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婚[重生] 作者:一袭白衣

    第6节

    这个培训组织是面向南都商圈上层领导人群的,一般人家的孩子还参与不了。大部分家庭让孩子参加这个节目不仅是为了培养小孩子的领导跟组织能力,更重要的是让他们结识人脉资源。

    高铭去年刚满十岁就参加了,可惜经验不够,只拿了个第三名的成绩,今年卷土重来,信誓旦旦,在陆家闻面前丝毫不掩饰地暴露着自己的野心。

    高铭说:“闻闻,我爸爸说了,如果我能得第一,就让我去见你。”

    陆家闻心里暖洋洋的,抱着电话傻笑:“你肯定是第一!我都收拾好我家就等你来了!”

    “嗯。”高铭声音稳重,并不似陆家闻那般活跃,但语气里满是欢愉,“你今天升初中了吧?恭喜。”

    “对啊。”陆家闻说,“班上有好几个都是邻村的人,比我大五岁的都有,十八岁念初中,夸不夸张??吓不吓人??!”

    高铭轻声笑了起来:“你看我都十一岁了也没有念小学。”

    “你跟他们又不一样。”陆家闻对天翻了个白眼。

    “我怎么不一样了?”

    “你可是高铭啊。”陆家闻拍马屁,在心里暗戳戳地补齐了下一句,是我的高铭。

    “高铭怎么了,这个世界上并不是只有我一个高铭。”

    陆家闻:“……”

    陆家闻说不下去了,高铭这摆明了是套他的好话啊,这几年不见的,都学坏了,“哎,你可别来劲了啊。”

    高铭笑得越发开心,电话那头传来嘈杂的声音,有少年清脆的声音在远处响起,陆家闻愣了下,听见高铭跟那头冷淡地说了句“就来”,脑子里嗡嗡的,高铭结识了新的小伙伴了吧?

    从小高铭就特别受欢迎,哪怕他对谁都冷着一张面无表情的脸,也还是会有很多人往他面前凑。

    那样强大的魅力没有人能够拒绝,高铭就像是一块磁石,会自然而然地吸引别人的目光。

    心里头有些失落,陆家闻觉着自己挺小心眼的,高铭不可能只跟他一个人说话,一个人来往,能在同龄人之间找到伙伴,他应该替高铭开心才是,自己搞得跟个深闺怨妇似的算是哪门子的事儿啊……哼!他就是嫉妒那些人能见到高铭!能实实在在地触摸到高铭!

    “闻闻?”高铭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陆家闻猛地回过神来,“啊,怎么了?”

    “我说如果你有什么需要的东西就打电话给我,小北村教学环境差,学的那些东西未必能跟上社会。”

    “好的好的。”陆家闻连连应声,高铭无奈地说,“那就这样吧,我再打电话给你。”

    “嗯。”

    依依不舍地挂了电话,陆家闻心痛得要死,恨不得给自己一拳。

    他是脑子里进了狗屎吗!!!在跟高铭打电话的时候发呆!!!多么宝贵的时光啊就这么给送上了西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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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巧遇

    小北村的师资力量落后是一定的,就连教科书都是好几年前改编的,落后了不知道多少版,陆连海盼着陆家闻能把书念好,成绩赶上来,考到城里去。虽然陆家闻才刚开始念初中,但是他都打听好了。

    靖县里有个寄宿的高中,封闭式的,每天学习并着吃喝拉撒睡都在里头,每个月末放一天假。学校升学率不太好看,每一届高三能走出来的本科生只有百分之十左右,包括一本二本。陆连海也不盼着陆家闻能念什么211、985,就念个普普通通的二本就挺实实在在的了。

    他想得远,陆家闻也想得远。

    陆家闻想做投资,他上辈子在秦楠那里学到了一些炒股的皮毛,不精通,但是加上上辈子的经验,知道哪笔股票要走俏,应对如今此时的股市是足够的了。高铭一问他要不要买什么,陆家闻就要了几本投资学方面的书,高铭办事有效率没几天就给他寄过来了。

    陆家闻在课余时间研究了一下,越来越发现投资学真的是高深难懂,自学起来十分困难,眼光得毒辣,手段也得狠,看准了什么就投,或早或晚都赚不到钱。

    他想试试水,但难在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他手头里不宽裕,陆连海也不愿意投资。

    别看陆连海平日里总大大咧咧的,但是心思比谁都细腻,手里头攒了点钱谨慎得要死,全都一股脑地存进银行了。

    银行那时候在老百姓眼里是什么,那就是国家金库啊,放里头,谁也偷不走,怎么地也丢不了。相对的,股票啊,基金啊在陆连海眼里头就是一堆泡沫,一分钱也不敢往里头丢。陆家闻说服不了他爸,就只好看着那一个个以后会直线上升的股票被人家买走,心疼得滴血。

    陆家闻就只好想办法,自己先弄点钱。他每年都有一笔压岁钱,他爸给他两百块钱的红包,王奶奶有一百块钱的红包,再加上其他零零散散的邻居什么的,每年能攒个三四百块钱下来。他自己有本小存折,存了几年下来,里面有将近两千块钱。

    这一千来块钱肯定是不够看的,投进股市里面就像是丢进汪洋大海里的一块小石子儿,逗浪花玩呢。陆家闻也觉着自己这穷酸样特可怜,可是没法儿,少虽少,总归比没有好。

    钱少,不怎么赚,拿来试水倒是不错。

    初始资金有了,那么问题来了,他要怎么去买股票……这个时候互联网还不发达,股票交易基本是在证券交易所完成,陆家闻还没到法定开户买卖股票的年龄,陆连海又不肯去炒股,实在是蛋疼。

    兜里揣着一千来块钱,陆家闻愁得很,你说这没钱的时候愁钱,有钱的时候愁门路,过日子怎么就这么难?

    小脸皱巴着,陆家闻恨不得自己立马变身成人高马大的成年人,把钱往桌子上那么一拍,财源滚滚来!可现实给了他狠狠一个巴掌,他一个屁大的小孩,什么都做不了!

