鹰奴 作者:非天夜翔

    第30节

    方青余吩咐士兵把院外的人抬进来,正是身材高大的疾风。

    疾风痛苦地蜷曲在厅上,嘴唇已泛起青紫。

    “初一十五,差不多就是这几天了……”李庆成道:“疾风,你听见了?”

    疾风喉中发出一声濒死的呜咽。

    李庆成道:“让娥娘来给他把脉。”

    张慕只静静看着,少顷娥娘来过,李庆成小声嘱咐几句,为疾风把药喂下。又吩咐人把他抬到边院内去歇息。

    夜间,疾风醒了,李庆成亲自过去看了一次。

    “你被何进下了毒。”李庆成道:“他从前给过你不少肉,是么?”

    疾风眼神恍惚迷离,勉强点头。

    李庆成掏出早就准备好的药:“我请大夫给你看过了,配出这些药丸,可以救你的性命,但目前只有这么多,每月你得吃两丸。”

    疾风说:“你想让我做什么。”

    李庆成哂道:“不做什么,你可以走了。”

    疾风道:“我还会死的。”

    李庆成说:“等我回到京师,你可以来找我,我再让人给你配药,只要我活着,你就不会死。”

    娥娘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李庆成说:“休息好你就走吧。”

    疾风道:“别,我跟着你。”

    李庆成转过头,看了疾风一会,欣然道:“很好,我也是这么想的。”

    李庆成出院外,伸了个懒腰,侧眼瞥娥娘,小声笑道:“我很可怕,是不?”

    娥娘低头福了一福:“殿下非寻常人。”

    李庆成自言自语道:“大家都讨厌我……连慕哥也讨厌我了,罢,诸事具备,可以出兵了。”

    统历十七年夏,虞国太子李珙于祭天时驾崩。

    十七年七月,李庆成昭告天下,中原以南,半壁河山军出江州,韩沧海号令,玉衡山以南诸州臣服,江南沿境三万子弟兵增军勤王。

    十七年十月,西川征召五万兵马,杀出枫关。

    十七年腊月,朝廷任命殷烈为北疆参知,然而殷烈撕文书,杀任命使,出兵响应李庆成,率师勤王。

    统历十八年春,唐鸿与殷烈集队换防,任李斛为朔边将,暂摄殷烈之位,驻兵一万。

    殷烈则与唐鸿各领两万四千兵马,浩浩荡荡挥军入中原。

    统历十八年四月,春暖花开,江州军,西川军,镇北军,江南军四路兵马移师司隶边境,集结于卧龙岭以北。

    勤王四路兵马共计十二万八千,号称十万雄师,兵压司隶。

    同时间,东疆参知方长曦调集手中两万骑兵,增援京师。

    李珙驾崩,方氏不得已而扶立新太子,京师人心分崩离析,一场即将有近二十万人参战的流血大战一触即发。

    一只手抓着书,朝案对面扯了扯。

    李承青乌黑发亮的眼睛盯着李效。

    李效看书正酣时被打断,抬头时发现是儿子,只得把气憋着,漠然问:“怎么。”

    李承青瞪着李效不吭声,使力拉扯,两父子开始较力,争夺那本《虞通略》,李效道:“谁教你的?承青,放手!”

    李承青松手,注意力转向另外一本书,李效忙伸出大手按住,喊道:“来人!”

    李承青这次不退让了,使劲拉扯书,把案上的另一本书抢到手里,得胜地摇摇晃晃走了,走开几步坐了下来,开始撕书。

    李效:“……”

    “哎哟小殿下。”司监叫苦不迭:“怎么又来了……”

    “皇后!”李效不悦道:“谁教他撕书的?”

    林婉忙自进来,好说歹说要把书抽走,孰料脸上又被抹了个墨手印,宫女们乱成一团,忙簇拥着皇后去洗脸。

    李效道:“谁撕书被他学了去,简直是有辱斯文!”

    李承青望着父亲,静了少顷,哇一声哭了。

    李效没辙了。

    生平头一次有小孩,简直是把李效搞得焦头烂额,谁也说不清李承青这撕书的坏习惯是从哪儿学来的,所有跟着的宫女,太监,当夜都被罚了五板子。

    当夜李效还想翻翻虞通略,李承青却一直缠着他,实在没办法了只得把书放到一旁,陪儿子玩一会。

    李效本想朝后翻,看看多年前的成祖是如何对付匈奴的,然而奈何许凌云的批注十分详细,翻开一页便忍不住地想看下去,况且不知前情如何,也难以抉择,只好改天再说。

    翌日,李效下朝归来,亭海生在御书房外求见。

    朝中主战与主和派已分成了泾渭分明的两个阵营,每日早朝时都是唇枪舌剑的一番大战,征北军还在黑河南岸扎营按兵不动,多拖一天便是多一天的粮草与开销。

    李效却还没想好,问:“亭卿何事?”

