鹰奴 作者:非天夜翔

    第33节

    从浑身的伤痕的他抱着书,跪在御书房前的那一天开始,他的眼神就在说:什么也不需要,只要你过得高兴。无论是君臣,朋友,或是恋人,什么都好,那是李效从未感觉到过的关怀。

    这么一个人,李效偏生又什么也给不了他。

    “你跟我回京去。”李效开口道。

    “你什么时候走?”许凌云说。

    彼此都换了称呼,李效不再自称孤,许凌云也不再自称臣。

    李效想了想:“听完扶峰先生的书便走。”

    许凌云说:“快完了罢,虞通略已到成祖登基的三年后了,自归京到御驾亲征的中间那段,先生都没有批注过。”

    李效闭着眼,问:“为何?”

    许凌云的声音很低:“不清楚。”

    李效说:“这中间应当发生了些事。”

    许凌云笑道:“登基,巩固帝位,推行新政,大婚,除了这些,还能有什么的?”

    李效说:“像他这么一个人,会老老实实去成婚?多半听得不耐烦,便开始整顿朝堂,那一下,又不知得死多少人。”

    许凌云欣然道:“琐碎的事,年代久远,依稀已湮没在尘里了,但扶峰先生说过几件他的小事,倒是十分有趣,陛下想听听么?”

    雨停了,乌云退散,一轮明月透过窗格照进房中,李效闭着眼:“说。”

    “那时候有个人,名唤黄谨,这人不得不提。”许凌云道:“黄谨此人,两百年来太史们诲诋甚巨,但在成祖继位后,黄谨却立了一件当仁不让的大功。”

    “什么大功?”李效问。

    许凌云答:“他交出了方皇后私藏的传国玉玺,稳住大虞宫廷,手中掌握了御林军,都骑军两军兵符与一份书册。这份书册上,详细记载了太祖年间,与远疆方家互有往来的朝中大臣名单。”

    “详细到他们什么时候收了礼,收了多少方家的礼……”许凌云说:“事无巨细,都列清楚了。方皇后多年在京,自会向朝中诸大臣打点,收买亲信。他虽非内监总管,却长期担任大司监副手,出身干净,后被唐妃暗中收买,成为亲信。”

    “唐鸿的姑母唐妃死后,黄谨知道谨言慎行的保身之道,一切小心翼翼,为方氏打点宫内琐务,却怀着旁的心思。”

    “不得不说,此人十分了得,知道太子未死,依傍皇家才是正道,于是自中秋夜太祖驾崩,方皇后临朝时,他便已全盘计划好。偷出了那本名册,开始在宫内准备成祖归来时的大小事宜。”

    李效开口道:“所以黑甲军破外城后,唐鸿等人攻陷内城才来的如此简单。”

    许凌云答:“对,他听见外城告破,便马上将太监集中于一处,亲自出外寻勤王军投诚,投诚后带着唐鸿的令牌,与部分兵士回入宫内,把文官,皇族带到御书房外,以免误伤。所以皇城一半是不敌王师之威,另一半则是被叛徒所卖。”

    “那便如何?”李效道。

    许凌云道:“先前集结数名大臣,在王师离京的一百二十里外,便呈上血书效忠的,也是这个黄谨。”

    李效道:“很聪明。”

    许凌云:“待得成祖登基后,此人一跃荣升高位,开始借天子之力,排除异己。”

    李效哂道:“成祖不可能全听他的。”

    许凌云说:“的确,但成祖当上皇帝,总有些与从前不一样了,忠言,谗言混在一处,后世自知对错,能辨忠奸,然当时在位的人,又有几个分得清楚?成祖虽素来以决断服人,权衡利弊后,也有不少是听了他的主张。”

    “此人遂成了我大虞百年宦官之乱的祸根……因为,他是个太监。”

    ——卷三·罢宴·终——

    原来是红烛流光泄满回廊,相爷他朝金榜,将旧事全忘。

    到如今身富贵荣华自享,忘却了旧日风光。

    到如今这堂前红烛通宵明亮,照不见当年你受苦亲娘。

    ——《罢宴》

    61、 明凰殿

    长乐元年,八月十五。

    京师,金碧辉煌。

    太和殿上的金瓦被日光灼得着了火,朝臣三拜,李庆成一身袍服,懒懒倚在龙椅上,漫不经心道:“众卿平身。”