    脑袋里装了心事,上学放学都走神,陆家闻背着小书包从小树林边走过,前面传来了激烈的争吵声,陆家闻好奇心上来了,脚步顿在那里,悄悄靠近,仔细听着那里的动静。

    “哥,哥,就借我一千块钱,就一千块钱,成不成?”一个蓬头垢面的男人低声哀求着,差点就给他眼前那人跪下来了。

    另一个男人一把推开他,骂道:“你个王八犊子,上次借你那两千块钱都没还,这次又借?把我家当银行啊?”

    “哥,这次我肯定还,哥,求你了,就借给我一千块钱,一千块钱就够了。”

    “谁知道你拿了钱会不会跑没影了啊,关海,老子跟你说明白话了,看在你是我表弟的份上,老子那两千块钱就当送给你救济你了。你再跟老子这儿闹,别怪老子翻脸不认人!”

    关海?陆家闻眼睛一亮,原本想走的动作顿时被他给纠正回来了!回头仔细盯着那乞丐似的人瞧,越瞧越觉着玄乎。

    怎么就这么不像呢……

    不怪他不敢认,以后的关海实在是太牛逼了,牛逼到你大街上随便拉个人都能知道他的名字,那时候的关海光鲜亮丽,游走在最顶尖的社会,享受的是最豪华的生活,任谁也不会想到会是现在这个样子。

    陆家闻上辈子闲着没事干的时候看过关海的自传,自传里有关于关海的出身跟家庭写的不多,大多都是他创业的经历,可也仅从那只言片语中,陆家闻就知道关海的出身并不好,是那种典型的社会小人物一步步往高处爬的例子。

    虽然猜到这一点,陆家闻也没想到关海居然跟他是同村人!

    关海他表哥也是觉着自己凶了,语气缓和了一点,劝道:“关海,咱们俩家都得过日子,最近物价越来越高,你小侄子还得念书,你在这儿跟我折腾,回了家你嫂子也要跟我折腾死,谁家都得过日子……你这也老大不小了,别整天想些有的没的,踏踏实实找份工作比什么都来得实在!”

    这话说得实在,但套在关海身上不好使啊。陆家闻啧啧两声,好在关海没听他表哥的这番话,不然的话以后就不会有这么大的出息了!这人啊,怎么地也得有点盼头跟理想,不然干不成大事儿。

    关海没放弃,还跟他哥那儿求着借钱,他哥关海好话歹话说尽了也不肯借,关海没办法,只好灰溜溜地放弃了。

    看着他哥毅然离去得背影,关海郁闷得胃里直抽抽,蹲在马路牙子边上抽着卷烟。

    夕阳打在他的污浊的头发上,整个人灰扑扑的一片,像是剥离了颜色的旧墙,轻轻一推就得倒。

    陆家闻眼珠子转了转,来了主意。

    关海是个很实在的人,创业得路子虽险,但是为人却很朴实,曾经帮过他的人大部分都得到了回报。陆家闻手里头攥着的这一千来块钱没什么用处,倒不如借给关海,等以后关海发达了,还能记着他的好。

    ……可万一关海这辈子没上辈子那样的际遇呢?命运这种事情谁又能说得准?

    陆家闻琢磨了下,一咬牙,借了!一分钱难倒英雄汉,他也不想关海的路子走到这里就到尽头了。

    关海闷不吭声的,一脸绝望,眼珠子都不带转悠了,陆家闻上前去,问道:“叔叔,你是不是遇到困难了?”

    关海抬头,瞧见陆家闻这半大的小男孩,一双灵动得很,瞧着挺可爱的,琢磨了下,叹口气,说:“唉,是啊。”

    陆家闻就坐在关海边上,说道:“刚才你跟关叔叔吵架的时候我听见了,叔叔你要借钱吗?”

    “是啊。”关海觉着人生真是挺荒谬的,他都想要自杀了,结果忽然来了个小男孩愿意坐下来陪他说说话,寂寞感一下子冲淡了不少,关海将卷烟丢在地上,拿鞋前掌拧灭了,还得再想想办法,借这一千块钱去投资才行。

    陆家闻见关海要走,忙拦住了,说:“叔叔,我有钱,我可以借给你。”

    “什么?”关海都觉着自己听错了,这小孩没在恶作剧吧?有钱?看起来十来岁的小毛孩子哪来的一千块钱?

    关海摆明了不信,这事儿放陆家闻身上,他也不信啊,可他存折没放在身上,就只能说服关海,陆家闻一脸认真地说:“叔叔,你等我十分钟,我回家给你拿!”

    说完,掉头就跑,关海在后头叫了陆家闻一声:“哎!”陆家闻理也没理,跑得贼快。

    一回家他就钻进屋里,把书包一丢,从床底下把存折翻了出来,攥在手里头就往回跑。他担心关海不信他回头就跑了!

    一路赶回去,关海还坐在那儿抽烟呢,地上落了两三根烟蒂,陆家闻长吁一口气,把存折塞进了关海手里。

    关海打开一看,真的是一千八百块钱的活期存折,不敢相信地瞪大眼睛,这一千八百块钱在小北村的村民手里几乎是一家一个月的收入,对于一个这么大的孩子来说简直是天大的巨款了,就这么借给了他?

    关海觉着事情没那么简单,多看了陆家闻几眼,陆家闻跑得气喘吁吁,俊俏的小脸上泛红,可一双黑漆漆的眸子里满是真心实意。

    陆家闻见关海还在犹豫没收,说道:“叔叔,你拿着吧,人生谁没有个坎坷的时候,我现在不缺这个钱,借给你,以后若是你发达了,记得我的好就成了。”

    如果叫大人说这话,可能会让关海觉着这是在趁机要挟,可恰恰是因为陆家闻是个孩子,这话就显得格外真诚。关海一时没忍住差点哭出来,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走投无路的时候,家人朋友都不愿意帮他,愿意帮他的会是这么一个路上偶遇到的小男孩。

    他手里头紧紧地攥着那个存折,含泪点了点头。

    ☆、第27章 病重

    即便上了初中,小北村里学业不紧,早晚自习更是与他们无缘,陆家闻放学回家还能帮他爸干点活。

    最近几年房地产行业算是彻底发达起来了,陆连海也忙得一头热,他视力不太好,原本在这一行干是没啥优势的,可偏偏就咬牙干下来了,几年过去,在他工程队里也算是个大哥似的人物,真正上梯子帮人家装修的次数少了,大多都是在调动装修工,可也越来越忙。