    亭海生恭敬一躬,双手递上一份单子,答:“启禀陛下,林阁老着微臣前来,呈上匈奴使的议和贡礼。”

    李效看也不看,扔到一边:“现还没打算是和是战,林阁老莫不是以为孤看完礼单,便会改变主意了?”

    “是。”亭海生道:“因为,礼单上有一只海东青,乃是匈奴人在努儿力哈山寻得的神鹰。”

    李效刹那就静了,沉吟片刻后取过礼单翻开。

    里面是密密麻麻的和谈贡礼,还只是先期的,匈奴人举全族之力备齐厚礼,只盼换取一个与李效和谈的机会。

    “鹰在何处。”李效问。

    亭海生道:“在京师,林阁老的宅子里养着。”

    李效沉默了,许久后道:“你先退下,孤有主张。”

    三天后,李效前往养心殿。

    太后与林婉正在闲聊,林婉抱着咿咿呀呀的李承青,小皇子手里拿着本书撕着玩。

    太后的脸上笑开了花,养心殿多了个小孩的声音,也不再似从前般空空荡荡了。

    “怎么又在撕书?”李效蹙眉道。

    太后乐道:“我怎知你儿子呢?养不教,谁之过?”

    那一下马上就把责任推到李效身上,李效当即没词了。

    司监端上茶碗,太后道:“听说近来陛下为北疆之事犹豫不决?”

    李效沉声道:“是,正想过来问问母后意思。”

    林婉见母子叙话,正想离开,太后却道:“你坐着,不妨。”

    太后一展袍服起身,走下台阶,对着院外满园春色,缓缓道:“匈奴人就像割麦茬似的,总也割不完。”

    林婉听得色变,太后转身道:“陛下读了不少史,当知历代先祖都是如何决断的,我倒是觉得,不求无功,只求无过,也就是了。”

    李效长叹一声,撇过茶叶道:“匈奴人为了和谈,特地送来一只海东青。”

    太后冷冷道:“陛下。”

    李效不答。

    太后道:“海东青本就不是咱们大虞的东西,从前我娘家在秦、青两州也是大户,海东青乃是东北努儿力哈山上,那些打猎的蛮子的玩意,我中原虞人都以礼教仁孝为安身立命的根本。是从来不信什么神鹰,神狼的。”

    李承青脸色一变,撕书撕得更大声了。

    李效躬身道:“母后说得是。”

    太后又坐了回去,和颜悦色道:“撕了多少页了,承青?”

    李承青把书拿着,背过身去,李效心想这亲娘算是得了第二春了,一边满口礼教仁孝,一边把圣贤的书给孙子撕着玩,直似个老小孩。

    太后又道:“东匈奴,西匈奴,东北努尔力哈山上那些也不知住的什么蛮子,西域更是一群胡人,俱是不服我中原教化的一群野人。非我族类,其心必异,陛下不见成祖当年是怎么办的?”

    “再说到鹰,若非成祖昔年虽是得了这么一只鹰……”太后道。

    李效忍不住道:“可那是枫关得的。”

    “我没说不是中原的鹰。”太后缓缓道:“前朝的鹰祖是枫山请回来的,是土生土长的中原血脉。为我大虞壮烈捐躯,母后也十分敬仰它。但这回匈奴人送上来的,只怕是东北那地掳来的鹰,不要也罢。”

    “况且我看这鹰队……”太后话只说一半,意思已经很明显了,鹰队也是一样的不待见,不要也罢。

    李效点了点头,说:“儿臣明白了。”

    太后看了林婉一眼,林婉低眉顺眼,不敢作声。

    李效起身道:“儿臣想到江州去走一趟。”

    太后登时蹙眉道:“又去江州做什么?”

    李效道:“见一个人。”

    太后道:“怎么又说走就走的,想见谁不能传到京城来么?”

