鹰奴 作者:非天夜翔

    第24节

    李效的亲兵在断坷山下扎营,海东青带着群鹰在蓝天下翱翔。许凌云吹了声口哨,鹰群飞回,御林军在山下扯起围栏,李效驭马而出,于谷口勒停,颀长手指顶着猎帽不住打转。

    自两百年前李庆成归朝后那场轰轰烈烈的大战,断坷山就不再有匈奴活动。塞外万里疆域都被划入大虞国土,李效纵马奔驰,不由得赞叹虞国先祖战功赫赫,心驰神往。

    亭海生不惯骑马,沿途被颠得苦不堪言,李效打猎,亭海生只得留在军帐中无所事事,白日间许凌云率领鹰队勘察沿途野兽,唐思率军围林,李效亲自带队在山内纵横来去。夜间御林军饮酒作乐,烤肉剥皮,比武划拳,行乐甚是酣畅。

    第三天李效带着海东青猎到一头吊额金睛猛虎,霎时轰动了全军。

    那夜一行人终于辗转离开断坷山,在销骨河边扎营。

    “该回去了罢,陛下,指不定归朝还得挨一顿骂。”许凌云揶揄道。

    李效遥遥以马鞭一指,斥道:“放肆!”

    君臣二人都是笑了起来。

    李效回营换衣,唐思与许凌云二人解了马鞍进营。

    唐思边走边道:“接下来怎生打算?”

    许凌云略一沉吟:“不知陛下心意,合着也该回去了。”

    唐思又道:“这次出来已近十天,多半回去咱俩都得挨弹劾了。”

    数十名兵士在剥那大虎外皮,海东青倨于木架上,双目闪亮,看着过路的二人。

    许凌云狡黠笑道:“所以我将亭海生带了出来,黑锅大家一起背不是么?我看陛下高兴得很,只怕不愿意就回去。”

    夜渐深,初冬的寒风卷过草原,兵士们点起篝火,开始烤肉,许凌云在火堆旁坐下,唐鸿径前去安排巡逻。

    亭海生过来坐着,许凌云拾起脚边酒坛,斟了两碗酒,随口道:“亭大人这几天玩得怎样?”

    亭海生尴尬一笑道:“手无缚鸡之力,只得在帐中读书,看许大人批《虞通略》,颇有些感触,旁枝末节,许大人又是从何得知?”

    许凌云哂道:“大部分是小时候,扶峰先生讲故事时说的,怕忘了便记上。亭大人,我敬你一碗。”

    许凌云与亭海生碰碗喝了,是时明月千里,远处传来金铜胡笳之声,悠悠遍洒天地,时而暗哑,时而铿锵,喧闹的士兵们都停了斗酒,凝神静听。

    “是谁在吹奏?”亭海生道。

    “唐将军。”许凌云淡淡道:“唐思之父曾驻扎边关近十年,这是匈奴人的曲儿。”

    亭海生道:“与我中原音律大相径庭。”

    许凌云笑了笑,答道:“此曲吹的是千年前一名中原公主和亲,匈奴王以一对价值连城的玉璧,外加关外四城疆土,欲迎娶公主之事。亭大人乃是林阁老高足,想必也知道的。”

    亭海生点头道:“泣血泉联姻,我依稀听过林师提及……”

    许凌云:“正是……那位匈奴王入京朝拜时,得见靖云公主之面,是以一见钟情,回塞外后遣使前来联姻,中原皇帝允了,公主却不允,奈何天子发话,不得不嫁。”

    亭海生出神道:“人生在世,总有许多事无可奈何。”

    许凌云唏嘘道:“谁不是呢。”

    “头儿。”一名鹰队侍卫忽道:“后来呢?”

    亭海生接过话:“后来,靖云公主远嫁,匈奴王克克司亲自前来迎亲,靖云公主下车朝南而跪,哭嫁一天一夜,最后自刎东关前。”

    众侍卫不禁动容。

    亭海生悠然道:“而后,靖云公主葬身之处涌出一眼泉水,得名‘泣血泉’,而匈奴王克克司愤然毁去那双无暇玉璧,东关是以得名‘玉璧关’……从此两族结下深仇。”

    许凌云随口道:“不过是个传说而已。也有人说玉璧关得名是因绝山峭壁千丈,犹如玉璧,毕竟千年前的事,已经谁也说不准了,来,亭大人,喝。”

    许凌云与亭海生碰了碗。

    亭海生酒量本差,喝下两大碗烈酒后不免酒意上脸。

    许凌云吹响鹰哨,侍卫们纷纷出带鹰出营,进行入睡前的最后一轮巡逻,唯剩明月当空,篝火旁许凌云与亭海生坐在一处。

    “来,亭大人喝。”许凌云笑着斟酒。

    亭海生喝过第三碗酒,许凌云笑道:“书还在亭大人处么?”