    陆家闻毕竟是个大人灵魂,知道轻重,在家把他爸伺候得好好的,颇有些家庭煮夫的风范。

    ……其实他也不光是为了陆连海,陆家闻记得上辈子高铭忙得没日没夜的,忙出胃病来了,他就挺悔恨自己没学出几招拿手好菜的,这会儿有了机会,他一定要把高铭的胃照顾得好好的。陆连海也享了这个福,每晚回家都有好吃的。

    陆家闻煲的一手好汤,跟王奶奶坐在一块儿,跟姐妹俩似的,讨论着汤里头能放什么才够味又营养。王凤霞觉着挺奇怪的,你说,小时候陆家闻那性格简直是窜天猴似的,长大了倒懂事不少,也安分了挺多。

    她不知道,陆家闻这么老实一来是不想他爹再替他操心,二来是因为能让他再得瑟起来的事情还没发生呢……

    王奶奶在小院里杀鱼,一串串鱼泡混着血丢在地上,味道刺鼻得很,陆家闻帮着把菜都摘好洗好,坐在旁边看王奶奶杀鱼。

    王凤霞杀鱼是把好手,白刀子进红刀子出,轻轻那么一划拉,内脏被掏出来,鱼肉一点不带损伤。陆家闻学着她的手法,拿手在空中那么虚化着比量。

    “比量啥呢?”王奶奶笑话陆家闻,“真要杀,这条鱼给你杀着玩。”

    “再学学,再学学。”陆家闻忙推辞,这两条鱼贵着呢,鲜肥的大鲤鱼,一条十几斤,为了过这中秋节,陆连海特地从市里买回来的,走得他工程队承包的那家人的后门,要不然,轻易还买不到。

    王奶奶一双巧手布满岁月的痕迹,但却十分灵活,陆家闻跟看珍宝似的看着练家子杀鱼,美得像是幅画一样。

    王奶奶年轻的时候一定是个贤惠的美人,只是可惜命运不好,丈夫死得早,孩子又不孝顺。

    两人想到一块儿去了,王奶奶叹了口气,遗憾地说:“我那小外孙要是能跟闻闻一样孝顺就好咯,前年过年的时候,我闺女还带着小天回家一趟,这连电话都没几个,也不知道在城里头过得怎么样,真叫人惦记。”

    陆家闻也替王奶奶难过,这人的命运是真的说不准,你真心实意地待别人,未必能换得了几份真情。尤其是子女这样的,父母的付出永远比他们的回报多得多。再碰上些没孝心的,年轻时为他们掏心掏肺,到老了他们不过当你是累赘。

    他从后面抱住王奶奶,一米六几的小少年将王奶奶瘦弱的身躯包裹在怀里,陆家闻正处在变声期,嗓子里头发出刮磨砂纸的沙沙声,他说:“没事,王奶奶,我就是你的乖外孙。”

    王奶奶欣慰地笑了起来,陆家闻见她眼角有泪,拿袖子把她的泪珠抹去了,可眼泪越抹越多,把陆家闻给弄慌了。

    陆家闻没有爷爷奶奶,更没有姥姥姥爷,陆连海单身光棍,上没老,也没对象。陆家闻的生命里只一个王奶奶这样重要的老人,他是把王奶奶当成自己的亲奶奶那样尊敬的。

    这会儿见到王奶奶哭成这个样子,陆家闻心里紧巴成一团,拧得他生疼,忍不住把王奶奶瘦弱的身躯抱得更紧,王奶奶却仍旧哭个不停,嘴里念叨着:“人这一辈子怎么就得死呢……”

    “王奶奶,你怎么了,别哭啊。”陆家闻慌手慌脚的,他最不会劝人,每次就只会说些毫无用处的没事没事,一见王凤霞哭成这个样子,陆家闻全然没了主意。

    王奶奶忽然剧烈咳嗽起来,带着血水的手颤抖着捂着嘴唇,身子伏低了,咳嗽的声音震天响,快要把内脏都给呕出来,陆家闻一下就跳了起来,手足无措地拍着王凤霞的后背:“王奶奶,你怎么了?王奶奶!”

    一口带着浓血的痰吐了出来,王奶奶大口喘息着,从小板凳上摔了下去。

    陆家闻看着那一滩混在鱼血里的血痰一下子就愣了,脑海里涌上了个念头,他猛地颤抖了一下,巨大的恐惧笼罩了他,胸口像是被一口石头狠狠地压制住,大脑也出现了一瞬间的空白。

    120,要打120——

    念头一出,陆家闻颤抖着手把手机掏了出来,他面无血色,接通电话的瞬间已经放声哭了出来:“喂,我奶奶昏迷过去了,地址在——”

    陆连海赶到的时候,陆家闻正坐在急诊室外的走廊里,见到他爸的时候,陆家闻快要崩溃地抱住他爸,压低了声音呜呜地抽泣着,陆连海抱着儿子,心疼地说:“王奶奶怎么样了?”

    “不知道。”陆家闻低声说,“还在急救。”

    陆连海问了下事情经过,陆家闻没敢把他的猜测说出来,他怕应验,他盼着没有再继续走上辈子那条路,王奶奶只是普通的咳嗽,可能是气管不好,可能是一下子被气到了,但是绝不可能是、是、是……肺癌……

    肺癌两个字如小山一般沉重,压得陆家闻喘不上气。

    然而现实是残酷的,等到医生确诊了王奶奶的病时,陆家闻恍然有一种天命不可逆的无力感。

    重生了又怎么样?他重视的人还是会离去,王奶奶依然没有逃离病魔,被肺癌狠狠地攫住了生命。

    陆家闻深吸一口气,蹲在医院的小阳台上,咬着拳头呜呜哭泣着。

    陆家闻,你有什么用?!废物一样的!

