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强]细水长流 作者:素飞柳

    第14节

    封城差点失笑,他很少有这样的笑容,因为封庆时常告诉他,大家族中的人,除了真心的微笑之外,其他都能当做对付别人的武器,笑容是把杀人的利器,所以,他的脸上永远挂着温和生疏的微笑,却很少这样放开心怀的感到愉悦,小家伙大概这时候才看清他的容貌,不由自主的说:“哥哥,你长得真好看。”

    封城最不喜欢别人议论他的容貌,这时候却因为这样一句赞美而欣喜万分,不由得伸手摸了摸小家伙脏兮兮的脸,“谢谢。”

    “不过秦舒长得也很好看。”小家伙又说。

    封城皱了皱眉,“秦舒是谁?”

    小家伙把脸一扬,“我最好的朋友。”

    闻言,封城又笑了,“你受伤了,哥哥带你去包扎一下好不好?不然妈妈看见了肯定会伤心的。”

    小家伙想了想,突然心无城府的笑了,“好啊。”

    安宁市的夜晚,路灯永远不会缺席,明明是在这样明亮的背景下,封城却依旧觉得这孩子脸上的那个大大的笑容像向日葵一般,明亮得闪瞎人的眼,他从出生开始便浸淫于淡漠与冷酷中,这样温暖的笑容除了母亲以外,再无第二个人给予他,这短短的一瞬,让封城失神,直至多年以后,那个少年早已心向别人,他依旧记得这个秋日的夜晚,下巴受了伤的小家伙两眼弯弯,露出一口白牙的可爱模样。

    人的一生中会遇见许多人,封城却独独记住了这个夜晚在某个旧巷里偶遇的孩子。

    那孩子说:“我叫肖宁,十二生肖的肖,安宁的宁。”

    ☆、第63章

    那晚封城将肖宁带到附近的诊所包扎了伤口之后,便让司机开车将人送了回去,他以为他们以后不会再见面了,却不料几天后在同一个地方,他又遇见了肖宁。

    依旧是以寡敌众,肖宁在人数上明显吃亏,不过他似乎并不关心这种公平与否的问题,小小的拳头像是带着无穷的力气,只要出拳必定能击中对手,巷子里只听见叫痛声,此起彼伏,封城在车上看见那张熟悉的小脸,立刻推门下车冲了过去,嘴里喊道:“住手!”

    打得正起劲的几个小孩子听见这一声吼,都惊住了,循声望过去,只见一个明显比他们大太多的男孩子一脸阴沉的跑了过来,肖宁也看见了他,手上的动作却没停,趁别人愣神的时候又补上了几记拳头,封城又好气又好笑,眼睛朝那些小孩子一横,把人吓得掉头就跑。

    肖宁看着敌人屁滚尿流的样子,开心的大笑起来,封城走过去一把抓住他纤细的手腕,沉声道:“上次不是说了不要打架吗?”

    小家伙嘴巴一撇,“他们先找我麻烦的。”

    封城无奈的看他一眼,瞥见他下巴处还贴着前几天自己亲手贴上去的ok繃,心一软,声音也跟着柔软下来,“你逃课了?”

    “没有啊,早就放学了。”小家伙说谎从来不打草稿,封城也不点破,只是看了看腕上的手表,已接近晚饭时间,便说:“饿不饿?我带你去吃东西。”

    大概是因为封城表现出来的是这样温和的一面,很容易赢得别人的好感,肖宁前一次还记着爸妈说的不要轻易跟陌生人走,这会儿看见封城脸上那样温柔的笑容,立刻就答应了,心里想着哥哥不是坏人不吃白不吃,就屁颠颠的上了封城的车。

    封城在车上问他喜欢吃什么,肖宁就倒豆子一样说了一大堆菜名,末了加一句:“我妈妈做这些菜可好吃了,哥哥你下次去我家吧,我让妈妈做给你吃。”

    封城想起自己的母亲,便淡笑着在小孩的头上捋了一把,嘴里应道:“好。”

    人生的际遇可以风云诡谲也可以平和似水,从遇见这个叫肖宁的孩子开始,封城觉得自己的人生已不能再这样平顺详和,小家伙开始会跟他说一些自己的事情,比如他还有一个双胞胎弟弟,这个弟弟如何如何聪明如何如何可爱,大人们有多喜欢这个弟弟,又比如他有个最好的朋友叫秦舒,跟他住在同一个院子里,零零种种,尽是些锁事,经由一个5岁的孩童嘴里说出来,却添了不少乐趣,封城每每听着孩子的吴侬软语,便觉心都跟着宁静了下来。

    在封城即将步入14岁的时候,封家发生了一件大事。

    封若薇遇袭,当场毙命。

    封城那天正好去找母亲,在上海郊外的一个高尔夫球场,他下了车,远远的看着自己的母亲穿着火红色的风衣,纤细的脚踝上是一双水晶高跟鞋,站在绿草茵茵的草地上,如同即将展翅飞翔的凤凰,她的身边站着封庭,在外人眼里,这无疑是一对壁人,封城向来不喜欢封庭,即使这个人是自己的亲生父亲,说不出为什么,只是潜意识里排斥这个喜欢坐享齐人之福的男人,一个一生只爱一个女人的男人才是好男人,封城一直这样觉得。

    事情发生的时候,谁都没有反应,封城眼睁睁的看着封庭脸色大变,然后随手拉过身边的封若薇挡在了自己身前,那颗以光速飞来的子弹就这样轻而易举的穿透了封若薇的胸膛,直击心脏,封城看见母亲那一刻难以名状的悲哀以及从眼角滑下来的透明的泪水,他的心脏似也跟着那颗子弹一样,瞬间炸开,连呼吸都变得困难无比。

    血染红了脚下的绿茵草地,他的母亲躺在封庭的怀里,嘴角流下殷红的血液,白皙的手指紧紧的扣着封庭的手,眼中似有千言万语,嘴里却说不出任何话来,封城的脚却像是在地上生了根一般,怎么都挪不动分毫。

    凤凰有涅槃重生,而封若薇,他的母亲只有一次生命。

    就在那一瞬间,封城的眼中似有大雪弥漫,无数过往与现在尽数脱落,变成尖锐细小的碎片,迎着狂风飞舞,头顶的阳光懒洋洋的洒下来,照在少年尚算单薄的肩膀上,却温暖不了他被冰封的心脏。