    亭海生脑中浑浑噩噩,掏出书拍在许凌云身上,许凌云随手收了,亭海生搭着许凌云肩膀,满脸醉意,摇摇晃晃道:“许大人,人生总有些……无可奈何。”

    许凌云笑道:“亭大人说笑了,大人身居六部,又是林老门下高徒,还有什么烦心事的?”

    亭海生眯起眼,摇了摇头。

    许凌云道:“亭大人有心仪的女孩没有?若看上哪家闺秀,也好请陛下指桩婚……”

    亭海生摇头苦笑,许凌云又端起酒碗,云淡风轻地与亭海生一碰,亭海生第四碗酒灌下去,已彻底迷糊了。

    “不成婚……”亭海生叹道:“她活着,怎就这般苦呢,嫁个不想嫁的,想嫁的又嫁不到……”

    许凌云道:“情爱之事,本就难说清,像靖云公主,不也是么。”

    亭海生昏昏沉沉道:“自进林师门下,海生便……没有多少旁的念头了。”

    许凌云心中一动,终于套出话来了,又道:“亭大人与林姑娘,竟是师兄妹,我可把这事给忘了。”

    亭海生一窒,许凌云暗道糟糕,说得太露骨了,本已刻意将林婉的皇后称呼换为姑娘以混淆视听,不料还是太心急,引起亭海生警觉。

    孰料亭海生又道:“唉……小师妹。小师妹是个好姑娘。”

    许凌云不接话,提着亭海生领子,让他坐直些。

    亭海生又道:“成婚也是不得已,你知道么,许大人……别给旁的人……说。”

    许凌云在亭海生耳边道:“决不多说,我这人口风紧得很……”

    亭海生打了个酒嗝,喃喃道:“她不嫁皇上,就得嫁……呼延氏……比起远嫁塞外,我更宁愿她……留在京师……”

    许凌云冷不防听到这话,心里打了个突,呼延氏?那姓氏是东匈奴的一支,本是王族。

    “你说……她也要和亲?”许凌云道。

    亭海生勉强点头:“林师提的……不过朝中谁也不知道……总比和亲的好……”

    亭海生说毕,横着倒了,剩许凌云呆呆坐着出神,本想挖点亭海生的私事,不料竟是挖出这么个惊天大秘密。

    朝中谁也不知道?许凌云眯起眼,也就是说,林懿在许多年前就给女儿预计好婚事了?

    “许大人!”一名御林军侍卫过来:“陛下传你进帐,等两刻钟了。”

    许凌云回过神,忙道:“怎不早说?”

    那侍卫道:“陛下问你在做何事,卑职回禀许大人在和亭大人喝酒说话,陛下便吩咐等许大人说完话了,把书带着去伺候。”

    许凌云示意明白了,摇摇晃晃起身,灌酒套话这事素来伤敌一千,自损八百,连着四碗灌下去,套出话来了自己却也吃不消。

    本意只是借亭海生与林婉的细节扳倒林懿,归权于帝君,不料却还得知林懿与匈奴有牵扯。要说卖国,林懿定是不敢的。

    自几百年前起,权臣内通外族的事便时有发生,林懿一来稳固自身地位,二来以外族牵制边陲大将,以免干扰朝堂,倒也无可厚非。

    一旦林婉的事发了,大小罪名套在林懿头上,足够打发他回家高老……让李效收回六部监察权是首要之事,有林婉为后,林家应当不至于太落魄。不伤筋动骨,又能将林懿赶出朝堂。

    许凌云今夜听亭海生一说,不禁亦生出点感触,倚在一根木桩前抬头看了半会月色,方头重脚轻朝帝帐中去。

    李效等了许久,倚在榻上已睡熟了,案前摆着熟肉与一壶酒,两个杯,显是预备下让许凌云进来喝酒聊天。

    李效日间奔波一天,疲乏时小寐片刻,竟是不知不觉入梦,此行帝君未带便服出京,替换的两套衣服只有那天溜出来时,许凌云给预备的侍卫袍与北疆参知准备的猎袍各一件。

    此刻李效穿着那身涤得发灰的侍卫服,头歪在枕边,左脸上的红痕在油灯光照下犹如一只蝴蝶。

    那件侍卫袍,是张慕穿过的。

    许凌云看了一会,让李效睡端正,再在旁坐下,怔怔看着李效的睡容发呆。

    他趴在案上,侧头注视李效。

    一片安静中,李效开了口,竟是在说梦话。

    李效:“庆成。”

    许凌云:“……”

    李庆成呼吸一窒,喃喃道:“慕哥?”

