妻君犯上 作者:流年忆月

    第4节

    少年面色不变,剑眉下一双眼狠色分明,声音沉如野狼低吼:“他们该死。”

    晏苍陵一愣,未料少年竟出此言,他眼底流出了几许趣色,不知怎地竟有了兴趣同少年聊起天来:“为何该死。”

    “偷人衣物,亵渎他人之身,扰死者安宁。”

    “死者安宁?”晏苍陵眉头一挑,看向地上几乎赤身裸体的少女尸首,“你可是指这女子?她可是桓朝人,并非你西域人。”

    “人不分地域种族。”少年沉定如山。

    晏苍陵的兴味带了起来:“那你可知,我们桓朝同你们西域人关系可不好,你救下这女子,兴许她九泉之下也不会感激你。”

    “干我何事。”少年眉峰一蹙,似乎无心同晏苍陵多话,掸掸袖上的尘埃,将匕首潇洒地一甩,插入自己的靴内,“你不抓我,我便走了。”

    “抓你?”一直沉默的乐梓由扬了一声,好奇问道,“好端端为何抓你。”

    少年镇定地续道:“我一西域人杀了你们桓朝人,你们这些当官的,不抓我去斩头么。”

    乐梓由一愣,鬼使神差地就顺着少年的话问道:“你怎知我们是当官的。”

    少年扫了他们一眼:“看出来的。”

    “有意思,”乐梓由摸着下颔,兴味地打量少年,倏尔扬眉一笑,“不愧是品芳阁的人。”

    ☆、第十四章·乐麒

    “品芳阁?”晏苍陵眉头一皱,方才他的注意力一直在少年脸上,此刻经由乐梓由一提,方发现少年所着的,是品芳阁小厮的衣物。

    被认出了身份,少年也不慌不忙,侧首看了眼少女的尸首,弯腰方想捡起她原着的衣物,但发现衣物上的尘埃太多,他皱了皱眉,遂除下了他自己的外衫,披到少女的尸首之上,接着扯下死去男子的衣物,给少女擦拭身上的尘埃。

    “她也是品芳阁人?”晏苍陵问道。

    少年并不说话,继续他的动作,乐梓由双手环胸,得意地朝晏苍陵横了一眼,拍拍他胸脯,小声地道:“交给我罢。”说罢,便蹦蹦跳跳地上前了去。他虽在谋略上不及晏苍陵,但用甜言蜜语攻陷心防,却远胜于人。他到少年身侧蹲下,一面帮助少年处理少女的尸首,一面圆滑地摆着笑脸慢慢套话,打破少年坚冰的防线,待当少女的尸首处理干净后,少年已被他的软磨硬泡攻破心房,将自己的来路毫无保留地道出。

    原来这少年,乃是西域的善巢人同桓朝人混血,自幼随双亲来到桓朝行商,一直同桓朝人相处,不料几年前,桓朝同西域打仗,他们一家受到桓朝人的仇视,去向何处都受唾弃,只有回归西域故土。但世事难料,善巢对桓朝亦怀恨在心,以他有一半桓朝血统为由,拒绝他回国,甚至将他同他桓朝人的娘亲赶出境外,生生将他们一家分离。后来他爹欲出境同他们相聚,也被阻拦,一家人就此分开。

    娘亲无奈,带着他回了桓朝,意外遇上一富家老爷,得其相助,两母子方能过活。但未过一年,他娘亲便因思念他爹郁郁寡欢,撒手离去,而那救助他们的老爷,原是看上了他娘的容貌,想将他娘纳为小妾方收留他们的,他娘走后,老爷便变了脸色,暗中使了手段,将他卖入了品芳阁。被卖入品芳阁时,他年纪尚轻,未免被调教接客,他便在自己的右颊边划了一道十字刀疤,迫使老鸨放弃栽培他,改当作小厮。

    乐梓由听罢,心口一疼,看向少年的目光中带起了怜惜,流连花丛之人,最是怜香惜玉,加之少年的容貌不错,乐梓由会有如此情结也在情理之中。但晏苍陵却偏生少了那根筋,冷冷地问道:“那你此刻,为何同这少女在这处。”

    这话一落,少年浑身一震,一股浓厚的杀气冲身而出,不知可是受乐梓由关怀所染,他卸下了心房,一字一顿地磨牙道:“我同阿姊本是伺候一位公子,不料几日前公子被人买走。而今日老鸨归来,便派人将我们俩带来这里……”他一顿,手上青筋爆起,“处理了。我凭靠着运气躲过一劫,但阿姊却……我将阿姊的尸首挖出,想寻个好地方给她安葬,不料却遇上这俩恶人,意图玷污阿姊,我便将他们杀了。”

    晏苍陵眉头一皱,上下打量了少年一眼,沉思道:“几日前伺候的公子被买走,而你今日又被人处理,”他音调拔高,“你伺候的可是一位容颜绝美,却手脚筋尽断的公子?!”

    少年一滞,不知为何,看了乐梓由一眼,看到乐梓由的点头后,方随之颔首:“不错。”

    晏苍陵仅沉吟片刻,便有精光自脸上逝过,他手指一动,竟从腰间抽出一把软剑,唰地往少年脖上刺去:“既然如此,留你不得!”

    “天!”乐梓由反应迅速地将少年拉开,跨前一步站于少年面前,“你作甚呢!”

    晏苍陵手中利剑直向少年咽喉:“他伺候过恩人。”

    “那又如何!”

    晏苍陵冷笑:“他见过仙人之身,我如何留得。”

    乐梓由的话哽在了喉头,何曾想晏苍陵竟在这问题上如此霸道,旋即嘟囔了一声:“你还不是见过。”

    “恩人是我救下的,我见过又如何。但他同恩人毫无瓜葛,却见过恩人之身,我如何留得。”

    乐梓由上下打量了一眼这莫名其妙的晏苍陵,上前了一步,想搭上晏苍陵的肩头:“你无恙罢,今夜怎地如此失常。”

    晏苍陵肩头一缩,避过乐梓由的动作,目光扫向少年:“干你何事,让开,我要杀他!”

    乐梓由自然不愿,两人遂为了少年的生死争执起来,僵持不下,一人执意要杀,一人执意要救,最后乐梓由眼看气不过,竟同晏苍陵动起手来。

    “你疯了么,好端端的杀什么人!”

    “你才疯,他同你非亲非故,你救他作甚!”