    李效说:“有些事,想请教扶峰先生。”

    太后静了,过了很久很久,长叹一声:“见扶峰……倒是不能让他上京来了,年前来时身子便不太好了。”

    李效点头道:“还是孤亲自上门走一趟罢。”

    太后被勾起了不少回忆,淡淡道:“那便去罢,早去早回,多带几个人跟着。”

    李效缓缓点头告退。翌日却是简装秘密出行,随身只带了唐思与两百名御林军,沿官道南下,过玉衡山入江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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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6、 抄家册

    江州一派繁华景象,东疆的军情与此地相隔十万八千里,互不相干。

    自虞祖平定中原以来,江州就是京畿最稳定的后方,历经两百余年的发展,隐约已成南中原区域首屈一指的大城。

    全城二十万户,民众富足,每年仅税赋就能为大虞提供近八十万两雪花银。江州刺史更是唯一的一名,由当朝直接指派,而非地方甄选后上报的官吏。

    三十年前,江州刺史是名动京城的扶峰,扶峰卸任后任虞国阁老,兼大学士,再亲自指派一名政绩斐然的官员前往江州走马上任。

    江城号称“南都”,自韩沧海时期起就是虞帝最忠诚的后方,乃是京师之后的第二大战略要地。

    李效将御林军驻扎在城外,带着唐思与上百御林军由北门进城,沿途并未声张。江州刺史巩繁壬也十分识趣,只带了六名随从亲自来迎。

    “微臣参见陛下。”江州刺史在城外行过礼,莞尔打量李效,李效欣然道:“巩卿辛苦了,此次前来是心头有结未解,想与扶峰先生谈谈。”

    巩繁壬昔年也是扶峰带出来的学生,年近四旬,当年走马上任时正值李效初登太宝,岁月青葱,与当朝圣上虽是君臣,却因共同的老师扶峰有着非一般的亲近之意,当即也不如朝中诸臣诚惶诚恐,反倒十分随和,将李效迎进城内。

    “听说东疆军情已定。”巩繁壬笑道:“陛下龙威震慑,四海臣服,何惧区区一匈奴?”

    李效上车,与巩繁壬共乘一车,坐定后唏嘘摇头:“我大虞军一番血战,占据了黑河以南疆土,但如今匈奴人的议和使来了,朝中分为两派,一派主赶尽杀绝,一派主化干戈为玉帛,孤至今仍拿不定主意。”

    巩繁壬若有所思点头,李效又道:“巩卿意下如何?”

    巩繁壬会心笑道:“臣以为,此事既有不同声音,想必各有各的道理,臣不敢妄下评判;但陛下若想战,江州自成祖年间起便是历任天子的钱库,穷全州之力,支持陛下打个十年八年,还是没问题的。”

    李效哈哈大笑,听到这话十分愉悦,巩繁壬又莞尔道:“若要微臣带兵出战,说不得也只得挎上弓,骑上马,去给陛下当先行军了。”

    李效缓缓点头,江州刺史自韩沧海以降,历任能文能武,许凌云之父许琰当年曾率军剿匪,一举平息了东海三年饥荒中的百姓暴乱,功绩斐然。扶峰更不用说,身任大学士文职之时,一夜间铲去前朝宦官所有势力,亲率御林军与都骑军在京师展开一场巷战,将都骑军打得落花流水。

    巩繁壬也是当年的参与者之一,料想带兵也差不到哪里去。

    李效出了半会神,方道:“许凌云也回江州了?”

    巩繁壬点头道:“鹰奴现与先生住在一处,三个月前,定居江城东面,寒江畔银鱼儿街。不如微臣明日于江上画舫设个席……”

    李效摆手道:“不妨,孤自去走一趟,你们别耽误了正事。”

    巩繁壬见李效竟是现在就想去看扶峰,忙又道:“陛下,扶峰先生今冬偶染小恙,开春湿气重,平日正以药石调理,现在天色也晚了,不如……”

    李效只得点头,说:“明日孤再去。”

    当夜李效在江州府上歇下,巩繁壬既不奢华无度,却也不显摆节俭,三府二院,收拾得恰好,李效查过江州历年税赋民生册,又点过一次黑甲军。翌日方起了个早,简装亲随,只带着太后派来跟的那老太监,与御林军数人,捎上唐思,一路朝城东去。

    江州城内尚无人得知天子来了,东海海外,秦州,江南,西川等地货物俱在这处汇集,四通八达好不热闹。

    李效沿路穿过熙熙攘攘的大街,较之统历年间,江州集市主街已扩置十余里,每日竟有近十万人在市集上活动,街畔豪华酒肆,客栈与食店俱是三层高的华楼,气派堂皇。各色大店,小摊林林总总,不一而足,真正是十里长街的豪华气势。

    御林军们围着李效,唯恐天子被人挤着了,带路的太监领着李效从闹市间穿过,进了一条破破烂烂的小巷。

    李效道:“扶峰先生年岁已高,怎也不寻个僻静些的地方,这处吵吵嚷嚷,人声杂,地气乱,如何颐养天年?”