    张慕不语,长长叹了口气,仿佛梦见了两百年前的那段往事。

    “我……”李效又开口道。

    刹那间许凌云分不出是梦抑或是真,他跪到榻边,颤抖着抬指,手指离李效脸上的红痕不及半寸,却终究不敢摸上去。

    李效刚毅的唇动了动,许凌云咽了下口水,侧头轻轻吻了上去。

    李效的唇滚烫而坚硬,呼吸急促了些,许凌云不禁情动,与他缠绵相吻,一时间吻得彼此气喘。

    李效喘息着伸臂,揽住许凌云,睁开眼时定神,动作一僵。

    “你做什么!放肆!”李效猛地一巴掌抽开许凌云,抬脚把他踹开,继而是勃然大怒的咆哮。

    许凌云刚回过神便被李效一掌抽中侧脸,当胸又挨了一脚朝后摔去,后脑勺撞正案角,当即脑中一声巨响,双眼发黑。

    李效愤然揭开毯子吼道:“许凌云!给我滚出去!”

    帐外兵士闻得帝君大怒,却不敢入账求情,只得马上去寻唐思。

    许凌云空腹饮酒,本就头晕,后脑风府要穴被案角那一撞之下伤了神智,侧倒在地上只不住干呕,犹如当头遭了重锤猛击,呕出一地酒水,挣扎着爬开些许,双眼空洞不住痉挛。

    李效却是恼羞成怒,又一脚踹在许凌云腹上,许凌云痛苦地大叫一声,躬起腰,蜷成一团。

    李效虽是习武之人,盛怒下依旧留了力度,孰不知许凌云后脑要穴在案上那一撞才是致命的,许凌云连话也说不出,不住抽搐着朝帐外爬,边爬边呕,腹中先前喝下的酒呕了一路。

    李效提着许凌云后领要把他揪起来,短短顷刻间帐外竟是一声鹰唳,海东青听见许凌云叫声,猛扑进帐,救主心切下利爪在李效手背上狠狠一抓。

    李效手背被抓得出血,当即怒不可遏,海东青本是禽兽,辨不清主次,只以为李效要伤害许凌云,当即疯啄乱抓。

    李效痛得大叫,弃了许凌云,怒吼道:“来人!”

    李效拔刀,海东青却灵敏躲让,直至李效掀起案几,帐内一声巨响,海东青扑腾翅膀躲让时双翅方被李效抓住,当即悲鸣一声,被倒提翅膀,朝许凌云头上狠狠一掼!

    变故突生,所有人乱了方寸,亭海生酒醒了近半,与唐思匆匆赶来,见帐内杯盘狼藉,李效满手鲜血,当即被骇得魂不附体。

    亭海生:“陛下息怒!”

    唐思:“快取绷带来!”

    李效终于冷静些许,却怒火不减,吼道:“这鹰奴和鹰都疯了!来人!打一桶水来!把鹰奴拖到帐外去!”

    一刻钟后。

    “给他醒酒,让他在帐外跪着。”李效阴冷的声音传出。

    初冬之际,销骨河的水已近乎结冰,那冷水当头泼下,哗一声把趴在地上的许凌云与不住扑腾的海东青淋了个透湿。

    “回禀陛下。”唐思在帐外道:“许大人不太好了,陛下……陛下开恩。”

    “什么不太好了!”李效咆哮道:“臣子谮礼!豢鹰犯上,简直是无法无天!再提一桶水来,浇到鹰奴清醒为止!唐思!再给他求情你就一起跪!”

    帐外无人敢求情。

    接连浇了三桶冰水,许凌云又是一通天昏地暗的狂呕,最后唐思用一张矮案把他身体撑着,许凌云才算稍稍好过了些,一阵濒死的剧喘。

    李效手上缠了一圈绷带,在帐内默不作声。

    夜渐深,兵士们各自散了。

    李效冷冷道:“那只海东青呢。”

    鹰队二十名侍卫在帐外随许凌云跪着,一听李效语气登时打了个寒颤,马上有人道:“陛下息怒!这鹰杀不得,是成祖亲手养的,陛下息怒!”