    他再也不想感受死亡的悲痛了,上辈子经历得太多,王奶奶的死,他爸的死,甚至连高铭都亲眼死在他的面前。

    高铭的电话打了进来,陆家闻把电话挂上,他现在心情不平静,不知道怎么跟高铭说话,隔了半个小时那边电话又打了过来,陆家闻心烦意乱,电话又响了几次,陆家闻才接。

    “闻闻,怎么不接我电话?”高铭的声音乱了,没有往日里的平静,带着丝不易察觉的慌张。

    陆家闻:“……”他没说话,他怕一说话就暴露出自己的脆弱。

    高铭敏锐地发现了陆家闻的异常,声音柔软了许多:“怎么了?跟我说说。”

    “王奶奶……”陆家闻声音干涩而沙哑,隔着电话十分难听。

    高铭被他的声音刺激得紧张了起来,蹙着眉头安静地听着陆家闻的下文,“王奶奶得了肺癌,晚期,医生说,活不过两个礼拜。”

    高铭:“……”

    两个少年隔着电话沉默着,高铭微微攥紧手,说:“在哪里的医院?”

    “还在县里,过几天转移到市里。”

    高铭说:“我让我爸派人去接你们,明天就能到,给王奶奶送到省里的大医院去。会好的,王奶奶会好的,闻闻,你不要太操劳,注意自己的身体,我会担心你。”

    “嗯。”陆家闻咬着牙应了下来。

    “我会尽快过去看你们。”高铭在电话那头郑重地承诺。

    王奶奶开始接受治疗,肺癌是一种烧钱却很难根治的疾病,如果能好是运气,但降临到这样一位年过六十的老人身上,十有八九治不好。

    病房内干净明朗,却笼罩在一片低气压里,陆家闻不想让王奶奶太过压抑沉闷,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就守在病房里陪着她,学校那边请了假,他跟陆连海两个人都跟着去照顾王奶奶。

    王凤霞的大女儿来看过她一次,没带小孩来,说是孩子忙着小升初的考试,太忙,也怕耽搁王奶奶接受治疗。一通话说得好听,可没一句是真心的。

    王奶奶惦记着小孙子,到最后也没能见到一面,她苍老的面容充满了哀伤,望着天花板的眼睛里溢着泪水。

    医生说,王奶奶状况不太好,让陆家闻他们找家属做好准备。

    半夜醒过来,陆家闻出去上厕所,听见他爸在走廊里打电话,陆连海气得脸红脖子粗,一直骂:“你还是不是个东西,你妈病了,都不知道来看一眼???怕花钱是吧?治疗费一分不用你们出,老子当自己的妈照顾!”挂断电话,手机都差点叫他砸了。

    这个结果一点都不意外,上辈子王奶奶重病的时候就是他跟他爸照顾的,那时候没有高铭的帮忙,老陆家几乎掏空了所有积蓄来给王奶奶蓄着命,盼着她能够多活一天看看自己的小外孙。这次算是好的,高家帮了他们很多,医生跟药物都是最好的,钱也不缺,可问题是,命走到了尽头,谁也拉不回来。

    陆家闻回到病房,王奶奶正阖着眼休息,两根管子插在她的鼻孔里,衰老瘦弱的身体佝偻在白色的病床上,小小的一团陷在被子里,陆家闻坐在王奶奶的身边,学着小时候高铭的样子,抚摸着王奶奶的手,温暖着她冰凉的手。

    点滴一滴滴地垂落下来,王奶奶忽然睁开眼睛,视线迷蒙了一会儿后盯住陆家闻,上嘴皮跟下嘴皮被黏在一块儿,好不容易才分离开:“我的——小外孙——来了吗……”

    陆家闻猛地咬住下嘴唇,将涌出眼眶的泪水逼了回去,他死咬着牙,望着王奶奶满含希冀的眼神,没有说话。

    ☆、第28章 金大腿

    小北村里有一个小土丘,村民的骨灰盒大多都埋在那里,远远望去,杂草丛生间,一片高高低低的坟头跟墓碑。

    桃树叶片嫩绿,刚长出的小小果实被农民拿袋子包着,一个个垂落在枝桠之间,掩映出一片暗淡的阴影。

    王凤霞的碑还没时间立,陆连海就只按照习俗,召集几个村民,挖了个坑,填上砖块跟水泥搭了简单的墓穴,等以后事情都办好了再回头修一个好看点的墓碑。

    她的坟建在小土丘的最高处,从坟旁望下去,能看到小北村绵连成一片的麦田,金色的麦子在晚风中招摇着,喜鹊凌乱飞散,跟麻雀群混在一块儿。

    陆连海把王凤霞的牌位抱回了家,放在案台上供着,草香顶端亮着一星火花,燃烧出来的一线白烟袅袅上升,充斥了整个房间的淡淡味道让陆家闻耸了耸鼻子,眼眶发涩,跪在地上对着王凤霞的牌位磕了几个响头。

    等做完了祭奠仪式,王凤霞的一双儿女都没来。

    陆家闻的电话响了起来,是高铭打过来的,陆家闻眼睛肿着,浑身上下都散发着悲伤的气息,他躺在小平房晒玉米的房顶上,看着头顶湛蓝的天,吸了吸鼻子:“铭铭,王奶奶去世了。”

    高铭沉默了两秒,说:“不要难过。”

    陆家闻摇头:“没事,我也没怎么太难过。就是心里难受。”说到难受二字的时候陆家闻的嗓子又哑了起来,涌上来的泪意浸润了他的嗓子,含糊不清。

    高铭的心被揪紧,他说:“我马上就来见你。”

    陆家闻扯出一抹特难看的笑,“好啊,我等你过来。”他是不信高铭能来的,丁娅薇对他们防范得很,即便高铭放寒暑假都没准他过来看望这边,更别说是一个对她来说无关紧要的老太太去世了。

    可高铭的这份心思还是让陆家闻很感动,他坐起来,双腿垂落在王奶奶家的小院子里,神情恍惚地看着院子里的那一口水井,仿佛能看到老人家还坐在井边洗菜,回过头来对她笑了笑,慈祥地说:“闻闻啊,快别坐在那儿了,小心跌下来,来奶奶院子里,奶奶给你讲故事。”

    多少个日夜他都是在王奶奶的故事里长大的,变着花的故事织造出了一个旖旎的童年世界,他却只能将王奶奶留在那个虚无缥缈的世界里。

    陆家闻又想哭了。

    他抬起手给了自己一巴掌,咬着牙,出息!陆家闻!这有什么好哭的!别哭了傻逼!王奶奶看见了不会高兴的!