    “我喜欢救便救!”乐梓由怒斥一声,避过晏苍陵当头一剑,旋身抱住了少年,情急之下喊道,“他是我弟,你若杀他,便先杀我。”喊完之后,他连同怀里的少年都僵住了,双双对视了好半晌,似觉怀抱滚烫,他将手松了开来,抵拳于唇下清咳,“总而言之,你不许杀他。”

    晏苍陵嘴角扬起算计的弧度,看了愣住的少年一眼,佯作怒意地同乐梓由争执了数句,最后似乎禁不住乐梓由的坚持,挥一挥袖,哼声收剑,扬长而去。

    乐梓由看着晏苍陵的背影,眉头微蹙,为何这晏苍陵今夜的反应如此古怪,好似在算计着什么,可若往深处想,又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你……”少年试探地开口,站离乐梓由一寸,问道,“你为何救我。”

    乐梓由也被这问题问住了,萍水相逢,他为何要救这少年——似乎仅是一时意气。他支支吾吾了半晌,方憋出一个拙劣的谎言:“我心疼你没有亲人,呃,我做你亲人可好。”

    少年的心房早在方才已被乐梓由打开了一半,听罢这话,心头一动,想到自己的身世以及乐梓由的相护,即刻躬身下拜,着实地喊了一句:“大哥!”

    “诶诶,好,”陡然同人称兄道弟,乐梓由犹有些不习惯,讪讪地摸着脸将人扶起,转移话题道,“嗯,你唤作何名。”

    “大哥又姓甚名谁,少年不答反问。”

    “乐梓由,字柏津。”

    “那我……”少年倏尔抬首对上乐梓由,“也姓乐,名唤乐麒。”

    “……”乐梓由的眼皮子跳了一跳。

    莫名其妙收了乐麒这一小弟后,乐梓由随同乐麒将少女的尸首安葬好,带着乐麒循着出路回城。乐梓由思前想后,深以为乐麒跟着自己也不大好,而晏苍陵的恩人正缺一照顾之人,让乐麒前去王府照顾恩人甚是最妙。

    他遂告知乐麒,自己乃是一普通之人,没有实权助他解脱奴籍,加之恩人需要帮助,还望乐麒能不计前嫌,相助晏苍陵。乐麒因晏苍陵要杀己之事,对晏苍陵有所怨言,但终归磨不过乐梓由一张嘴,颔首答应了。

    回到城内,乐梓由便带着乐麒去寻了晏苍陵,此时晏苍陵也方回府,正准备去探季拂心,一听乐梓由带着乐麒到来,脸上神情莫测,不知喜怒,唤人将俩人迎了进来。

    “你说,要他来伺候恩人?”晏苍陵摆出不快的神色,眉头拧成了结。

    乐梓由越看这晏苍陵越觉古怪,也不及细想,便颔首,给晏苍陵同乐麒分析其中利害,左磨右磨,终央得晏苍陵点头同意,但晏苍陵仍留了一句:“这必得恩人乐意见他方成。”

    乐梓由一顿,担忧地看了眼身侧的乐麒,不想乐麒神色淡然镇定,点头应道:“好。”

    带着乐麒到了朝临阁门前,晏苍陵脚步止住,对着乐梓由将下巴一扬:“你在这儿守着。”

    “喂!”乐梓由不满地大喊,“为何要我一人留在外头吹凉风。”

    “你带来的人,不打算负责么。”

    “成成成,”乐梓由摆手,“怕你了,我在这儿守着。”

    “嗯。”晏苍陵满意地点头,推门而入,朝里头报了一声,听季拂心安定下来,方带着乐麒入内。

    因他不在之故,无人敢入房点灯,此刻周围皆是一片漆黑,晏苍陵眉头一皱,让乐麒将灯火点起后,方徐徐迈入里房。

    烛火一明,两人的身影在围屏上影绰显现,季拂心因来人的动静而醒转,双眼转了一圈,恰好看到晏苍陵身后那陌生而熟悉的身影,嘴上发出一声尖叫,又在下一瞬一道声音送来时,止住了声。

    “公子,是我!”乐梓由已将季拂心的现状告知了乐麒,故而乐麒一闻季拂心不对劲,便先报了一声。

    听到熟悉之音,季拂心定下心来,安安静静地等待着两人入内。

    看到乐麒出现在自己面前,季拂心拎着的心重重悬下,眉梢里都露出了几分笑意,双唇掀动方想说上几句,却在看到迎面而来的人时,将唇紧紧闭上,鼻腔里挤出不满的轻哼,翻身朝里床睡去。

    陡然受到这般莫名其妙的冷视,晏苍陵那叫一个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古怪地盯着季拂心,试探地问道:“恩人,怎地了。”

    季拂心却不理会他,将身子更往床里蜷,浑身散发着不喜他的气息。

    晏苍陵更是头大,起先出门时还挺好的,怎地一归来,便闹了脾气。

    乐麒眼珠子沿着两人转了一圈,到底伺候季拂心了一段时日,心中豁然亮堂,小心问道:“你今日几时出的门。”

    这么一问,晏苍陵顿时悟了。他今日出门得早,伺候季拂心吃了餐午饭便走,一直到如今入夜方归。季拂心不接近外人,伺候的事,全是他一人在做,他这么一走,季拂心便给饿肚子了。

    怪道季拂心翻脸了,原是气恼自己不给他喂饭。晏苍陵是好气又好笑,一面不住地同季拂心道歉,一面唤人将热饭热菜上来。

    待饭菜上来后,乐麒先一步接过菜盘,扫了饭菜一眼,眉头微皱:“公子好吃清淡的食物。这些菜太过油腻,对他身子不好。”

    “嗯?”晏苍陵疑惑了一声,他一直都不知季拂心的喜好,未想到竟有如此多的讲究。心中愧疚一生,他偷偷瞄了眼季拂心,正见季拂心转过头来,对着乐麒颔了个首,但对上他探究的双眸时,季拂心又怨念地瞪了他一眼,继续转过身去闹脾气。

    “……”晏苍陵已无话可说。

    ☆、第十五章·人心

    好不容易将季拂心的心情哄得舒畅了,晏苍陵即刻唤人上适宜季拂心食用的饭菜,征询季拂心的意见后,将人扶起,一口饭一口菜地喂他。因同季拂心难以沟通的缘故,晏苍陵无奈之下,唯有让乐麒做中间人,替他跟季拂心解释一番,为此没让乐麒鄙夷他。

    喂饭过程中,季拂心依旧面色不好,闭着个眼,饭来便张口,理也不理会晏苍陵,只在偶尔乐麒提示晏苍陵喂得太急时,方睁开眼同乐麒会意地颔首,这一着,让晏苍陵的气上不得,又下不去。

    晏苍陵无奈至极,到底是他自己的不对,季拂心只是不理他,已是恩赐了,论谁被饿了大半日都不会心情好的。他看了季拂心一眼,忙将心给提起,小心伺候着,生怕动作幅度大了一点,让季拂心再生怨气。

    房内的气氛因无人说话而沉闷下来,晏苍陵想了想,忽而扬声一笑,将今日耍弄品芳阁老鸨之事道了出来,说到兴起,一时给忘了形,滑稽地动手比划起来。起先季拂心还是阖着眼默默听着,后来被晏苍陵的笑声所染,禁不住偷偷拉开了一条眼缝,看他的目光送来,又将眼给阖全了,屡次下来,终是抵不住晏苍陵的诱惑,将眼缝完全打开,含着笑意看着晏苍陵手舞足蹈,滔滔不绝地演说,连饭都差些因笑意而喷了出口。