    这些朝臣至少有一半是方皇后提拔的人,他们在李谋当政期间或被方家重金收买,于六部混个无关痛痒的小官职,或是仕途不得已,碌碌而为。

    方皇后当权时,手头无人可用,便提拔了所有她认为忠诚,或是不至于给她添乱的人。

    而原本李庆成敬畏的朝中老臣,足够以父辈威严来震慑天子的大学士,武将等不是灭族抄家,便是革职告老,都不在了。

    李庆成归朝后论功行赏,主将六名:殷烈封征北大将军,依旧回守枫关。北良王赐银十万两,封地百里。江南参知萧眿封泸侯,食五万户,依旧镇守江南。方青余领车骑将军,代兵部尚书之职。张慕领骠骑将军,暂摄御前侍卫。唐鸿为御林军统领,官居一品。

    韩沧海则被封了江州王。

    余人自韩沧海以降,各有封赏,李庆成并未食言,三天后,孙岩入京,破格受命户部侍郎。

    孙岩眼望被大火烧得满目疮痍的京城,实在是欲哭无泪,这下孙家不仅仅是放血,实在是割肉了。

    李庆成归京,方家叛党几乎一夜间便被拔除,都骑卫被囚的囚,杀的杀,然而这皇帝却十分大度,所有参与守城的都骑军祸不及家人。

    京师动荡甫定,李庆成便发了话:“过去的事,朕不再追究了。”更下令把战死的都骑军,御林军两军将士收尸,以大虞军礼厚葬。

    方家的镇东军全军覆没于京城中,李庆成则吩咐火化后着人将骨灰送返东疆,交予将士们的妻儿子女。

    黑甲军,西川军等王师将士,凡有在攻京一役中捐躯者俱有抚恤。

    李庆成以总计四十万两白银封赏。并亲设祭台,朝南而跪,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

    数日后,方皇后出殡,李庆成亲自扶灵而出,至城东望龙山中皇陵门口,行祭告先皇之礼,再令方皇后棺椁入陵。

    如此一来,无异于给满朝文武吃了枚定心丸。

    新任的大学士是名书生,擅写祭文,一手伤春悲秋的诗词作得煞是漂亮。更精研石鼓文,金文等古学,名唤苏星照。

    苏星照一躬到地,朗声道:“陛下回朝,实乃我大虞苍生之福,京师三月前便天降祥瑞,紫气东来,虹光缭绕……”

    李庆成心不在焉地听着,小手指掏了掏耳朵。

    苏星照抑扬顿挫,诵完一大通歌功颂德的文章后,李庆成满意地点了点头:“嗯,这是苏卿自己写的?”

    苏星照诚恳道:“回禀陛下,此乃朝中诸位大人肺腑之言。”

    李庆成扫了一眼,见武将中张慕打头,身穿金环武铠,方青余则一身武袍,丰神俊朗立于一侧,都是盯着地面不作声。

    今天是论功行赏的日子,李庆成招了招手,大司监黄谨便展开御旨,李庆成却道:“不忙,今日有几件事想对各位卿家分说。”

    “黄卿日前有一密奏。”李庆成看了黄谨一眼,黄谨满脸谄笑登时僵住。

    李庆成:“说与朝中诸位大人听听?”

    黄谨:“这……陛下。”

    李庆成笑道:“还是朕来说罢,朕在外的这段时日里,黄卿得了一本小册子,不敢私自开阅,便将它藏在明凰殿里的机关下,你们猜猜是什么?”