    他不敢再看小院,从爬梯上逃回家里,躲在屋子里。

    充斥着草香味道的房间让陆家闻脑袋发涨,失去亲人的那种痛苦如附骨之蛆缠绵在他身上,怎么拔也拔不出来。

    晚上,陆家闻迷迷糊糊地醒过来,隔壁院子里闹得不可开交,锅碗瓢盆碰撞在一起,震天响。

    陆连海从毯子里探出头,把炕边上的灯拉开了,问道:“咋回事啊这是?”随手捞了件衣服披上,陆连海趿拉着拖鞋往小院里走,陆家闻跟在他身后,眉头皱得死紧,他头疼得厉害。

    陆连海一路出了屋,往王凤霞的院子里去,小院门敞开着,两户人家在里面又打又闹的,穿着红色短卦的女人彪悍得不行,一巴掌就乎在男人的脸上,赵晓燕咒骂道:“你个没良心的小畜生,咱妈活着的时候你不知道回来,她一死就想来分财产?分个屁!咱老娘的钱一分都不能落在你手里!”

    “我怎么了?我是他儿子,我拿她的钱天经地义!”赵国泽不服气地说,“我他妈不是在外面培训吗?我不赚钱谁养我,谁养她!”

    “你还好意思说?”两人扭打在一块,女人嘶吼的声音格外刺耳,“你给咱妈掏过一分钱吗?你掏过吗?”

    “你掏过吗?!”赵国泽声音更大,一下子将他姐推倒在井边上,赵晓燕她丈夫上前拦住赵国泽,把赵国泽往后推,“你干嘛干嘛,有话好好说,别动手。”

    “你们他妈的先动手的!”赵国泽呸了一声,眼神阴狠地看着赵晓燕她丈夫,“你算是哪门子葱!滚一边去!”

    男人脸色难看得不行,他瘦弱的身体颤抖了下:“你、你这个人怎么不讲理啊。”

    “讲你麻痹!”赵国泽凶悍得跟头狂躁的狮子一样,捞起板凳点着了烟,乜斜着眼睛看着赵晓燕,“咱妈刚死,我也不想闹,安安分分地把钱分了,这栋房子,归我,其他的东西你看中啥,拿走。”

    “凭什么啊!”赵晓燕尖着嗓子惊叫起来,“咱们的房子你凭什么全拿走?”

    “就凭我是她儿子!”

    “你还知道是她儿子?”赵晓燕呜呜咽咽地抽泣起来,“咱妈病重的时候你知道回来看一眼吗?还说是她儿子!”

    “别吵了!”陆连海大吼了一声,打断了姐弟俩的争吵。

    陆家闻也受不了他们俩,头疼得快要炸开来,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不要脸的人啊,人活着的时候不知道珍惜,等死了的时候就回头吵嚷着各种惦记,钱钱钱,钱就重要到这种地步吗?连最起码的人性都给丢了!

    那俩人瞧见陆连海脸色一青,陆连海帮着他妈的事情他们都知道,也不好意思跟陆连海正面起出冲突,赵晓燕见缝插针,赶过来跟陆连海哭诉:“陆家兄弟,你得千万给我们主持一下公道,这没良心的小王八羔子,在妈生前就没尽过孝道,死后还想拿妈的遗产,这都不怕天打雷劈啊。”

    “你就不怕天打雷劈了?”一句话又挑起了赵国泽的火气,赵国泽破口大骂,“当了婊子还想立牌坊,赵晓燕你要不要脸啊?还主持公道呢,一个外人有什么资格说三道四的,你不是跟他睡一张炕上了吧?你这娘炮老公头顶上早绿了吧?”

    “你你你你含血喷人!”赵晓燕气得浑身颤抖,话都说不出来,赵国泽冷哼一声,理都不理,进屋要找房产证。

    “等一下。”突兀的声音打断了赵国泽的动作,赵国泽满心不耐地回头,骂道:“这又是哪路的程咬金啊。”回头一看,一个特漂亮的小男孩站在院子门口。

    头发剪得干净利落,皮肤白皙,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沉着,明明是个小孩却一股子大人的味道,成熟干练得很。

    高铭站在门口,整个人撑出来一片世界,无论是长相还是与气质都跟这个小院里的其他人格格不入,他目光在人群里一扫,最终落在陆家闻脸上,唇角微微扬起,叫了一声:“闻闻。”

    陆家闻瞪大了眼睛,看着高铭激动得快要背过去了,他一下子跳起来飞扑过去,喊道:“铭铭?!”

    “嗯,闻闻。”高铭微笑着,接受了陆家闻的拥抱,陆家闻疯了似的,眼眶涨得发红,死死地抱着高铭,“铭铭,我好想你啊,我好想你啊!”

    赵国泽皱着眉头,嘀咕了句:“神经病。”回过头继续往屋里走。

    高铭又叫住了他,问道:“这栋房子的法定继承人是你们吧?”

    “干嘛啊你?”赵国泽趾高气昂得看着高铭,他就是瞧不起城里人,一个个拽的二五八万的,有什么了不起的啊?就连个小屁孩都一身的臭脾气,德行!