    那老司监昔时也是江州人士,名唤郑喜儿,跟了太后近三十年,太后“喜子”“喜子”地唤,就连李效也得称一声“喜公公”。

    扶峰年前归京为许凌云求情时,这老太监就正在太后身边,听了全场,此刻自知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遂恭敬道:“许少爷归来后,与扶峰先生住在一处,据说巩刺史本想购间气派点的宅子给先生养老,先生却执意不要,说就住这处罢,许少爷性喜热闹,也可常常出街上买点小玩意,吃几口鱼粥。”

    李效缓缓点头。

    喜公公又颇有感触,唏嘘道:“老奴还记得,当年这条路,沿路百步的长街上,头二十年前本是前朝许大人的宅子,后头被抄了家。”

    李效诧道:“你也知道?”

    喜公公笑答道:“当年先帝爷微服前来江州接太后,就是老奴随的驾。”

    李效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喜公公又道:“陛下仁德,给许家平了案。可许家当年还欠下不少债,许少爷便将祖地卖予街前金歌流堂抵债,这一路银鱼儿街两旁的房子都卖的卖,拆的拆,成这模样了。”

    “什么话?”李效蹙眉道:“详细说说,为何又卖的卖,拆的拆?”

    喜公公道:“都是扶峰大人所言,老奴这就不知道了。”

    唐思道:“陛下。”

    李效在僻静的巷内缓缓行走,两侧瓦房,高墙带着遥远的青苔,似是一个悠远绵长的回忆。

    二十二年前,太后就是从这里抱着他,离开江州城,走出闹街,登上回皇宫的马车。那景象说不清是幻想还是朦胧的记忆。

    唐思又喊了一声,李效方清醒过来,问:“怎么?”

    唐思跟在李效身后缓缓前行,而后道:“陛下有所不知,世家也有世家的难处。”

    李效缓缓点头,唐思道:“像末将的家里,唐家存续这些年头,名下也有不少地,屋,契,押。除却俸禄,便指靠这些供一族开销来源。”

    “那便如何?”李效道。

    唐思说:“自成祖在位时解了商令,地令,凡做官的人家里多多少少便也会经营些小本生意,如祖田,宗祠。一家子越大,家中钱财流通就越广,这些花销,往往并非真金白银,当面付讫,都以当时白条,隔年兑钱的多。”

    李效道:“孤大约明白了。”

    唐思解释道:“像许家这等大族,俸禄只占花销一成,其余收入都指望着族中经营的生意,与名下的田产,这些数额甚巨,大半俱是以白条先押着,余钱或是放贷,或是用以购新的产业,方能利滚利。来年收支两抵,再付清欠债,方是经商之道。”

    李效说:“孤少时看过江州许氏一案,确是本地首屈一指的大户。”

    唐思笑道:“所以许家一被抄家,资产都充了官,欠债却没法还了。待得平案后,许凌云手中剩两块祖田,祖田的地租是供宗族祠堂所用,按本朝律法是不充公的,还有间祖宅。许凌云就把大部分给买了还清债务……”

    李效眉头一动,莞尔道:“想不到这滑头也有实在的时候。”

    唐思道:“许凌云也是迫不得已,依本朝律法,大族没落,未偿清债务,族中子弟是不能入朝为官的。”

    李效静了。

    他们在巷子深处停了下来,绕过一堵矮墙,景色豁然开朗,竟又是蛛网般四处延伸的小路,小路两畔又有小市集,可见江州繁华。

    这处已是城东的百姓居住区,以平房,二层小楼居多,街头巷尾有肉摊,菜摊,较之外头长街又是另一番景象。

    地上甚脏,老太监小心翼翼地引着李效朝前走,黑瓦白墙的院落深处有好几户人家,妇人带着孙儿在门外大树下乘凉。

    老太监左右看看,上前问道:“借问声许家怎么走?”

    一妇人随手指路,小巷尽头是间深宅,门上的青铜环锈着,大门紧闭。

    老太监上前去叩门,李效道:“不妨,你且先等等。”

    旋即一撩袍襟,就在院前竹椅上坐了下来,笑道:“你在此处住多久了?当年的许家还记得么?”

    李效衣饰华贵,风度翩翩,那妇人一看便知是贵人,笑道:“在这住了三十五年了,公子从前认识许家?”

    李效点了点头,又道:“许家被抄家前有个女人,冬天来了江州……”

    李效仅是约略一提,心里隐约想探究从前的岁月,然而坐在竹椅上时,侧脸朝着那妇人,那妇人“啊”的一声,发出一声惊诧的叫喊。

    “你是当年……”妇人似乎想起了什么。

    李效笑道:“你认得我?”