    李效不作声,唐思单膝跪地,沉声道:“陛下,海东青是禽兽,不辨陛下,一时冒犯了,自古俱是鹰奴代鹰领罚,臣斗胆,请陛下等许大人缓过来了再责罚。海东青是大虞祥鸟,请陛下切不可一时意气。”

    李效手背疼痛难忍,此刻终于平了些许怒气,却冷冷道:“野性难驯,哪天孤要杀你们这鹰还要来报仇么?!唐思,去将狩猎的笼子取来,将这些畜生通通关进去,不许放出来!”

    鹰队侍卫们终于松了口气,他们本是千里挑一的驯鹰人,若李效一时盛怒将猎鹰全部处死,还不如将全队砍头来得痛快。

    李效又道:“把帐外那狗胆包天的家伙带下去。”

    唐思也松了口气,以眼神示意侍卫们。

    众人虽落魄至此,却仍不知许凌云犯了何逆,忙把半昏不醒的许凌云抱回帐内,片刻后御林军提了笼子过来,将海东青单独一笼关着,又把鹰队的二十只猎鹰都收进笼内。

    李效帐内熄了灯,一宿无话。

    翌日清晨,李效传下号令,全军拔营。

    亭海生战战兢兢在帐前伺候,李效一身猎装出外,手上缠着绷带,问:“亭海生,按本朝律法,猎鹰伤了天子,该处何刑。”

    唐思躬身道:“陛下,这事从来没有发生过,请陛下开恩,鹰再怎么通晓人性,不过是只畜生,臣斗胆……”

    李效喝道:“孤何时问你话了!”

    众人心中一凛,各自噤声。

    亭海生道:“回禀陛下,六十二年前,曾有一次鹰队里猎鹰伤了皇子,豢养该鹰的侍卫被斩首,猎鹰则……剪去双翅,放养林中。”

    唐思忍不住道:“陛下!神鹰活了两百余年,陛下若要剪除双翼,不如……索性给它个痛快罢。”

    李效冷冷道:“孤不罪它,如此说来,本该许凌云获罪,是也不是?”

    亭海生看着李效手上仍渗血的绷带,发着抖道:“是……是。”

    李效:“传令下去,许凌云死罪可免,降职三级,鹰奴一职,归京后再甄选。海东青在秋猎途中不可再放出来。”

    较之将许凌云关大牢问斩等玩笑话,李效这次是认真的了,一夜斟酌,终究不敢随手将海东青杀了,然而一口气却吞不下去,是以想好了处罚方式。

    亭海生道:“是……陛下,这就起驾回……”

    “回什么?!”李效不悦斥道:“沿枫山外岭走,继续打猎!”

    李效下令,无人敢违拗,唐思忙去传令,李效也不问许凌云死活,便这么浩浩荡荡地拔营启程。

    许凌云躺了一夜,终于缓过劲来,鹰队内全是练武之人,知道伤了风府穴是大事,当即为他推拿穴道,以真气柔力助其理气。

    许凌云又咳又呕地过了一晚,堪堪捡回条命,知道自己做了蠢事,也不敢去请罪,片刻后唐思来看过,吩咐拔营启程,鹰队才把许凌云扶上车,跟着大队走了。

    又过数日,李效气平了不少,手上的抓伤也缓慢愈合了,认真想起却也无多大的事,不过是羞怒下一时意气,此刻想起许凌云,问道:“那嬉皮笑脸的小子还在车上?”

    天气冷了不少,唐思上前答道:“是,许大人据说是撞了后脑要穴,一时半会缓不过来,现还有点昏,陛下,照臣看,咱们不如这就入关去罢。”

    李效不理会唐思的建议,只淡淡道:“把鹰奴带过来。”

    唐思去将许凌云带了过来,许凌云意识已清醒了,却仍委顿不堪地站着。

    李效一看就心中有气,吩咐道:“让他跟在队后走。”

    唐思道:“陛下,许大人伤势有点重,不宜行走,只怕会留下后疾。”

    李效道:“给他匹马。”

    唐思看了许凌云一眼,许凌云勉强点头,说:“能。”

    李效不再搭理他,纵马走了,许凌云爬上马背,昏昏沉沉地跟在秋猎队后。

    李效本意是让许凌云出来吹吹风,走几步精神点,绕了个弯回来,见许凌云又呕了一地,身边围着的侍卫个个表情悲切,有人把外袍脱了,叠好后枕在许凌云颈下。

    李效见许凌云侧躺在地上不住疾喘,知道这次真的有麻烦了。

    “究竟怎么回事?!”李效蹙眉道:“孤就赏了他一耳光,能伤得这么重?”