    难得地看到季拂心心情愉悦,晏苍陵心头堵塞之处,便如开了闸门,豁然开朗,他笑意更甚,连手带脚舞动起来,一人粉饰数人,一面装作老鸨惊吓的模样,一面装作威严的王爷模样吓唬他人,逗得季拂心笑容越绽越盛,到后来,禁不住地噗嗤笑了出声。

    晏苍陵在看到季拂心笑容之时,心都醉了一半,季拂心的容貌绝色,笑起来更是让人难以移眼,幸而他为人正直,对季拂心始终保持着敬仰之心,不曾生过半分不轨的念头,也是因他这一份尊重,季拂心的心房方慢慢打开。

    乐麒一直在晏苍陵的身后候着,他不似季拂心那般为晏苍陵的动作而开怀,反倒低垂着头,将双眼掩在乱糟糟的长发之下,迷离而看不清晰。

    季拂心一颗心窍玲珑,略扫一眼,便觉出了乐麒的不大对劲,眉心略蹙,他再看向仍不停说话的晏苍陵,双唇掀动,似想提醒什么,奈何乐麒在场,还是生生将话头止住了。

    晏苍陵当最后提到他利用季拂心所说的计策对付了晴波和梦容后,脸上笑意纵横,哈哈哈大笑了数声,不顾礼仪举止地拍着季拂心的肩头啪啪啪了几下,震得身子骨弱的季拂心,差些将胃里的水吐了出去。

    当晏苍陵再次接收到季拂心嗔怨的眼神时,方后知后觉自己做了什么,他嘿嘿笑着赔了个礼,将话音往柔处挤:“抱……抱歉,在军中惯了,那些个都是大老粗的人,皮厚耐打,是以我……”

    季拂心并未答话,直勾勾地盯着晏苍陵,那眼中的责怪之意,直将晏苍陵看到了愧疚深渊之中。晏苍陵咳了一声,不知哪根筋打通了,乖乖地坐回椅边,试探地问:“要不,我给你揉揉?”

    季拂心闭上了眼,将脸摆正并不看他,但到底处了些时日,晏苍陵还是明了季拂心应许之意。

    晏苍陵老实地将自己的手按上季拂心瘦弱的肩头,轻轻按揉方才被自己拍到之处,连周围都一并按了去。在军中打仗多年,没少过腰酸背痛,因而为了缓解疲劳,他便同军医学上了几手,闲来没事便给自己同同伴们按上几按,那舒服的劲连他养父都啧啧称叹。这不,方按得几下,季拂心都舒服得嗯嗯了几声。

    看恩人高兴,晏苍陵心中明灯一点,这会儿可算找出讨恩人开心的法子了,日后若是因自己做了什么不讨喜的事,便可用这法子来哄恩人。如是想着,晏苍陵按揉得愈发带劲,后来想到季拂心的双手双脚,便一块儿按了上去,顺带唤乐麒将季拂心治手脚的药拿来,他一并给季拂心上了。

    不想,乐麒带来的非但有季拂心治手脚的外伤药,尚有一粒药丸。

    “大哥唤我给你的。”乐麒不喜晏苍陵,一张脸绷得老紧,老气横秋。

    “这是什么?”晏苍陵打眼望去,疑惑不已。

    “大哥说是梦魇的解药。”

    “梦魇?啊,是了!”晏苍陵方忆起自己同乐梓由演戏,讹来梦魇一事,心头大喜,当即将解药取过,往季拂心的嘴边送,但手方到人家的嘴边,又将手缩了回去。从怀中取出一方锦帕包好,他将其一并递给乐麒,“让王大夫查此药,确信是解药无疑后再说。”

    “嗯。”乐麒接过,推门出去办了。

    季拂心一直都未出声,一双眼明如公堂上的判官,将晏苍陵所有的小心都收纳眼底,在晏苍陵过来同自己道歉时,颔了个首,并未表态。他扬起了头,看了外头一瞬,双唇掀动“问”道:“乐麒出去了?”

    晏苍陵挤眉弄眼研究了半会他的唇形,方了悟地回道:“嗯,我安排他出去了,怎地?”

    季拂心眉峰微蹙,轻轻咳了几声,同晏苍陵“道”了两个字:“小心。”

    没头没尾地丢来这两字,晏苍陵有些发懵,但到底是个聪明人,顿悟道:“你是指小心乐麒?他不是伺候你的人么,你怀疑他……”

    季拂心横了他一眼,似有埋怨他没开窍之意,又将眼给闭上了。

    这一着,让晏苍陵也摸不着头脑,蹙眉想了一阵,豁然明了。一声“糟”字落在阁内,他人已奔到了阁外。

    揪住在阁外喂蚊的乐梓由,他提气便问:“乐麒呢。”

    乐梓由怔愕地指向右方:“乐麒去寻王大夫了。”

    “寻个屁!”晏苍陵激动地开腔骂人,“他懂路么?!快去跟着他,不不不!你去品芳阁守着,保护晴波同梦容!”

    这焦急的声一落,乐梓由也深知不对劲了,面色一整,运起轻功便轻飘飘地越出了王府,同时晏苍陵招手唤来人,去寻乐麒的下落,等了不到半柱香的时刻,果然听闻乐麒出了府——因乐梓由打过招呼之故,守门的守卫并不会拦住乐麒。

    晏苍陵方才说对付晴波时,太过得意忘形,以致隐隐在话语间透露出为了利益而维护晴波一事,全然忘了乐麒对晴波的仇恨。这一着,乐麒定会将他视为晴波同伙,同他关系更僵。

    想到自己一时之失,使得乐麒对自己看法更偏,晏苍陵是一个头两个大,原先他故作要杀乐麒,是因他看穿了乐麒的性子,独立自强但却缺乏关爱,因而一旦有人许乐麒好处,乐麒定涌泉相报。晏苍陵深知,乐麒的性子太烈,同自己是一个调的,他同乐麒相处只会水火不容,倒不如自己做个坏人,将乐麒推给包容大度的乐梓由,让乐梓由来锤炼乐麒——乐麒可是个练武的好苗子,此时正是特殊时刻,能留一人才,都是好的。

    却未想,自己这坏人做到底了。

    晏苍陵颓丧着脸走回了阁内,一见季拂心打呵欠的模样,忧愁都化为了关心,即刻上前去,取水给季拂心净了净面:“时候不早了,这夜间的天我生怕你着凉,明日一早我再给你擦身,恩人,你将就着躺一晚罢。”

    季拂心眨了眨眼,表示理解。温水扑面,熏得他困意涌上,他眯了眯眼,又慵懒地打了个呵欠,轻轻撞了撞晏苍陵的肩头,示意自己困了。晏苍陵机灵,赶忙伺候着他躺下,掖好被角,将烛火一并吹熄了。

    黑暗从周身侵袭而来,清冷的月光透过窗棂洒下,幽幽漫入心脾,晏苍陵心头一片空寂,忧愁在这黑暗中被无限放大。

    “唉。”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声,想到乐麒之事,他又头大了。

    “咳咳,”一道清咳随着他的叹息而响,晏苍陵一顿,转首过去,正对着月光,看到季拂心一对印满光辉的眼。

    “恩人,怎还不睡。”

    季拂心摇了摇头,难得地开口“问”道:“你有心事?”

