看他转身就跑,心里正委屈,却见穆言从屋里端了一把椅子朝这边走来,心里便又得意了。

    穆言把椅子放在他脚下,扶好,道,你快些下来,仔细别摔着。

    魏连朔脚踩着椅子,再落到地上,也许是雪的缘故,他一时没站稳,踉跄了一下,穆言一把便抓住了他的衣袖,魏连朔看着胳膊上的手,心里兀地升腾起许多情愫,将人揽过来,实实在在的搂进了怀里,久久不愿松开。

    直到此刻,他才觉出心底冒出的情意。

    这许多日来想见未曾见的思念,早已在他心底筑起一座城墙,里面住了一个人,他的名字叫做穆言。

    正是此刻他怀里的这个人。

    穆言。

    屋内。

    昨夜大雪,穆言便没有做桂花糕。

    他将煮好的油茶递给魏连朔,又烧了热水,端了盆,俯身便要帮魏连朔脱鞋。魏连朔一惊,道,我自己来,自己来。

    穆言却木着脸打掉了他的手,道,坐好。

    穆言知他在自家是不做这些事的,况且,他为看他,手指已经有些冻肿了,便让他抱着热茶暖手。

    魏连朔没见过他这么严肃,一时间反应不过来,穆言已经俯身,缓缓的脱掉他已然湿透的鞋袜,看着他冻的通红的双脚,心里有些心疼。他是魏家占尽恩宠的小少爷,要什么没有,何必遭受这样的苦呢。

    那会儿在雪地里感觉不到双脚哪里不对,此时沾了热水才觉得双脚火辣辣的刺痛,魏连朔生的娇气养的金贵,才沾了一点热水就不愿继续,穆言只好狠心按着魏连朔的双脚直接放到了滚烫的热水里,魏连朔下意识就要踹,因是穆言才忍了下来。

    片刻后,冻脚适应了热水,竟然觉得舒服得紧。

    他回过神来,这才想起穆言也陪着他挨了烫。

    放下茶碗,他拉起穆言的手。

    只见穆言的细长手指已经起了冻疮。也是,西城的寒风从不饶人,穆言每天做买卖,每一文每一钱都是靠这双手赚来的。

    他想到穆言一人迎着寒风出去卖桂花糕,就心疼不已,把那双手紧紧握住,不想让他再吃苦。

    片刻后,魏连朔开口道,父亲不知从何知晓了我日日来你这,将我关了禁闭,学堂也不许去上,阿六阿九一并被罚了,见不着面。

    穆言听他解释,默默不语。

    他接着说,你道我心是牵挂着你的,这些天来坐难食寝难安,着实不好受。

    魏连朔看向穆言,眼神在无声地问询,你呢。

    他又何曾好过。

    本来一个人的日子,风里来雨里去已经惯了,突然出现一个人霸道的挤进他的生活,他面上推拒,心里却渐渐暖了。

    人生一世,草生一秋,去日苦多,既然尝到了甜的滋味,谁又愿意再去温那来时的苦呢?

    只是这话,是不能说于魏连朔听的。

    魏连朔见他不应,又接着说,亏得这场雪,家人起的迟,我这才寻了空子来见你。你心底想必也曾埋怨过我吧。

    穆言想起了这这日的失魂落魄,面上一赧,挣脱他的手道,不曾。

    魏连朔见他面色微红,嘴上却依然不肯承认,也并不勉强。只说,没关系,我想着你就够了。

    他这话说的直白,听在穆言耳里是苦甜参半。他是那城中旺族的独子,而他是卖糕的小贩。如今他对他袒露真情,而他又能用什么去接住这一片丹心呢?

    他默默背过了身,道,这有违伦常,背乎情理。

    魏连朔听这话倒是气笑了,他说,你知我本来就不是那墨守陈规的人,何必拿此话来压我。

    穆言不答,转身给他拿了毛巾,又取来一双新鞋与他穿上。

    魏连朔站稳了,拉住穆言要去收拾东西的手,强迫他转过身看着自己,说,我不要你做出那山盟海誓,我只问你,你这里有没有我。他指着穆言的心口问。

    这要他如何做答。

    若他心里没他一点半分,又怎会接连数日精神难振,连林大爷都看出了他的魂不守舍,连连问他是否身体又不适了。

    若他心里没他,又怎会夜里频繁梦见一个人的脸,梦见那墙角下牵连的手,梦见那他肆意潇洒的声音,他说,穆言你可记好了,我叫魏连朔。

    屋外寒风阵阵,吹的那门吱吱作响。

    一片静默间,只听穆言开口说:

    “自古以来,只听得那佳人才子两情相悦的故事。那汉朝哀帝,只因偏宠董贤,落了个断袖之名,后世的卫灵公,也因分桃于弥子瑕,被后人称作分桃断袖之癖。总都没留下甚么好名称。古人尚且如此,又哪能图了眼前的逍遥而不去顾那日后的营生呢?”