    朝臣议论纷纷。

    苏星照笑道:“臣等驽钝,还请陛下明示。”

    李庆成笑吟吟道:“据说是先帝在朝时,方家行贿的名单。”

    议论登时被突兀地掐住,太和殿上鸦雀无声。

    李庆成起身,黄谨忙上前跟着。众臣眼望高处天子,心里怦怦地跳,李庆成道:“咱们这就去看看,众位卿家请随朕来。”

    “陛下启驾——”黄谨拖长了声音,略有点颤,额上现出豆大的汗珠。

    李庆成在灼热的日光下一身金色龙袍耀眼无比,转出太和殿,身后跟着朝廷百官,启程穿过小半个皇宫,抵达明凰殿外。

    明凰殿前把守着四名鹰卫,见李庆成到,只是一鞠躬。

    没有人敢说话,近一大半文官走路时双脚仍打颤,工部老尚书赵云纹登上台阶时还冷不防摔了一跤,从台阶上滚下去,引起一阵骚动。

    李庆成忙转身亲自去扶,笑道:“赵卿不碍事罢。”

    “年纪大了。”赵云纹声音发着抖:“不行了。”

    李庆成笑了笑,不置可否,转身进殿。

    悠长宽阔的回廊中燃着上百个火盆,官员分侍两侧,李庆成走到殿内尽头,抬眼看张慕。

    “我记得那一夜,你本也打算到这里来,张慕。”

    张慕把左手按在肩前,单膝跪地,沉声道:“是,先帝弥留之际,派臣前来取出密诏,交予大学士宣读。”

    李庆成吩咐道:“密诏还在么?”

    张慕起身,走到第三块地砖前按下,第七块地砖弹出,现出里面的一个暗格。

    黄谨上前取出一本册子,册子下压着一封诏书。

    不少大臣脸色发白,眼中惊恐万状。

    “这份与方家互通往来的名单。”李庆成走到火盆旁,看也不看便扔了进去:“就这么处理了,相信诸位爱卿心中也无异议。”

    所有人都松了口气,尤其赵云纹,曾在李谋当政时收受了方家近五万白银的贿赂。

    “陛下英明——”群臣浩浩荡荡,齐声称颂。

    “至于这份诏书……”李庆成笑着展开一看,刹那间静了。

    那一刻,他的身边只有张慕与方青余二人,李庆成只看了一眼,脸色就变了,继而将它折了起来,又看了张慕一眼。

    张慕的眼神空洞,那尚是李庆成有生以来头一遭见他露出这般神色。

    “慕哥?”李庆成低声道。

    张慕没有回答。

    李庆成折起诏书,扫视群臣一眼,顷刻间恢复了镇定,随手把诏书朝火盆中一扔。

    “也不再重要了。”李庆成看着化为灰烬的先帝遗诏,喃喃道:“现在,是朕的天下,你们明白么?”

    “吾皇万岁!”最先有臣子回过神,众臣山呼万岁。

    夜间,李庆成回了后宫,自他行监国之任后,依旧按照习惯住在东宫龙央殿,一日未祭天即位,一日仍是太子。

    然而百官已经自觉地改了称呼。

    黄谨躬身在一旁亲自打扇伺候。

    李庆成倚在榻前若有所思,未几问道:“你笑什么?”

    黄谨谄笑道:“工部赵尚书年岁已高,今日竟在殿前摔了一跤,臣想起来不禁好笑。”

    李庆成淡淡道:“那老不死的也不知收了多少钱,骇得路都走不稳了。”

    黄谨马上道:“陛下英明!“

    李庆成道:“罢了,你还记得那本册子上的人名么?朕猜你定是早就记在心上了。”

    黄谨登时愕住,李庆成随口道:“去默一本新的给我。不能多,也不能少,记错人,朕就会杀错人,来日杀错了人,朕就砍你的脑袋,去罢。”

    “那诏书上写的什么?”李效忽问道。

    许凌云说:“太祖最后一道诏令,是密令唐将军赐死张慕,匡扶太子登基。依本朝惯例,遗诏宣读时,唯太子、大学士、大将军及太子太傅四人在场。”

    李效:“此处有一段不对。”

    许凌云在静夜间侧过身,看着李效侧脸,笑道:“什么不对?”

    李效微微别过头,注视许凌云双眼,说:“宣读诏书之时,当处只有方青余、张慕与成祖三人,你又是如何得知诏书内容?”

    许凌云道:“这本是太史们众说纷纭的地方,但陛下你忘了一个人——黄谨。”

    李效蹙眉。

    许凌云道:“皇宫自八百多年前便已建成,后代帝王不过是反复扩建,黄谨既知这大虞宫内的一处机关藏物之地,能把书册藏进去,一定也忍不住好奇,偷偷看过。”

    李效恍然大悟,道:“而后又如何?”