    高铭这个年纪刚到叛逆期冒头的时候,又因为一路顺风顺水的,稍微有点青少年都多多少少会有的中二病,瞧一般人都不太上眼,也表现得很明显,对一般人都爱答不理的。这时候他完全懒得跟赵国泽废话,回头对带来的一个年轻小秘书说:“跟他们商量着办理一下过户手续,买下这栋房子。”

    “是。”

    “这位先生。”戴着眼镜的秘书微笑着邀请赵国泽,“这栋房子你要卖吧?我们来商量一下价钱。”

    赵国泽上上下下把那人打量了一遍,看到对方递过来的名片时眼睛都直了,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点头哈腰地请那人进屋,赵晓燕一看情况不对,也不哭了,一抹泪,拉着她老公就进屋。

    小院里终于安静了下来,陆家闻这时候才觉出窘迫,大晚上的,他穿着大破裤衩跟拖鞋就冲过来了,站在衣冠整洁得高铭面前局促得不得了,他不好意思地搔了搔脸,动作谨慎了许多。

    高铭眼神一闪,凑过去拉住陆家闻的手,说:“闻闻,好久不见了。”陆家闻的手被高铭攥得紧紧的,高铭现在的个头跟他差不多高了,两人还差着两年呢,站在一起高铭带给他一种莫名的压迫感,逼得陆家闻想退。

    “咱们先回屋再说吧。”陆连海插嘴,说,“大晚上的,站在这儿总归不是事。”

    “哎。”陆家闻点点头,猛地想起来,“大黄呢!”

    “大黄?”陆连海愣了一下,也才反应过来,“大黄去哪儿了?”

    那条老黄狗对王凤霞忠心耿耿,伺候了她近十年,十年对于一个狗来说几乎是寿命的尽头了。

    陆连海叹了口气,说:“也许是陪着王奶奶去了吧。这狗别看是畜生,有时候比人还懂事。”

    走出小院,陆家闻回头又看了一眼。

    灰扑扑的小院坐落在黯淡的月色之下,屋内灯光微秒,映照出几人邪魔一样的身影,陆家闻一刻也不想待下去。

    他爸说得没错,有时候,畜生比人还懂事。

    ☆、第29章 六年再见

    回到家里,陆连海忙着去烧水给高铭洗澡,家里前几天刚装的热水器,大半夜的等烧热了还得个半个小时的,陆家闻就坐在炕上陪高铭说话。

    最近这段时间一直在忙着照顾王凤霞,家里没啥吃的了,只剩下一兜子的葵花籽跟烤花生米,两样下零食伴着几粒花生糖堆在小盘子里,陆连海又开了两瓶椰子汁给小孩喝。

    大半夜的吃瓜子跟花生米,也亏得陆连海能有这想法……

    陆家闻仔细地看着高铭,一双眼睛都恨不得长得高铭脸上去,那眼神说是贪婪都不为过了,要是一般人叫他这么看着,非得觉着陆家闻要把自己给吞下去!可高铭那是什么人,大风大浪里翻腾过的,什么场面没见过,陆家闻这点小眼神根本就不算什么,反倒觉着十分熨帖。

    他家闻闻还跟小时候一样疼他。

    别的都不算什么,这就够了。

    高铭跟陆家闻挨在一块儿坐在,他摸了摸陆家闻长长了没剪,毛刺一样的小平头,笑着说:“闻闻现在也是大男孩了。”

    “那肯定啊。”陆家闻觉着高铭这话说得挺不讨他欢喜的,敢情这世上就他高铭能长大,他就不能长大吗?!

    结果仔细一琢磨,不对劲啊,往高铭那只手上一瞟,陆家闻觉出来了,高铭现在个子比自己高了,说这话,摆这动作是在报复他小时候说他是小矮砸呢!

    陆家闻眼睛一瞪,还要反驳,却对上高铭那一双含了万千星子的眼眸,眼底溢满的柔情化作春水将陆家闻浇灌了个遍,浑身都酥软下来了。

    陆家闻没出息地脸红了,眼神都不敢往高铭身上瞟,干嘛啊这是,搞得这么蜜里调油的,害羞,他都忘了自己刚才瞧高铭那个贪婪样儿了。

    见陆家闻不好意思起来,高铭低声笑着,拉过陆家闻的手,跟自己的手掌比量在一起,高铭的皮肤白皙,覆盖其下的手嫩得像是藕节一样,淡青色的血管微突,修长的指节跟陆家闻的紧紧贴在一起,“闻闻,我也长大了。”

    两个小少年的手指对在一起,差不多大的手掌紧紧想贴,落在微弱的钨丝灯光下。陆家闻紧张得呼吸都放缓了,生怕打破了这美好的一幕,手心都渗出汗来。高铭的手指一动,向下穿过了陆家闻的五指,轻轻一握,指尖贴下来的压迫感让陆家闻心脏颤悠了一下,那直挺挺僵硬的五指也缓缓落了下来。

    高铭侧着头微笑,乌黑的眸子透着一星明媚的光,他胳膊上带了点力将陆家闻拉了过来,跟他拥抱在一块,高铭浅浅地呼吸吹在陆家闻的脖子上,柔声说:“闻闻,我好想你。”

    陆家闻心脏都快要停止跳动了,连呼吸的本能都快忘了,他回抱住高铭,嗓子口发干:“我也想你啊。”

    去拔了热水器插头回来的陆连海见俩小孩这么腻歪,啧了一声,说:“搞什么,跟牛郎织女再见面似的。”

    高铭笑,陆家闻摆手赶他爸:“爸!你瞎说啥呢你!”

    陆连海手里拿了条干净毛巾跟内裤,高铭说:“来得太匆忙,好多东西都没带,麻烦陆叔叔了。”

    陆连海心里咯噔了一下,想着这高铭比小时候还成熟,这一举一动的作风哪里像是个十一二岁的小孩,听话懂事又得大体,跟成年人差不到哪儿去了。

    再跟自己儿子一比,那就是一个天一个地啊,陆家闻虽说比小时候懂事多了,也比一般的小孩能干,但是经不住跟人家比,高铭一看就是干大事的人,陆家闻以后能有个小出息他就能乐开花了。

    陆家闻瞧见他爸手里头那条内裤有点眼熟,蓝白色条纹,边角的线还开了,垂在那儿被风刮得直颤悠,忽然想起来这是他爸去年给他买的内裤,他嫌弃颜色不好看被他给压箱底了!

    脑袋一热,陆家闻上前一把抢了过来:“爸!!!这是我的内裤?!!!!”

    “是啊。”陆连海一把把内裤抢了过来,“干嘛呢?这条是新的,你又没穿过,你嫌弃颜色不好看不愿意穿,还不让人家高铭穿了啊!”