    亲情是什么。

    许多年后,封城问封庭。

    封庭答:血浓于水。

    封城便露出一丝讥讽的笑容:不,亲情是用来替自己挡子弹的工具。

    封若薇的死对13岁的封城来说,无疑是个致命的打击,就连肖宁的笑容都无法治愈这种无处不在的悲伤,但是封城与他的母亲一样不擅长流泪,他只是一遍一遍的在房间里来回踱步,然后开始学会了抽烟。

    封家家教极严,未满18岁不能触碰任何会上瘾的东西,因为未成年之前他们还不能很好的控制自己的欲望和情绪,烟有时候是个好东西,能让人暂时忘记烦恼,只记得尼古丁的气息经由口腔滑入鼻翼的触感,很奇妙也很舒服。

    自那以后,他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去找过那个叫肖宁的孩子,因为害怕自己控制不住情绪伤了他。

    封城的14岁生日很冷清,屋子里只有他一个人,所有手下全都被驱散出去。

    有些人天生需要跟随别人,如凌波。

    有些人则天生适合做领袖,如封城。

    即使他还是个单薄的少年,然而在乌鸦这个已初显规模的情报组织里,他已是当之无愧的第一人,英雄少年,卓而不凡。

    寂静的房子突兀的响起门铃声,封城从黑暗里抬起头来,望着玄关处那个不断闪动的光点出神,来的人可能是莫颜,也可能是老军,却怎么都不可能是那个叫肖宁的孩子。

    封城坐在沙发上,四周安静得如同坟墓,连呼吸都变得缓慢而悠长,寂静的空间里突然响起一道稚嫩的声音:“哥哥!”

    这个清亮的带着些雀跃的欢腾声将封城从沙发上蓦地拉了起来,他快步走向玄关,手指带着门把推开门去,门外站着的是即将6岁的肖宁,他今天没有打架,身上的衣服漂亮整齐,小脸上一汪灵动的泉水弯成好看的月牙形状,嘴里叫道:“哥哥!”

    封城难以形容那一刻自己内心的感受,好似枯竭了几百万年的荒原突然流入了一股小溪,即使狭窄即使短促,却足以让他永生难忘,门外的小孩见他半天不说话,以为是不欢迎自己,撇了撇嘴,“我回去了!”说完就赌气的转过身子,还未走出两步,身子突然腾空,被身后的封城抱进了怀里。

    肖宁立时眉开眼笑的抱着他的肩膀,格格的笑起来,“哥哥,军叔叔说今天是你的生日,我带了礼物给你。”

    封城低不可闻的嗯了一声,然后抱着怀里的小孩往屋内走,黑暗被昏黄温暖的光芒驱散,封城将人放在沙发上,半蹲下身子靠在沙发边缘,微微勾了勾唇,“我的礼物呢?”

    小孩子的手指有点胖嘟嘟的,被橘色的光芒一照,立刻泛起迷人的光泽,封城看见肖宁伸出那只手在口袋里掏了掏,然后掏出一个一指长的乌鸦公仔,做工粗糙漏洞百出,在封城眼里这个实在不值得收藏,可是因为送的人是肖宁就变得格外不同,这是他迄今为止收到的最贵重的礼物,他慎重的从肖宁手里将公仔接过来放在唇边亲了亲,一双眼似落满了星尘,璀璨迷人,用少年特有的湿润嗓音轻声说:“谢谢。”

    沙发上的小孩儿似乎也感染了他的愉快,欢乐的点了点头,然后四处看了看,奇怪的道:“哥哥,没有生日蛋糕吃吗?”

    封城差点失笑,将公仔放进口袋里,这才牵起肖宁的手走向厨房,冰箱里放着一个三磅大的巧克力蛋糕,是莫颜昨天送来的,只不过他推掉了莫颜准备的生日party,所以这个蛋糕到现在依旧完好,封城将蛋糕取出来,拿了刀准备切,肖宁在一旁说:“哥哥,吃生日蛋糕之前要许愿。”糯糯的声音加上那个希翼的眼神让封城毫无招架之力,封城没有办法只好拿起随蛋糕一起包装的蜡烛点上,肖宁趴在桌延上,看着蜡烛全都点着了之后才说:“哥哥,快点闭上眼睛许愿!”

    封城笑着看他一眼,依言闭上了眼睛。

    从前的13年的所有生日,他都是在母亲的强迫下许了愿望,这一年再没有那抹如火的颜色伴随身侧,莫名的觉得落寞,仿佛心被生生的剜了一块,疼得慌,6岁之后,他的所有愿望都是带着母亲离开那个如牢笼般的家,因为不愿见到自己的父亲左拥右抱,不愿见到令他失望透顶的所有族人,更不愿见到母亲强颜欢笑。

    若不能掌控自己的命运,那么,就太浪费母亲怀胎十月生下他。

    “哥哥,你怎么哭了?”小孩儿的声音里满是惊讶,因为太过讶异所以连尾音都不自觉的扬高了。

    封城睁开眼睛,蹲下来将他纤细的身子抱进怀里,哑声道:“哥哥没哭,只是蜡烛熏了眼睛。”

    “哦。”小孩儿似懂非懂,伸出两只短短的胳膊环住他的脖颈,“哥哥,你会永远在这里吗?”

    封城眼眸一沉,声音依旧温柔,“为什么这样问呢?”

    小孩儿的两只小手把玩着他乌黑的头发,小巧的下巴枕在他的肩上,很认真的说:“隔壁家的小花死了,妈妈说它不会永远在这里的,可是我想你永远在这里。”

    闻言,封城身子一震,随即收紧了手臂。

    肖宁终究没有等到答案,因为第二天,封城的房子人去楼空,肖宁从天亮等到天黑,按了无数次门铃,叫得嗓子都哑了,也没有见到房门打开,门后站着的那个有着温暖笑容的大哥哥,但他是个固执的小孩子,没有见到人坚决不离开。

    秋末的夜,凉如水。

    别墅的大门前蜷缩着一个小小的身影,大概是被风吹得狠了,小身子不断的发着抖,两只短短的胳膊环抱着自己,小巧的头颅低下去,埋进了手臂间,即使冷得这样厉害,他依旧坐在那里不愿离开,心想着哥哥只是去买东西了,等下就会回来的。

    离大门两百米左右的地方停着一辆黑色的轿车,后排座上的少年望着那个小身影,修长的手指紧握成拳。

    司机军叔看不下去了,轻声道:“小城,去看看吧,别把孩子冻坏了。”

    封城收回视线,透过后视镜望了一眼驾驶座上的老军,然后他推门下车,一步步朝大门口走去,地上坐着的小孩儿听见脚步声,从昏暗的光线里抬起头来,望见封城的那一瞬间,眼底霎时明亮起来,既委屈又难过的叫:“哥哥。”

    封城被这声哥哥叫得心都软了,有那么一瞬间想着,若能永远留在这里,与这孩子一起成长一定是件幸福的事,可惜,这样的念头也不过短短一瞬而已,随即便被无情的现实掩盖了。

    封城蹲下身将他抱起来,将他冷得如冰一般的小身子裹进自己的风衣里,边回身朝车走去,肖宁窝在他怀里,一声都不吭,封城以为他睡着了,结果刚一坐上车,怀里的小家伙便抬起头来,明亮的眼睛定定的望着他,“哥哥,你是不是要离开这里了?”