    “你娘是那位京师来的贵人。”妇人诧道,继而笑了起来,认出了李效脸上的胎记:“我当年还抱过你,哎呀,那时你还小,在院里与凌云一起学走路……你是……哎!快来!喻娘,赵婶!快来看看!”

    那时妇人叫出数人,附近院里不少女人都是一窝蜂地出了巷子,就连未出阁的少女也拈着锦帕,挡了半边脸在院中踮着脚张望。

    李效笑道:“当年我娘离开京城,在江州蒙许家收留,后头父亲把我们母子接回京去了,那些事,你们还记得么?”

    李效身边围了好几名妇人,竟都是昔时受许家照顾,充当杂役的仆妇,当即你一言,我一语地说起旧事。

    斜斜对着的院子里,有名蓬头垢面的老妪一见李效,登时惊慌失措,慌张关上了门。

    “那处住的是谁?”李效心中一动,问道。

    “乔婆婆的院子。”一妇人道:“乔婆婆就是当初为你娘和许夫人接生的产婆,小哥儿这可回来了,你唤什么名儿?”

    李效点了点头起身,蹙眉走向那被关上的院子,妇人们对李效也并非那般惊讶,这男人的出现,不过就是为她们提供了一个缅怀昔日时光的机会而已。

    李效敲了敲门,唐思上前去拍,门里没半点动静。

    李效问:“有人吗?”

    那院门始终紧闭,顷刻间,远处的另一间院子的门开了。

    许凌云站在门口,晚春的阳光洒在他的眉眼间,带着一层朦胧的光。

    “走错门了。”许凌云笑道:“我家在这里。”

    李效负手于背,看着许凌云,两年不见,许凌云成熟了些,神色有些黯然,两年的牢狱生涯仿佛洗去了他身上的一层璀璨夺目的光泽。

    许凌云较之担任鹰卫时瘦了些,仍穿着那身侍卫袍,眉目间带着一股淡淡的促狭神色,欣然道:“家徒四壁,不胜惶恐。”

    许凌云转身把李效让进家中,御林军一进,马上地势就狭隘了不少,李效吩咐道:“你们都在外头等着,你,去回报刺史,不用给孤预备午饭与晚饭了。”

    老太监回去给巩繁壬回报,唐思知道这次李效来定会逗留很久,说不定还会暂时在许家住下,当即出外安排御林军巡逻与轮值。

    许凌云与李效进了宅院,东厢许凌云与一名老仆住,西厢扶峰住,一厅两院,地势狭小,却收拾得整齐干净,花圃下种了些杜鹃,中庭角落一棵枫树正值抽枝时。

    扑鼻而来一股浓烈的药味,老仆在走廊前烹药,一墙之隔的院落外,又有小孩嬉闹之声远远传来。

    “谁的孩子?”李效笑道:“凌云,你成家了?”

    许凌云道:“没有,这处只是祖上宅子的边庭,小时二姨娘住的地方,正屋和堂屋已经卖了给人,砌了堵墙隔着,后巷倒是通邻家,陛下若有意可过去走走,那家的小孩有趣得很。”

    李效道:“从孩童的眼中看,确是十分有趣的。”

    许凌云吧李效让进厅内,老仆既聋又哑,抬头时见李效便点了点,躬身继续熬药。

    许凌云亲自去打了水来给李效洗手,又取热巾在一旁站着伺候,李效道:“孤是客,你是主,哪有主人站着伺候客人的道理?孤自己来罢。”

    许凌云一笑置之,前去倒茶,以木夹,热水烫过三个琉璃茶盏,滚水注进盏中七分满,满盏

    银针般的玉衡山毛尖浮浮沉沉,盏上附了层晶莹水珠,似细雨恒落,又似云雾笼罩,颇有意境。

    李效看得入神,唐思进厅来坐了,笑道:“许大人别来无恙。”

    许凌云莞尔道:“唐将军,又见面了。凌云现是草民,不可再以官职相称了。”

    许凌云给李效与唐思斟了茶,又道:“扶峰先生正在午睡,恐怕怠慢了。”

    李效欣然道:“不妨,孤也是他的学生,自不能扰了先生,待他起来再去通报。”

    三人坐在厅内,一时无话。

    李效感觉到许凌云变了很多,昔日那种炽烈的情意没有了,眼底也不再是温和而期待的神色。

    从前的许凌云跟随在他身边,简直一刻也静不住,只要在李效身旁服侍,没话也要找话来说,李效几乎感觉得到,许凌云的心里一直在想他。

    如今的许凌云有种莫名的陌生,纵是李效坐在他的对面,那眼神虽仍带着亲和,却有点走神,仿佛心思全不在他的身上。

    许久后,许凌云开了口道:“陛下是头次来江州罢。”