    许凌云:“成祖把诏书烧了,那道密令却始终记在心里,后来又发生了不少事……”

    李庆成是年九月登基,改年号为长乐。

    鹰队在勤王一战中立下大功,众臣增修前朝律法时,李庆成特意加了兵制,在大内宫闱中增加了鹰卫这一编制。

    第一任鹰奴由张慕兼任,所有鹰卫成员封三等侯,官居从四品,可自由出入皇宫。又因宫中豢鹰恐惊扰宫人,李庆成指僻院为鹰卫住所。

    寻常宫人不可入僻院,京城中人,更不可议论鹰卫是非。

    鹰侍八十人分二十队,每班四人轮班跟随李庆成。

    李庆成为防鹰队落了大臣们的口实,更针对鹰队立下新法,凡纵鹰伤人者,不问对方身份,查实后便剪除军鹰双翅,犯事鹰卫赐死。

    然而若有人主动戏弄鹰卫,以玩物之心恶待军鹰者,一旦伤了鹰,也是斩立决。

    此法公昭后,李庆成特地三令五申队长,鹰绝对不可随便放出来,除却破晓与黄昏,两次集队到京城外无人山岭处遛鹰,平日都需养在鹰屋里。

    鹰屋以高达五丈,长宽五十步的巨笼制成,地方十分宽敞,犹如一个天然的巨大宫殿。侍卫无事也可入内陪鹰。

    天子亲卫光鲜无比,直是将荣宠赐到了极致,但李庆成多次朝大臣们说:“朕是个讲究规矩的人,该如何便如何,众卿切勿放在心上。”

    鹰队只需忠诚于李庆成,李庆成平日花样也不多,大部分时间是在太和殿,御书房之间来回奔波,着手开始处理荒废了近两年的政事。

    鹰侍平日只需拨出两队轮守上、下午,夜间再安排值夜便可。未轮到班的侍卫在宫中日久天长,便无事可做。一群小伙子年青气壮,热血方刚,无事做怎么办?

    一日练鹰习武毕了,自然是游手好闲在宫里到处游荡,调戏宫女,恐吓太监,简直就像无恶不作的兵痞子。

    黄谨知道李庆成宠爱这队亲卫,不敢胡乱吹风,然而延和殿、养心殿等楼阁被接连两场大火烧过后函待修建,鹰卫只会乱上添乱。

    更有好几名侍卫仗着李庆成恩宠,跑到延和殿偏殿外去晃荡。

    偏殿是孙嫣的居住地,李庆成不谈成婚,也不让她出宫去,便这么把她晾在延和殿里,却允许孙岩三不五时前去探望。

    于是鹰卫们便指指点点,偶尔在殿外好奇窥探这名刚烈女子,并口称“鹰小的媳妇”,意指李庆成未过门之妻。

    “鹰小”一称,乃是李庆成与众侍卫的玩笑话,李庆成虽已成人,在一众侍卫间年岁最小,然而他豢的是海东青,又是群鹰之王,当面众侍卫君臣相称,私地下则唤他鹰小,意指他年岁最小,却是豢鹰的头儿。

    李庆成闻言一笑置之,对这称谓十分喜欢,颇有融入了整个鹰队的情谊。

    鹰卫们有不少出身西川,少时多闻孙家闺秀芳名,街头巷尾将孙嫣姿色夸得天上有地下无,怎能不好奇?

    然而一次如此,两次如此,鉴赏美女已成了日程时,便不可避免的碰上来探望亲妹的孙岩。

    那一下不得了,孙岩几乎要气炸了肺,孙家虽世代经商,却也是望族大户,怎容一群侍卫行此指指点点的无礼行径?

    “待哥前去寻陛下。”孙岩忍无可忍起身。

    侍卫们嘻嘻哈哈,一哄而散。

    孙嫣道:“算了,别去自讨没趣,我看他恨不得与这群侍卫成婚才是好呢。”

    孙岩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几次告到黄谨处,黄谨手段颇多,蓄意讨好,一面将事压着,不欲讨李庆成烦忧,另一面则朝鹰卫们暗通消息,示好的同时也一并予以劝阻。

    然而鹰卫们仗着李庆成宠爱,无法无天,又一日孙岩入宫探妹时,几名侍卫表面上“孙侍郎孙侍郎”地叫,暗地里放鹰将孙岩追了大半个皇宫。

    孙岩狼狈逃到御书房外,终于爆发了。

    “简直是胡闹!”李庆成拍案怒道:“谁让你们朝延和殿跑的?!”