    唐思道:“许大人后脑撞了。”

    李效怒道:“怎么不早说?!”

    无人接话,李效的秋猎被败了兴,鹰又被关着,再走下去也打不到什么猎物了,数日来意兴萧索,正要寻个台阶下,早点回京师去,当即道:“回去罢,给他找个大夫看看。”

    唐思忙将许凌云抱上车去,传令班师。

    唐思考虑到东疆沿路尚未打探过,鹰又关着,还是原路返回的保险。毕竟从出枫关一路东来,旷野上都探过,塞外虽有匈奴,却俱是多则十人,少则两三人的猎户,成不了气候。

    这里自张慕大败匈奴军于玉泉关起,便被划分为虞国的地盘,两百年间全无匈奴军活动,北疆参知不定时会派人出枫关巡检,又是快过冬时了,匈奴人应当不会冒头才对。

    取道西行入枫关最是安全,唐思计划了路线,当夜在山脚下扎营,准备翌日动身。

    然而夜半时分,李效亲自去看了许凌云一趟,见许凌云睡着,不能说话,也不醒,便派人催促唐思连夜行军启程。

    唐思叫苦不迭,心想打人也是你打的,如今要治病也是你要治的,当真是帝心难测,比两百年前那位号称杀人狂的天子还要难伺候。

    于是御林军启程,抄近路绕过枫山东岭,却在五更时分,在一处名唤枫阳谷的狭长山道前止住去路。

    先行探报传来消息,遭遇了匈奴,唐思不敢惊动李效,亲自抵达山道高处朝下一看,脚下是黑压压的匈奴军,火把林立,看那架势足有两万人。

    匈奴军训练有素,全军默不作声,调兵,集兵,看那去向,竟是早有图谋,要从东道出谷,只不知是打算围堵李效亲军,还是要杀进玉璧关。

    唐思看得浑身发冷,想起若非海东青被关着,否则来路有大军集结,怎可能至今才知道?

    该怎么般?唐思的念头只有一个:

    只怕连身家带脑袋,一股脑儿都要交代在这次的秋猎上了。

    45、 御林军

    夜,在山道前停下行军脚步。

    李效等得正烦躁,策马回转,到马车前问:“亭海生,怎么样了。”

    亭海生受宠若惊,下车答李效的话:“回禀陛下,臣不敢就睡,全听陛下吩咐。”

    李效怒道:“孤是问你许凌云怎么样了?”

    “臣还活着……”许凌云在车里有气无力答道。

    亭海生要把许凌云扶下车来,李效又道:“算了歇着罢,好点了?”

    许凌云嗯了声,李效揭开车帘朝里看了一眼,见许凌云气色已比昨天好了不少,知道没大碍,便到队伍前,蹙眉道:“唐思探路探到哪里去了?”

    正说话间,一骑快马奔来,唐思喘着气翻身下马就跪:“陛下!前方发现匈奴大军,足有两万人!”

    李效:“……”

    唐思把亲眼所见详细说了一番,李效剑眉紧拧,犹如置身冰窟,首先反应就是唐思在开玩笑。

    短短片刻,李效便恢复了镇定,吩咐道:“再说一次,这次拣紧要的说。”

    唐思收摄心神,理清头绪再次回报,李效道:“山路全被封上了?”

    唐思恐惧地点头,抬眼时与李效目光对上,君臣眼中都有一抹惊惶之色,然而只是一闪,李效眼中那神色便既敛去,吩咐道:“铠甲都带着么?取一副铠甲给孤。”

    唐思色变道:“陛下,匈奴军足有两万人!陛下不可贸然行险!”

    李效道:“将地图取来,吩咐全军换铠,将猎物全扔了,留足口粮,准备开战。”

    火把围成圈,唐思匆匆将一张地图铺在岩石上,李效接过铠甲穿戴好,手指点着其中一个位置:“我们沿这条路撤退,一路冲向玉璧关,只要能过泣血泉就安全了。你派一人快马加鞭,带三匹马,沿途换马,绕一个大圈,从销骨河北岸绕过去,前往枫关报信……”

    是时漆黑的天幕上传来一声隐约的鸟叫,兵士们纷纷抬头,李效道:“马上将火把熄了!”

    亭海生与许凌云下车,二人走到队伍最前方。

    “发生何事?”许凌云在黑暗里问道。

    没有人接话,李效道:“你回车上歇着。”

    许凌云马上便推断出部分内情:“有匈奴人?这时候塞外不都在准备过冬么?对方多少人?”

    唐思道:“两万。”

    许凌云倒抽一口冷气,周围死寂般的静谧。

    许凌云:“马上将鹰放出去!怎么不先告诉我一声!”