    “万一高铭穿不下怎么办!”陆家闻臊得脸都红了,这事儿怎么想怎么不纯洁啊他,高铭穿着他的内裤,穿着他的内裤!天呐!!!

    “我能穿得下的。”高铭轻飘飘地说,从父子俩的争斗中把内裤接了过来,“闻闻,我先去洗澡。”

    “哎……”陆家闻颤抖着声音目送高铭离开。

    一直沉默着当背景板的秘书都看傻眼了。他什么时候见过高铭乐意用别人的东西?再一瞧那乡下小男孩,秘书跟看见祖师爷一样惊讶又佩服。

    高铭一进去卫生间,陆家闻就从炕上蹦了起来,他现在个头高了,在炕上站着的时候都顶了脑袋,整个人看起来特别滑稽,还没说话呢,陆连海先笑了出来,一巴掌拍在陆家闻大腿上,“搞啥呢你,大半夜的耍猴给谁看啊?”

    陆家闻满心激荡,化作浩荡汪洋,崩腾不息,浪滚无尽,整个都要化作一首黄河大合唱了,他委屈得要死:“你要借也借条好看点的啊!”

    陆连海哈哈大笑起来,瞧见陆家闻红着脸跟条猴子似的,笑得直拍炕沿。

    高铭洗好澡出来,问陆家闻:“闻闻有吹风机吗?”

    “有!”陆家闻从炕上跳下去,翻柜子找吹风机。高铭头发又细又软,不像他这样留个小平头就成,晚上睡前不吹好的话第二天起来就会乱七八糟的,陆家闻知道他这个习惯,找到吹风机后,搬着小板凳在炕边上,“铭铭你坐这儿,我帮你把头发吹干。”

    “好啊。”高铭坐下来,穿着陆家闻的背心跟短裤,当年的那个小男孩长开了,手脚伸展开了大半,修长笔直的双腿又白又嫩,因为板凳太矮,屈膝坐在那里,在灯光下几乎能晃出花来。

    陆家闻细心地给高铭吹着头发,一缕一缕地吹干。

    陆家闻其实是个很没耐心的人,他爸没少说他性子像是挤牙膏一样,别人催一下他动一下,催的不耐烦了还跟你急,可在高铭面前,他所有的不耐烦都被压制在最深处,这是一种很奇怪的想法,因为这个人,你可以改掉所有的坏毛病,再不情愿的东西也会因为他而变得心甘情愿。

    头发吹到一半,高铭忽然想起来一件事情,说:“闻闻,我给你看个东西。”他从炕边上把书包拉了过来,打开,拉出一张装帧精致的红色奖状,小本子烫着金边,红艳艳的颜色格外耀眼。

    高铭把奖状递给陆家闻,颇有些得意地说:“我今年拿了第一名。”

    陆家闻欢喜地打开一看,果然是他那个比赛的奖励,知道高铭重视这个比赛,他抱着奖状就跟自己得了奖一样开心:“铭铭,你好厉害!”

    跟着高铭一块儿来的年轻小秘书忽然插了一句嘴:“小少爷早些休息,你还在发烧,哪怕打了退烧针也都没完全退下去,颠簸了一天什么药效都过去了。”

    “什么?”陆家闻一怔。

    高铭颇有些不满地皱了眉头。看见高铭的表情,秘书心里一沉,糟了,说错话了!他以为说这话能讨高铭开心,毕竟能在陆家闻面前表现一番,结果好像搬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陆家闻追问:“什么发烧?”

    “没事。”高铭别开话题,“闻闻,晚上晚些睡,我有好多话要跟你说。”

    “你让我摸摸额头的温度。”陆家闻坚持,他探过去把手掌贴在高铭的额头上,果然有些烫,“发烧了你还洗澡?”陆家闻有些上火,高铭到底知不知道照顾自己?上辈子就这样,把自己当机器人用!真当他钢筋铁骨,不会生病的吗?

    “我没事,低烧而已,睡一觉就好了。”

    “都打退烧针了能是低烧吗?”陆家闻说话冲了些,“别说那么多了,快躺下睡。”

    “可是……”高铭犹豫了下,斟酌着开口,陆家闻截断他的话,“没那么多可是,你的身体最重……”

    “我明天就要回去了。”

    “什么?”陆家闻愣了,“这么快?”

    “嗯。”高铭说。“跟爸爸的约定。本来比赛要这周日才能结束,我跟他做了笔交易。”

    “你爸怎么……”陆家闻不太满意,高健这也太不惯着自己儿子了,都逼得人家发烧了。

    “比赛提前了两天,我跟我爸说好的,闻闻,我想多跟你说会儿话,回去之后又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见到你。”

    陆连海打了个哈欠,特没眼力见地说:“那明天早点起来说,这都快一点了,晚上……”

    “陆先生。”秘书赶紧打断陆连海,“咱们今晚在外面睡吧。”

    “啥?”陆连海翻身上炕的动作顿在那里,傻眼了,“不是,我被子都铺好了,你说去哪儿睡?”

    “我还有些话想跟陆先生说说。”秘书硬着头皮编瞎话,“不方便让小孩听见。咱们睡外面。”

    “木板床睡咱俩两个大人有点挤啊……”

    “没事。”秘书赶紧说,“我可以睡地上!”

    陆连海:“……”

    满肚子疑问跟秘书出了房间,屋子里头就剩下陆家闻跟高铭俩小孩。

    ☆、第30章 意外

    高铭跟陆连海挤在一个被窝,冰凉的手脚被陆家闻捂着,陆家闻的小脚丫子跟高铭的缠在一块,搓弄着,想让高铭赶快暖和起来,生怕他再受凉,加重了发烧。

    “铭铭,王奶奶的房子你准备怎么办?”陆家闻问道。

    “买下来。”

    “买下来之后怎么办?”陆家闻不知道高铭的打算,他虽然很赞同高铭把房子买下来,免得让王奶奶那两个不成器的孩子给糟蹋了,可买下来之后怎么办他真拿不准。

    租出去?他们舍不得,可放在那儿,长时间没人住房子就会缺少生气,他们是可以定期去打扫房子,可总不会把自己住的房子丢了,跑去王奶奶家住。

    “放在那里。”高铭说。

    陆家闻问:“没人住怎么办?”