    晏苍陵一顿,看着季拂心,没来由地便觉心安,又坐回了原位,将自己为了利益而利用晴波,以及与乐麒的矛盾关系道了出来,末了还同再三季拂心解释,他尚需利用晴波同梦容,是以暂时还不能帮季拂心报梦魇之仇。他感觉,季拂心能理解他的所为。

    他料得不错,季拂心果真理解,在他话尽后,季拂心淡淡地颔了个首,脸上表情瞧不出喜怒,但可肯定的是,季拂心没有生气。

    晏苍陵揪着的心缓缓垂下,同季拂心道完之后,积郁的心情都舒畅了。季拂心会意的神情,让他生出一股惺惺相惜的友好之意,甚至觉得,季拂心便好似另一个他,能剖开他的心扉,明了他的意图。

    “多谢你理解我。”肺腑之言从口而出,晏苍陵笑意盎然。

    季拂心颔首,“问”道:“你待如何?”

    晏苍陵揉着眉间,叹息道:“能如何,走一步便算一步罢。左右你在这儿,乐麒到底得顾着你的罢。”

    不料,季拂心一句话捎来,泼了晏苍陵一头冷水:“我同他关系并不大好,他照顾我是义气,不照顾我是本分。”

    “……”晏苍陵无话可说,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到底还是他自己,他有苦也道不出。

    “不过……”

    季拂心说的不过,让晏苍陵再燃希望:“不过什么。”

    “我倒有个法子可让他对你改观。”

    晏苍陵一喜,将臀都凑到了季拂心的边上,如同一个莘莘学子,一双眼里写满好奇:“什么法子。”

    “你皮厚,让他打一顿便好。”

    “……”

    ☆、第十六章·心结

    晏苍陵自是不可能真去给乐麒打一顿的。乐麒于他而言,充其量不过是个利用并收买的棋子,他又怎会降低身份去讨好乐麒。只消乐麒乖乖的不惹事,能忠诚于乐梓由同恩人便成,其余他可不理会。

    翌日一早,眼底裹了一圈黑的乐梓由,便一摇三晃地拖着别扭挣扎的乐麒归来了。一见到晏苍陵,乐梓由颓靡的双眼都射出了精光,有如饿狼捕食般扑到了晏苍陵的面前,佯作悲愤地哇哇大叫:“慕卿,你要如何赔我!”

    “赔你什么?”晏苍陵愕然,将人丢开,目光中带着审视扫了乐麒一眼,看乐麒眼底尚有几分对自己的不满,但似乎并不严重,“怎地回事。”他问了出口,昨夜唤乐梓由去寻乐麒,结果寻了一夜未归,今儿个早又这般模样出现,当真叫人奇怪。

    乐梓由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就把晏苍陵往书房方向拽,乐麒提步跟上,但乐梓由喝了一声“不准跟来”,乐麒便乖乖地定立原地,静默守候。

    这般乖巧的模样,让晏苍陵眼底多了几分深意,他支肘捅了捅乐梓由,打趣道:“我说,莫不是你俩怎么着了罢,也太快了些。”

    “去去去!”乐梓由不耐地挥手推开晏苍陵,脚步一顿,回首瞄了眼乖乖站在原地等待的乐麒,加快脚步将晏苍陵拖去了书房,砰地关门,他快步走去桌边拎起茶壶,就咕噜咕噜地往嘴里灌,茶水断续从他颔下滴落,也不擦拭。

    “嗨,这小子,真是难搞!”霍地放下手里茶壶,整个桌面都随着大动作而震了起来,乐梓由随意一揩嘴边水渍,指着晏苍陵道,“你说,你可是故意将这人丢给我的?嗯?!”

    晏苍陵含着深意负手一笑,不置可否。

    乐梓由同他相识多年,哪看不出对方眼底的意思,挥拳锤了晏苍陵几下,哭笑不得地道:“你倒是算计倒我头上了啊。”

    “何谈算计,”晏苍陵摇首道,“他若经悉心培养,定是个人才,只是我的性子镇不住他,只有靠你了。兄弟一场,你可别不帮我。”

    乐梓由嗤鼻一声,不屑地昂鼻道:“依我说,兄弟于你而言,都是用来出卖的。”

    晏苍陵失笑,锤回乐梓由一拳:“不说这么多,你昨夜同他究竟发生何事。”

    “嗨!麻烦!”乐梓由一挥手,迈开双腿,跨步而坐,拍着膝弯将昨夜之事一一道来。

    原来他昨夜听了晏苍陵的话后,匆匆朝品芳阁方向赶去,在半路时拦下了乐麒,乐麒果真是一心想去寻晴波,为他被杀的阿姊报仇。乐梓由考虑到晴波的价值,哪肯应允,双腿一迈,便挡在乐麒的面前,不让他前行。乐麒的起先还敬重于他,没有怎样,后来见无法前进,脾气上了来,便对他动手了。

    乐麒没有武艺,自然不是乐梓由的对手。但在打斗间,乐梓由发现乐麒的底子很好,非但反应敏捷,尚且观察力很强,深知如何将对方的优势化为自己的优势,不自觉地,乐梓由就沉了进去,卸了功力同乐麒赤手空拳搏了起来,这一斗便是斗了个把时辰,当俩人气喘吁吁地宣布停战时,乐梓由对乐麒已非佩服二字可形容了。而乐麒似乎因乐梓由一直相让之故,对乐梓由也多了几分敬重。

    俩人经由这么一打,兄弟感情更甚,乐梓由拉着乐麒去祭天滴血,认了拜把子兄弟,又带着乐麒去饮了一夜的酒,是以至今方归。

    听罢乐梓由说完,晏苍陵眉梢一挑,斜斜瞄着人:“这么说来,你这一夜挺快活的么,怎地还如此烦恼”

    “快活个屁!”乐梓由跳脚起来,“你不知我为了能攻陷他的心防,花了多少心思,我……嗨,不说了,总而言之,现今这小子对我是推心置腹,理应不会背叛了,至于要怎么用,随便你。”

    “你倒不心疼。”晏苍陵玩味地摸着下巴道。

    “心疼有屁用!诶,不过我可告知你,”乐梓由指着晏苍陵道,“别个人你爱怎么折腾我不管,我好不容易收了个小弟,你可别将人给弄没了。”

    “放心罢,”晏苍陵笑道,“保管给你个生龙活虎的,只是,”他顿了顿,沉吟道,“现今我还未想出,如何安排他。”

    “你的恩人不是挺厉害么,问他去好了。总而言之,我现今要回府睡觉,人我已劝住了,他不会对晴波俩姊妹动手,只是日后你得给他个交代才是。成了,懒得管你,我走了,人丢你这儿了!”