    魏连朔这便又急了,他说,穆言,你不要说那些有的没的,那些人,已经死了几百年了。死人的事,是拿来听的。

    穆言被他说的噤了声,埋过头去,魏连朔见他脸色发白,嘴唇紧闭,身子亦是微微颤动着,终不忍逼他。他轻轻环着他,把下巴放在他的肩头,道,天有天的道法,人有人的活法,就算这天塌了,亦有我先顶着。你又何必担心。

    穆言闭眼不答,将手捧起轻轻的碰触了怀抱着他的这个人。

    念未止

    却说魏老爷这边得知了魏连朔逃出的消息,正在家中大发雷霆,魏连朔却慢悠悠的回了家。

    魏老爷看见他一时气急,捧了那桌上的茶碗就摔了过去,魏连朔不避闪,任那滚烫的茶水泼在身上。

    旁边的魏夫人赶紧扶了魏老爷说,你这又是何必,他有不好你尽管训他便是,如何这般动怒。

    又对着魏连朔道,且向你爹认个错吧。

    其实魏老爷平素是疼惯了儿子的,看见魏连朔生生受了他那一下,倒是懊悔颇多,只见魏连朔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他说,爹娘,儿子有个不情之请。

    魏夫人赶紧扶起他。

    魏连朔便道,如今爹给我辞了学堂,儿子一个人在家学习,不甚得趣,想求一个陪读。

    魏老爷不是那不近人情之人,他此刻平息了怒气,道,陪读小童须得谨慎,这事不得着急,你等我差人去打听。

    魏连朔道,不瞒父亲,儿子心里倒有个合适人选。

    你且说来听听。

    那西街林府的穆言便不错。

    魏老爷未曾听说西街有个林府,但又觉着这名字耳熟,思索片刻,突然忆起这便是那日阿四告知于他的卖糕小童。

    心里怒火又起,正欲训斥,却听魏连朔道,父亲莫急,我知父亲又要说我不可与那市井之人混迹。其实不然。

    魏老爷倒想听听他能编出个何等故事来。

    魏连朔便将穆言为何卖桂花糕的身世一五一十的交待了。

    从穆言父母落难说起,到家产如何被人挪走,再到他又是如何下了决心去卖桂花糕,中间的波折。

    魏府众人听完,一时心底唏嘘不已,心道这穆家小公子却是个苦命的人。

    魏老爷沉思片刻道,若你所说为真,那穆家小辈确实是有几分骨气的,逢大难而不倒,遇险恶而不怨,实在难得。只是,不知他学问如何。

    魏连朔本只为求一个机会,他立刻回答,父亲若有疑虑,可将穆言请入家中,亲自对答。

    父子两约定了时间。

    魏连朔这便打发了阿六去穆府告知穆言,又送去一双崭新的棉靴。

    西街林家。

    穆言正在屋内看书,想起魏连朔那会儿的提议,并没有放在心上。

    原来魏连朔是被穆言赶回来的。

    他看他差不多休息好了,就说,你是偷摸跑出来的,家人醒来寻你不见,心里必然忧虑。

    魏连朔心有戚戚,委屈道,可我走了便不知下次相见是何时了。

    穆言面色微红,无法应答,突然听得他一声喊叫,疑虑之下,问道,怎么?

    魏连朔突然兴致勃勃的说,你可熟读那四书五经?