    封城没有回答,仅是低下头,将自己的额头抵在了他的额头上,“肖宁,以后我会回来找你。”

    肖宁立刻摇头,眼睛里湿润一片,“不要!到时候你都不记得我了!”

    “不会,我会永远记得你的。”封城安抚的拍拍他的背,柔声道。

    小孩儿依旧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嘴里叫道:“不会的!你们都是骗子!只会骗人!”他虽然没有哭,那双眼睛里却分明蓄满了泪水,封城的心也跟着揪了起来,想起肖宁打架时那股狠劲,封城没想到,像他这样倔强的孩子面对离别竟会如此的不安和激动,封城叹口气,将他搂进怀里,修长的手指一遍一遍的抚摸他的后脑,声音温柔似水,“我答应你,永远都不会忘记你。”

    ☆、第64章

    肖宁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外面天色已经大亮,想起昨天的事,他的瞌睡一下子就醒了,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翻了起来,陌生的房间里还残留着哥哥的味道,而屋子里除了他自己一个人都没有了,他慌忙的穿上鞋,拉开门跑了出去。

    一走出门,肖宁就傻了,这里的每一个房门都一样,只有门上的号码不同,不断有陌生的男女从他身边走过,他们大概是没想到竟然有父母把小孩子一个人丢在酒店里,所以都用奇怪的目光看着肖宁,肖宁虽然发现了他们的目光,但他此刻心急如焚,只想快点找到封城,所以一路上都急着找人,直到到了酒店大堂,才在门外看见了封城的身影。

    肖宁拔腿跑过去,封城却已先一步上了汽车,司机发动引擎,汽车便像箭一样飞了出去。

    “哥哥!哥哥!”肖宁跟着急疾的汽车跑了过去,嘴里拼命的叫出声来,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延着他的脸颊滑落下来,很快就融进了风里,小孩子的世界向来单纯,谁对他好就是好人,但是对肖宁来说,封城是不一样的,封城不是一个普通的邻家大哥哥,肖宁总会想起他在夜色的眼睛,像会说话的星星一样,他总微笑,笑容像阳光一样温暖迷人,所以对肖宁来说,封城是像家人一样的存在,不是一个普通的别人。

    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一定要把哥哥追回来,永远跟他在一起!

    “老板,有个孩子好像在追车子。”老军今天另外有事,所以司机一职暂由新入会的小吴担任。

    闻言,封城睁开眼,透过后视镜望过去,就看见小孩哭得唏哩哗啦的脸,他的脸色如常,看不出丝毫情绪,唯有一双眼睛幽幽暗暗,几经沉浮,过了半晌才听他道:“继续开。”

    小吴得令,踩下油门,加速前进。

    后视镜里的小孩子渐渐被拉远,如同这世界上任何事物之间的距离,会随着时间的推移、事物的变迁以及每一个人的意念而改变,或许那个叫肖宁的孩子最终会忘记他,但是他永远不会,就如他答应过的那样,他永远不会忘记肖宁,这世上独一无二的肖宁。

    飞机到上海的时候,是下午两点。

    封家上下为了迎接失踪一年的三少爷回家,特意将整个花园重新修整了一番,连封氏大宅的外墙也被重新细心的粉刷过,即使封若薇刚死不久,但这丝毫不影响封家上下所有人的愉快心情。

    车子从雕花大门延着花园一路开了进去,远远的就看着封庆率着众人站在玄关门前,封城眼底快速的划过一丝厌恶,随即又恢复成那波澜不惊的模样。

    封城就着司机拉开的车门下了车,封庆立刻大步迎了过去,一只手搂着他的肩膀,激动之情溢于言表,“小城,这一年你过得好吗?怎么都不跟我们联系呢?知不知道我们有多担心?”

    封城低着头,声音是恰到好处的细弱,“对不起爷爷,让你们担心了。”至于他为什么失踪了一年都不与封家联系,一年前的那根断指是怎么回事,他又为什么会从凶残的绑匪手里死里逃生,封城早已准备好了一套说辞,相信就算是老谋深算的封庆也瞧不出丝毫破绽。

    “没事没事,回来就好。”封庆笑着拍拍他的背,“你陈叔说在安宁找到你了我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回来就好啊。”

    封庭走上前来,大概是想起这孩子的母亲因自己而死,面对儿子的时候多少有些不自然,封城看在眼里,却并不点破,只是不着痕迹的从他身边经过,随着封庆入了屋。

    封家人并未刻意隐瞒封若薇的死,在封庆看来,做为一个男人既要有所承担,又要有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气度,否则,就不配做他封家的人,所以他将这个消息告诉封城时,封城脸上淡淡的哀伤让他满意,至少,这孩子没有如他想象中的那般歇斯底里,更没有悲伤欲绝,他不哭不闹,甚至不需要别人哄,封庆听见他说:“我想去看看她。”

    封庆叹口气,点了点头,“明天我让司机送你去。”

    封若薇在封家没有任何名分,死后也是孤零零的坟墓一座,封城站在那块新立的墓碑前,看着墓碑上封若薇淡然平静的面容,脸上无悲又无喜,他知道自己不会报仇,因为这是母亲自愿的,他又何必让她在地下都不安宁?

    只是,此时的乌鸦太过薄弱,以他一己单薄之躯根本无法承担,所以他需要成长,需要力量,只有变得更加强大,才能保护最重要的人,至少,下一次,他不会眼睁睁的看着自己重要的人在眼前死去,而自己却什么都做不了。

    这个世界从来不需要弱者,因为弱者永远会死在前头,就像他愚蠢的母亲一样,为了心爱的男人而死又如何,不过换来几滴虚情假意的眼泪和一小段时间的腼怀,唯有真正的强者才有话语权,为了肖宁,他愿意也必须成为强者。

    封城回到封家的第四个星期,安宁传来了关于肖宁的消息。

    老军在电话里说:“那天你走后,肖宁也被他爸妈带走了,回去之后肖宁大病了一场,醒来什么都不记得了。”

    封城感觉自己握着手机的手一顿,“什么叫不记得了?”