    唐思:“不一定有鹰……”

    许凌云:“一定有鹰!匈奴人的探鹰是出了名的……”

    话音未落,天际又传来一声穿透力十足的鸟唳,许凌云一听之下手足冰凉,吼道:“我们被发现了!马上传令全军后退!把鹰全放出来!!快!都上马!东西全不要了!”

    唐鸿果断下令,许凌云头痛欲裂,却不得不勉强苦撑,沿路砸了所有笼子,鹰队侍卫全部上马,许凌云衔着哨子,忽长忽短一通疾吹,音节变幻犹如暗语,哗啦啦数声海东青带着二十只黑影冲上夜空,天空中登时传来飞禽争斗声,翅膀扑打声以及匈奴鹰决死的哀鸣!

    御林军后队变前队,唐思吼道:“你们鹰队殿后!”

    李效堪堪冲下山,带着御林军狂冲,下一刻,山呼般的呐喊响起,峡谷内飞出无数带火羽箭,双方探鹰彼此厮杀争取到退出峡谷的时间。

    匈奴军终于发现了这支队伍的位置,当即衔尾杀来!

    烈火映红了整个夜空,御林军簇拥着李效沿山脚一路疾奔,李效猛地勒转马头,亭海生扬鞭策马,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李效吼道:“鹰队呢!”

    “鹰队听命!”许凌云的声音在后阵响起。

    鹰队二十人,齐声喊道:“鹰队愿为陛下死——!”

    许凌云壮烈大吼道:“杀——!”

    唐思持枪策马,御林军分出一队,掩护着以许凌云为首的鹰队侍卫朝匈奴军掩杀而去!

    那时双方第一波势力交锋,匈奴人只知这处有股虞国军,却因十余头猎鹰在半空中被海东青与群鹰啄杀而不知敌方兵力多少,不敢贸然全军出动,只派出六队三千人撞上了唐思统帅的五百御林军!

    “快走啊,陛下!”亭海生催促道:“许大人与唐将军在殿后!”

    李效道:“你们都没有盔甲?!”

    亭海生道:“御林军的盔甲都留在枫城了!只有鹰奴穿着皮甲,陛下穿的这套是许大人的!快走!”

    李效深吸一口气,御林军竟是身无片甲,在与匈奴人以命换命地拖时间!

    “报——”一传令兵吼道:“唐将军已击溃匈奴人先行军!马上随后跟上,请陛下快走!”

    李效当即策马冲向草原。

    一路边战边逃,御林军尸横遍野,击溃了三波敌军,最后的死期终于来了。

    匈奴人已摸清虞军底细,敌方首领带着一万八千骑兵排山倒海地分队冲锋,要将虞国军全数击杀在草原上。

    御林军久经训练,身着布袍,手持猎刀与长弓与敌方缠斗,箭囊空了便挥起长刀劈砍,敌我悬殊却越战越勇,然而唐思却知道这样下去终究是死路一条,不仅会全军覆没在这里,更会连李效也逃不掉。

    唐思吼道:“许凌云——!”

    许凌云拼死厮杀,动作越来越沉滞,头痛得随时会摔下马去,大喊道:“怎么!”

    唐思在匈奴军中左劈右砍,一队匈奴骑兵冲上前来,御林军悍然发动了反冲锋,上百人发出决死呐喊撞了上去,唐思得片刻喘息之机,退出战阵外,喊道:“许凌云!你带着鹰队走!去追陛下!这里马上撑不住了!”

    许凌云稍一沉吟,回喊道:“唐思!你朝北边跑!”

    唐思满头鲜血,茫然点头。

    许凌云道:“你分出六百兵,分六队,沿路去袭他们后方,逼他们回援!这六队人必须牺牲掉!你带着残兵朝西边走!引开追兵!抵达枫关就安全了!”

    唐思道:“知道了!你快走!”

    许凌云大喊道:“我已经派出一只鹰带着血布飞向枫城报信了!你沿途不要停!逃得多少算多少!我保护陛下从东线入关!”

    唐思吼道:“你快走啊!”

    许凌云猛吹鹰哨,唤回侍卫,毅然调转马头追着李效朝东面去。

    片刻后唐思布置完兵力,御林军死剩不到一千人,分为七队散向平原。

    天边一抹鱼肚白,枫阳谷外满地尸体,惨烈无比。

    旭日初升时,许凌云终于追上了李效与亭海生。

    “就剩你们了?”李效问。

    许凌云答:“御林军全军殿后,唐思将军着我护送陛下取道东线进玉璧关。”

    李效不住颤抖,怒喝道:“拿什么殿后!他们连盔甲都没有!穿着布袍去送死吗?!跟我回去!”