    几名侍卫单膝跪着,李庆成道:“拖出去,书房外跪着!”

    孙岩这才消了些气,李庆成随手在纸上写了几行字,递给黄谨,黄谨会意收了。

    李庆成又吩咐道:“一人打二十板子。”

    御前侍卫统领去吩咐人,黄谨着人搬了条凳摆好,递给其中一名侍卫李庆成随手写的字条:

    假打,叫唤须得大声些,若懒得叫唤,不够卖力,朕可就真打了。

    板子一下,还未碰到双腿,一名鹰卫登时夸张地大叫。

    李庆成微微蹙眉,黄谨忙关上了书房大门。

    孙岩听到侍卫们哭爹叫娘的嚎,深呼吸,总算平了气。

    “舍妹终日在殿内无事可做,不知陛下意下如何。”孙岩问。

    李庆成:“再说罢,延和殿还未修好呢。”

    孙岩只得作罢,李庆成又道:“你来得正好,有事问你。今年各地秋收的折子我看了,预估的余粮……”

    孙岩向李庆成一一回报,随口道来,大小事宜却都记在心里,二人谈得片刻,御书房外叫声停了。

    “张将军求见——”

    张慕进宫,站在御书房外,蹙眉看着趴在椅上,不住叫唤的侍卫,问:

    “这是做什么。”

    那侍卫忙示意张慕不可大声,交出李庆成的手谕。

    张慕站了一会,入内。

    李庆成抬眼道:“什么事?”

    张慕递出一封折子:“陛下,你该成婚了。”

    李庆成蹙眉,孙岩心知不妙,正要告退时李庆成却道:“坐下!”

    “也该成婚了啊……”李庆成冷冷道,翻开折子一看,上面是成婚时的择日,张慕亲自以朱笔圈出三个日子,一旁以挥洒酣畅的草书批注:

    百子千孙,人丁兴旺。

    李庆成面无表情地合上折子:“改日再议。”

    张慕并不坚持,改问道:“外头儿郎犯了什么事。”

    李庆成轻描淡写地答:“跑到皇后眼皮底下晃,乱了规矩。”

    张慕:“谁让你不成婚?”

    李庆成怒道:“放肆!”

    抬眼与张慕对视时,张慕眼中却带着一抹复杂深意,李庆成道:“不谈此事了,延和殿还在修缮,连个成婚的地方都没有。”

    孙岩听得心内忐忑,张慕又道:“我带着人去修,修好了你就成婚。”

    “你……”李庆成几乎忍无可忍。

    孙岩不敢接口,连忙给张慕使眼色,张慕却依旧倔顶着,盯住着李庆成案前墨砚,不知在想何事。

    李庆成:“滚出去。”

    张慕一躬身告退,李庆成又道:“接着咱们方才的话继续说,孙岩,西川的税从今年起就分文不收了,但你得通商,我要抽一部分各州商税……”

    孙岩担惊受怕,只恐李庆成将张慕来禀一事认作自己暗中撺掇,幸好李庆成绝口不提,心内转过几个念头,开口道:“陛下,这事急不得……”

    说话间张慕出了书房,两名鹰卫仍旧趴在凳上。

    张慕取过廷杖,两声巨响,侍卫们齐齐惨叫一声,大腿先后被两棍打折,连着条凳从中折断,摔在地上晕了过去。

    李庆成又住了声,黄谨忙出外查看,李庆成深吸一口气,冷冷道:“带回去接骨调养。”