    那头沉默了一下,似乎是在斟酌着措辞,“……就是从那天之前的所有记忆都没有了,医生说可能会恢复也可能永远都想不起来了,他爸妈的意思是什么都不告诉他,免得他受刺激,孩子毕竟太小了,你觉得呢?”

    外面的天色还没有全暗,花园里的几株月季在微风下摇曳着身子,大概是因为已经进入冬季了,封城突然觉得冷得很,那种从毛孔外面强钻进去的寒意很快占据了他的四肢,最后连握着手机的手都僵硬了,电话那边的老军还在等他的答复,然后只听见“啪”的一声,似乎是手机掉在了地上,然后便是嘟嘟的盲音。

    封城推开窗,脚边散落着手机细碎的零件,他的脸色在昏黄的路灯下面柔和得如同神祇,一双眼睛却幽深似海,里面似藏了无数情绪,仔细一看,却只看见一片黑暗,冬天干燥的风从窗外涌进来,吹乱了他额前的碎发,千丝万缕的发丝间,他似乎看见那孩子如向日葵般明亮灿烂的笑容,像记忆中母亲裙摆绣着的海棠,即使不是最起眼的那一个,却依旧能吸引住别人的目光。

    那之后封城去了一趟安宁,他在初遇肖宁的那个巷子口等了很久,都没有再见那一个以寡敌众的单薄身影。

    不甘心就被这样遗忘,却又无计可施。

    封城唯有苦笑,看着那孩子目不斜视的从他身边经过,不会再有人说:哥哥你长得真好看。

    不会再有人记得他的生日要准备礼物。

    更不会有人一脸伤心的追在他的车子后面,一遍一遍的叫哥哥。

    肖宁,即使你什么都不记得了,我依旧会记住你,永远。

    封城15岁生日的第二天,向封庆提出要离家的要求,封庆欣然同意了,封城便在隔天带着简单的行李走出了封家大门,从此以后,这个家再不会让他有任何留恋,也不值得他耗费一丝一毫的感情。

    五年后,封城回国,定居安宁。

    彼时,肖宁已是12岁的少年,依旧喜欢打架,依旧有一股不服输的劲儿,只是他的记忆中再没有封城这个人,也不记得自己曾经有多喜欢这个哥哥。

    那一年,封庆的嫡孙封越爱上男人的事闹得沸沸扬扬,封越的态度很明确誓死要与那个叫余晓的男人在一起,而封庆的态度很强硬,封家不能出这种与男人□□的败类,于是这件事以余晓意外死亡封越成了疯子并被逐出家门而告终,远在安宁的封城听了,不过付之一笑。

    封家从前做的那些勾当哪一样是见过光的?

    不过是杀了个人而已,对封家来说根本不值一提,也只有封越会为此发了疯,有那个美国时间发疯,倒不如好好想想怎么替余晓报仇才是。

    20岁的封城已是一个成熟稳重的男人,脸上青涩的线条被岁月打磨成了尖锐深刻的轮廓,单薄的身躯已变得修长而挺拔,如悬崖边的孤松,清傲而富有张力。

    他从前喜欢肖宁,是因为肖宁的笑容纯粹得没有杂质,这便是他最想要的自己却没有的,所以他这样喜欢亲近那个孩子。

    然而,这份感情在岁月的洗礼下不断的发生着变化,等到他发现的时候,曾经的那份对弟弟的关怀和爱护已经变成了情人间的喜欢。

    封城从未想过自己的性向会与别人不同,但他也没有太惊讶,他只是一遍一遍的想,如果肖宁知道自己喜欢他,会不会被吓跑?

    老军最先察觉出了他的心思,总是问他为什么不重新接近肖宁?

    这时候封城就会沉默一小会儿,然后微笑着说:“等他再长大一些。”

    等他长到能分清男女之情的时候,等他长到能接受同性的自己的时候,在这之前,封城要做的,是远远的看着他。

    肖宁14岁那一年的愚人节,远在美国的封城收到了肖宁父母车祸的消息。

    他连夜赶回,却扑了个空。

    赶到医院时,肖宁早已被他的亲戚带走,随后则是财产被亲戚卷走,只剩下父母留下来的房子的消息,那时候白北和凌波已是他的左右手,白北说:“城哥,不如把肖宁接来吧,他迟早会知道从前的事的,我相信就算他知道了,他也不会怪你的。”

    封城的眼睛透过大片落地窗看出去,玻璃上面映出他冷峻的面容,明明已是初夏,他的声音却冷得如同冰渣子一般,“叫莫颜暗中照顾他们两兄弟,派人剁掉那些侵吞他们财产的亲戚的手指,既然他们那么喜欢食嗟来之食,那就让他们一辈子靠乞讨度日好了,记住,这件事不要让肖宁知道。”

    失去了父母的肖宁一夜之间成长了不少,至少,脸上那种狠戾的表情渐渐的隐退下去,取而代之的是更深层次的阴暗。

    这样的肖宁不是封城愿意见到的,他希望他永远都有明亮灿烂的笑容,永远不知道这世间的黑暗与斗争。

    肖宁15岁的时候,已如一匹脱疆的野马,整日混迹于游戏厅,又与社会上的混混腻在一起,一头乌黑的头发染得乱七八糟,耳朵上更是打了好几个洞,一副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无学无术的可恨模样,封城见了照片上这样的肖宁,手里的圆珠笔应声从中间断成了两半,凌波看得一缩脖子,听见老板吩咐:“把白北叫来。”

    在乌鸦里,封城就是神,他的每一个动作,每一眼眼神,每一句话都被奉为圣旨。

    所以当封城要求白北和凌波离开乌鸦,替他去保护肖宁的时候,白北两人没有丝毫犹豫的答应了。

    当封城知道靳枫这个人的时候,白北与凌波那时候已经取得了肖宁的信任,封城再一次在肖宁脸上见到那样的笑容时,肖宁对面站着的人已经不是他,取而代之的是一个长相英俊不凡的年轻人,他们两人年纪相仿,肖宁说话时弯起的眼角让封城突然感觉到了自身的危机,因为,封城在那双眼睛里看见了亲密和……爱恋。

    在过去的所有岁月里,封城所走的每一步都精确无比,他计算好了一切,却独独忘了,肖宁在他离开的这些年里也会有喜欢上别人的那一天,封城搞不清自己当时的心情如何,只觉得好似被人当胸打了一拳,闷得慌。

    白北有一个聪明的大脑,至少,有他在肖宁身边,肖宁的日子过得比封城想象中的还好,加之有个话痨的凌波,封城桌上的照片中的肖宁,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多,封城拿起最近的那一张,19岁的肖宁眼神安静,身体依旧单薄,却早已不是那个需要别人保护的孩子,封城望着照片中的那个人,眼神缱绻而温柔。

    ☆、第65章

    白北不止一次的问他:“城哥,你为什么不让肖宁知道真相?”