    穆言不知他何意,愣愣点了头。

    魏连朔眼睛一亮,抓着穆言的肩说,你来做我的陪读吧。

    穆言看到阿六送来的书信后,才觉得这事儿真的是八九不离十了。只是他拿魏连朔那会儿说的话当玩笑,没想到他却当了真,更没想到魏老爷会同意让他一个平民去当伴读。

    真不知他是使了怎样的技法。

    次日清晨,穆言收拾好东西出门,推开门的时候心里居然有些紧张,然而,魏连朔不在,只有阿六阿九恭候于侧。

    他仔细掩了那一点失落,跟着他俩走了。

    他不是多话的人,这一路走来自然安静。阿九惯会察言观色,看他手指紧握知晓他是许是有点紧张,道,老爷虽,然并不是那刻薄刁钻之人。公子可放心。

    穆言默然,无应,就这样走到啊魏府。

    那魏连朔正在门口等着,身体不住向前眺望,远远看到穆言的身影了,嘴角不自觉的弯出一个弧度。

    他急急冲上来,想拉住穆言的手,到底碍于是自家门前忍住了,轻轻碰触,被那冰凉的手指吓了一跳,道,为何不穿新衣。

    穆言低头答,无碍的。

    心里想的是,怎好穿了你家的料子来见你家父亲。

    魏连朔也不挣辩,扯了他的衣袖就要走。

    穆言却原地不动。

    他回头道,怎么?

    穆言还是低着头,似是叹了一口气,小声的说,其实,我有点怕。

    魏连朔闻言心里冒出一些疼惜,觉得他可爱的紧,要不是在魏府前,早将他搂入怀里了。

    他暗自呼出一口气,微微将身量前倾,朝着穆言的耳朵轻声语,怕什么?丑媳妇总也是要见公婆的。

    穆言脸腾的红起,被他这番调笑是始料未及的,心里紧张退去不少。

    他甩开魏连朔的手,自己径直向里去了。

    魏府修的甚是用心,寒冬白雪衬的那松柏树木越发英挺。

    阿六阿九引他去了正院,魏老爷正在那里吃茶。

    进门,先是觉出漫天的暖气,再看到座上的魏老爷。

    穆言微微作揖,低着身子道,见过魏老爷。

    你就是穆言?

    正是。

    魏老爷见他穿着虽朴素,但打理的整齐。迎着他的目光也毫不胆怯。目光清亮,态度不卑不亢,心下多了几分满意。

    他道,你祖籍何处?

    穆言答,吴江。

    魏老爷便问,吴江是个人才之地,且出的三高祠,你可知是哪三个?

    穆言道,范蠡、张翰、陆龟蒙。

    魏老爷微微点头,继续问,此三人何以见得他高处?

    穆言一一作答。

    魏老爷更满意了,他想,这穆言虽是个市井小民,但举手投足间端的是书生意气,他最惜才,见他年纪与魏连朔差不多,却遭不幸,心下更多了两分疼惜。

    他道,你无父无母,不如在魏府住下来,倒也方便。

    魏连朔听得此言,眼睛一亮,巴巴的瞅着穆言,想他答应。

    却听穆言道,谢魏老爷好意,只是家中仍有老人在,不便离开。

    魏老爷知道他是寄居林家的,此刻更觉得他有情有义,甚为满意。

    随便吩咐了两句就走了。

    路未见

    自从穆言做了魏府伴读,桂花糕的生意自然就搁置了。

    他依旧是每日早早起来,做好家中事务便携着书往城南赶去。

    冬日的清晨不甚明亮,魏连朔心疼他一个人走夜路,便派了阿九阿六去接他。他推辞了几番未果,只好接受。

    每天他到了魏府时,魏连朔便在门口等着,穆言远远瞧见他的身量,觉得他那样眼巴巴眺望的姿势实在是……像极了那大尾巴狗。

    幼时他还在穆府,父母见家中只他一个孩童未免无趣,就给他弄了只小狗来玩,每日下学,那小狗就蹲在穆府门前等他,看他回来,就远远的冲他摇尾巴。

    想到此,他自己倒忍不住笑了出来,魏连朔见他展开笑颜,问道,何事如此开心?