    62、孙尚书

    当夜,李庆成先去探视孙嫣,孙嫣身穿素袍,在殿内绣一块红布,殿中已多了不少伺候的宫女,一应物事也早已俱全。

    案上摆着西川的糕点与金桂茶,榻上铺的是点点红梅的大锦,吃的喝的,摆的看的,用度精致玲珑。

    孙岩财大气粗,定是重金送了礼,并亲自打点其妹所需,将延和殿装点成昔日西川孙府规模,如此方能一纾孙嫣思乡胸臆。

    李庆成本只觉得把孙嫣晾在后宫近三个月终究有点说不过去,然而亲自来探过,忽然就心软了。

    这里的一切对他来说不过只是眼熟,对孙嫣来说,却是西川家的味道。

    她很想家。

    孙嫣抬眼看了李庆成一眼,不起来迎,也不施礼。

    李庆成让黄谨等在门外,迈进殿内。

    孙嫣若诚惶诚恐起来迎,李庆成反而不当一回事,多半要奚落她一番再走人,然而孙嫣此刻不理不睬,李庆成就像碰上了个对手,小孩心性发作,在旁看了一会,决定说点什么。

    彼此心里都清楚,李庆成因为孙家斥巨资,又因孙岩才过来探望他的妹子,也都清楚对方喜欢的并非自己。

    孙嫣埋头绣花,头也不抬道:“见过陛下。”

    李庆成亲切道:“陛下见过你。”

    貌合神离间,李庆成开了口:“皇后也会绣花?”

    宫女们捧着西川的锦绣退下,孙嫣依旧埋头在钉一个繁琐的底纹。

    李庆成又道:“女红之事,唤人来绣就行了,孙家富贵,连个绣娘也请不起么?”

    一名宫女道:“陛下有所不知,西川刺绣的女娘,再没有一个及得上孙大小姐了。”

    李庆成:“……”

    孙嫣:“胡扯,让你开口了?退下。”

    李庆成眯起眼,打量孙嫣,孙嫣又取过一根线,捋顺了边纹。

    李庆成道:“皇后在绣什么?”

    孙嫣淡淡道:“绣陛下大婚时的袍服。”

    孙嫣玉指缓缓抽长了线,侧头与李庆成对视。

    “西川的少女,待字闺中,婚服俱是自己绣的。”孙嫣心不在焉道:“嫁不出去,便在箱底压一辈子罢了。”

    李庆成正要奚落孙嫣的话却被她抢先说了,当即好大没趣。

    李庆成:“一国之后,竟是醉心于这玩意,堪当天下表率。”

    孙嫣答:“一国之后,就不能有点自己的乐趣?”

    李庆成:“穿来绕去,有甚么乐子?”

    孙嫣:“这陛下可就不懂了,有人爱征战天下,运筹江山的乐子。自然也有人爱这不盈方寸间,落针引线的乐子。归根到底,不都是个打发时间的念想么?”

    李庆成一哂起身,宫女忙跪地恭送。

    “打发时间的念想……”李庆成背对殿里孙嫣,叹了口气,摇头,转身朝僻院里去。

    僻院还掌着灯,李庆成去看了一眼那两名腿骨被打折的侍卫,黄谨讨好鹰卫,下来后便马上派太医来接上,敷上药卧床,想必也无事了。

    侍卫们散在院里乘凉吃瓜果,洗澡的洗澡,发呆的发呆,见李庆成来了,一窝蜂地来迎,开始告御状了。

    “陛下,孙岩那崽子……”

    “陛下,张将军下的狠手……”

    “什么狠手!”李庆成伸脚就踹了那侍卫一跟斗,怒道:“吃的什么?不捧点出来孝敬,光顾着骂了?!”

    是时侍卫们才哈哈笑,自去捧了瓜果,斟上茶出来伺候。

    李庆成随便吃了些,吩咐道:“以后别再跑延和殿去,一个个老大不小的,自己不去找媳妇,光瞅着朕的媳妇做什么?”

    “陛下什么时候大婚?”一鹰卫道:“兄弟们也可讨个赏。”

    简直是无法无天,李庆成没好气道:“别再问这事啊。”

    “我们也想寻点旁的事做。”另一鹰卫道:“出不得宫,无所事事,能做什么?要么陛下带咱们打匈奴去罢,东疆的事儿还没平呢。”

    “是啊。”又有侍卫附和道:“打猎也成,儿子们蹲鹰厩里,再不动都胖了。”

    李庆成道:“没法的事,我就自己一个呢,批折子都忙不过来,还带你们秋猎去?要去自己去。”

    那鹰卫队长是张慕亲自挑的人,名唤郑楚天,忙道:“陛下不如把弟兄们的出宫令给解了罢?”