    李效说:“若不算出生至两岁的时光,确实是头次来江州。”

    许凌云笑道:“阳春三月,寒江中正是鲤鱼肥美的时候,待会陛下若不嫌弃,便请在臣家中尝尝。”

    李效欣然道:“甚好。”

    又是一阵寂静,院外枫树的新叶沙沙作响,穿堂风拂过,烹药的砂壶轻轻碰撞出声。

    唐思好一会儿后开口笑道:“这琉璃盏不错。”

    许凌云笑道:“当年东海那边送来的瀛洲货,先父留了几件下来,就剩这些了。”

    李效起身,负手在厅内四处踱步,看了看,见厅堂光线阴暗,摆设简陋却擦得一尘不染,随口道:“朝廷没将你许家的钱财还你?”

    许凌云莞尔道:“能留下臣一条性命便已知足了,怎敢奢望其他?”

    那话虽轻,听在唐思与李效耳中却不亚于一发炸雷,李效这才想起,当年许家并不仅仅被抄家,更是被灭了族。

    这话若是由旁的人说出来,定是刻薄挖苦无余,然而于许凌云口中轻描淡写地说出,反而带着别样的味道。

    这世上,究竟是谁赦了谁的罪?李效不禁心想。

    唐思又道:“凌云这些日子都在做什么?扶峰先生两袖清风,只怕没有多少积财,能寻见活计做不?”

    许凌云笑道:“蒙天子隆恩,还乡时皇后亲赐二千两银。够凌云活一辈子了。唐将军心意,凌云感激不胜。”

    唐思这才放心点头,同朝为官时,鹰奴与御林军俱是虞帝亲兵,彼此间有种特别的亲近感。许凌云为人随和谦礼,又不与文官们相熟,是以二人更显得亲近。

    唐思又说:“既是钱财无忧。为何又不把祖宅买回来?扶峰先生告老,也住个宽敞些的宅子。”

    许凌云笑答道:“横竖就三个人,住这么个地方够了。纵是富可敌国,夜里也只能睡一张床,死后也只能葬那么巴掌大的地方,不是么?”

    唐思莞尔摇头,显是不赞成许凌云所说。

    李效踱了一圈,回来坐下:“自古子承父业,你父冤情既得昭雪,如今你卸官归乡,总该重振家业才是,何以终日无所事事,躲在这方寸大小的地方?”

    重振家业,谈何容易,许凌云忍不住笑了起来。

    李效蹙眉道:“笑什么?”

    许凌云眼中带着笑意,认真道:“陛下。”

    唐思知道许凌云有话要说,遂起身走到院外,厅中唯剩李效与许凌云。

    “陛下走的那年,咱们都才两岁。”许凌云像在给李效讲故事,声音轻而舒缓:“隔了两年,在我五岁那年,许家便被抄了家,父亲,叔、伯、庶出的兄弟,外公,舅舅,许家男丁共计两百四十七人,全被杀了头。”

    “亲娘,姨娘,姑母,母姨家,表姐妹,堂姐妹充作教坊司;我娘不堪凌辱悬梁自尽,女亲们死的死,散的散,据说还有被卖去海外瀛洲的。”

    李效默不作声地听着。

    许凌云眼中蕴着泪,缓缓道:“陛下仁德,在朝这些年未曾用过重刑,凌云想,陛下或许不知诛九族是诛哪些人。”

    “九族是:父族四,姑母出嫁一族,及姑母之子,出嫁的姐妹和外甥,以及出嫁的女儿与外孙。”

    “母族三,先父的外祖父,姨母,娘舅家及所有的后代。”

    “妻族二,凌云的娘亲,以及凌云的外祖父。”

    “这些人在前朝的册子上,只有四个字‘抄家灭族’便轻轻带过了。”许凌云说:“但在凌云的记忆里,这四个字中有许多人命,许多无奈。当时扶峰先生到法场来,以前朝免死金牌换走了凌云的性命,后来陛下登基后,才给臣的一家翻了案。”

    “臣惶恐不胜,仰仗天威,唯一的念头便是报答陛下。扶峰先生上朝为官,将我托在江州,凌云那年十二,以十间朝廷发还的祖屋与田地换回银钱,偿清先父生前债务。上京参加武选。”

    “走出江州的那一刻。”许凌云出神地说:“臣告诉自己,你的过去已经结束了,你是天地间唯一的一个许凌云,而非许家留下来的一点血脉。或许先父在天之灵眷顾,许家来日仍能香火旺盛,但凌云不敢再想多的事,只当自己是与许家毫无瓜葛的一个人……”

    “孤明白了。”李效淡淡道。

    许凌云笑了笑,说:“凌云是个懦夫,日日夜夜都在强迫自己忘了那些事,否则只怕还未曾见着陛下的面,就得被过去压垮。今日陛下让臣重振家业,臣便想到,流落在海外,生死不明的,以及充作官妓的亲人。她们早就杳无音信,臣时刻念着这些,怎能活得自在,睡得安稳?”