    封城就会望着窗外,唇畔一抹深情却无奈的笑容,“每一个人都有喜欢别人的权利,我有,肖宁也有,若因此他能幸福,我便远远看着他就好。”

    骄傲如封城,是不屑于做这种横刀夺爱的事,更何况,当初先离开的那个人是他,他又拿什么去要求肖宁必须为他守身如玉,而且,即使肖宁没有忘记他,他们仍旧在一起,他也不能保证肖宁会爱上他。

    因为有太多顾虑,封城失去了与肖宁相认的最佳时机。

    又因为有太多的考量,封城一而再的退让,错过了拥有肖宁的美好年华。

    这世间的事向来如此,你爱我,我爱他,他不爱我,而我在错误的时间遇见的你也依旧得不到我的爱。

    肖宁21岁的时候,封城已是29岁的成熟男人。

    他的名字渐渐的披上了一层神秘,少年时凌厉的锋芒渐渐隐藏,取而代之的是男人如古井一般深邃的眼,封城坐在办公室里抽烟,他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食指与中指之间夹着一支烧了一半的香烟,白北推门进来,立刻被屋子里浓烈的烟味呛了一口,封城见了是他,问道,“怎么过来了?”

    白北没有回答,只是走过去将窗户打开,让屋里的烟味尽快散去,然后才走回来,在封城身边立定,轻声道:“肖宁发现了。”

    “什么?”

    “靳枫和肖羽的事。”

    封城皱眉,“怎么发现的?”

    “捉奸在床。”白北的声音很轻,事实上,他们早已知道肖羽对靳枫存着某种暧昧的心思,只是让他们没有料到的是,这两个人竟然就这么明目张胆的睡了,而且还好死不死的被肖宁当场抓住,啧,这下子肖羽可要倒大霉了。

    封城将烟蒂按熄在烟灰缸里,淡淡的吐字:“靳枫不适合肖宁。”

    白北认同的点点头,颇有点得意,“所以城哥你可以出马了。”

    封城勾了勾唇角,窗外灿烂的阳光从窗缘边爬进来,浮起一层淡淡的金光罩在他脸上,竟俊美得不似人类,白北看了一眼便堪堪移开视线,再这么看下去,他怕自己忍不住会起了什么色心,到时候真是吃不了兜着走。

    成全和错过从来让人措手不及,它们无处不在,如果你运气不好,便会与它撞个正着。

    封城梦想着有一天他能牢牢握住肖宁的手,像16年前那样,肖宁对他笑,全身心的信任他,看着他时脸上的笑容灿烂如向日葵,那一双明亮的眼眸带着些许欢快,些许爱护。

    然而,命运的齿轮就在这一时这一刻突然转动,将他远远的抛向了离肖宁是远的那个位置,他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的梦想破裂,直至化为尘埃。

    肃白的病房中安静得落针可闻。

    白北疲惫的靠在沙发上,他已经有几天没有合过眼了,眼下一片青影,下巴上的胡须因为主人无心打理而盘踞其上耀武扬威,这时候房门突然被人推开,门外的凌波脸色与房中的白北竟是相差无几,他手里提着一个保温盒,轻手轻脚的走进来,对白北小声道:“你去睡一会儿吧,这里我看着。”

    白北摇摇头,抹了一把脸,“我不困,先把汤放着吧,等他睡醒了再喝。”

    凌波依言将保温盒放在茶几上,然后在白北对面坐下,两人相对无言,偶尔视线碰到一起,又不着痕迹的移开。

    不知过了多久,病床上才慢慢有了动静。

    白北和凌波几乎是同一时间起身奔了过去,病床的男人有一张英俊的面容,眉若鸿鹰,薄唇锋利,即使是闭着眼睛的现在,也不难想象他醒时的锋芒毕露,他的脸色如今苍白如纸,嘴唇也毫无血色,纯白的病服包裹住他日渐瘦削的身躯上,这样的封城让白北和凌波眼底发酸,只觉心底最柔软的那一处正被利器不断的翻搅,闷闷的,疼得慌。

    过了片刻,封城睁开了眼睛,他虽面色如纸,眼神却一如既往的锐利,看见床边的两个人,轻轻扯了扯唇,“你们不去做自己的事,守在这里做什么?”

    白北想去握他打着点滴的手,想想还是没敢,只是道:“你昏睡了三天。”

    封城应了一声,看向凌波,“莫颜来过了吗?”

    “来的时候你正睡着,所以他坐了一会儿就走了。”凌波暗暗握拳,声音却维持着镇定。

    封城又问:“肖宁最近怎么样?”

    “很好。”

    “那就好。”封城舒了一口气,又看向两人,“你们先回去,有事再过来。”他的声音是一贯的低沉,里面杂夹着几不可闻的疲惫,白北抿了抿唇,拉着凌波出了房门。

    两人直走到走廊的深处才停下,凌波一拳砸在墙上,雪白的墙体立刻出现了一抹殷红,凌波的声音气极败坏又极其无助,“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老天要这样!”

    白北别过眼,望着底下的芸芸众生。

    是啊,这世界上那么多的人,为什么快要死的那一个却是封城呢?

    这是个多么骄傲自负的男人,他果敢绝决,英武义气,对肖宁又一往情深,为什么病危通知书上偏偏写的是封城二字呢?明明可以是白北也可以是凌波,为什么……偏偏是他。

    “白北,医生说的话是真的吗?”等到发泄够了,凌波才红着一双眼睛问。

    白北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回答道:“这个主治医生是我从美国请回来的,他是脑瘤方面的专家,所以……”

    “不可能!”凌波像是害怕听下去似的,粗鲁的打断了他的话,“城哥30岁都还没有到,还这么年轻,怎么就脑癌晚期了呢?怎么就只有一年的命了呢?你那个医生是哪里找来的,会不会不可靠?”