    李庆成一想也是,总在宫内闷着不行。

    “这么罢。”李庆成道:“楚天去寻唐鸿,让他给你们一人制一个出入宫的腰牌,白日间出去,夜里闭宫门前便回来,话说在前头,轮值排好,功课都得做足了,实在闲着才出去。”

    “出宫不许挥霍,不许给我……给朕惹麻烦,否则这腰牌可就收上来了。”

    众侍卫瞬间欢呼,李庆成忽又觉得不对,眯起眼,瞥见一人兴奋地在井栏边蹦,当即起身冲过去拍他的头。

    “林栩,这么高兴做甚?!”李庆成揪着那人后领将他拖过来,问:“有相好了的么?猴儿似的。”

    林栩忙笑着告饶,李庆成道:“别看哪家姑娘长得标致就私自许了终身啊,查清楚家世,带到宫里来,起码得门当户对的,我给你们御笔点婚。”

    这一下更是群情耸动,李庆成一句话直将侍卫们的荣宠抬到了顶,侍卫们纷纷跪下谢恩。

    李庆成方拂袖道:“罢了,楚天你盯着点,别再给我添事。”说着要走。

    郑楚天道:“再待会儿呗,弟兄们可有好几个月没和陛下说话了。”

    那一刻李庆成的表情似有点松动,不知想起了何事,总不能在僻院过夜,便淡淡道:“回去睡了,你们也早些歇下罢。”

    “弟兄们有家在京师外的,能回家不?”又有人兴奋问道。

    “可以。”李庆成道:“轮值随你们排,愿回去省亲的就去,早些回来就行。”

    说毕不再言语,穿过御花园走了。

    那夜李庆成一直没有吭声,没有看折子,也不看书,坐在龙央殿里,发呆发了一晚上。

    直到夜半,李庆成躺在床上,对着偌大一个空空荡荡的宫殿,心里颇不是滋味。

    这一夜忽然就勾起了他的不少回忆。

    孙嫣的家在西川,将延和殿布置得像她的闺房。

    鹰卫们的家在僻院,一大群小伙子闹哄哄的,也不嫌寂寞。

    他的家又在哪里?

    从前李谋在朝时,宫中一切如常,依稀有点家的感觉,大臣出入御书房,李庆成虽既惶又恐,每天午后硬着头皮去给父皇考察功课,但仍觉得这是他应该在的地方。

    从前自己住龙央殿时,方青余在一旁教他写字,教他弹琴,吹笛子,张慕在殿外站着。

    即使离开京师,流落天涯,最艰难的那会仍有人陪着他,不管在哪落脚,都住在同个屋檐之下。

    现在自己回京,却依稀觉得这不是他该呆的地方了,方青余与张慕都在京城置了宅子,还是他亲自为他们选的,不会再像从前,整夜整夜地站在殿外守夜了。

    而远在皇宫另一隅的孙嫣,却有种说不出的陌生。

    李庆成裹着被子,侧躺于榻上,整夜没有合眼,四更时忍不住长叹一声。

    “陛下睡不着?”黄谨的声音小心而恭谨,于殿外传来。

    李庆成道:“你说我拼死拼活,一路从枫关回来,图的什么?”

    黄谨不敢接话。

    李庆成又道:“我怎么就觉得,半点也没有回家的感觉呢?皇宫就剩个空壳子了,什么都不一样了。”

    黄谨小声道:“陛下也该成家了,成家后便有人盼着,念着。”

    李庆成苦笑道:“是么。”

    黄谨又道:“天下不知道有多少人家的闺秀,想入宫当陛下的家人。陛下若不太……恕臣罪该万死,陛下若觉孙姑娘没意思,大婚后臣去为陛下采办江州的女孩儿,当年先帝入司隶时,后宫也是一般的冷清。妃子多了,小孩子来了,便渐渐热闹起来了。”

    李庆成无奈道:“算了,别糟践了好人家的闺女儿,门外当值的是谁?”