    穆言支支吾吾的不肯答,魏连朔心下奇怪,他好奇心重,愈发想知道究竟何事了。穆言哪里肯说他是把他比做了小狗,直直躲闪,两人笑闹起来,却听见一声咳。

    原来是温先生来了。

    给魏连朔讲学的,正是那城北的温云开。

    温云开,名月,字云开,西城人多以云开先生相称。此人怪吝,虽满腹经纶,却不与人交往。已然而立之年也不见娶妻。此番答应了魏老爷的邀约,也只是为报当年之恩。

    他是那上任大尹的独子。父亲被人陷害失了官职,从此一病不起,母亲远走,剩下他一人强撑。父亲后来辞世,亏了魏老爷帮助才能体面下葬。

    这温先生不苟言笑,凡事认真至极,魏连朔看见这种人就觉得头疼,但他偏偏有治人的手段,软硬不吃,几番较量都是魏连朔吃了瘪。

    他心下不服,但穆言却对此人学问崇拜的紧,每次他调笑时,温云开漠然无视,反而是穆言埋怨的看他一眼。

    他只好闭嘴继续听那夫子之言。

    这日,西城再次落雪。

    满天的雪花纷纷扬扬,衬着魏府的红砖瓦墙,再与那青松柏木交相辉映,倒别是一番美景。

    见雪花有愈飘愈大之势,魏老爷便说,让温先生和穆言一同在府里用膳,等雪停了再走。

    温云开是个性格执拗的人,谢过好意后直直迎着风雪回家了。

    穆言本意也是要回的,被魏连朔缠住不放,他还未吱声,他便抢先说,我已让阿九去照顾林大爷了你且放下心吧。

    这才勉强答应了。

    魏连朔心下欢喜,用膳时不住往穆言碗里添菜,穆言知晓他是好心,但看着碗里冒起的小山堆,无奈,只好一一吃了。

    魏连朔看他小口小口的吃自己夹给他的菜,心里满意的很,不知不觉自己已经盯着他看了许久。

    这直白的目光穆言自是感受到了,他脸色微红,放下碗筷,道,我脸上可沾着米粒?

    魏连朔一愣,答道,未有。

    那你为何却盯住我不放了?

    秀色可餐嘛。魏连朔顺口接到。

    他看着穆言愈加红的脸,心道,真是,下意识就把心里话说了出来。

    那次也是,他愤慨之下失手将穆言推倒在地,他平日虽玩劣,也不曾做过这无礼之事。

    他在穆言面前好似逐渐成了一张白纸,喜怒哀乐都尽数现于眼前,甚至不由自己掌控。

    原来这便是动心,动情。

    自己这颗心,从此以后牵着他的悲喜,想让他好,想叫他甜。

    屋外大雪还在飘着。

    雪花倾泻,在将要落地的时刻化成水滴,浸润大地。

    就像从未落下过一样。

    穆言在屋里读书,魏连朔游手好闲。他看雪还在下,心里暗暗得意,朝着那老天祷告,让这雪再下的大一些,如此,穆言今夜就可以留宿在魏府。

    不知道是不是他诚心感天,还是那雪识人心,竟然就一直飞扬,未有半点停歇的迹象。

    他心里得意,穆言这边却是放下了书叹了一口气,他看窗外天色渐渐暗了,这雪却愈加热烈。

    魏连朔听他叹气,知道他是牵挂林大爷,他说,放心吧,阿九惯会照顾人的,穆言点头。

    有人敲门,阿六去开了门,来人正是那魏老爷身边服侍的阿四。

    阿四是来传话的。

    老爷说,雪大,穆公子就在魏府客房委屈一宿吧。

    此话一出,屋里这两人是截然不同的反应。

    魏连朔自然欣喜,先是老天爷帮他降了雪,这会儿又传来父亲的吩咐,他看着穆言,不自觉的把心里的笑蔓延到了脸上。

    而穆言,却是担忧的。他道,如此打扰却是唐突了,不如借我把伞,让我还了家去。

    魏连朔听见他推辞便不高兴了。还没来得及发作,阿四就回道,老爷料想魏公子必然推拒,已让我等先去打扫了房间,魏公子就请安心歇息吧。

    穆言无可奈何,只能道谢。

    阿四阿六一同退了出去,房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魏连朔先开了口,他有点委屈的说,你就这么不想住在我家么?

    穆言听他声音,倒像是他受了欺凌似的,他道,我这不是要住下了么。

    可你并不是心甘情愿。

    穆言只好顺着他的话说,我是自愿住下的,没人强迫我。

    魏连朔还有些小孩心性,脾气比那秋叶落的更快,见他服软就又开心了,扯着穆言就去用晚膳了。

    言未清

    穆言这便在魏府宿了下来。

    他住在东院,离魏连朔的房间并不远。从窗外能看见他屋里的光亮,他还没睡。

    那阵两人用过晚膳后,穆言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魏连朔早已吩咐过阿六点起暖炉,他刚进门就觉出浓浓的暖意。