    “怎么会?”高铭握紧陆家闻的手,说,“里面住着我们的回忆。”

    陆家闻:“……”他微微动了动,把高铭抱得更紧。

    气氛又沉默下来,高铭似乎有话想对陆家闻说,一直在斟酌着怎么开口,终于下定了决心,说:“闻闻,来南都跟我生活在一起吧。”

    陆家闻:“……”在黑夜里,陆家闻瞪大了眼睛,他想借着月光看清高铭的表情,他不知道高铭现在是不是认真的。

    去南都,这是个十分重大的决定,意味着他要抛弃小北村的一切,去南都重新开始。他倒是无所谓,王奶奶死了,在小北村的很多牵挂都没了,可陆连海会答应吗?这里有陆连海的根,陆连海的事业,陆连海坚持的一切。

    让他爸断掉这一切去到一个大城市里重新开始,陆家闻无论如何也开不了这个口。

    高铭说:“带上陆叔叔一起,我可以替他安排新的工作,住的地方也没问题,你可以跟我住在一起。”

    陆家闻没吭声,从炕上坐了起来。

    高铭随着他的动作也坐了起来,“闻闻,等你再长大一些,小北村会无法满足你成长的需要,这里没有好的学习环境。你以前对我说过,你以后想要做一个大人物,你忘了吗?”

    “我没忘。”陆家闻握了握拳头,把嘴边的话都咽下去,冲动在胸膛里堆积,他很烦恼这种感觉,“可是我不能去……我爸,他舍不得这里。”

    “我可以给陆叔叔更好的工作环境。”

    “那不一样。”陆家闻低声说,几乎是压抑着吼出来的,“我爸他珍惜在这里工作的机会,他从一个对不齐墙面的装修工人一步步走到现在这个地位,这些都是他辛辛苦苦争取而来的。这跟你塞给他一个工作是不一样的。”

    高铭:“……我知道。”高铭声音喑哑,“可是我舍不得你。见了你这一面后就更舍不得了。”

    陆家闻脾气软了下来,他又躺了回去,哑着嗓子说:“等我们都长大。”

    第二天一早,在生物钟的调动下,高铭很早就醒了,困是肯定的,但他很快就调整好状态,起来穿衣服。

    他们昨晚说了很多话,高铭跟陆家闻讲了一些自己在高家的事情,寡淡而无味,像是汇报工作一样,只有在提起参加比赛的事情高铭的语调才有所改变。陆家闻心疼高铭,就跟他说着小北村的事情:李柔老师结婚了,挺着大肚子还在教书;张小花不务正业,已经有要谈恋爱的苗头,还想跟陆家闻谈,陆家闻没稀罕她;家里的公鸡每天都精精神神地打鸣,吃得比他陆家闻都好,可也快走到生命的尽头了。

    陆连海在小木板床上睡得浑身酸痛,一晚上没睡好,听见开门的声音时从床上爬起来,瞧见高铭从大屋出来,揉着老腰问道:“怎么了?才五点,起来干嘛?”

    “我想去给王奶奶扫一下墓。”

    陆连海说:“天还早,上山的路不好走,再等等吧。”

    “没关系。”高铭礼貌地拒绝了陆连海的建议,“我下午不到五点就要回去了,我想多跟闻闻待一会儿。”

    陆连海叹了口气,坐了起来,小床旁边的秘书睡得正香,一点动静都没听见,陆连海从他身上跨过,拉着洗漱好的高铭往门外走。

    陆家闻从房间里杀了出来,急急忙忙地穿衣服,说:“你们去哪儿?怎么不叫我!”

    “闻闻你再多睡会儿,就睡了两个小时。”

    “你不也就睡了两个小时吗?你不困,我也不困!”陆家闻执意要跟着去,陆连海打了个哈欠,没睡好觉心情也急躁,他懒得跟俩小孩犟,敲定主意,“走!一块儿去!”

    三人手拉着手上了山,凌晨三四点的时候下了场小雨,小土丘上泥泞不堪,陆家闻紧紧拉着高铭的手,走一步回头看一眼,生怕高铭不习惯乡下的土丘小路,走路打滑摔着了。

    快到小丘顶上的时候,陆连海眯了眯眼,瞧见王凤霞的坟边有一团黑乎乎的影子,他最近视力越来越不好了,瞧东西重影得厉害,也不太敢确定,拍了拍陆家闻的肩膀,陆连海问:“儿子你看看那是个啥?”

    陆家闻仔细看去,也瞧见一团黑影卧在王凤霞的坟边,一动不动。

    三人小心翼翼地走过去,靠得近了些,陆家闻一眼就认出来了,惊讶地叫道:“大黄!”

    趴在地上的大黄微微动了动,它想站起来但是没成,眼皮子翻了翻,瞟了路家闻一样就将视线挪开,还跟以前一样对陆家闻爱答不理的,可那双眼睛里已经没有了往日的神采,一身皮毛黯淡下来,散发着一股灰扑扑的沉沉死气。

    “呜……”大黄喉咙里发出了一声低低的呜咽,它往王凤霞的坟包旁挪了挪衰老的身体,最终停下了一切的动作,伏下身子,忠心耿耿地守护在王凤霞的坟边。

    陆连海眼眶发涩,他上前摸了摸大黄渐渐变冷的尸体,叹息道:“大黄是条老狗了,去年开始腿脚就不太好,是怎么熬着跑上山来的啊。”

    陆家闻忍不住哭出来,抹了把泪水,死死地抠着掌心,高铭的手包裹住陆家闻的手,稍一用力就卸掉了陆家闻拳头上的力气,他修长的五指将陆家闻的拳头握在掌心,温柔地抚慰着他悲伤的情绪。

    大黄的尸体被陆连海挖了坑埋在王凤霞旁边,这条忠心耿耿的老狗在死后仍会继续守护着他的主人。

    三人下山的时候天已经亮堂开了,东方一抹艳红的云朵晃得天际沉入一片混沌的海洋,一天新的开始并不会因为某一个人的逝去而停止。

    第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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