    白北皱了皱眉,插于口袋中的双手紧握成拳,偏偏脸上依旧是那平平无奇的模样,他永远记得那天下午的情景,他去告诉封城靳枫与肖羽睡了的事情,他说终于轮到封城出马了,封城当时那个笑容不可谓不愉快,这是这么多年里,他在他脸上见过的表情最为生动的一幕,然而就在下一瞬,封城的身体直直的倒了下去,双眼紧闭,额上渗出豆大的汗珠,前一刻明明还好好的说着话,下一秒,却已不醒人事。

    他纵使见惯无数大场面,也在这一瞬间失去了所有方寸,他只能扶住封城软倒的身体,脑子里一片空白。

    在他的认知中,封城是神,神是无坚不摧,是永远不会倒下的。

    然而,他心目中的神就在他的眼前,如山一般轰然坍塌。

    封城送医的当天下午就有了结果,脑癌晚期四个大字刺痛了他的眼,他与凌波在总目睽睽下哭得像两个傻子,这样的结果自然不能让他们相信,白北立即拜托了在美国的朋友接受了最有名的脑瘤医生,便让专机将他接过来替封城诊治,结果一模一样,这下子,连白北都颓然得像是快要世界末日了。

    本来他与凌波的意思是让封城知道,但是封城是什么人,只从他俩的神情就能猜出几分自己的病情,白北无法,只能据实以告。

    封城听到脑癌晚期之后,脸上的神情一如既往的淡然,仿佛白北说的每一个字都与他无关,唯有那双放于身侧的手微微的抖了抖,白北看得难受,只能低下头看自己的脚尖,然后他听见一把淡然的笑声从封城的嘴里滚落出来,这样的笑声与他从前听见的都不一样,是不甘、是意料之外,又是接受了现实之后的无可奈何。

    过了半晌,才听见封城低裂迷人的嗓音:“看来这辈子,我与他注定无缘。”

    那个他指的是谁,屋子里的人都心知肚明,正因为知道,才觉得更加难过。

    凌波抹了抹眼睛,突然道:“城哥,我这就去把肖宁叫来。”说着便要冲出门去,却被封城叫住了,封城望着他,深色的眼眸中流动着奇异的暗光,“这话我只说一次,你们不管是谁,若要将我与肖宁的事说出半个字给他听,便永远都别来见我。”他的声音那样轻,听在众人耳朵里却如同一只千斤锤轰然砸下,凌波不甘的收回脚,“那怎么办!难道让他永远都不知道这世界上还有个这么爱他的人吗?”

    封城便笑起来,他即使苍白无力,笑容也依旧璀璨夺目,“等你们爱上什么人的时候,自然会明白我的心情。”

    唯有处于同样的境地,才会切身体会到,爱一个人并不需要朝朝暮暮耳鬓厮磨,只要看着他好好的生活下去,即使被仇恨包围,即使总有不如意之处,只要他还好好的存活于某一个角落,便心满意足矣。

    冬天来的时候,封城的病有了些起色,但是因为化疗的关系,他原本浓密的黑发已经掉光了,他自己倒像是不在意的样子,反倒是白北和凌波每每害怕见到他云淡风轻的脸。

    即使被病魔缠身,封城表现出来的依旧是一个上位者应有的果断和强势,只是他更多的时候是对着一沓沓照片出神,无数照片的主角无疑是同一个人,从稚嫩的孩童时代到初显锋芒的少年模样,再到如今清秀绝然的青年身影,封城总能对着它们发一下午的呆,他的目光不厌其烦的从一张照片到另一张照片,从照片中人的眉宇到嘴唇,再到所有能够目及的地方,都一一的看过去。

    他看得太专注,所以白北都不忍心打扰他。

    直到封城偶尔抬起头来,才发现了他的存在,“来了。”他说。

    白北点点头,打算向他汇报工作,封城却抬一抬手,笑道:“以后大小事不需要向我汇报,你拿主意就行。”

    白北张了张嘴,终是什么也没说。

    封城便也不再管他,继续低头去看手中的照片,白北陪在一旁,安静得如同空气,良久,封城才轻声道:“肖宁最近还是经常到兰桂坊?”

    白北一震,不知如何回答。

    肖宁因为肖羽和靳枫的事一直耿耿于怀,最近这段时间去兰桂坊找少爷去得愈加频繁,白北知道就算自己不说,封城也有许多人替他留意这件事,但是他没想过封城竟会亲口问起。

    过了好一会儿,白北才回答了一个“是”。

    封城脸色如常,目光依旧在手中的照片上留连,就在白北以为他不会说话的时候,他突然开口道:“把老乌叫来。”

    老乌是乌鸦的一个门客,封城只用过他一次,然后便将人收入了门下。

    兰桂坊位于安宁的市中心,专做少爷生意,因为老板的背景强大,所以有关部门便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兰桂坊前门热闹得如同市集,这里每一天的营业额足够全城的人一个月的生活费总和,兰桂坊安静阴暗的后门口,一辆黑色的轿车远远驶来,司机将车子准确的停在门口,凌波下了车绕到后排座,恭敬的拉开了车门。

    男人修长高大的身体随即走出,不远处昏黄的路灯打在他的脸上,依稀可见他苍白的脸色,俊美的五官在黑夜中略显诡异,只有那双眼睛明亮有神,带着睥睨天下的气势,他穿着一身黑衣,头上戴着一顶同色的棒球帽,凌波引着他往里面走,边走边说道:“老乌和白北已经到了。”

    封城微微点头,跟着走进银灰色的专人电梯。

    凌波推开门的时候,白北和老乌同时从沙发站了起来,凌波微微让开一步,身着黑色风衣的男子便走了进来,他的轮廓深邃尖锐,头上的棒球帽延恰到好处的遮住了那双如夜一般漆黑的眼睛,所以人们只看见那一具高挺的鼻梁以及微微抿成一线的嘴唇,白北走过去,对他说:“城哥,人在里面。”

    封城点点头,望向不远处的老乌,问道:“下的药对身体有害吗?”

    老乌答:“城哥放心,没有任何害处,只是他醒来后会有点头晕。”

    封城几不可闻的皱了皱眉,脚步朝紧闭的房门走去,在身影快要消失在门后时,他突然说:“回去重新研究一种药,要没有任何副作用的。”

    闻言,老乌低了低头,说道:“是。”

    封城将门反手关上,屋内的灯光有些黯淡,是专门为客人的情趣而设计的,他心心念念的那个人此刻就躺在正中央的那张大床上,五官平凡,面容却格外耐看,封城一步步走近,然后在床延上坐了下来,床上的人似在梦中,眉头微微皱着,封城见了觉得好笑,便伸手过去,将他的眉宇轻轻抚平,嘴里说道:“肖宁,你梦见了什么?”