    乐梓由说罢,拍拍屁股站起,便大摇大摆地走了。

    没了乐梓由,晏苍陵也不留在书房了,他回了方才的地方,告知乐麒乐梓由已走,乐麒听罢,神色略有一沉,复又恢复原态,变得极其之快,让晏苍陵更对他刮目相看。晏苍陵招来管事,让他带乐麒下去了。

    晏苍陵沉思一会,便提步往朝临阁而去。

    入得阁内,季拂心正百无聊赖地睁眼东看西望,看到晏苍陵来,双眼噌地发出了光亮——到底一个人留在阁内,总是寂寞的,有伴前来谁人不欢喜。

    今早晏苍陵,便曾带着王大夫来过给季拂心探病。王大夫已验明了梦魇解药的药性,确信无误了,已让季拂心服下。只是现今药性还未化开,也看不出季拂心好是没好。

    晏苍陵倒了一杯茶水给季拂心,徐徐喂他喝下,撩袍继而在老位置坐着,征询季拂心的意见后,拉过他的手给他按揉起来——这已成为了晏苍陵每日里必做的事。

    “恩人,”看季拂心被按揉得眉头舒展,晏苍陵也笑了,将动作再放柔些,试探地问道,“你以为,乐麒这人我该如何处置,给你做小厮,或是……”这末了的“是”字,被他拉得老长老长,明耳人一听,便知他是话中有话。

    季拂心偏不上当,斜斜觑了晏苍陵一眼,又摆直了目光,看向前方并不续话。

    晏苍陵的话哽在了喉头,讪讪地摸了摸鼻,小心征询:“事情是这样的……”接着,他便将同乐麒的能力娓娓道来,语气中透露出他有心栽培乐麒之意。

    “我时常忙于公务,甚少有时刻照料你。乐麒虽可照料你,只是……”只是他也存有私心,光让乐麒做季拂心的小厮,那太过屈才,是以他想征询季拂心的意见,可同意让乐麒去练武。

    晏苍陵的话未说全,季拂心到底聪慧,一点便通,他的目光徐徐收入晏苍陵的俊颜,双唇开阖几下,“问”道:“你打算如何?”

    晏苍陵感知季拂心的会意,笑着将自己的打算一五一十道了出口:“我打算栽培乐麒,让他习武,做你的贴身侍卫兼小厮。只是因他要习武之故,有时可能照料不到你——自然,我能来时便会来,只是若来不了,还望你切莫介意。”

    季拂心点头,并不发话,面上表情已是应承之意。

    晏苍陵笑容都如绽开了的花儿,那唤一个灿烂:“恩人,你能理解便好,梦魇的解药我已给你服下,你不妨试着接见他人瞧瞧,若是你不再惧怕生人,我便可安排别个小厮照料你。”

    季拂心闻言后竟是浑身一震,透过晏苍陵笑意的眼底,他却好似走过了一串痛苦的回忆,清朗无云的眼眸里逐渐浮上了层层黑云,阴沉得几近落雨,他甩动胳膊,露出自己断筋的手,那条狰狞的伤疤在晏苍陵的悉心照料下,已逐渐消了痕迹,只是有些搁在心里的伤,始终在心底深处留着一条深深的刻痕。

    季拂心拒绝了,他始终没有勇气走出那一步。

    晏苍陵的心尖也泛起了疼意,他一直不知恩人究竟经历过什么,但那铁定是不美好的回忆。他叹息了一声,继而给季拂心按揉手脚,心底却想着,该如何方能让季拂心阴影尽消。

    多日相处下来,晏苍陵隐约感觉得到,季拂心的怕人,并非单单梦魇而致,更多的是心病,一种试图与他人远离的病,而他的尖叫,更趋向于解释为,将外人赶走不同他接触。

    晏苍陵叹了一口气,知晓打开心结非三天两头的事儿,只能循循诱人,不可贸然图进。

    眼看两人气氛略僵,晏苍陵扫了一眼四周,试图找到什么东西来打开话题,不想,竟先是季拂心轻轻撞了他一下,先一步开了口。

    “我想晒太阳。”

    晏苍陵看罢他的唇形,愣了一愣,笑意渐绽,季拂心肯踏出这个门,也是好事一桩,他立即出了门,紧接着推了一张轮椅走了进来——这张轮椅,自带回季拂心后,他便唤人做好了,采用的皆是上等材质,座椅上垫有清凉的软垫,人坐上去毫无颠簸之感,舒服至极。

    一看到布置好的轮椅,季拂心内心的感动自肺腑而上,溢满心尖,他眼底含住了笑意,对着晏苍陵点了点头。

    晏苍陵见他开心,心情也舒畅了,征得他同意后,小心地将人抱起,轻放到轮椅之上,慢慢推着他往外边而去。

    而今距离季拂心到晏王府已有将近半月,季拂心一直躺在床上,未曾出过朝临阁,这打一出来,看到久违的花花世界,他顿觉浑身舒畅,连积郁的心都随着风拂,而徐徐散去。

    夏日正是百花争艳之时,百花清香弥漫入鼻,清爽的气息从露水中吞吐而出,季拂心微微仰首汲取芳香,瓷白的脸上被日光印染,霞色随着晶莹的汗珠斑驳跳跃,连百花都羞怯了颜色。

    晏苍陵侧首一望,不由得神思迷绻,心荡旌摇,足足咳了好几声,方回过神来。他将季拂心推至了亭台之前,让季拂心一眼饱览百花之景,而他则走到亭内,给季拂心倒了一碗水,在季拂心需要时,喂他喝下,再给他擦拭额上汗珠。

    “这天挺热的,不若我们到亭内罢,在这晒着过久,易中暑。”

    季拂心颔首应下,对着晏苍陵微微勾了唇角,主动靠了过去,方便晏苍陵抱他到亭台之上。

    将季拂心细心放入布置好的躺椅之内,晏苍陵又喂他喝了口水,调整了一会儿的坐姿,方喘上口气,坐他边上喝上口水。

    季拂心定定地望着前方,看着百花浮动无忧无虑,不由得地忆起了自身处境,一时心酸,方舒缓的心情又阴云密布,连娇艳的花落在他眼底都暗淡了光彩。

    这时,倏尔手心一重,一样东西放入了他的手里,他低首一看,心神一震。

    ☆、第十七章·嬷嬷

    这是一个小巧的木质银子,用以一条红绳窜好,银子上简单地刻着一个“志”字。这木银的手工,相对外头贩卖的工艺品而言,略显粗糙了些,有些棱角的碎屑也未磨平,但雕刻得也算是精雕细刻,看得出来,制作人花费了不少的心思。