    脱了外衣,点了灯,在窗前翻开一本书。正入迷的时候,门噔噔噔的响了。

    肯定是魏连朔了。他不自觉的牵起嘴角。

    开了门,魏连朔一下溜进来带来一身寒气。

    你还不歇息么?穆言问他。

    他却答,老爷爷才睡这么早,接着眼神一转,而且你不是也没睡么。

    穆言无声的笑了,接着便要走回桌前继续看书。

    魏连朔拦住他,道,唉呀,看了一整天你也不嫌累,跟我去玩雪吧。

    穆言没能拒绝便被他手脚利索的套上了棉袄,再一把牵过,领出了门外。

    绕了几条廊道,两人来到了后院。

    此刻,雪花不停,世间静默,只剩的一片雪白,院子里,榕树下,是魏连朔紧紧握着穆言的手。

    他道,我儿时是极顽皮的,家人说不能干的,我偏生偷着去干,为此吃了不少教训。他将手轻轻抚摸这颗榕树,继续说,我最喜欢爬这树,若得天晴,上了树顶,就能看见整个西城的面貌。

    说到此处,他深深看了一眼穆言,我以前不知那西街有一个穆言,如果早日知道,定早早跑去见你,不会等到现在,浪费这许多时日。

    穆言被他灼热的目光瞅的心悸,一时无言,片刻后,他看着满地落雪道,现在,也不迟。

    那么,穆言,你是愿意了么。

    穆言被问的怔住,心头涌起许多情绪,一时间,竟无法作答。

    他想对面前这个人,说,好。

    他想对着这个期待的眼神,给他承诺。

    但,他不能。

    他不能让他沉迷在一段无果的感情中,也不能当了他的绊脚石。

    魏连朔见他不答,叹了口气,将这个人缓缓搂进怀中,他说,穆言,别让我等得太久。

    雪停了。

    次日清晨,穆言起的稍微晚了一点。

    雪是彻底停了。

    这场雪下的急切,一晚上过去西城已经像覆盖了一层厚厚的白布一样。魏府的仆人在清扫积雪,发出簌簌的声响。穆言这边刚洗漱完,还没换好衣服,就听见敲门声。

    他只好先去开了门。

    魏连朔手里捏着一个小小的雪球,那是他见雪快没了,急忙捏起来的小雪人,他就那样捧着呆愣在门口,张大了眼看只穿着里衣的穆言。

    穆言本来觉得这不算甚么,被他目光一盯反而觉得不自在起来。他道,你去那边稍等片刻可好?

    魏连朔步伐僵硬的走到了桌前,正对着穆言。

    穆言只好又说,转过身去吧。

    魏连朔哦了一声,乖乖的转了过去。他手上还捧着那团雪球,室内温热,雪开始融化,不消片刻他手心里已经湿漉漉的。

    但他却好像无知无觉似的,满脑子都是穆言只穿着雪白里衣的模样。

    果然他是极适合白色的。

    等穆言穿好衣服走过来的时,他手中的雪球已经成了小之又小的冰团。

    只见他懊丧着脸说,都化了。

    穆言这才看见他手里的雪团原来隐约是个人的模样,他拿了两个黑豆当做了眼睛,鼻子就用一根小木签代替,嘴巴是瞧不见的。

    他看着好玩,问,这是谁。话刚出口就想收回。

    果然,魏连朔答,你。

    他答的坦然,仿佛这是件再自然不过的事。穆言看着他,心下叹息一声,终究忽略了那点点悸动,道,走吧,温先生该来了。

    用过早膳后,两人便坐在房里等温先生来。

    魏连朔心想,要是他不来多好,自己就能带着穆言溜出门去了。

    但辰时刚过,温云开就准时踏进了魏府的大门。

    魏连朔极不乐意的翻开了书,穆言却老老实实的跟温先生问了好。整个讲学过程中,魏连朔觉得自己倒成了陪读的,他们两人有问有答,一幅其乐融融的师生模样。

    温云开看穆言乖巧,向来一张冷脸也多了几分笑意。穆言就更不必说,两只眼睛里流露的全是崇敬。

    这日下学,魏连朔也没有急急拉着穆言去玩,他闷闷不乐的趴在桌子上,穆言送温云开出了门才回来,便问他怎么了。

    魏连朔小声气哼哼的说,你是不是喜欢那温月。

    穆言被他没头没脑的一句话问的呆住了,他道,温先生满腹经纶,我自是敬仰他的。

    魏连朔继续说,可你老是对他笑吟吟的,对我就是视而不见,都不见你对我这般用心。

    穆言哭笑不得,他道,你多虑了。他停顿了一下,继续说,温先生是我的榜样,我也想成为像他那样的人。

    第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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