    李效与许凌云相对沉默。

    过了很久,许凌云开口道:“臣有幸能入选鹰队,这些年时刻不忘陛下为许家翻案的恩情,臣是真心实意的,陛下也不必介怀。”

    李效说:“那件事,归根到底是扶峰先生办的。”

    许凌云:“若非圣明天子在位,扶峰先生又怎能翻案?”

    李效缓缓点头,不吭声了。

    “按道理。”李效忽然道:“许家冤情洗白,你的亲人们应当也都放出来了。”

    许凌云答:“应当是,但朝令夕达,传到中原诸州,只怕还有些时候,有的事更在地方官处压着,万事繁琐,不知最后如何。凌云回来守着祖宅,便是期望散去的家人或许某天寻回江州,得以相见,也是好的。”

    李效:“孤回朝后,再给你查查。”

    许凌云点了点头。

    李效:“不,你和孤一起回朝罢。”

    许凌云答:“臣戴罪之身,多得大赦天下才捡回一条命,哪敢再进宫去?况且鹰也去了,鹰队也散了,平生再没什么念想了。”

    李效欣然道:“东疆大捷,匈奴退回黑河北岸,大胜不日在即,匈奴闻风丧胆,派出议和使前来,你猜猜,以什么求和?”

    许凌云蹙眉:“求和?”

    李效道:“一只海东青,孤这次回去,便会重建鹰队。”

    许凌云愣住了。

    李效:“太后那处孤也说通了……”

    “陛下怎可与匈奴议和!”许凌云一声怒斥。

    李效措不及防,万万未料到许凌云会有如此反应。

    “放肆!”李效怒喝道:“国战之事与你何干?还要你来教孤不成?!”

    厅内琉璃盏碎响,许凌云几乎充耳不闻,怒道:“陛下!你若不赶尽杀绝,来日必将酿成后患!你今日有半分犹豫,便是将千百年后的大虞子民送到匈奴手中去任人杀屠!你得想清楚!别因为一只海东青葬送了大虞的江山!千万人的性命!”

    那一刻李效依稀有种错觉,仿佛站在面前咄咄相问的许凌云才是一名君临天下的霸气天子,言语间充满威严。

    “凌云。”扶峰苍老的声音在厅边响起:“怎能如此无礼?”

    许凌云意味深长地看了李效一眼,转身前去搀着扶峰,让他坐下。

    漫长的沉默后,李效开口道:“先生,孤今日前来,便因此事请教。”

    扶峰猛地一阵咳嗽,咳得躬了腰,许凌云转身去取煎好的药。

    扶峰缓过劲儿后,捋须微笑不语。

    李效沉声道:“林阁老详细说过两百年来匈奴与我大虞的血仇、恩怨。孤总想着,这么下去也不是个办法,杀得再多,总不能将这个民族杀剩最后一人。孤在位时可保万里疆土,然而换了后世哪一任帝君在位时恰好国力空虚,连年饥荒,匈奴又在旁窥视,至时铁骑进了中原,只怕确实会千百倍地应在我大虞子民身上。”

    李效道:“若要教化,令匈奴人永远臣服,则需详细谋策,令他们永远不会再生出任何反叛之心,那么,有没有一劳永逸的法子呢?”李效道:“先生无所不知,还请先生教我。”

    扶峰若有所思点头,许凌云端着药过来,伺候扶峰把药喝下。

    李效又道:“孤还打算这次回去后便重建鹰队,扩充编制,再过个十来年,待天下彻底太平了,便让承青即位。孤则每年离京,到先祖们征战过的地方,挨个走走,看看,走过成祖拿着剑,骑着马守护过的每一寸国土。将士们抛头颅,洒热血的地方。”

    “不。”许凌云道:“鹰队不会再重建了。”

    扶峰喝完药:“太苦了。”

    许凌云:“良药苦口,忠言逆耳。”

    扶峰莞尔道:“给点蜂蜜尝尝。”