    一名鹰卫道:“沈瑜,陛下。”

    另一名鹰卫赫然是队长赵楚天,夜间见李庆成走后神色郁郁,遂亲自来守夜,开口道:“我,陛下。”

    赵楚天容貌与张慕依稀有点相似,俊脸瘦削,肤色黝黑,乃是枫城一家没落大户的尾子,家道中落,家财不足以捐去他的征兵令,遂只得前去参军。

    李庆成率兵守卫枫关时,此人恰好就是其中一员。匈奴败退后,西川归顺,唐鸿与殷烈互通消息,殷烈见此人性格沉稳,又熟枫山百里地势,派他带着举荐书前来投奔唐鸿。遂加入鹰队。

    赵楚天身高是众侍卫中最高的,受张慕严格训教,举手抬足间隐有张慕风范,此刻站在殿外,被月光投在窗上的侧影依稀令李庆成有些触动。

    “那名叫狄雁峰的人,你们认识不?他的家在哪里?”李庆成不知为什么就想起他了。当初勤王兵进城,多亏有狄雁峰作为接应,守住了城门,然而即位的半个月后,李庆成封赏时狄雁峰却没来。称道是在战斗中受伤卧床不起,伤势甚重。

    李庆成只得着唐鸿替狄雁峰领了封赏前去探望,诸事纷繁,无法亲至,也不知好了没有。

    赵楚天道:“陛下怎么想起他了,他三十未婚,父母双亡,据说是唐大将军生前提拔上来的。”

    李庆成问:“我记得破城时他被敌军射了一箭,现伤好了吗?”

    赵楚天道:“回禀陛下,狄雁峰中箭后伤太重,夏天难好,拖了两个月就去了。”

    李庆成静了,问:“怎也不告诉我一声?”

    赵楚天:“臣不清楚,伤重时臣跟着张将军前去探望他,后来据说壮烈了,臣就没去,着几名弟兄领了出宫令去奔丧,回来说的。”

    李庆成问:“你们去时,他说了什么?”

    赵楚天说:“张将军让他好好养伤,陛下还有用得着他的时候。他说,七年前,陛下小时候在读书那会儿,他还是个寻常侍卫,办错了事,在外头跪着挨方皇后的罚,陛下念完书出来,赏了他一块糖,领着他走了。”

    李庆成又静了。

    “厚葬了么?”李庆成又问。

    “厚葬了。”赵楚天答:“方将军和张将军亲手去办的。”

    李庆成道:“黄谨,明天让方青余去查查他家里还有什么人,应当还有些亲戚,派人去他家乡修个祠堂,赏他亲戚银子。”

    黄谨应了。

    李庆成又翻了个身,嗳的一声,自言自语道:“我也知道现在追封没什么用了,不过心里踏实点儿。”

    赵楚天道:“陛下向来珍取眼前人,狄大人此去想必无憾。”

    “珍取眼前人。”李庆成喃喃道。

    那一刻他忽然就想起了张慕,若张慕也像狄雁峰般死了他会怎么办?厚葬?追封?李庆成想到这里就胸口剧痛,险些发了疯,坐起身子躬着猛喘。

    “陛下!”黄谨骇了一跳,忙进殿来。

    李庆成艰难地咽了下唾沫,说:“传张慕来。”

    黄谨忙出去传令,李庆成怔怔地在榻上坐着,等着。

    张慕来了,一身单衣薄裤似雪,赤足站在地下,披头散发。

    “怎么衣服也不换。”李庆成道。

    张慕站着不住发抖,上前一步,问:“你没事罢,头疼?庆成?你怎么了?”

    李庆成忽地想起,这个时间点宣大臣觐见,是立遗诏的当口,无怪乎张慕被吓着了。

    “没事。”李庆成道。

    张慕:“黄谨急诏召我,骑上马就来了。”

    张慕的声音仍不住发颤,显是被吓得够呛,看着李庆成,许久后李庆成道:“没事,你回去罢。”

    于是张慕又回去了。

    三天后。

    李庆成孤零零地坐在御书房里,对着叠到天花板的奏折,只觉说不出的厌倦,刚当了几个月皇帝就腻味了,来日起码还有不下三十年,这可怎生是好?

    李庆成真想大嚷大叫一番,把奏折全推进太液池里去,不干了。

    正烦躁时,麻烦找上门来了。

    第33节

    恋耽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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