    “陛下!”许凌云势如炸雷般一声大吼:“要回援,先从我的尸体上迈过去!”

    李效喘息片刻,许凌云愤然道:“走啊!”

    李效悲痛地闭上双眼,一骑引领二十侍卫与礼部侍郎亭海生,没入了枫山东线的山林。

    初冬的第一场雪下了起来,气候转寒,行军三日后,终于争得片刻喘息,众骑绕过山谷,许凌云一头栽倒在地。

    “许凌云!”李效下马,许凌云头昏脑胀,勉力将他推开,道:“没事……”

    李效道:“亭海生去点校人数,在这里暂且休息,不能再前进了。”

    冬天昼短夜长,天黑得极快,侍卫们放出各自的猎鹰,海东青在天顶盘旋,侦测敌情。

    李效寻到个山洞,众人入内休息,侍卫升起一堆火,连日逃亡间没命奔波,总算缓得一口气。

    许凌云道:“唐思如果命大,说不定能逃掉。”

    李效对着篝火道:“怎么说。”

    许凌云倚着洞壁喝了口水,将战术详细解释了次,李效缓缓点头。

    亭海生道:“许大人,这火是不是该盖掉……”

    许凌云道:“没关系,有鹰出去侦察。”

    李效叹了口气,一时山洞内无话,只闻松枝燃烧时噼啪作响。

    许凌云和李效心里想的都是同一件事,早知道这次真的不该出来。

    然而千金难买早知道,事已至此,再后悔也是无用,唯一的希望就是李效能逃出去,只要李效能顺利归朝,许凌云几乎可以预见匈奴人的下场——以李效的性格,必定会调集所有兵马,杀出玉璧关,与匈奴决一死战。

    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李庆成称帝的三年后,悍然集结十万大军御驾亲征,出关扫荡匈奴,一战杀掉了近二十万匈奴人,凡是看得见的村庄都被一把火烧成了焦土,凡是看得见的人都被砍下了脑袋。

    仅仅过了两百年,这个顽强的民族又开始繁衍,向虞国复仇了。

    “鹰队都活着罢。”李效的声音打断了许凌云的思考。

    亭海生道:“回禀陛下,鹰队自许大人以下二十一人都在。”

    李效松了口气。

    海东青领着十八只黑鹰归来,在山洞外驻留。

    “去枫城报信的鹰回来了吧。”许凌云在洞里道。

    “虹辉是报信的,已经回来了。”一侍卫答道:“交战那会儿死了两只,不算鹰王还剩十八只。”

    “谁的鹰死了。”许凌云问。

    “我,疾风死了。”一人道。

    “我,雷霆死了。”又一名侍卫道。

    许凌云说:“蒙歌,孙皓承。”言毕起身,扶着洞壁朝外走去。

    那两名侍卫一脸悲戚,单膝跪着,低下头。

    许凌云挨个摸了摸他们的肩膀,小声说:“辛苦了。”

    两名侍卫模样还是少年郎,眼眶都是通红,鹰卫与鹰朝夕相伴,犹如生命中不可缺的一部分,死在北疆尸骨无存,令他们悲伤难抑,当即一起放声大哭。

    李效想起数日前责罚许凌云,又把他们的鹰关进笼内,想必对鹰与鹰卫来说都是极大的耻辱,在洞里听得心内颇不是滋味。

    许凌云在洞外聚集了侍卫,小声说:“咱们鹰奴是为陛下活着的,疾风和雷霆也算死得其所,别太难过。这次回京之后,就把担子卸了,拿着银钱,回家陪爸妈,置几亩田产,娶个媳妇,过过好日子。”

    那两名侍卫含泪点头,许凌云又叹了口气,道:“弟兄们别松懈,再过几天就到玉璧关了,都预备着吧,别在这里栽了跟斗。”

    鹰队散入林间,许凌云回洞内去,李效隐约听见了哭声,却听不见许凌云说的话,沉声道:“鹰还会有的,回去以后孤着人去寻两只好鹰,给你队里补上。”

    许凌云神色黯然:“谢陛下恩典,但陛下不知道鹰队的规矩,是张慕将军订下的。”

    李效眉毛动了动,问:“什么规矩。”

    许凌云答:“鹰在人在,鹰亡人去。从被挑选入鹰队的那一天起,充当预备役的每名侍卫成员便能领到一只未熬的雏鹰,鹰若熬死了,这名侍卫就再没有资格当鹰卫,直接打发回家去。”

    “若是熬过了,这名侍卫就有了正式鹰卫的资格,从此与他的鹰一齐活着。直到他豢的鹰老死、病死,或者飞不动的那一天,鹰卫就算卸任了。”

    李效道:“这规矩太也不通人情。”

    许凌云笑了笑不答,李效道:“一只鹰能活多久?”