    许凌云到架子上去取了蜂蜜,调了些玫瑰露到碟里,扶峰又是一阵咳嗽,接过碟子。

    李效不理会许凌云带刺的话,随口道:“没有什么是不能重来的。”

    扶峰道:“凌云,去集市上买条大点的鱼,晚上招待陛下与唐将军。”

    许凌云又看了李效一眼,转身离去。

    李效说:“这次孤来,想请先生回京养老,凌云也一道回去,再领鹰卫之职……”

    许凌云走出厅外,停下脚步,缓缓道:

    “陛下,你还不明白,就算再找到一只海东青,鹰已不再是从前的那只鹰,人也不再是从前的那些人了。”

    57、 鹰卫军

    许凌云出外唤上唐思,二人朝集市去了,厅中剩李效与扶峰这对师徒。

    扶峰比告老前显得更佝偻了,然而眼中那一抹睿智的神色一如往昔,明亮而清澈,李效静静地注视着他的启蒙老师,觉得那双眼睛,似乎在什么地方见过。

    片刻后李效想起来了。

    “先生的眸子怎和承青有点像。”李效另启了话头,莞尔道:“明亮得很。”

    扶峰哂道:“小孩子看东西,俱是不带任何敌意的,他们好奇而不迷茫,通透而不自傲。随着渐渐长大,人的双眼便会被七情六欲,人间假象所遮蔽。繁琐事多,萦绕心中不去,是以有‘蒙尘’一说。”

    “而及至老来,若能将往事尽数抛却,看透彻自己一生,便又能恢复孩童时的明亮双眼,若放不下,看不透,自然也就明亮地来,浑浊地去了。”

    李效频频点头,扶峰从这名学生的眼中看出了昔时的迷惑与求索,每当李效难以决断时,常会现出这种期待的眼神。

    李效必须面对的难题实在太多。

    “先生不是中原人?”李效道:“此事一直想问了,扶姓不似我中原姓氏。”

    扶峰笑道:“不瞒陛下所说,老臣祖籍乃是东夷人士,在许多年前,秦、青两州,沧海阁,秦山一代,以及东海郡,聚集了大量的东夷人,乃是外族的一枝。”

    李效若有所思,扶峰又笑道:“东夷人融入中原血裔,已足有两千年了,人种通婚,文化互融,如今东海等州已经与中原人没有多大区别,他们用咱们的文字,念咱们的书。若认真追溯起来,陛下身上也有那么一点东夷血统,因为太后在秦州的娘家,在许多代前,正房也娶过东夷女子。”

    李效点头道:“互融。”

    扶峰摆手道:“不,不是互融,是咱们兼并他们,史上有多支北蛮胡人入侵中原,共计三次,其中一次还几乎杀过了玉衡山,但最后不是丢盔弃甲,逃出塞外,便是被中原儿郎逐渐蚕食,或宫廷政变,或血洗京城推翻了帝位。表面上,他们是侵略,实则是操着金戈铁马,刀兵剑甲,来向咱们投诚。”

    李效沉默不语。

    扶峰又缓缓道:“老臣与林阁老相交不深,不知这次他为何一力主和,更不知前线军情,不敢妄下结论,不如还是给陛下说段故事,消遣消遣?”

    李效笑了起来,扶峰眯起眼,似在回忆,而后开口道:“记得成祖平定京师的三年后……”

    李效忙从怀中取出书:“先生可看着说,来前读到成祖会师卧龙岭之处。”

    扶峰接过书翻了翻,残破书页哗哗作响,欣然道:“陛下竟看了这么多了。”

    李效莞尔道:“批注颇有些不明白之处,请先生接着朝下说。”

    扶峰道:“不必跳着说?”

    李效:“不必。”

    扶峰:“也好,反正也快完了……且话说统历十八年四月,春暖花开,各路兵马会师卧龙岭下。”

    “唐鸿!”李庆成笑道:“你小子给我过来!”

    唐鸿斜负翻海戟,策马过来,身边跟着殷烈。

    “末将叩见殿下!”唐鸿翻身下马。

    殷烈抱拳,单膝跪地,大喝道:“末将殷烈,率枫关守军誓死追随殿下!!”

    “誓死追随殿下——!”西川军一抱拳,卧龙岭以西浩浩荡荡,五万兵士持戟猛击胸甲,单膝跪地,刹那旷野中成山成海的西川军下跪效忠,场面蔚为壮观。

    韩沧海一抱拳,单膝跪地,喝道:“末将韩沧海,率我江州黑甲军——”

    东路五万黑甲军齐声吼道:“誓死追随殿下!”

    所有兵士皆跪,方青余与张慕俱是身着戎装,单膝跪地。

    第3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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