    “啊?”季拂心讶了一声,看向身侧之人,狐疑的目光在晏苍陵同木质银子上打转。

    晏苍陵得意地笑道:“如何,我雕刻得不错罢。”他将木质银子拿起,放阳光下一看,啧啧啧地先将自己的手艺吹嘘了一番,方敛下自得,同季拂心解释道,“王大夫说你手尚在愈合中,不宜握重物,昨夜归来后我左思右想,便暂时先刻了这锭木银给你,以代原来的重银。因刻得太过匆忙,有些未能精雕细刻,还望你不介意。”说罢,他蹲了下身,将木银链解开,拉过季拂心的手,就霸道地给他带上。

    “成了!”晏苍陵抚掌大笑,对自己的杰作满意称叹,“这般你便可将其放在手心里了。”

    季拂心甩动胳膊,歪着脑袋盯着那木银,眉宇间浮动出感动与欣慰。那一块灼烫的木银沉淀着晏苍陵的心意,充满了晏苍陵鼓励他的决心,他堵塞的心,似乎也被这木银涌上的热流而冲开坚冰。

    “多谢你。”季拂心几不可见地启唇道。

    晏苍陵一笑,有时不消太多的鼓励之言,只需在一举一动间鼓励着季拂心,便能让他慢慢在心底站起。

    “你瞧,这儿的花多美,可花再美无人观赏,亦是没有价值。因而最美的花,总是为了斗艳,而开在人最多的地方。芳城的桂花开了,行在路上,皆能看到百花零落,洒落肩头……”晏苍陵慢慢地说着桂花的景致,声色并用,用最打动人心底丝弦的话,向季拂心展开一幅幅美丽的画卷。

    看着眼前的花景,季拂心心神亦随着而走,飘出了亭台,走出了府外,到那桂花团绕的美景之地,享受着花的清香。

    他忽然,有了一种走出去的欲望。

    “你,可想去看看?走到街上,随着人群,看看风景,聊聊闲话,同大伙儿热闹热闹。”

    晏苍陵徐徐诱之,一点一点地打破季拂心内心的厚墙,随着他嘴里道出的美景愈来愈多,季拂心的心防亦随同渐被攻陷。

    到最后,将季拂心心房打破的,是一群人的到来。

    那是几日后的事了,因着上一次用桂花将季拂心打动之故,晏苍陵这几日都带着季拂心在府内走动,赏遍府内景致,未免让季拂心一下子接触太多人,他刻意让他人远离,只偶尔让一些面色和善之人到来,同季拂心友好地打声招呼。在他的引导下,季拂心慢慢地同人有了一些接触,但古怪的是,每次出外时,季拂心总要求戴上一顶遮颜的帽,若是不带,他便不肯出外。

    起先晏苍陵还以为是季拂心害怕自己的容貌被人觊觎,但后来他便发觉有些不对了,但凡有人来同季拂心打招呼,季拂心都身子略往前倾,似有一种想同他人对话的感觉。那若是如此,季拂心当是想主动同人接触的方是,又怎会避讳他人地戴上帽子。

    左思右想都不得其解,晏苍陵那是苦了脑筋,季拂心依旧不能言语,手脚筋还未好全,无法写字,沟通全靠着一张无声的嘴,而今戴帽后,因纱帽遮挡,沟通更是困难,以致晏苍陵怀疑自己能否真正地打开季拂心的心房。

    “慕!卿!”

    正在晏苍陵苦恼之时,远远便有一聒噪的声音传来,当晏苍陵抬首时,乐梓由已奔到了面前。

    “慕卿,你竟在这儿,让我一阵好找!”乐梓由扶着胸口,喘了几口气,眼底一扫,看到季拂心时讶了一声。上次见到季拂心,他还吓得啊啊大叫,这一次,竟乖乖地没有大喊,委实让人好奇不已。

    “诶!”乐梓由收起讶色,凑到晏苍陵近前,支肘戳了戳他,将声音压低道,“我说,你莫不是将人也弄瞎了罢,怎地见人都不喊了。”

    “胡说八道!”晏苍陵一巴掌就拍了过去,“人这不是好端端。梦魇解了,在我相助下,现今也愿同他人接触了,这是好事,你个乌鸦嘴少说几句!”

    “是是是,我错了我错了,”乐梓由挥手笑道,“成了,不说这些,我今日给你带来了好东西!”

    “什么好东西?”乐梓由这话说完,晏苍陵的眼皮子就跟着跳了跳,每次乐梓由带来的都是些麻烦,这档口上,他还不想惹是生非。

    “绝对的好东西,”乐梓由神秘兮兮地扯着他便走,“给你带了一群女人!”

    “嗬!”晏苍陵瞪大了眼,“你带那给我作甚,不要!”

    “你见了铁定想要,”乐梓由依旧神秘,把嗓子压低,“这可是关乎你恩人的女人。”

    “嗯?”晏苍陵眉头一挑,低望面前轮椅上的人,看对方安静无比,并无特别的情绪波动,遂挥了挥手赶人道,“成成成,快些带我去,我倒要瞧瞧是什么人。”

    “好!”

    结果,这一瞧,那可谓是炸开了锅。

    季拂心一见到这群女人,便惊恐地大叫起来,啊啊啊地往轮椅里缩,声音颤抖极了。晏苍陵也被他这反应给吓懵了,一把抄起乐梓由的衣襟,恶声道:“这些都是何人,怎地回事!”

    乐梓由扯开自己的衣襟,清了清嗓子道:“你瞧不出么,这些都是调教嬷嬷。”

    经他这么一提,晏苍陵方定下心来看这群女人,方发现这群女人年约四十来岁,一身妇女装扮,脸上打着厚厚的脂粉,试图掩饰着她们暗黄的肌肤,但随着她们的下跪哭诉,这脸上的妆便花了,大把大把的粉落下,看得晏苍陵恶寒陡升。

    毫无疑问,这些便是当初调教过季拂心的嬷嬷们,却未想,竟有六人之多!

    想到恩人之身被他们亵渎,晏苍陵的理智都被怒火给烧了个干净,他提步上前,拎着一个磕头求饶的嬷嬷,便厉声质问:“说,你们对他做过什么!”

    这嬷嬷吓得胆都飞了,苍白着脸,喊着饶命的废话,哆嗦半晌吐不出一句完整的话,这让晏苍陵更是烦躁,直接一把抓住她的长发,拖到地面狠狠一撞:“说,再不说,本王叫你脑袋开花!”

    “啊啊啊,奴说奴说,王爷饶命饶命!”嬷嬷一吓,磕头数下后,方扭捏着衣衫,断断续续地开口,“王爷,奴什么都未做!”她豁然抬首,拍着自己的心口,急切地道,“这位公子他性子太烈,奴无论如何调教,都不服,挣扎得极其厉害,还险些伤到了奴。后来奴见他管不住,便让姊妹们相助,可他竟挣脱了我们,往墙上撞去,奴生怕梦容姑娘怪罪我们花了他那张脸,便不敢乱动了。最后试了几次都无用后,奴只能向梦容姑娘要了梦魇。王爷!奴所说的句句属实,万万不敢欺瞒,这公子至今仍是清白之身,奴们便有万千个胆,也不敢伤害他啊!”