    明明知道对方听不见,却依旧想要等一个答案。

    封城的目光从他的脸上一路往下移,肖宁的身体早已不是五六岁时稚嫩单薄的孩子所有,而是带着一个成年男子的张力和劲瘦,封城的视线忍不住一再留连,最后定格在那张微微上翘的嘴唇上,男人的眸光犹地一沉,脸上的神色变了又变,最后终于叹息一声,俯下身去,含住那日思夜想的薄唇。

    他的手指指尖已有黯淡的黑色,指甲依旧圆润整齐,封城的唇在床上的人嘴上蛰伏许久,才慢慢的抬起身来,手指寻到那人的手,手指相扣,誓要永不分离。

    天快亮了,老乌说药力马上就要过了,药力一过,人就会醒过来。

    白北坐在长沙发上,望着紧闭的房门看了一会儿,没有说话,凌波也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落地窗上沾满了水汽,透过那氤氲的水汽看出去,是显出鱼肚白一般的天际,这个时段连鸟儿都没有,天空干净得像浑浊的湖面。

    安静的空间里突然传来“嚓”的一声,紧闭的房门开了,封城的脸出现在众人面前。

    几个人从沙发上站起身来,封城走了两步,脚下一软,眼看着就要栽倒在地,被飞奔上前的白北和凌波扶住了手臂,白北让凌波下去开车,自己则跟老乌一左一右搀扶着封城,走出去几步后,封城突然停下,回头望向被晨曦笼罩的房内,肖宁就躺在那里,衣衫整齐,面容安宁。

    封城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突然勾唇一笑,那笑容温柔似水,缠绵缱绻。

    时光像扇子,一收一合之间,已过去数年,而当回首望去时,又发现自己其实什么都没有做成,此刻已是早春时节,花园里的花开得正好,百花斗艳,花团锦簇,白北一大早便起来了,系着围裙在厨房里忙活,凌波随后也跟着走了进来,两人没有交谈,只有手起刀落的声音,以及烤箱发出的“嗞嗞”声。

    等一切准备就绪,大厅的钟声刚好响了九下。

    两人将准备好的早餐端上桌,二楼一侧的卧室门应声而开,一个身形消瘦的男人缓慢的走出,他身上穿着真丝的睡袍,长年患病早已摧毁他劲瘦的身材,英俊的脸上亦是一片瘦削,再不似从前的风神俊朗,然而,他的眼神依旧清明,甚至比之从前愈加深邃湛远,他从楼梯上一步步走下来,笑道:“早。”

    白北和凌波同时抬头,冲他微微一笑,“早。”

    等封城在主位上落座后,白北和凌波才分别在他两侧的下首坐下,凌波举起面前的橙汁,笑道:“城哥,生日快乐。”

    白北也举起杯子,脸上难得的是愉快的笑容,封城微笑以待,端起温热的牛奶,薄唇轻轻吐字:“谢谢。”

    封城以于自己左右手的手艺还是挺给面子,光芝麻包便吃了两个,白北和凌波对视一眼,在对方眼里找到了同为欣慰的东西。

    不知不觉,他们已陪封城走过了几十年的岁月。

    封城的36岁生日就在这样的一个早晨悄悄度过,从29岁到36岁,封城比医生预期的一年时间活得更长,连医生都说这是一个奇迹,唯有白北和凌波知道,封城的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第66章

    因为这世上还有这么一个人让他不愿意闭上眼睛,沉入永久的黑暗。

    只因他一闭上眼,便再也见不到那个叫肖宁的人了。

    冬天过了一半的时候,秦舒死了。

    封城那时候正坐在三楼的窗前看书,他的身体正以肉眼看得见的速度迅速虚弱,原本明亮的眼睛也常常一片灰败,但他每天依然会抽半个小时看书,然后便是睡觉,即使铺天盖地的疼痛让他很难入睡。

    白北推门走进来,一脸沉重。

    还未等封城开口,白北便说道:“秦舒今天早上被发现死在郊外的人工湖里,身中七枪,死亡时间是昨夜零晨左右。”

    封城一下子收紧了手指,书页瞬间裂开了一条缝隙,然后他说:“肖宁如何?”

    白北推了推眼睛,慎重的措辞,“肖宁很难过,正在全力追查凶手。”

    空气里陷入短暂的沉默,过了半晌才听封城说:“你与凌波多费点心,劝慰他,并让他不要再查。”

    “是。”

    “秦晋应该已经知道了这个消息,他对秦舒抱着怎样的感情你我心知肚明,透露一些消息给他,就说,昨晚在安宁见过上海封家的人,他知道该怎么办。”

    白北沉吟片刻,缓慢说道:“城哥,秦舒的死固然与封老爷子有关,可他毕竟是你的……”

    他的话还未说完,便被封城眼底的凌厉吓退,男人优美的薄唇血色尽失,嘴里依旧吐出令人胆寒的话语,“是我爷爷又如何,谁叫他要让肖宁伤心呢,更何况,秦舒确实是封家所杀,抵不得赖。”

    白北便不再多言,转身走出门去。

    接下来的时间,秦晋得到了消息,果然不出封城所料,对上海封家进行了一系列的打击,封家虽是百年大家,比起在北京早已经站稳脚根的秦家来说还是稍稍逊色一筹,最后的结果以环球集团被秦家吞并封老爷子一气之下一命呜呼而告终,第二年的早春时节,秦晋被发现死在秦舒的墓前,死时衣著完整,面容安详。

    封庆有了一个蒸蒸日上的环球还不知足,竟想把手伸到北京去,这势必与北京的本地企业有冲撞,而秦晋便是本地企业的一把手,自然而然,两家必有矛盾,只是封城没想到,为了一桩生意,老爷子竟用了如此卑劣的手段,试图以此打跨秦晋心底的防线,却没料到,秦晋是有仇必报之人,即使痛失爱人,也定要将大仇报了之后才会跟着去死。

    周末的晚上,白北和凌波照常陪着封城吃晚餐,电视里正在播放着“新闻联播”,凌波啃着鸡腿靠了一声,“咱们看个娱乐节目吧。”