    许凌云答:“三十年,也有历代天子提前钦点,让鹰卫卸职回家成亲,令他带着鹰走的。但无论如何,每个人一生只有一只鹰,却是注定了的,两百年间都是这般,陛下若想再给他们补一只……臣只怕他们感情上接受不了,待大家平安回到京师,多赏点钱,让蒙歌和孙皓承回家过点好日子就是恩典了。”

    李效点了点头,说:“孤许你了。”

    亭海生在一旁听着,有点欲言又止,许凌云看了他一眼,便知亭海生心内所想——这次就算有惊无险回到京师,会不会被砍头还另算呢。

    朝臣们定会联名上书追究责任,太后与林皇后也不会任凭这事就揭过去了。唐思乃是数代将门,自大虞开国时便战功赫赫,唯一活下来的功臣,林懿没法处置他。

    李效是皇帝,自然也不可能如何,顶多被太后责一顿,言官们挨个痛骂一番了事。

    但秋猎之事,就算李效一力全揽下来,也总会有人被波及,鹰队侍卫们没有显赫家世,背后又无靠山,定是背黑锅的对象,到时候别说赏钱了,打成残废还是轻的,一个也逃不掉。

    许凌云越想越头疼,只得不再多想,昏头昏脑地歇了一会,入夜时,海东青忽然一声低鸣。

    鹰队所有人马上警觉动了起来。

    许凌云从睡梦中惊醒,问:“怎么了?”

    海东青烦躁地左右张望,许凌云跑出山洞外。

    黄昏时的天空一片血红,十八只黑鹰林立,或踞岩上,或立树梢,纷纷张开翅膀,却不敢上天,仿佛感应到某种威胁。

    许凌云吹响鹰哨,海东青扑扇双翅一飞冲天,天顶传来一声海东青的长唳以及另一声凶猛尖锐的鸟叫!

    许凌云马上吼道:“有追兵,亭海生!请陛下上马!”

    “多少人?”李效冲出山洞。

    海东青在天上打转,许凌云屏息看着,片刻后道:“两百人!是匈奴兵,骑兵!咱们马上离开这里!”

    海东青飞得片刻,一抹褐箭于西边射来,冲向半空的海东青,海东青发出愤怒的锐鸣,与它在半空颤抖起来。

    李效蹙眉道:“怎么还有鹰?”

    许凌云道:“和先前追咱们的匈奴人不是一队的……多半是另一个部落的匈奴人。架弩!”

    机括声响,许凌云猛吹鹰哨,三响后海东青方不情愿地将翅一收,掉头坠了下来,鹰侍们纷纷举起弩弓,瞄准海东青落下的方向。

    亭海生紧张道:“咱们的鹰没事罢?”

    许凌云不答。

    亭海生道:“许大人!”

    许凌云深深吸了口气:“金雕体型比海东青大……厮杀起来也更狠,海东青年岁已高,不能再拼命了……”

    说话间海东青如石头般落进树林,刹那双翅一展,借着下坠之力一个滑翔,横着疾射向山洞,咔嚓声连响,那棕鹰穷追不舍,扑向众人头顶!

    侍卫们整齐划一,架箭上弩,许凌云喝道:“射!”

    利箭劲风四射,追来棕鹰疯鸣猛拍双翅,逃向天空。

    侍卫们纷纷破口大骂。

    “头儿,是什么鹰?”一侍卫道。

    许凌云答:“金雕。没时间了,马上走!”

    所有人翻身上马,再度开始逃亡。

    朝前翻过山,再走一天便是泣血泉,然而茫茫山岭间,十九只鹰四处盘旋,到处都在绕圈。

    许凌云停下了脚步。

    “陛下。”许凌云道:“四面都是匈奴军,咱们被包围了。”

    李效怔了片刻,而后道:“玉璧关外也有敌军?”

    许凌云点了点头:“但他们不知道咱们在这里,我猜是各路匈奴部族的军队,要取道绝山,在玉璧关前会师,按鹰的盘旋方位看,他们的行军路线就是这样。”

    李效在心里骂了句脏话,问:“在此处等能等过去么?”

    第2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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