    “屁话!”晏苍陵狠狠一脚踹到了嬷嬷身上,不泄愤地还猛踢了几脚,“若无亵渎,谁人给他换的衣裳!”

    “那……那都是二狗做的。”

    “二狗?”

    “咳,”乐梓由走了过来,轻声附耳道,“二狗便是乐麒。”

    晏苍陵眉头一皱,这名字也太侮辱人了。虽然乐麒服侍过恩人,多少让他有些不快,但总比让这些手脚不干净的嬷嬷服侍得好。

    他踹翻了眼前跪着的嬷嬷,又过去拎了余下的嬷嬷打骂,得来的结论都同第一位嬷嬷说的一致:她们并未对恩人做过什么。

    晏苍陵的神色这才稍稍缓和了一些,而季拂心的情绪一直都不稳定,见晏苍陵打骂人时,总会下意识地大叫一声,弄得这一片园内嘈杂万分,既有女子的哭声,又有男子的大叫。

    晏苍陵听得脑袋嗡嗡直疼,跨步走到季拂心的面前,绷着脸便喊:“别喊了!”他平时待季拂心虽温柔,但特殊之时,他还是会朝季拂心吼的。

    许是被与往日不同的吼声镇住,季拂心当真未喊了,他缩了缩肩头,从纱帽缝中小心地探出头,待一看到面前罩下的高大黑影,又胆小地叫了一声,将身子缩回了原位。

    晏苍陵眉头紧皱,看季拂心这模样,分明是回到了原点,这简直是对他多日来的开导狠狠地打击。他眉头紧皱,拉起季拂心带着木银的左手,朝他便吼:“不过是见了几个对你毫无威胁的女人,便怕成这样,算什么男子汉!甭管她们对你做过什么,你瞧瞧她们现下,可是怕得要死,你还怕什么!当初你反抗的劲呢,宁死不屈的志气呢,丢哪儿去了!”

    季拂心身子一震,怯生生地抬起头来,正对上晏苍陵阴鸷的脸色,又吓得缩了缩肩头,倏尔手腕一紧,他看过去,那儿握着一只筋骨分明的手,在那只手的上方,挂着一锭手工精巧的木银,随着那手的动作轻微晃动,那个“志”字晃入眼眸。

    晏苍陵将口气放柔:“梦魇已解,我当真不明,你究竟还在怕什么,几日前不还好好的么,你……”他一顿,沉吟了须臾,试探地低头发问,“莫非……你怕的是面对你的过去?”

    “啊啊啊……”季拂心陡然喘气,气一上一下,断续不停,晏苍陵忙拍着他的背给他顺气。手心下的背在略略颤抖,晏苍陵感觉得到,季拂心内心彷徨无助——他的话,似乎戳中了季拂心的心坎,以致季拂心情绪大变。

    晏苍陵蹲了下身,轻轻揽住季拂心的身躯,用自己最虔诚的温暖安慰着他:“过往之事,不过是历练一场,若一直困于过往不出,那穷其一生,都将陷入痛苦泥淖。我不求你志存高远,胆气豪放,只求你放眼千里,容纳万川,朝宽敞前路而行,而非步步倒退狭窄小径。”

    季拂心心头一震,霎那便有一股暖流从手腕涌上,顺着流通的血液,透过坚冰的缝隙,努力往心底深处渗去,一点一滴,慢慢地暖了他的心,热了他的肺腑胸腔。

    晏苍陵轻轻拍了拍季拂心的手,徐徐将挡着季拂心视线的身影退开,让季拂心正视那些跪地磕头的嬷嬷。

    “你瞧,她们还在朝你磕头求饶呢,你还怕她们什么。”

    “她们还不都是人,又未长着三头六臂,牛头马面,你怕什么。”

    “你要知晓,无论过去发生何事,都不可怕,可怕的是,你害怕过去。你对过去的逃避,是无法改变现状的。相反,若是你正视过去,你方能在摔倒之地站起,将过去之耻一一洗刷。来。”晏苍陵笑着,推着他往几个嬷嬷那边去,季拂心起先还有些惊慌,后来也收了颤抖,镇定地看着那些嬷嬷。

    “你瞧她们并不可怕,不是么。”

    季拂心心神一晃,点了点头。

    “那你还怕什么,”晏苍陵笑道,“怕她们压着你,逼你做你不喜之事?哈哈哈,柏津!”他一扬手,乐梓由便将一个嬷嬷的头发生生拽起,将人拖到季拂心的面前,一脚踹上嬷嬷的膝弯,逼她下跪给季拂心道歉。

    随着嬷嬷磕头声响,晏苍陵笑意愈甚:“你瞧,现今是你逼她们做不喜之事。知晓我为何能逼着她们做么,那是因她们怕我,唯有害怕,方能胜人一筹。你呢,你可能让她们害怕你,而非你害怕她们?”

    季拂心一震,看着磕头如捣蒜的嬷嬷,又望了一眼点头的晏苍陵,心里的害怕渐渐消弭,抿了抿唇,好似下定了决心,方重重摇首“道”:“我不怕。”

    “好一句你不怕!”晏苍陵哈哈大笑,问道:“那你说,该如何惩罚这些嬷嬷,要杀要刮随你定!”

    季拂心对着那哭成一团的嬷嬷,歪着脑袋想了许久,小心地同晏苍陵道出了自己的想法。

    不料晏苍陵“听”罢后,笑容骤僵,脸都黑了一圈,而凑过来听的乐梓由,也是脸色怪异,扭曲不已。

    于是,这一日晚上,芳城内出现了六个上身仅着肚兜的嬷嬷,在晏王府侍从押解下,沿着大街小巷,边舞蹈边齐呼:“奴是不要脸的东西,奴是不要脸的东西!”

    ☆、第十八章·流言

    从那一日教训了调教嬷嬷后,晏王的威名传遍了整个芳城,但这却让晏苍陵烦恼不已,盖因这传的不是什么好话,而是些什么晏王为人奸邪,喜好独特等诸如此类的怪话,加之人云亦云,这话越传越玄乎,到后头不知谁起的头,就将晏王传成了一个脾性古怪,表面翩翩佳公子,内里却是凶神恶煞,有诸多怪癖的怪人——以致后来晏苍陵出外,都要饱受众人奇怪的目光。

    芳城在晏苍陵的统治下,民风开化,百姓当街议论政事同官员都不打紧,若是说得在理还重重有赏,是以这几日,他的事便成为了百姓挂在嘴边的话题,去哪儿都能听到大伙儿议论他有何怪癖之事。

    晏苍陵哭笑不得,思及这一风言风语的来由,是他奉之为圣人的人,他便头疼不已。他当真后悔那一日,为了哄季拂心开心,便许了季拂心的要求,结果到头来,他吃了大亏。可季拂心又是打不得骂不得之人,这苦也只能往自己的肚里吞。