    封城与白北都没出声,凌波便抓过遥控器换台。

    刚换定节目,电视里立刻响起记者激昂的声音:“半个小时前,我市一著名西餐厅突然发生爆炸,爆炸当时餐厅内尚有数十人用餐,据目击者称,疑似有人提前在该餐厅内埋下炸药,借以此来炸死仇家,目前爆炸已致一人死亡,数十人受伤,死者已确定为男子,现年28岁,系本市某保全公司的老板……”

    随即画面一切,餐桌前的封城等人便看见了一张熟悉的脸——立珺。

    他原是封城手底下的人,后来被派过去保护肖宁的安全,封城之所以记得他,是因为他跟了他五年。

    封城手里的叉子没拿稳,瞬间掉在了餐桌上,发出“叮”的一声尖厉的响声,白北和凌波也同时一顿,眼里浮起一丝不敢置信。

    “去看看。”封城的声音在颤抖,但仍是把一句话说完整了。

    白北和凌波同时起身,抓起车钥匙便奔出了门。

    电视画面依旧在继续,给了已经变成废墟的餐厅一个特写,里面到底都是一片焦土,已看不见原来精致优雅的模样,封城觉得自己全身都抖得厉害,他的双手撑在餐桌上,慢慢的站起身来,全身疼得厉害,光从餐桌走到玄关这一小段距离,他的额上已渗出了豆大的汗珠,但他神色如常,拿了车钥匙,一步一步的走了出去。

    从封城的住所到那个餐厅尚有一段不小的距离,封城费了很多功夫才将车从车库里开出来,他的心底有短暂的空白,突然有些害怕,如果那个报道是真实的,他该怎么办。

    没有肖宁的世界,就像一个巨大的黑色的漩涡,有着将人吞噬的力量。

    封城紧咬牙关,踩下了油门,汽车便将箭一样冲了出去。

    如今正是下班高峰,一段半小时的路程,走了一个小时竟才走到一半,封城将油门踩到底,像电影特技里那般将前面的车子撞了个七零八落,他的眼睛里除了前方的路什么都看不到,脑海里不断的想到,肖宁不会死,要死也是他先死,他一路上这样时而清醒时而恍惚,终于在一个十字路口,与一辆银灰色的悍马撞在了一起。

    “砰!”

    一声巨响,封城只觉脑子里一片空白,这时候什么都想不起来,随即弹起的安全气囊将他整个罩住,但仍有微凉的液体从他的额间滑了下来,延着他削瘦的脸颊一路向下,最后流入他敞开的衬衣领口,他微微睁开眼睛,呼吸困难的喘着气,四周渐渐被一片喧嚣充斥着,而他只想赶去那个肖宁可能在的餐厅,远远的看那人一眼就好。

    这样想着,他便伸手去推车门,车门因为撞击已经凹进去了一块,还有一根手臂粗的钢管从车门中间穿插而过,封城低下头去看,才发现钢管的另一头已没入了他的身体里。

    有时候痛到极致,反而已感觉不到了。

    封城在车里挣扎良久,才有人跑过来营救,但是因为钢管直入腰间,贸然拉开车门便是死路一条。

    就在众人迟迟不敢动手的时候,两个男人从前方跑了过来。

    盈盈灭灭的车前灯光中,他们英俊的脸上一片焦急,甚至有大颗大颗的汗珠随着奔跑不断被甩进风里,然后,他们的脚步同时一顿,在离那辆损毁最严重的汽车几步之遥停了下来。

    “城哥。”白北张嘴唤道,他的声音实在轻得很,风一吹就散了。

    车内的封城艰难的伸出手来,白北和凌波赶紧握住,听见封城气若游丝的问:“肖……肖宁呢?”

    “他马上就来!”凌波大声的说,似乎怕车里的封城听不见。

    封城低低的笑起来,那声音如记忆中的一般低沉动听,却听得白北和凌波的心同时揪紧起来,过了一会儿才听见封城的声音一个字一个字的传来:“他已经死了,怎么会来?”他明明没有过多的情绪,字里行间却尽是令人心酸的沮丧和绝望,即使在他得知自己已命不久矣的时候也从未这样如同心死的悲哀。

    “没有!他没有死!他正在路上,真的,城哥!肖宁身手了得,靳枫根本就不可能伤到他的!”凌波着急的叫道,眼泪突然流了出来,封城侧过头来看了他一眼,唇畔的笑容依旧温和,“肖宁已死,人生还有什么意义?”他说得那样缓慢而低沉,仿佛在问别人又仿佛在问自己,肖宁之于他,是这世上最珍贵的存在。

    珍贵到害怕失去所以一直不敢靠近,珍贵到知道自己不久便会死去,所以一直不敢勇敢的面对。

    这样的封城是连他自己都感到厌恶而嫌弃的,但是没有办法,谁让他爱这个人如同生命。

    时间仿佛过去了很久,又仿佛只是短短一瞬,封城说:“把老乌叫来。”

    能人异士从古至今,已不是什么新鲜事,封城这一刻却无比庆幸自己当初收了这个人做门客,他对老乌说:“可有办法让他起死回生?”

    老乌迟疑着不敢开口,封城似看出了他的顾虑,声音艰难而缓慢,“但说无妨。”

    “起死回生我办不到,倒有一个办法更改天命,让他在另一个时空里重活一世。”

    封城原本黯淡的眼眸霎时明亮,“什么办法?”

    老乌望着他嘴角渗出来的一丝鲜血,“逆天之术。”

    “要怎么做?”封城问他。

    “必须有一个人愿意自损四十年阳寿赠于他,这逆天之术才可行,而且成功的机率只有三成,古时倒也有人施过此术成功了,但是近代的这几百年里没有一个人敢逆天而行。”老乌皱着眉头,似乎在封城的眼里看到了一丝坚决。

    白北和凌波见封城的神情,便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于是连忙开口:“城哥,我愿意自损四十年阳寿给肖宁。”

    封城摇头,唇边现出一抹微笑来,“这是我与他的事,不需要旁人插手。”一句话让白北和凌波成功闭嘴,封城又看向老乌,“老乌,拿我的阳寿送给他。”

    老乌却摇头,一双眼睛深得望不到底,“你不行,你此生阳寿已尽,哪里来的阳寿送给他?”

    封城猛喘了一口气,说道:“此生不行,便许来世。”

    若有来世,纵然前路坎坷,纵然你依旧不爱我,我定牢牢握紧你的手,誓不松开。

    肖宁,肖宁。

    一步错,步步错。

    愿来世,你能于千千万万的人中看见我,微笑着走向我。

    并,如我所爱你的那样爱我。

    第14节

    恋耽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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