    万幸的是,那一日,晏苍陵带着季拂心上了街,让季拂心看了嬷嬷们滑稽的表演,使得他心防大开,逐渐融入了人群之中,同众人一起捂嘴偷笑。之后,晏苍陵带着季拂心去看了芳城夜景,尝遍了芳城美食,季拂心一晚上嘴角都挂着笑意,嘴都合不拢了。

    用一个名声换来季拂心的释怀,晏苍陵深觉得,值了。

    然而,这一事落在别人眼里,却是变了个味道。

    那一日,乐梓由回去后,思前想后,总觉得晏苍陵落得这名声大有不妥。晏苍陵是心怀天下之人,若是在芳城内得如此名声,对掌握民心甚是不利,迟疑了半天,他遂登门拜访,同晏苍陵商量此事。

    熟料,晏苍陵听闻后,拍着他肩头哈哈大笑,说他太过杞人忧天,自己都不担心,他何必担心如此之多。

    乐梓由不乐意,拧眉道:“身为好友我焉能不担心,你也知现今天下之势,你一举一动都将影响众多人,外头的百姓你可不顾,那你府内之人呢,若是他们对你有何异心,你该怎办。”

    晏苍陵摇首笑道:“若说异心,除却他,我却想不到任何人了。”

    这他是谁,乐梓由一听便知,是指乐麒。自打征得季拂心同意后,晏苍陵便将乐麒归入了亲事府,由典军亲自培养乐麒,教习武艺。虽得此厚荣,乐麒对晏苍陵依旧未有改观,对其也是不咸不淡,若非有乐梓由这层关系在,兴许乐麒早反了晏苍陵。

    被晏苍陵这么一说,许是天干热燥,乐梓由没来由地来了一通脾气,斥道:“你少怪责我的弟弟,说到底,你这名声一事,还不是某人害的。”

    “你说什么。”晏苍陵声音陡沉,笑意也随之敛下。

    乐梓由支吾了半晌,挑起眼梢看了晏苍陵一眼,终是憋不住恶气地道:“我说什么你知晓,自打他来后,你没少为他操心,结果现今闹出这事,你非但不责怪他,反倒视若无睹,你叫我如何不急!慕卿,你想救他我明了,但你也得看情况来,你想想同他相遇以来,你折腾出了多少事,派出了多少人手,只是为了验明他的身份。而他呢,非但一直隐瞒身份,还在享受着你的照顾,可曾为你减少一分担忧!”

    “够了!”晏苍陵一掌拍下,力道顺着椅背震到了地面,将乐梓由的气都吓退了回去。晏苍陵缓缓站起,直视乐梓由道,“我亦曾旁敲侧击问过他的身世,但他……”他愕然一怔,眼前倏尔闪过一双惊恐的双眸,那对眼眸里的无助与恐慌,便如一坠入兽网而挣脱不出的困兽,在眼睁睁地看着猎人上前,将其身躯血腥剖开。他猛地摇头,将那一双眼从心底抹去,“总而言之,我的私事,你无需过问,管好乐麒便是。”

    “诶!”乐梓由急道,“我这也是为你好。我深觉此人不简单,我劝你对他,要么利用,要么毁之,切勿为博美人一笑,误了大事!”

    “嗤,”晏苍陵不怒反笑,拿着手背拍了拍乐梓由的肩头道,“这你便别担忧了,成了,去找乐麒罢,我走了。”

    “诶!”

    晏苍陵猛地甩手关门,隔绝了乐梓由的声音,他的心情因着乐梓由的话而烦躁起来。其实不消乐梓由说,他自己也察觉得到,他放在恩人身上的心思太多了,甚至有时会因恩人而动摇自己的想法,可是想到恩人如此可怜,若连自己都对他不上心,谁人还去关心他。

    带着一肚子的怨气,晏苍陵气冲冲地回了朝临阁,此时王大夫刚好给季拂心换了药,见到晏苍陵入阁,高兴地站起,给晏苍陵揖了个礼,白花花的胡子都掩不住他嘴边的笑意。

    “你今日怎地如此高兴?”晏苍陵疑惑地问道。

    王大夫笑意盎然,拱手道:“恭喜王爷,公子心结渐解,心中大快,身子几近好全,连手脚筋都好得快了几分,相信不需多少时日,公子便能站起行路。”

    “当真?!”晏苍陵激动地握住了王大夫的胳膊,再三询问,“你此话当真,约莫多少时日便可好起。”

    “这老夫便说不准了,”王大夫高兴,连晏苍陵捏在自己胳膊上的狠劲都忘到了北,“少则数日,多则不到一个月。”

    “太好了!”晏苍陵差些就要高呼起来,他侧首过去,正与季拂心的笑眼对上,双双颔了个首,又是一顿,迟疑问道,“那他的声音……”

    “这……”王大夫笑容也凝滞了,摇首道,“这老夫便说不准了,公子这哑,是心病,正所谓心病仍需心药医,老夫实是无能为力啊。”

    “唉,”晏苍陵看向目中生辉的季拂心,那眼底似有无辜,又似有委屈,让晏苍陵也不知该如何解读,“罢了,你先下去罢。”

    “是。老夫告退。”

    王大夫走后,给季拂心按揉的事又落在了晏苍陵的身上,他拉起季拂心的胳膊,沉着地低头按揉,始终不发一语。他在想着乐梓由方才的话,他深觉乐梓由说得没错,这段时日以来,为了季拂心他耗费了不少心思,还派出了不少人手,途途给王府众人增添烦恼,可若不作为,他一口气又堵着下不去。

    按在自己胳膊上的手软弱无力,季拂心哪还看不出晏苍陵的心不在焉,他轻轻撞了撞晏苍陵,“问”道:“你怎地了。”

    晏苍陵一愣,无奈地笑道:“没什么。我带你出外晒太阳罢。”说着,也不过问季拂心的意思,神情恹恹地便抱起了人,放到轮椅上,将人推了出去。

    季拂心也未怪责,静静地望着前方,沐浴着阳光。

    “你怎地了。”轮椅停下之时,季拂心回首,再次相问。

    晏苍陵知晓瞒不过,苦笑道:“没什么,只是同好友意见有些分歧,虽明知他说的都是对的,可我还是……唉。”

    季拂心凝望着他眼底的担忧,徐徐开导:“他人的想法,外人不能左右,但求无愧于心。”

    晏苍陵一顿,笑道:“诚然,你说得没错,可若我觉得他的想法未错呢。但我却止不住,让自己的做法朝他相反的方向而去。”

    “那便顺其自然。”季拂心抿唇微笑,“是福是祸,尚不一定。兴许表面是祸,内里却是福。”

    晏苍陵狐疑地看着他的唇形,将这句话反复放在心底游走,时而似有所悟地点头,时而又迷茫地摇首,举棋不定,捉摸不透。

    “树大易招风。”

    季拂心五字送来,赫然炸开了晏苍陵堵塞的心,他恍悟睁大了双眼:“恩人,你可是在提醒我,风言风语之事是福非祸?”

    季拂心却将眼阖上,并不发话了。

    第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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